王雨霏
(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8)
梅洛-庞蒂被认为是胡塞尔现象学最好的阐释者,但是梅洛-庞蒂现象学是否就是对胡塞尔现象学的一味继承呢?这一问题在《知觉现象学》的前言中得以很好地解答。梅洛-庞蒂的开篇一问,直奔现象学主题,回答了现象学的真正内涵。胡塞尔《逻辑研究》的出版早于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大概半个世纪,并且已经在世界范围取得了巨大的学术声誉。那么梅洛-庞蒂又重新提出:何为现象学?这就表明胡塞尔对“正统”问题的阐释还是不够彻底,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现象学。正因如此,梅洛-庞蒂在胡塞尔现象学的基础上进行补充和改造,从而形成具有他本人特色的身体现象学。
梅洛-庞蒂首先指出了胡塞尔现象学的内在矛盾。在胡塞尔“正统”的看法中,“现象学是关于本质的研究”,“一切问题都在于确定本质”[1]。然而,梅洛-庞蒂却认为现象学不仅仅是关于本质的研究,局限于纯粹意识的范围,它还是一门关于人和世界存在的哲学。要搞清楚现象学,就必须把本质放入到存在中去理解,从身体知觉出发,来理解人和世界的源初关联。可以看出,胡塞尔是从一种认识论的角度来理解现象学的,而梅洛-庞蒂更加注重人的生存,他从一种生存论角度来理解现象学。在胡塞尔看来,现象学是“一种先验的哲学”,它要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就要悬置自然的态度。但梅洛-庞蒂认为现象学需要寻找人为性反省前已经呈现的源初世界,从而厘清人与源初世界之间的联系。前者更加强调意识的第一性,认为世界是意识构造的产物;后者则认为世界先于意识而存在,是某物前客观和前反思地存在着的东西,人必然要与世界发生直接关系。胡塞尔由于受到了笛卡尔和康德以来普遍科学理想的影响,所以他将追求“精确科学”的哲学目的诉诸现象学。但在梅洛-庞蒂看来,现象学也是“关于‘主观’的空间、时间和世界的一种解释”[1]。就是说,现象学应该认识到人为的经验性,时间、空间和世界是被身体知觉所经验到的东西,而非被普遍科学所把握到的东西。它承认特殊性,而不是单纯认同普遍性。[2]对于胡塞尔来说,现象学不应掺杂任何社会历史因素或因果解释性原则,它仅是对人之体验的单纯描述。经验或体验应是纯粹的,是排除了心理的、历史的和社会的因素的。对于梅洛-庞蒂来说,现象学既然描述我们的体验,那么体验者的体验离不开以上因素的作用。体验应包含以上所有因素的,它是含混的。早期胡塞尔的现象学注重对现象或本质的直接描述而忽视因果关系的经验阐释,但是到了后来,他所提到的“发生现象学”或“构造现象学”依旧无法避免心理、历史和社会等因素。这是胡塞尔现象学内部出现的矛盾。
既然胡塞尔现象学内部存在这种矛盾,那么海德格尔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并致力于消解这一矛盾呢?可惜海德格尔并没有超越胡塞尔现象学的框架,《存在与时间》仅是他对胡塞尔晚年现象学主题“自然的世界概念”和“生活世界”的一种变相解释而已,背后仍旧隐藏着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子,并使胡塞尔现象学内部矛盾又重新突显出来。既然胡塞尔现象学内部的矛盾在海德格尔那里仍没有得到解决,那么如何去理解这种无法被确定的哲学呢?也就是说怎样理解现象学呢?梅洛-庞蒂谈到,其实我们能在一些现代哲学家比如黑格尔、克尔恺郭尔、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的著作中隐约感受到现象学的色彩。这些哲学家们虽然并没有将现象学作为自己理论的核心,但是他们却把它作为一种方法或风格运用到写作当中。由此可知,现象学就是一种理论阐释的方式。这种阐释方式或方法是基于作者自身的处境而被使用的。就读者而言,要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解读这些哲学家的著作,这也是基于他的生存处境展开的。只有从自身的历史境遇出发,才能领悟现象学的本真意义。于是,梅洛-庞蒂总结到:现象学只能通过一种现象学的方法才能被获得和理解[1]。
现象学探讨的主题与生活、生存息息相关,因此梅洛-庞蒂认为现象学诸主题能在生活中自发地建立起联系。这就为现象学长期以来停留在初始阶段并面临重重困难提供了合理性解释,这也为梅洛-庞蒂创造性地解读胡塞尔找到了依据。梅洛-庞蒂就现象学诸主题,大体围绕着意识主体向身体主体的转换展开了自己的理论论述。
首先,梅洛-庞蒂阐明了胡塞尔的现象学描述以及他严格科学的理想。梅洛-庞蒂做出了一个断言“问题在与描述,而不在于解释和分析”[1]。按照他的理解,胡塞尔的现象学是一种“描述的心理学”,它力图重返“事物自身”,如其所是的描述现象,不考虑心理、社会、历史等多种因果关系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突出了胡塞尔严格的科学理想对心理主义、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排斥。
其次,梅洛-庞蒂指明了知觉的首要性和科学的派生性以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梅洛-庞蒂认为科学经验建立在知觉经验的基础之上。我对世界的科学认识是由我自身的体验而得到的。如果离开了自我的体验或知觉经验,科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再而,梅洛-庞蒂批判了科学的观点。梅洛-庞蒂认为科学的观点是不成熟的和天真的,它暗指意识的观点,意识的观点则认为世界是为我而存在的。胡塞尔的现象学就是这种意识的观点,胡塞尔唯心主义地将纯粹意识作为一切的起源,认为纯粹意识不是生活世界的产物,而是生活世界得以呈现的起点。梅洛-庞蒂则认为知觉具有首要性,知觉借助肉身或身体介入世界,直接与世界打交道,从而与世界建立源初的关系。重返事物本身,就是要重返科学认识之前的源初世界即知觉世界。不是我们的意识构造了这个世界,而是因为我们置身世界之中知觉到了这个世界后才科学认识到这个世界。正基于此,梅洛-庞蒂指出回到事物本身并不意味着要重入唯心主义意识的泥潭,纯粹的描述也并不意味着要采取“分析”和“科学解释”的方法。[1]笛卡尔和康德都承认世界的存在,但只不过这种存在是建立在主体发挥作用的基础上。胡塞尔的反省分析是在内在意识中构造世界,而不能与我们的体验真正契合,因此他用重建代替了描述。[3-5]
最后,梅洛-庞蒂对内在主体性的形而上学进行了创造性颠覆。梅洛-庞蒂认为,世界在我们对它做出解释和反思前就已经存在了。因此,我们“应该描述实在事物,而不是构造或构成实在事物”[1],知觉是描述事物的最好方法,也是通往源初世界的直接中介。科学旨在构造世界而不是呈现世界的原初样貌。知觉不同于科学解释或逻辑分析,世界不是科学构造的世界而是知觉的世界。在此基础上,梅洛-庞蒂得出结论:人不是抽象的无肉身的精神主体,而是活生生的在世存在的身体-主体,人们只有在世界中才能真正认识自己,体现自身的价值。这一结论从身体知觉入手对形而上学做出了创造性地颠覆,摆脱了传统形而上学主客二分的理论困境,同时也体现了梅洛-庞蒂身体知觉现象学的生存论意蕴。[3]
梅洛-庞蒂在现象学描述的基础上,重释“现象学还原的真正意义”。
首先,梅洛-庞蒂在生存论意义上解决了胡塞尔“他人的自我”的悖论。胡塞尔花费很长时间来理解“还原的问题”。他通过悬置自然态度,将“世界”放在括号里,中止判断,“存而不论”。他认为还原就是重返先验意识,世界在先验意识面前毫无遮蔽,先验意识具有绝对的权威性。这被归结为一种先验的唯心主义,在笛卡尔和康德那里就有了雏形。进一步说来,先验意识成了一种普遍的意识,那么个体意识又该如何解释呢?即使胡塞尔提出了他人问题,但他的思想中出现了“他人的自我”的悖论。由于我的纯粹意识和他人的纯粹意识之间无法打通,这一悖论就无法克服,个体意识也无法得到合理解释。所以梅洛-庞蒂在生存论的意义上提出了解决他人问题的方法。他认为,无论是“我”还是“他人”都处于共同的历史处境中,我的存在不仅包括我对自身存在的确认,还包括别人对我存在的认证。共同的生存处境和体验是我与他人相互理解的条件,也是主体间性成为可能的根据。在这里,梅洛-庞蒂还论述了“我思”问题,他指出,“我思”当然可以将我与世界和物体区分开来,但是“我思”并不与世界分处两极,我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待世界,而是我身处世界之中。我在肉身化的身体中发现真正的“我思”,从而揭示着“我在世界中存在”。
其次,梅洛-庞蒂指出了现象学还原的真正意义。梅洛-庞蒂认为,我与世界的关系并不是科学固化思维下主客间一一对应的知性关系,而是一种消除隔阂、直接碰面的活生生的感性关系。胡塞尔以一种局外者的身份注视世界,悬置自然态度就是为了寻求我们与世界的共谋关系,彰显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因此,当我们以一种对待新鲜事物的惊讶态度面对世界时,那便是最佳的还原法。还原不存在彻底的终结性,还原的非彻底性恰恰体现出还原向世界绽开的包容性。同理,我们在世间存在,一切都处于生成、流变之中,世界上没有绝对精神,没有包揽一切的“思维之思维”。彻底的反省依赖于未经反思的生活,非反思的生活才是反省的初始源泉。因此,现象学还原应是建立在开放生成的源初世界意义上的还原,是存在主义哲学的还原。
最后,梅洛-庞蒂对本质还原进一步说明。在胡塞尔那里,一切还原既是先验的又是本质的,本质还原就是从存在事实向存在本质的转变。在梅洛-庞蒂看来,如果本质还原从存在到本质,就无法考察关于世界的知觉。因为本质通常是一种抽象、静止的东西,无法体现我们与世界活生生的、源初的关联性,但是存在却是一种动态的、流变的过程。因此,本质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本质借助语言中介在体验中赋予其意义。本质还原应使我们回到与事物的活的、原初的关系中去,使源初世界如实呈现。探讨意识的本质就是关注自我意识的实际呈现;探讨世界的本质就是找寻被主题化之前的源初世界。通过本质还原我们就回到了知觉世界,世界就是我们所知觉到的东西,知觉就是作为通向真理的入口而被规定的。[3]
梅洛-庞蒂重点探讨了“意向性”这个概念,它是现象学的重要发现。在胡塞尔看来,意向性指的是“一个经验的特征”,即“作为某物的意识”[6]。意识活动有针对意识活动对象的指向性关系。但是当康德批判唯心主义时已经指出了这一观点,在他看来,内知觉必须要有外知觉的经验材料作为支撑,否则只是空洞的形式而已。梅洛-庞蒂对康德的想法做了创造性解读。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是对经验论与唯理论的调和,知识一方面来源于物自身对我们的感官刺激(外部作用),从而为知识的形成提供质料;另一方面来源于先天形式的内部综合作用;内外部因素的相互作用使得对象最终被构造。但不可否认,康德的思想中也包含意向性的看法,具有动摇先验唯心主义的可能性。胡塞尔批评了康德赋予人的意识以外在的规定性,并指出了意识本身就是“世界的计划”,区分了有意识活动的意向性(行为的意向性)和我们与世界、他人等一切关系中的意向性(作用的意向性)。梅洛-庞蒂将这种作用的意向性扩大为身体的意向性,人们通过身体的意向性体验世界,与世界发生关联。在扩大了的身体意向性上来说,现象学的理解就不再局限于古典的理解,因为身体意向性的对象既包括被感知物,又包括“历史事实”,还包括各种观念等。这就意味着生存领会超越了认识论的理解,通过身体经验来把握整体意向或体会生存意义。此外,梅洛-庞蒂还主张用历史的辩证法和总体的辩证法去看待事物。他认为事物的发生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历史的必然。偶然事件的不断堆积必然造就确定性的历史轮廓,描述着人在历史处境下的生存方式。只有将意义和外部解释放入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放在存在的结构中去理解,才能把握世界的原初含义。[7]正如他所说,“因为我们在世界中存在,所以注定处于意义中,我们不能够做或说任何不在历史中获得一个名称的事情”[8]。
梅洛-庞蒂在前言的最后一部分指出:现象学就是“在其世界概念或合理性概念中”“极端的主观主义和极端的客观主义”的结合[1]。他通过知觉经验和身体经验将极端的主观主义和极端的客观主义相统一,最终确立了具有自身独特风格的身体知觉现象学,实现了对胡塞尔纯粹意识现象学的创造性改造。
什么是极端的主观主义和极端的客观主义呢?杨大春认为:极端主观主义应该是巴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之类的,极端客观主义则应该是笛卡尔和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前者强调的是认识的私人性,后者承认了认识的普遍有效性。[3]什么是合理性和世界概念呢?梅洛-庞蒂指出合理性就是要通过身体体验使得我的观点与他人的观点能够相互理解,我的知觉与他人的知觉能够相互融通,从而彰显其内在意蕴。而关于世界,梅洛-庞蒂认为现象学的世界不是人类被动认识的对象,不是静止实存的客观世界,更不是由头脑构造的理念世界,而是身处同一处境下的个人或拥有共同生命体验的个人,彼此理解、彼此作用,主体间交错的体验感相互彰显,而最终形成的意义世界。
世界和理性是神秘的,但是问题不在于消除这种神秘性。“真正的哲学在于重新学会看世界”[1]。现象学恰恰就是要教会我们重新去看待世界,它一直保持对世界的开放态度,永不停止探索未知世界的脚步。现象学虽未达到顶峰,却一直在路上,一路见证着世界的美丽风景,揭示着世界的神秘面纱。梅洛-庞蒂注重知觉经验和生存的意义,强调我们要通过知觉经验建立起与世界的原初联系,我们不需要科学解释或归纳推理来证明一个未知神秘的世界,我们的身体知觉作为人与世界关系的纽带每时每刻都见证着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正因如此,世界的神秘性借助知觉通过身体体验被我们所理解。于是,身体知觉现象学最终建立起来。[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