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尚 胡 晓
(苏州大学艺术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7)
从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女性形象的演变,最早可以溯源到人类文明发展起步阶段。无论是流传吟诵的远古传说还是留存至今的文物史料,都可从中窥探历代统治阶层对女性形象书写建构的强烈意图。
人类文明早期社会由母系主导发展。自然为人类提供生存和生产所需的物质条件,也使其面临严峻的生死挑战。为了获取必要的生活资源和生存空间,人类不但要适应自然环境,还要同其他氏族争夺资源。残酷的争夺,致使早期人口数量很低,因此繁衍种族、延续血脉成了氏族生存的首要任务,因此具备繁衍生殖能力的女性成了人类文明早期崇拜的对象。如仰韶文化遗址区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佐证了人类文明早期对女性形象的书写。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发展的导向逐渐由父系主导,女性不再是社会崇拜的对象,转而沦为父系的附属品。由此,中国传统文士阶层出现了对女性形象长达二千多年话语体系的绝对输出。
西汉刘向所著《说苑》中曾记载:“齐敬君者,善画。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画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妻对之。齐王知其妻美,与钱百万,纳其妻。”这是目前现存可查文献资料中最早描绘女性形象的仕女画的相关文字记录。仕女画是中国传统绘画中专属描绘女性形象的题材,属人物画科范畴,有一定的历史地位,以描绘女性形象为主,通过建构出来的女性形象,反映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人文风俗习惯,传达特定的艺术喜好和审美趣味。在人物选调、思想内涵、创作手法、艺术表现等方面都暗含他者建构和自我型塑意味。仕女画是中国传统封建礼教思想对女性形象的文本塑造,它将对女性诉诸艺术表现形式中的视觉形象呈现出来,是社会对女性群体规范的要求、审美理念在绘画中的综合诉求。因其绘画图像的独特性,所以承载着更多的历史文化含义,既包括封建礼教对女性规范下女性自身地位的变迁,也包括社会整体文艺风气的浸染对女性审美观念的改变,还包括女性自身对社会审美的认同方式等。透过艺术表现的图像可以看到背后的历史性与社会性以及各时代的历史特征,其蕴含了审美的、礼教的、社会的、文化的、历史的等诸多信息。从清像秀骨的魏晋南北朝,到体态丰腴的李唐,再到秀丽端严的宋代、以及弱风拂柳、若不胜衣的明清,剖析历代仕女画的文化内涵,可发现,女性形象建构书写审美的变化是随着不同时代背景和社会局势而改变的,伴随这些因素的消长和变化,女性形象的书写建构不仅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也反映了社会需求。
几千年来,文人士大夫长时间依赖顺从君权,实际上扮演的是君权奴仆这一角色。封建社会中文人士大夫没有独立的政治地位,只能屈身依靠在君权之下。这种依附关系,颇似男权社会中女性依附于男性的角色位置。实际上,文人士大夫在日常生活中的确常以君王妾妇的角色自居。被女性化的文人士大夫群体,有着女性化的审美趣味,遵循着女德似的纲常,本质上反映的是其在政治等级秩序中的附属地位。
这段话一语中的,指出了古代文士的双重角色身份。封建社会的文士不仅是女性形象书写者与建构者,也是社会意识形态发展方向的主导者。仕女画发展至明清以后,其女性的书写建构多呈弱风拂柳、若不胜衣的病态形象。明代吴门画家唐寅创作的《秋风纨扇图》中的仕女形象一直被明清两代文士所推崇,导致这之后对女性形象的书写建构出现程式化创作的发展萌芽。清代改琦、费丹旭笔下建构的清眉秀目、樱桃小口、瓜子脸的仕女形象受到社会全体对象的追捧,“名声响动江南,携金竞相抢购”“船履所经之地,求画者接踵而至”以致“从江浙四方来求画的人没有一天是不满的”。由上记载,可见其有着广阔的市场,也不难发现强大的社会经济左右了艺术的审美走向,从与社会发展密切相连的女性形象题材仕女画看,这一点尤为凸显。
众所周知,仕女画究其本质而言是男性的艺术。在封建礼教影响下的中国,仕女画服务的对象是具有统治地位的男性群体。画中女性形象的书写建构直接体现了古代社会男性群体的审美范式及世俗喜好。而男性群体的这种审美范式及世俗喜好是朝着弱化和奴化女性的趋势发展,直到晚清政局紊乱才有所松动,尽管这种松动主要体现在西方文化涌入,但就社会思潮启蒙而言,并没有因为西方文化的涌入,而就在平民阶层或女性群体之间发生反响。相反因时局失意、官场抑或被迫政治边缘化的的文士阶层又开始借助传统封建礼教对女性形象建构书写的绝对话语权为契机进行自我精神麻痹。
在历史上,男性群体很少为了讨好异性而屈身自己。反观女性群体却得靠委身男性来展示她们的风姿仪态,因为按照男性群体给予女性的定义,美本身就是目的。早期的仕女画中女性形象在礼教中所具备的观赏性、教化性也不再是其主要功能。明清文士阶层对仕女画中女性形象的书写和建构也使画面中的女性形象有了 “托物言志”表达自我诉求等诸多功能。封建礼教通过对审美的不断输出,完成了对女性形象奴化、符号化的过程,很明显这一过程受到了文士阶层的肯定。如果说文士以女性角色的身份所创作的文艺作品,承担了自喻、教化、寄寓情感等方面的功能,那么仕女画中的女性形象书写无疑是这方面功能的延展与寄托。
不仅是文士阶层,女性自身也以满足男性来完成自我形象的塑造。多数能书善画的女性,也只是把其当作依附男性技能的一项,而且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以具体使用的技能。由于政治地位和多变的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从而决定了女性群体学习这些技能时的出发点有所不同。种种苛刻的条件限制,再加上封建礼教对女性无才便是德的精神灌输,以致封建社会中女性画家的绘画水准普遍不高。文士阶层标准辖制下的女性画家很难立足画坛,极少符合标准的女性画家也必须在这一辖制下完成自我形塑,因而流传至今为女性所作的仕女画很难与男性所处的文士阶层所做在女性形象的书写上有较大差距。以清代袁镜蓉所做《女仙图》的画面为例来看,很难看出与文士阶层所书写建构的女性形象有明显差异。清眉秀目、樱桃小口、瓜子脸的仕女形象,可能唯一有别于文士阶层的是以同性的身份寄寓情愫,但这也只是建构者在书写过程中性别意义上的不同罢了。
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动荡不安,政治局势不明,阶级斗争不断。战败的清政府已无力掌控时局的走向,中国也由此逐渐半殖民地半封建化。西方思潮也随之涌入国门,与中国传统文化交叉碰撞。
此时社会处于“西学东渐”的影响下,吴友如在上海创办的《点石斋画报》在此环境中应运而生。《点石斋画报》在传达“时事”的同时,也将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和科学技术宣传给中国的普罗大众。画报中报道了女柜员、女教职、女医护等大量西方现代女性的形象。文士画家在阅览中、外各类报纸期刊的新闻时事后,假以丹青构建出了许多装扮鲜亮、气质端庄的西方女性,这中间文士画家在创作中虽受到西方现代女性观念的影响,但无可非议的是,由于封建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影响久远,点石斋画报所建构的女性形象多少与现实存有一定的误差。
《点石斋画报》的创刊正值中法战争爆发。一时间西方资本力量与西方新思潮文化的出现冲击着传统中国原有的伦理纲常。画报除了传播时事与新知外,也非常关注前线战场走向,报道了许多民众都很关注的战事、战局以及抗战英雄事迹,极大地宣扬了爱国主义精神,促使民族团结,抗战热情高涨。不仅如此,画报所建构的女兵以及烈士遗孀等女性形象,很大程度满足了群众的猎奇心理。
《刺血请援》这则战事中报道了:“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两江总督沈文肃摄守广信。八月间,沈文肃赴河口幕集军怕。此时,杨辅清造反,并连陷数城,势如破竹。当敌人兵临广信城下时,沈夫人林氏不肯弃城逃亡,并书写了血书求援。沈文肃回来以后,她还亲自慰劳士兵,将士们都非常感动,奋勇作战,杀败敌军。林氏去世以后,江西巡抚潘伟如奏请于广信府建祠纪念她,并将血书陈列其中,以昭天下”,书写了战中一位坚定刚毅的女性,通过匕首割破手指写血书的方式向外紧急求援,而她的两位随侍则极力想要去阻拦她的一个瞬间情形。画报通过女性当时的表情和动作建构了一位不肯弃城而逃的女英雄形象。人们也在其逝世后还修建祠堂表示纪念。通过这篇报道,可以发现此时的女性形象已不同于以往刻板病态、娇弱的形象,文士阶层也开始有意识地在现代性的语境中塑造女性形象。
“月份牌”画的落地,不仅加快女性形象的解放,更是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书写走向现代性的步伐。“月份牌”本来是表达节气、月份的一个名词,随着国门大开,西方为传输其商品货物,便开始借助在我国旧社会民众性较强的年画配以节气的历画融入物品宣传的样式,就这样“月份牌”画便由此诞生了。由于 “月份牌”画是西方资本家请中国传统文士来主持设计的,所以画面除用以物品宣传外,其表现形式主要还是以传统题材为主。
月份牌画的早期创作以吴友如创作的《竞争榴红》、周慕桥的《视远惟明》等为代表,开启了近代商埠城市将民间传统年画加以改变成“仕女”版画的流派,这些画的主要人物不再是信仰神祗而是柔美知性的女性,绘制手法依旧采用木刻年画以线造型的方法,人物形象却揉以西方绘画的比例、透视、光影。这些都为后来沪上地区商业美术——月份牌画的登场奠定了基础。月份牌画的设计创作以中国传统绘画题材为基底,融合西方肖像、水彩画的技法,用工笔细致的手法勾描人物,结合西方立体的肖像画技法,再施以水彩,最后印刷完成。这种创作方法不仅使画面整体明亮细腻,也使的人物细腻柔和逼真。
时代变革中,女性形象的书写建构是永恒的话题,女性形象的书写和建构一直与社会政治导向密不可分,且经常伴随重大历史事件。而月份牌画的主体大都又是女性形象,这可能意味着女性形象的建构已成为社会前进的代表性群体,这也使得女性群体逐渐摆脱传统社会封建礼教的束缚,女性形象得到划时代的转变。月份牌不仅仅是体现了彼时社会群体的审美,还生动再现了晚清时期中国女性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形象,有女学生、女明星、女模特、贤妻良母,可看出不同身份女性的不同社会行为。然而月份牌所建构书写出的女性形象大都是美女的形象,显然这是满足了观赏者、消费者的视觉享受,也侧面反映了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消费需求,以此将其作为商品形象来达到商业宣传的目的。这是中国封建思想与西方殖民地文化输出的双重作用的结果。虽然此时,女性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放,但是并没有改变男性为主的社会整体对女性形象传统的衡量标准与生理期待。
从月份牌画上书写构建的整体女性形象来看,这一时期出现的女性形象都合乎社会对女性的道德要求。月份牌画的创作者往往都是男性,创作者以男性的眼光书写建构月份牌画上的女性形象。虽说文化审美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定性,女性形象的书写建构在每个时代也风格迥异,但很显然,几乎每个时代主流的女性形象都是男性主导树立的。所以,晚清文士虽然在遭遇了现代性的社会变革境遇,且由此产生审美转向,但对女性形象叙述的意图还是深深的刻在了血液里。因而可以说月份牌画上的女性形象是经过中国传统文士建构回味的习惯性图像。
晚清是中国封建男权社会逐渐没落转而走向现代文明社会的重要转型期,剧烈的社会动荡催发着晚清文士对自身及西方文化影响的思考。结合历史因素、社会环境和人文背景,对比晚清文士在遭遇现代性的社会变革境遇前后对仕女画中女形象书写风格的不同,来探求其审美范式方向改变的原因。晚清时期中国传统绘画虽然是被迫接受了西方文化下审美范式的影响,但也间接促使中国传统文士加快对绘画审美需求的自我变革。回顾中国传统绘画近现代百年来与西方文化的相互碰撞,吸收借鉴,共同推动了中国传统画迈向现代化进程。时至今日,中国传统绘画的现代性书写依然在不断的焕发着新的活力。文化多元性下的中国传统绘画必然是逐渐摆脱传统囿限,呈现出外向,主动的现代性文化。
通过对晚清仕女题材中女性形象书写建构的研究,发现在传统礼教、封建男权的介入下,仕女题材女性形象的建构成了男性赏玩的艺术,其所呈现的女性形象也是文士阶层在其审美范式下对女性形象书写建构的。仕女形象是封建社会特定历史时段的特殊产物,这也就决定了其发展的轨迹必然由文士阶层主导,这其中既蕴藏了文士阶层对女性形象美的渴求,又夹杂着奴化女性,压抑女性的封建礼教意识。随时局的变迁,社会政治环境因素的改变,女性形象书写建构的发展方向必然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