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加科夫及其创作探析

2022-12-04 16:27蓝泰凯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图尔

蓝泰凯

(贵阳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苏联文学,呈现出创作的多元化和多样化的“新、奇、怪”的景观。具有卓越的讽刺才华,被誉为“俄罗斯艺术大师”的布尔加科夫的创作,无疑是这个景观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他用怪诞、夸张和反逻辑的艺术形式所写的一系列奇书、怪书,“突破了现实主义文学对外在真实的要求,以各种不真实和反真实的手法将现实世界变形,通过凸显其中最本质的特征而表现出更为真实的现实”[1]127。然而,在庸俗社会学十分盛行的20 年代,这样的作品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此,布尔加科夫的创作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的贬斥和打压。特别是从20 年代末开始,他的作品更是被全面封杀,到逝世的1940 年3 月10 日,他在这个时期所写的全部作品,都是些蛛网尘封的手稿。一直到作家谢世25 年后,即20 世纪60 年代中期,这些作品才得以面世,布尔加科夫的名字才为广大读者所知晓,并且“就像梦寐以求和早就在寻找的榜样、信仰和崇拜的对象一样出现在许多人面前”[2]5。诚如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逝世的前一年(1967 年)所发出的一段哀怨之言:“一些微不足道的书籍(在苏联)都被当成是杰作……而优秀的作品却束之高阁,直到写出这些作品的25 年之后才重见天日。这种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假如像普拉东诺夫和布尔加科夫这些作家的作品,写完后就能和读者见面的话,那么,我们所有的人的思想就会比现在不知要丰富多少倍了。”[3]370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1891—1940)于1891 年5 月15 日出生在乌克兰基辅市一个宗教世家,用他家人的话说,“我们属于僧侣阶层”。其父是基辅神学院教授、神学博士,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神甫。母亲是卡拉切夫一所不完全中学的教师。父母都善长音乐。布尔加科夫自幼受到家庭的良好教育和音乐艺术的熏陶,并对文学、音乐和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9岁时读《死魂灵》,便深深地爱上了果戈理的独特讽刺艺术风格,无怪乎后来有评论家把他看成是果戈理传统的继承者。1900 年,9 岁的布尔加科夫入基辅第二中学预备班,1901 年被基辅第一中学正式录取。在校期间,也许是受家庭的影响,他对神学课程情有独钟,所以在毕业时他的“神学”课得分最高:优秀。

1901 年夏,布尔加科夫中学毕业,考入基辅大学医学院。他之所以选择医生职业,其动因正如他所坦承的,医生工作能让自己“闪光”,获得荣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布尔加科夫曾在前线的战地医院服务,亲身体验和目睹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深重灾难和造成的巨大破坏。1916 年大学毕业后,他到斯摩棱斯克当了一名乡村医生。两年后,他于1918 年返回基辅,开业行医。此时内战爆发,他于1919 年秋被征调到白卫军中做军医,被派往弗拉基高加索。1920 年春,白卫军被击溃后,他在新的布尔什维克政权时代开始了新的生活,决定弃医从文,迁居莫斯科。正如他自己所说:“为了永远在莫斯科定居下来,1921 年末,我身无分文,也没有带行李,只身来到了这座城市。”[4]58为了维持生计,布尔加科夫为地方报刊写些小品文、特写、杂文和短篇小说之类的东西,也为剧院写点宣传鼓动性的小剧本,初步显露出幽默、讽刺的禀赋,而他真正的文学创作活动则肇始于1922 年之后。

布尔加科夫由于对奇异的事物有着强烈的爱好,“喜欢妖魔鬼怪”,甚至“对‘妖魔鬼怪’了如指掌”,所以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以荒诞式的变形手法曲折地反映和影射现实的艺术特征,对当时社会上种种不良现象进行揭露和讽刺。表现现实生活的所谓“莫斯科故事”的中篇小说《不祥的鸡蛋》(1925 年)和《狗心》(1925 年)等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不祥的鸡蛋》采用“斯威夫特式的幻想”,讲述一个离奇、荒诞的故事。小说写于1924 年,却将事件发生的时间设置在不久的未来——1928年,地点在莫斯科一家动物研究所。所长佩西科夫教授是动物学专家,他在实验室发现,借助一种光学仪器可以得到一种红光,经过这种红光照射的生物体,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繁殖、发育、长大。佩西科夫要求,对这个发明成果要认真研究,进行实验要极其慎重。然而,这一尚不成熟的试验却被媒体鼓噪得沸沸扬扬,迫不及待地吹嘘这种所谓的“生命之光”具有改变人类生活乃至改变整于世界的性能。后来,佩西科夫的仪器落到一个不懂科学的外行之手。他出于一己私利,要搞这种危险性试验。在一家国营养鸡场试验的结果:鸡蛋孵化出来的不是小鸡,而是各种巨型的爬虫,蟒蛇、鳄鱼等等。这些爬虫危害四方,向全国蔓延,并威胁到莫斯科。无论是国家政治保安局部队,还是强大的红军,都拿这些怪物毫无办法。幸好,奇迹发生了:8 月中旬,突然袭来的零下18摄氏度的严寒,将这些爬虫冻死了。这才化解了这场由愚昧无知造成的人为灾难。

很显然,小说通过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对革命后社会现实中的丑恶现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揭露。它向世人警示:凡是不按科学行事,违反自然法则而恣意妄为的人,必将自食恶果;同时还告诫人们:“科学可以造福人类,但如果不慎重对待,不严格管理,也可以给人类带来祸害。红光可以孵化出大量的小鸡来,为人们提供大量肉蛋,红光也可以孵出大批袭击人类的爬虫;同样,红色政权可以培养好人,但弄得不好也可能产生官僚主义者和各式各样的败类。”[5]236从事物发展的辩证规律来看,尽管小说中充满神奇和怪诞,但其所含的哲学意蕴无疑是具有深远意义的。因此,小说于1925 年2 月在《深处》丛刊第6 期一经面世,立即受到了高尔基的赞扬,他在5 月15 日给杰米多夫的信中指出:“布尔加科夫的《不祥的鸡蛋》写得很机警和巧妙。”同年5月10 日,高尔基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又说:“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写得很精彩,已经出现了一批将进入文学史的作品。如列昂诺夫的《獾》,布尔加科夫、左琴科以及其他作家的一些小说。”[6]355

《狗心》同样使用“斯威夫特式的幻想”,也有类似于《不祥的鸡蛋》的创作旨趣。小说讲述著名医学教授普列奥勃拉仁斯基用手术把一只狗变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恶的败类”的故事。普列奥勃拉仁斯基教授搞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科学实验,通过外科手术,把一个酗酒死亡的无赖之徒丘贡金的睾丸和脑垂体植入狗的体内,使狗变成了人,取名沙里科夫。他虽然具备了人的体形,却没有人的素质,为非作歹,坏事干尽,把原本安宁的环境搞得乌烟瘴气,甚至霸占了教授的房子,还诬陷教授是反革命。为此,教授不得不给沙里科夫作了一次还原手术,使其回归狗的本来形象,普列奥勃拉仁斯基教授从这次失败中得到一个沉痛的结论:“科学实验是不可能制造出一种更高级的人来的,人的本性只能由怜悯和仁慈才能改变;恐怖、强制等各种各样的暴行,无论它们是红的、棕的还是白的,都无济于事。”小说通过狗变人这个子虚乌有的科幻故事,对现实中的阴暗面进行讽刺和针砭,说明不尊重科学、违反自然法则必将自食其果。

综上可以看出,无论是《不祥的鸡蛋》,还是《狗心》,小说的基调都是讽刺性的。其讽刺的对象都是作者心目中的时弊和现实中的阴暗的东西。这样的作品在20 世纪20 年代的苏联社会,尤其是复杂的文艺界,必然会引起激烈的反应。自封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唯一诠释者”的“拉普”,提出“没有同路人,不是同盟者就是敌人”的错误口号,动辄挥舞大棒,把创作思想和方法上的分歧定性为“政治问题”,把一切讽刺文学作品判定为“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丑化”,给“苏维埃社会抹黑”。用维·奥泽罗夫的话说,当时“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思想、粗暴的命令主义和宗派主义方法造成了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气氛”[7]3。在这种“极左”的政治思想气候下,布尔加科夫在今后的创作上所走的将是一条充满风险的坎坷之路。

《白卫军》是布尔加科夫的第一部长篇力作。小说从1923 年开始构思,完成于1924 年。作者曾在自传中说:“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这部长篇小说。”[2]395从1925 年初开始,在《俄罗斯》杂志连载(因停刊未载完)。小说以编年史的形式讲述一个白卫军军人家庭在战争中的遭遇。有评论称,《白卫军》是一部“非常大气和独特”的作品,“作为新作家的处女作,它只可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相提并论”[8]411~412。法捷耶夫将《白卫军》列为“苏维埃俄罗斯的优秀散文作品”[9]155。莫斯科艺术剧院导演苏达科夫对《白卫军》非常感兴趣,认为小说“可用作剧本的素材”,于是,与作者商定,将小说《白卫军》改编成剧本,这就是完成于1925 年8 月的著名的《图尔宾一家的日子》(又译《图尔宾一家的命运》,1927 年俄文版的名称为《白卫军(图尔宾一家的日子)》,同年的巴黎版是《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白卫军)》)。

《图尔宾一家的日子》是一出反映国内战争的剧目,事件发生在1918 年冬至1919 年初,地点为乌克兰基辅城,写一群出身于知识分子的白卫军中下层军官在国内战争中的悲剧性命运,再现了白卫军运动失败的历史必然。1918 年冬,彼得留拉的军队向基辅城发起进攻,当城市的防线被突破时,以阿列克塞·图尔宾为代表的白卫军军官立即将士官生、大学生和白卫军组织起来,准备同彼得留拉进行殊死的战斗。此时,全乌克兰首席执政官以及俄军司令与司令部全体人员却置部下的生死于不顾,早已逃之夭天。而不明真相的官兵还在冰天雪地里为保卫不知去向的首席执政官而战,结果被彼得留拉强大的军队所灭。面对这种形势,阿列克塞为了不让自己的部下去作无谓的牺牲,强令他们解散,回家逃命,而他却在与彼得留拉匪帮的战斗中英勇地死去。彼得留拉占领了基铺城,两个月后,即1919 年初,彼得留拉军队被红军击溃,弃城逃跑,基辅城又建立起了苏维埃政权。全剧的结尾,鸣响着红军胜利的礼炮声,乐队奏起了《国际歌》。

由于布尔加科夫特殊的立足点和视觉,这个剧本与当时苏联的其他反映国内战争的作品迥然不同。首先,这个剧本的主要人物都是白卫军军官,但他们并不全是坏人,其中不少是真正的好人。他们忧国忧民,勇敢正直,效忠俄罗斯,为保卫俄罗斯而战,但在客观上却走上了一条同人民对立的悲剧道路。白卫军的失败,终于使他们幡然醒悟。如第三幕第一场,白卫军上校阿列克塞的几句台词:“人民不跟我们站在一起。人民反对我们。这就是说,一切都完了。”红军的胜利更使这些白卫军军官改变了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梅什拉耶夫斯基上尉表示,我拥护布尔什维克!并愿意去红军中服役,因为彼得留拉“这20 万大军一听到‘布尔什维克’这五个字,立刻脚底搽油,溜之大吉……因为有千千万万老百姓支持布尔什维克……”(第四幕)。由此可见,布尔加科夫并没有用贬损的笔调去描绘以阿列克塞为代表的白卫军军官,而是对他们的悲剧命运寄予同情和惋惜,对他们恪守军人职责、忠于祖国、正直勇敢的品格,以及在关键时刻能面对现实、认清形势、改变态度、服从人民意志的种种表现给予肯定和赞扬。尤其是作者深爱的主人公阿列克塞,通过他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全他的部下,在同彼得留拉匪帮的战斗中,他像英雄一样地死去的情节,把他描绘成苏联文学中从未有过的这样一个道德完美的白卫军军官。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势必会引起激烈的争议。

中央剧目审查委员会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代表开会审查剧本,会上提出这样一种意见,说该剧“完全在为白卫军辩解”。于是,反对上演之声四起。当时主管文艺的卢那察尔斯基在1926 年10月2 日召开的“苏维埃政权的戏剧政策”辩论会上说:“这部戏剧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舞台上上演,当然是个刺眼的事实,但是在这部剧上耗费了物资和创作力量。因此,要是把它从舞台上撤掉,我们就彻底破坏了剧院的经营状况……对我们来说,这部戏剧模棱两可的意识形态并不危险……我们的胃非常结实,能够消化辛辣的食物。”[8]455奥尔林斯基发言反对卢那察尔斯基的意见,认为“不该让《白卫军》上演”。马雅可夫斯基也认为卢那察尔斯基同意上演此剧是错误的,他在辩论会上作了情绪激烈的发言,说道:“我们曾经偶尔给资产阶级布尔加科夫提供了说梦呓的机会,他也已经利用过这些机会,而以后我们不能再允许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了。”[6]356然而,《图尔宾一家的日子》还是被批准于1926 年10 月5 日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正式上演了。

《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任艺术指导,苏达科夫任导演,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据有的观众回忆,剧院大厅里的气氛非常特别,跟其他任何剧目的首演氛围完全不一样。有许多人像着了魔似地为它欢呼,甚至出现了观众昏厥的情况,也有一些人发出愤怒的谴责声,叫喊这是在“美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白卫军辩护”“仇视革命”。文艺界对此剧的上演也开展了广泛的批评,认为此剧“名义上是否定‘白卫运动’,肯定十月革命的历史必然和正义性,可实际上却是在为白军开脱”[9]155,因此要求禁演此剧。诗人亚历山大·别济缅斯基在1926 年10 月14日的《共青团真理报》上发表《致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公开信》,信中写道:我的弟弟贝内迪克特·伊里奇·别济缅斯基于“1918 年,即盖特曼斯科罗帕茨基、德国人和……阿列克塞·图尔宾们统治时,在基辅的卢基杨诺夫监狱被杀害。在你们表演的戏剧中,我没有看到悼念我弟弟的敬意……我对剧本作者布尔加科夫无话可说,他过去是什么人,将来也会是什么人——给工人阶级及其共产主义理想喷有毒但无力的口水的新资产阶级的坏种。但是,你们是艺术剧院,你们是另一回事”。又说,剧院“以图尔宾一家的阶级真理的名义”给了“悼念我弟弟一记响亮的耳光”[8]457。

据说,新闻界也在谩骂卢那察尔斯基等人。当时的报纸发表了近300 篇剧评,其中绝大多数是批判性的,支持上演该剧的只有3 篇。1927 年2月10 日的《真理报》在一篇报道中写道:“公众舆论谴责了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的《图尔宾一家的日子》,而且是一致的谴责。”尽管批评之声如潮,但该剧仍在持续上演。据载,仅当年10 月就上演了13 场,11 月和12 月各上演了14 场,而且每场的上座率都很高,也得到了相当一部分观众的欢迎。一位叫尼娜的观众在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写道:“因为看了一个演出,我特别想向您致谢。我不是作为一个专家,而是作为一个观众、作为一个普通人来看问题的。我指的是《图尔宾一家的命运》。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剧作者是怎样构思的,我感到重要的只是您的剧院的演出。要知道,这不是一个剧本演出,这是生活本身。这不是昨天的生活,这生活充满着激动人心的真实,这生活还回荡着笑声,还散发着血腥。红军的斗争充满着对共产主义的无限忠诚和严峻的自我牺牲精神。白军,尤其是它的上层,卖国求荣、丑恶下贱。但在白卫军的下级军官中,除了愚昧无知、酗酒无度的丑类外,还有另外的一部分人。这些人曾经忠诚地信奉着一种信念。这种信念结果证明是错误的,但他们的笃信却是真诚的。他们为这种信念而生,也为这种信念而死。而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被事实的逻辑引向对先前的信念的幻灭。他们真诚地(尽管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且真诚地走上了新路。他们对自己的亲人像对朋友一样地尊重,他们对自己的同志像对兄弟一样地亲近。他们不玩弄花招,他们不知道恐惧,也从来不叛变。他们既坚强又坦率。他们是好人。他们虽然为数不多,但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人!每一种信仰,每一个政党都会因为有这样的成员而感到自豪。现在,阶级斗争正热火朝天,党派之争残酷无情。一切白卫分子都被视若洪水猛兽。几乎在所有的剧院里,白卫分子都被描绘成大大小小的蠢货。这既不真实,而且有害。因为歪曲过去,就不能正确地建设未来。请您接受我衷心的谢意。感谢您为那些死去的人洗刷了泼在他们身上的污水;感谢您为那些活着的、现在正忠诚地在为苏维埃政权服务的人,在苏联社会舆论面前撑了腰,感谢您和您的剧院找到了说出这个真理的勇气。”[6]358~359

卢那察尔斯基尽管同意上演《图尔宾一家的日子》,但他仍然坚持认为该剧“对白卫军运动有所美化”,是“不少优点和明显的重大缺点的混合体”。这个“明显的重大缺点”是“他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在他看来,指出图尔宾兄弟及其周围的人是勇敢的、正直的好人是很要紧的……但促使这些人拿起武器来反对布尔什维克的他们的阶级本质,却被剧作者轻率地遗忘了”。因此,卢那察尔斯基强调指出,如果从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看问题,“所有这一切个人的正直都淹没在虚假的阶级性的海洋中了”[6]360。关于这一点,布尔加科夫在给斯大林的信中也承认:“我竭力对红军与白军保持一种冷静而超脱的态度。”这就是说,他对白卫军的描写,不是站在无产阶级即红军的立场上,而是站在超然于各种对立的力量之上,即站在超阶级的普遍人道主义立场上。因此,在他看来,内战是俄罗斯的悲剧,白军和红军的流血,都是人类的劫难,因而都是值得同情的;战争所破坏的家园、祖国和家庭都是人类永恒的价值,也是令人痛惜的。

据苏联作家维·涅克拉索夫回顾苏联文艺界情况的《局外人札记》一书披露,《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的演出,斯大林曾看过17 次。1929 年2月2 日,斯大林在《答比里-别洛策尔柯夫斯基》的信中说:“为什么常常上演布尔加科夫的剧本呢?大概因为我们自己的适于上演的剧本不够。闹剧本荒的时候,甚至《图尔宾一家的日子》也算好剧本了。当然,‘批评’和要求禁止非无产阶级的作品是很容易的。但是最容易的不能认为是最好的。问题不在于禁止,而在于通过竞赛,创作真正的、有意思的、富有艺术性的苏维埃性质的剧本,来代替旧的和新的非无产阶级的低级作品,逐步地把它们从舞台上排挤下去。而竞赛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只有在竞赛的情况下才能使我们无产阶级的文艺形成和定形。至于《图尔宾一家的日子》这个剧本本身,它并不那么坏,因为它给我们的益处比害处多。不要忘记,这个剧本留给观众的主要印象是对布尔什维克有利的印象:‘如果像图尔宾这样一家人都承认自己的事业已经彻底失败,不得不放下武器,服从人民的意志,那就是说,布尔什维克是不可战胜的,他们对布尔什维克是毫无办法的。’《图尔宾一家的日子》显示了布尔什维克主义无坚不摧的力量。当然,作者对这种显示是一点也‘没有过错’的。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10]281~282应当说,斯大林对《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的评述和分析,肯定了该剧的客观效果和产生的正面效应,表达了他的远见卓识,同时他又认定,剧作者并无达到这种客观效果的主观愿望。正是由于斯大林从总体上对该剧的肯定,争论才平息了下来,并得以连续上演了数百场。

《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的演出成功,把布尔加科夫推上了戏剧创作之路。接着,他又写出了《佐娅的住宅》(1926 年)、《逃亡》(1927 年)和《紫红岛》(1928 年)等3 个剧本。有评论称,1925 年至1929 年是“布尔加科夫最‘戏剧’的五年”。他也因此而成为20 年代蜚声苏联剧坛最著名的剧作家之一。

《佐娅的住宅》和《紫红岛》是布尔加科夫用变形、夸张的艺术手法所写的两出讽刺喜剧。作品通过对官僚主义和投机分子的揶揄,揭露了新经济政策时期社会现实中的阴暗面和丑恶现象。《逃亡》写白卫军覆灭后,白卫军将领“逃亡”国外的悲惨境遇,以及最终回归祖国。他们中不仅跟随白卫军一起出逃的贵族青年归心似箭,就是那些血债累累的白卫军将领也准备回国负荆请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把《逃亡》看成是《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的续篇和对其主题的进一步深化。但是,剧目审查委员会却认为,《逃亡》“含有为白卫军运动辩护的内容”,“是一曲白卫军运动的挽歌”,禁止上演,甚至有人在《共青团真理报》上发表讲话,号召“更加广泛地开展反对《逃亡》的运动!”

1928 年10 月9 日,莫斯科艺术剧院艺术委员会与剧目审查委员会召开会议,讨论《逃亡》的演出问题。会上,高尔基明确表示对《逃亡》的支持。他说:“我看不出这是对白卫军将领的美化。这是一部很出色的喜剧。我读了三遍,还给其他同志们读过。这个剧本包含着深刻的讽刺意味。要是能把它搬上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舞台就太好了……《逃亡》是部了不起的作品,我请你们相信,它肯定会取得巨大的胜利。”[6]362艺术事务总局局长阿·斯维杰尔斯基也在会上说:“虽然文学剧本有瑕疵,但是不能对它持否定态度……这个剧本应当批准,要让它尽快在舞台上上演。”俄罗斯和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雅·加涅茨基认为:“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剧本)没有找到任何可挑剔之处。”[8]498~499

然而,斯大林却在肯定《图尔宾一家的日子》的同一封信(《答比里-别洛策尔柯夫斯基》)中,对《逃亡》亮起了红灯。他在信中写道:“《逃亡》是企图引起人们对某些反苏维埃流亡者阶层怜悯(甚至同情)的表现,也就是企图为白卫分子的活动做辩护或半辩护的表现。像现在这个样子的《逃亡》是一种反苏维埃的现象。但是我决不会反对上演《逃亡》,只要布尔加科夫给自己的八个梦再加上一两个梦,描写出苏联国内战争的内部社会动力,使观众能够了解,所有这些自称为‘诚实的’谢拉菲穆之流和各种各样的编制以外的大学讲师被赶出俄国,并不是由于布尔什维克的任性,而是因为他们曾经骑在人民的脖子上(不管他们如何“诚实”),布尔什维克把这些剥削的‘诚实’维护者赶走是体现了工农的意志,因此是做得完全正确的。”[10]

由此可见,《逃亡》的命运取决于作者是否同意按照斯大林的意见进行补充和修改。据莫斯科艺术剧院披露,布尔加科夫拒绝对《逃亡》进行补充和修改,在他的档案里也没有任何关于修改《逃亡》的记载也可证实这一点。因此,《逃亡》连同《佐娅的住宅》和《紫红岛》都遭到禁演。

与此同时,官方报刊开展了对布尔加科夫的全面、严厉的批判。不仅他的所有剧本被禁止上演,而且他的任何作品也不准发表。他的住宅被搜查,本人受到传讯,中篇小说《狗心》被没收,布尔加科夫的名字也从苏联剧作家名册中删除了。他成了一个“失业作家”,生活陷入绝境。为此,他向苏联政府提出申请,要求出国。并两次给高尔基写信,争取他的支持和帮助。布尔加科夫在1929 年9 月3 日的信中写道:“尊敬的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我向苏联政府递交了申请,期望批准我和妻子限期离境……请您支持我的申请……为什么把一个作品不能出版的作家留在国内?请作出人道的决议——放我走。”9 月28 日,他又给高尔基去信说:“我的所有剧本都被禁演了,哪里都不能发表我的任何一句话,我没有任何完成的作品,从任何地方都来不了一戈比稿酬。没有一个机构、一个人回复我的申请。总之,我在苏联十年间写的所有作品都被毁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要被毁的东西——我自己。请作出人道的决定——放我走。”[8]534~536

有资料显示,布尔加科夫申请出国之事,引起了斯大林的关注,并亲自过问此事。据叶·谢·布尔加科娃的一段回忆,1930 年4 月18 日晚,布尔加科夫给她讲述了他当时接听斯大林电话的情形:一天,他吃完午饭后,像往常一样躺下睡觉。这时,电话铃响了,柳芭招呼他过来接电话,说是中央打来的。布尔加科夫并不相信,认为这是骗人的把戏,因为他曾几次遭受过这样的欺骗。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拿起话筒,听到来电人问道:“是布尔加科夫吗?”他答道:“是,是我。”对方说:“斯大林同志要跟您通电话。”这时,他惊异地说:“什么?斯大林?斯大林?”紧接着就听到了带有明显的格鲁吉亚乡音的声音。几句寒暄之后,斯大林向布尔加科夫允诺,会通过书信使您“得到满意的答复”,并问他道:“也许您确实需要出国?怎么,您很讨厌我们的国家吗?”布尔加科夫说他当时简直没有料到斯大林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不知所措,一时答不上来。但他还是作了回答,他说:“我最近对俄罗斯作家能不能在国外生活这个问题思考了很多,我觉得不能。”斯大林马上就说:“您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您想在哪里工作?在艺术剧院吗?”他回答说:“是,我是这么想,我也提出过,但是我被拒绝了。”斯大林最后说:“您给那里写个申请,我觉得他们会同意的。我们应当见面谈。”布尔加科夫说:“是,是,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我非常想跟您谈。”[8]570~571斯大林的电话,实际上就是对布尔加科夫那封信的答复。日理万机的斯大林亲自打电话,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布尔加科夫期待的与斯大林“见面谈”没有实现,但电话交谈的第二天,他去了莫斯科艺术剧院,被任命为助理导演。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获知这一消息时,他给布尔加科夫去信说:“您都想象不到,您加入我们剧院,我有多高兴!”

其实,布尔加科夫对导演工作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这项工作只不过是一种解决生计问题的暂时职业。因此,在莫斯科艺术剧院工作期间,他把自己的精力主要还是投放在文学创作上。不过,他这个时期的戏剧创作已有所转向,除了为剧院写一些歌剧脚本外,主要是改编经典文学名著和写历史题材的剧本。1932 年、1938 年他先后将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改编成剧本;1935 年,创作了普希金之死的历史剧《最后的日子》(即《普希金》),1936年写出了反映莫里哀生平的历史剧《被奴役的伪君子》(即《莫里哀》,脚本写于1929 年)。这两个剧本的主题都是“写作家和否定创作自由的极权主义政权之间的冲突”;表现“真正的艺术与君主专制制度的互不相容”。此外,布尔加科夫还创作了3 部长篇小说,即传记体小说《莫里哀》(1932—1933 年)、根据家族故事编写的充满幽默讽刺的自传性小说《剧院情史》(1936—1937年),以及魔幻怪诞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1928—1938 年)等剧本和小说30 余部。以上这些后期作品,是作家在20 年代末遭封杀后,历尽艰辛、苦苦探索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充分展示了他卓越的创作才华,是他步入淡化自我、平和深邃的艺术境界的充分体现。尽管这些优秀作品长期在苏联遭禁,一直以手稿存世。“‘手稿是烧不毁的’这句名言,既表达了他对真理、对真正的艺术创作的执着信念,也饱含着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和慨叹。”[11]192但是,真正的艺术珍品是不会永远被湮没的。在作家逝世25 年后,即20 世纪60 年代中期,上述这批作品终于重见天日,放射出熠熠的光辉。

《大师和玛格丽特》(又译《撒旦起舞》)是布尔加科夫历时12 载、直到他临终前的几个星期才完成的一部鸿篇巨制。作品前后8 易其稿,第二部的后半部分尚未修改完毕,作家就带着遗憾与世长辞了。修改任务最终由他妻子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完成。

全书由两个故事组成,中心人物是魔王沃兰德,时代背景为二三十年代的苏联。小说以怪诞的形态和超自然的事件,反映了社会的真实。

一是讲述魔王沃兰德带着一伙随从来到莫斯科,施展魔法,制造种种事端,对莫斯科人进行百般捉弄的故事。小说开篇,正是暮春时节一天的傍晚,地点在牧首湖公园。两个无神论者,即莫斯科文联主席、大型文学刊物主编柏辽兹与笔名“无家汉”的年轻诗人伊万,正在就“世上没有上帝”这个话题进行论证。这时,乔装成“外国教授”的魔王沃兰德上前搭话:“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人生由谁来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谁来掌管呢?”无家汉回答:“人自己管理呗!”沃兰德反驳说:“人甚至没有可能保证自己本身明天的事,他又怎么能进行管理呢?”转而对柏辽兹说:“您将被人切下脑袋!”用这个预言作为反驳无神论的例证。果不其然,柏辽兹在去外事局报告请求调查这个可疑的外国人的途中,横穿马路时被一辆飞快驶来的有轨电车轧死了,头也被车轮切掉。柏辽兹身首异处的惨剧使无家汉万分惊恐,他认为这个所谓的“外国教授”是个用魔法杀人的特务,便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地向当局报告请求通知警察去抓捕凶手。当局认为他的报告有悖常理,不仅不予采信,反而把他当作疯子关进了精神病院。

话说柏辽兹被电车轧死后,噩耗以神奇的速度传遍他生前居住的那栋楼的家家户户。然而他的邻居们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同情心,反而趁机编造各种“理由”抢占他的住房。对此,小说中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述,把这些人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两小时前,博索伊(房管所主任)共接到占用死者住房的申请书32 份,申请书内容包括:祈求、威胁、中伤、告密、自费修缮房屋的承诺、‘现住房拥挤情况的描述’‘不能再同土匪们住在一起’的理由,等等。其中一个住在31 号住宅的人在申请书中以惊人的艺术技巧描写了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肉馅饺子被人偷走的情形,有两个人以自杀相要挟,还有个女人如实地坦白了自己非法怀孕而不得不申请住房的情况。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房管所主任)时而被人唤到前室,人们拉着他的衣袖恳求,在耳边小声嘀咕,对他挤眉弄眼地暗示,提出绝不会忘恩负义的保证……”结果,还是魔王沃兰德通过给房管所主任一笔高额的贿金,把柏辽兹的房子占据了。然后,这伙人又向有关部门告密,把房管所主任收受的贿金说成是他在倒卖外币。最后,他被两个“男公民”抓走了。

接下来,魔王沃兰德一伙又用魔法制造假证件,同莫斯科瓦列特剧院的经理签订合同,在杂耍剧场表演使2500 名观众着魔似地发狂的魔术节目。首先是剧场下卢布雨。帷幕开启,只见亮光一闪,砰的一声枪响,一张张普通纸片瞬间变成了面额10 卢布的钞票,像雨点似的泼洒到观众席上,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观众们立即起身,发疯似的奋力斗殴,争抢卢布。接着,舞台上突然幻化出了巴黎的时装商行,橱窗里摆放着各种妇女时装、女鞋等女人用品,女观众都可以上台来用身上穿的旧衣服、脚上穿的旧鞋,免费更换巴黎的时装和女鞋。于是,女观众们纷纷上台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鞋,换上新时装和新鞋,整个剧场陷入极端的混乱状态。可是,到了曲终人散时,卢布还是原来的废纸一张,巴黎的时装如同“皇帝的新装”一样,脚上的巴黎女鞋突然不见了,原来是双魔术鞋,羞得一个个赤条条的女观众在大街上乱跑。

二是用基督教神话形式,讲述古犹太国总督本丢·彼拉多处死耶稣的故事。耶稣(即小说中的耶舒阿)是一个浪漫哲人,长年云游于各城市之间,宣扬他的人道和反暴政的思想。在耶路撒冷城,耶稣结识了一个名叫犹大的年轻人。此人对耶稣的许多想法很感兴趣,便请耶稣给他讲讲对国家政权的看法。耶稣把犹大看成“是个很善良而且很好学的人”,因而满足了他的要求,言道:“任何一种政权都是对人施加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会不存在任何政权,不论是凯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类将跨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将不需要任何政权。”结果,耶稣被犹大出卖,地方全公会(“全公会”是古代犹太国的长老会议)将其判处死刑。彼拉多在审讯耶稣的过程中,深为他的话语所触动,本不想处死他,但为了避免涉嫌干预地方宗教当局的职权,还是勉为其难地核准了地方全公会对耶稣的死刑判决。执行死刑的当天(14 日),恰逢逾越节庆祝活动开始之日(15 日),彼拉多仍想按照法律惯例赦免耶稣,遭到全公会的坚决拒绝。耶稣被执行死刑后,彼拉多秘密处决了叛徒犹大。从此,彼拉多为错杀一位“宣讲和平的哲学家”而悔恨。他的内心一直不得安宁,经受了两千年忏悔的折磨后方才得以解脱。

此外,小说还叙写了一个与以上情节相关联的故事。二三十年代的苏联,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大师,他写了一部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历史小说,送审时遭到文艺界头头脑脑的严厉批判,被斥责为“企图把赞扬基督耶稣的私货塞进我们的报刊”,是在“为耶稣翻案”。不久,大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他因此而气愤地把小说原稿付之一炬。一直热恋着大师的玛格丽特,为了拯救大师,去参加魔王沃兰德举办的晚会,并以这里女主人的身份,赤身裸体地主持了晚会。沃兰德为了回报玛格丽特,答应了她的请求,施展魔法把大师从精神病院解救了出来,并将烧毁了的小说原稿从灰烬中复原。

魔王沃兰德在莫斯科肆无忌惮地施展魔法制造种种事端的行径,终于引起了当局的重视,专门成立了调查组侦破此案。警察在缉捕沃兰德一伙的过程中,又遭到这伙人的捉弄。最终,当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沃兰德的住处时,室内烟雾弥漫,魔王略施魔法,随着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大师和玛格丽特也借机随沃兰德一伙经麻雀山上空飞离莫斯科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永远安身的家。小说到此结束。

《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一部充满神秘和宗教色彩的怪诞小说,有评论将其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作者采用精妙的结构艺术手法,把现实故事、历史传奇和神秘幻想与二三十年代的莫斯科社会生活杂糅起来,将许多看似彼此并无关联、实质上内涵相通的故事串联起来,把各种场景描绘得云谲波诡,生活画面异彩纷呈,构建出一个奇妙、独特的艺术世界,让各色人等——历史的、幻想的、现实的人物纷纷登台亮相,各自表演发声;让真善美和假恶丑各显其能、相互较量,尽显其本来面目,如此等等,充分展现了布尔加科夫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结构技巧,体现了他在思想上、艺术上长期劬勤探索的结果、成功的创作经验的总结,从而使《大师和玛格丽特》成为他创作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样一部艺木结构十分复杂、思想意蕴异常深邃、主题多重、构思巧妙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因此,对作者的创作旨趣,以及对作品本身的价值的思考和探索,必然是见仁见智、视角多元的。诚如康·西蒙诺夫所说:“《大师和玛格丽特》属于这样一类书,对这类书,不同的读者将抱着不同的态度阅读它,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喜爱它,各自从中汲取不同的养分。”[7]6

《大师和玛格丽特》成书于20 世纪30 年代,但在40 年代和50 年代初期,由于苏联仍然对布尔加科夫持批判态度,把他判定为“反政治的小说家和不严肃的幽默家”,将他的作品说成是“存心取悦于读者”“恶意讽刺观实”等等。在这种不利的情势下,小说只能束之高阁。1953 年,斯大林逝世后,苏联对布尔加科夫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1966 年10 月,《莫斯科》文艺月刊开始连载《大师和玛格丽特》,轰动文坛,立即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各种评论纷然杂陈,此后20 多年没有间断。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每篇评论都大有引出另一篇评论之势,这种情形一时难以结束。”当然,这些评论中,有褒有贬,有比较好,也有不那么好的。但不管怎样,瑕不掩瑜。诚如钱诚先生所说:“作者留给我们的毕竟是一部非同寻常、耐人咀嚼、发人深省的杰作。今天,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他在俄罗斯和世界各国读者中的声望越来越高。这一事实证明了本书中的另一个中心思想,即某些价值是永存的。真理可能一时不被接受,但终究会被接受。‘不泯是人心。’”[7]10

1940 年3 月10 日,布尔加科夫在莫斯科与世长辞。在他临终前的3 月5 日,全苏作协书记法捷耶夫前去探视,面对奄奄一息的布尔加科夫,法捷耶夫泪流满面,大声说道:“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您生也勇敢,死也勇敢!”布尔加科夫逝世后,法捷耶夫赞誉他:“是一个不论在创作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没有背起沉重政治谎言包袱的人。他走过的是一条真挚的人生之路。”[7]5应当说,法捷耶夫对布尔加科夫的评价是十分公允的。作为一个既不随波逐流也不取悦于人的真正艺术家,布尔加科夫的创作虽屡遭封杀而从不妥协;在生活困苦、身患绝症的情况下,仍然手不停挥,坚持写作,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坚忍的毅力。布尔加科夫正是在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艰难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

从60 年代初开始,布尔加科夫尘封20 余载的作品纷纷面世,剧本也在许多剧院竞相上演,在广大读者和观众中产生了热烈的轰动效应,形成了一股“布尔加科夫热”。正如一位苏联评论者所描述的,“现代的人们——青年人和老年人——都阅读着布尔加科夫的书(他的作品在书店里早被一抢而空),大家都欣赏着布尔加科夫的戏(他的戏票是多么难以搞到手啊!)。”在苏联一些权威性文献资料中,关于布尔加科夫的条目内容,一再修改,由对他的严厉批判变为肯定他的创作及艺术成就。在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米哈依尔·赫拉普钦科的论文集《作家的创作个性和文学的发展》(1970、1974 年获列宁奖)中,布尔加科夫的名字赫然和大名鼎鼎的叶赛宁、阿赫玛托娃等并列,而且宣布,对于他们的文学创作,“我们眼前发生了根本性的再评价”[6]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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