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起于生命焦虑的形式冲动
——论左思《咏史诗》的用典美学

2022-12-02 02:45
关键词:咏史诗寒士左思

李 鹏 飞

一、导语

钟嵘《诗品》中曾运用历史批评法梳理古诗的源流,称左思“其源出于公干。 文典以怨,颇为清切,得讽喻之致”[1]193。 又曾评刘桢“其源出于‘古诗’”[1]133,评《古诗十九首》“其体源出于《国风》”[1]91。 既如此,《诗·国风》、古诗、刘祯、左思应当为一脉相承的关系,但《诗品》并未详述左思接受古诗的具体状况。

明代胡应麟《诗薮》对左思《咏史诗》用典技巧的文学史意义给予很高评价:“用事之工,起于太冲《咏史》,唐初王、杨、沈、宋渐入精严。 至老杜苞孕汪洋,错综变化,而美善备矣。”[2]程千帆先生也曾说:“盖自太冲而后,六代咏史,不乏名篇,而途径所经,多遵斯轨,有同后世所谓‘六经皆我注脚’者。”[3]412同样充分肯定其用典美学对后世五言诗的深远影响。

对《咏史诗》用典技巧,清代张玉谷所说最为详细:“太冲咏史,初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咏己之怀抱也。 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含;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4]但他也只归纳了史事与诗人情志结合的不同方式。 程千帆先生则是进一步将《咏史诗》所涉人物归纳为不同的类型,从整体的角度来审视这组诗。

总之,《咏史诗》八首组诗是古诗向咏史诗体乃至整个五言诗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其用典美学取得的艺术成就世所公认。 但笔者也发现,前人很少注意作为《咏史诗》“组诗”形式的整体功能与意义。 八首诗中的用典有怎样的内在结构与功能安排,有怎样的美学品格? 对此问题的回答不仅关乎《咏史诗》与前代组诗的历史演进关系,也影响对咏史诗体美学价值的判断。

二、互文性理论视野下的用典技术

清代何焯云,“咏史者,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概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 太冲多摅胸臆,此又其变”,“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5]。 这意味着《咏史诗》从铺写史实向诗中用典的巨变,既是诗歌抒情技术的跃进,也是从叙事向抒情的诗体变革。 因此,从用典入手探究组诗结构的美学价值,是一种技进于道的可能路径。用典古称用事,其中“事”偏重“事类”“故实”“典故”等,多涉及人事、故事等。 今天修辞学所谓的用典有引事与引语两种方式,其中引事与用事通,而引语则与古代诗歌的套语、典故、成辞、借代等多有交叉,显得比较复杂。 但无论用事、用典与引用,“用”总是核心要素。

在互文性理论看来,任何一个文本都存在着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改编。 克里斯蒂娃说:“一个词(或一篇文本)是另一些词(或文本)的再现,人们从中至少可以读到另一个词(或另一篇文本)。”[6]热奈特说,互文性“即两个或若干个文本之间的互现关系,从本相上最经常地出现为一文本在另一文本中的实际出现。 其中最明显最忠实的表现形式,即传统的引语实践”[7]。 在文本阐释实践中,互文性视角对文本意义的解读颇为有益,文学用典的意义生成也可以由此立论。 无论是用事或引语的形式,只要是引入一个外来的意义因素而在本文中发生结构性作用,就是互文性关系的建立。 以此为进入视角,能顺利区别历史题材与事类引用,进而全面查看左思以暗引和引语的方式,引入的前代人事、典籍所造成的文本互文性关系与意义蕴藉。

如《其七》“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8]731句中的“草泽”。 此处不是“山林草泽”在一般意义上所指称的自然空间,也不仅仅是转喻意义上与庙堂相对的“江湖”,而是特有所指。 《庄子·让王》中有“原宪甘贫”[9]故事。 史记中有“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10],原文记载孔子一位非富非贵的弟子原宪与子贡的对话,传达君子忧道不忧贫的坚守意识。 而王逸《楚辞章句》注屈原诗句,多次用到“草泽”:“言己自伤放在草泽”[11]22,“屈原幽居草泽”[11]59,“喻屈原背去朝堂,隐伏草泽,失其所也”[11]186。 草泽即是屈原放逐后的生命精神的符号象征。 在玄风盛行的魏晋时期,作为赋家的左思,对《庄子》与楚辞的熟悉毋庸置疑。 与屈原的贤人被弃的历史故事互文性的关系,是“草泽”典故在他诗中的意义生成的基础。

此种引语式用典的形式,往往造成学者的失察。 而以互文性理论为方法,对典故意义引入的全面勘查,或许能刷新我们对本组诗的美学判断。

三、典故意义的内在联结与结构

(一)对《古诗十九首》套语与原型的接受

《古诗十九首》是文人诗初创时期的经典,对后世各体五言诗都有深远影响,对咏史诗体也是如此。 左思《咏史诗》语言风格与《古诗十九首》接近,如《咏史诗·其二》首联与“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与《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首联“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极为相似,都是叠音词加三音体词性词组的句式结构。 《咏史诗》中还有“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寂寂扬子宅”“寥寥空宇中”(《其四》)“峨峨高门内”(《其五》)“习习笼中鸟”“落落穷巷士”(《其八》)等。

除去套语,左思《咏史诗》主要继承了《古诗十九首》对游士原型范畴的建构。 《古诗十九首》的诗人原型,可以用“游”来概括,即“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交游、宴游和出游等。 当东汉末士人的交游生活以组诗的面目出现时,群体的人生情境已经被提炼到原型范畴的层面,具有极强的非个体性。 其基本逻辑为:士人离开家乡交游京都(《行行重行行》),立志建功立业(《回车驾言迈》),交游权贵(《青青陵上柏》),宴游中听曲感心发抒早立功名的感慨(《今日良宴会》),宴游发抒及时行乐的感慨(《生年不满百》),宴游中听曲生情(《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出游中感叹仕途失意(《驱车上东门》),交游中埋怨朋友不提携(《明月皎夜光》),出游中思乡欲归(《去者日以疏》);妻子与士人分别(《行行重行行》),思念丈夫(《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明月何皎皎》),收到丈夫来信(《孟冬寒气至》),收到丈夫赠物(《客从远方来》)等。

《古诗十九首》以组诗形式存在,其系身于枚乘与曹植都并无扎实证据,故此不能做求实的解读,正因此,它以汉末游士的形象完成了具有时代特点的士人文化原型的建构,对后代士人在创作上的仿效和阅读上的共鸣建立了诗学结构的基础。

(二)缘起于个人命运的咏史抒怀

左思《咏史诗》所引典故与其人生遭际有直接的发生关系。 据《晋书·左思》《晋书·左贵嫔》《左棻墓志》所载,在公元250—310 年间,左思生平与所见大事如下。

①约公元250 年或之前出生于临淄,此时魏皇帝曹芳(239—254 年)在位。 ②公元 265 年左右,左思的青少年时代,撰写《齐都赋》。 这时期晋武帝司马炎建立晋朝。 ③公元272 年,左思的青年时代,妹妹左芬因文名被司马炎征召入宫,迁往京都洛阳。 ④公元280 年,左思而立之年,晋武帝征服吴国,统一全国。 开始撰《三都赋》。 ⑤公元290 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 公元291 年,晋惠帝司马衷登基。 参与贾谧“二十四友”文人集团,任秘书郎。 大约在此时,《三都赋》撰成。 ⑥公元300 年,3 月左芬去世,4 月,贾谧被诛杀,左思隐居宜春里。 公元301 年,齐王司马冏任命为记事督,左思借口疾病原因辞官。 ⑦约303 年,避张方之乱,移居冀州。 ⑧约305—310 年间,左思去世。

综上可知:其一,左思是出身庶族的文人。 其二,左思因左芬及“二十四友”的关系,与西晋统治阶级上层贵族及名士有很多交集。 其三,左思有卓越的文学才能,作品名重一时。 其四,左思政治上无太大作为,也未曾受到严重的政治迫害。

左思诗中用典,生发于他的生活经验,作为辞赋大家,左思对前代三位赋家司马相如、扬雄、张衡颇多称赞,但最核心的用典动机是对寒士的身份认同。 左氏远祖虽为齐国贵族,父亲左雍却是庶族出身。 左思幼年时并没显得聪明,加之容貌丑陋、口齿拙笨,在极为崇尚人的容貌、风度、口才的魏晋时代,不免常常受到歧视,其仕途也颇为坎坷。

在势族专权的时代,庶族出身的士人难登高位而有所作为。 陈寅恪先生曾讨论汉末魏晋士族与庶族阶层政治斗争与政治命运的沉浮。 他提出汉末至曹魏时代的士大夫,主要出身于地方豪族,比如汉末服膺儒教的河内司马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等家族,而魏国曹氏出身寒族,曹操为了巩固政权,发起了一系列打击豪族的政治与思想运动,豪族势力暂时得到压制,但是在曹操死后,士族与势族势力支持司马氏重新夺回了权力[12]。 此后,士族把持政权的现象强势回潮,曹魏时代的“唯才是举”政治新风只余怀想,左思此类寒族出身的文士,靠才能而得重用的道路被堵塞了。

斗转星移,左思抚今追昔,对同为出身庶族寒士的前代名人的命运颇有同感体认,诗中用典所及的诸多人物:贾谊、司马相如、司马穰苴、郦食其、张衡、冯唐、段干木、鲁仲连、苏秦、扬雄、孔子、荆轲、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原宪、李斯等,或为没落贵族,或为下层寒士,都不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有可依赖的家族政治势力,而皆因政治、军事、文化等成绩而有一番作为,青史留名。 同样,在左思其他文学作品中的用典也常表现对寒士阶层的偏爱,如《蜀都赋》中有关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扬雄的典故。 至于苏秦、李斯、主父偃、朱买臣等,后人对其人其事常有负面评价。 左思在引用其典故时诗中也多寄寓批判之意,但是,左思对他们因贫贱之辱而激发出的强烈名利欲,也不无同情。

(三)用典的有序分类

程千帆先生曾将左思《咏史诗》八首所咏人物,归纳为几个不同类型。

析而言之,冯唐、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为一系。 潜郎终身汨没,四贤初仕屯蹇,则作者所为况譬者也。 段干木、鲁仲连一系,功成身退,爵赏不居,则作者所引为仰慕者也。 许由、扬雄一系,当时尊隐,来叶传馨,则作者所引为慰藉者也。 苏秦、李斯一系,福既盈矣,祸亦随之,则作者所引为鉴戒者也。 独荆轲之事,若无关涉,殆可谓寂寥中之奇想,而归本于自贵自贱,是与他篇固亦相通[3]413-414。

他发现,左思诗中所引用的历史人物具有可归类的结构。 如果以互文性理论来审视,作为题材,明引与暗引的人物故事,以及用引语方式引入的人物、事迹、典籍,只要在诗中发生意义,也可以进行类似的归类。 《咏史诗》组诗中的用典,大都指向人的某种行为或者状态,可以归类如下。

第一,士人虽有才能,不被重用时,生活贫苦,仕途维艰。 包括: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冯唐、草泽(原宪),枳棘充路(孔子《丘陵歌》),泽雉(《庄子·逍遥游》),计策弃捐不收(东方朔《六言》),枯池鱼(《庄子·逍遥游》)。

第二,士人在国家、人民危难之时,运用自己的才智解救危局、化解危机,但却功成身退,不受君王的封赏,保持人身自由与人格独立。 包括:段干木、鲁仲连、许由、长揖(郦食其)、被褐(《老子》),出阊阖(《离骚》),振衣(《楚辞·渔父》),濯足(《孟子》),偃鼠饮河、鹪鹩巢林(《庄子·逍遥游》)。

第三,士人带着强烈的建功立业愿望,通过个人奋斗,在政治上干出一番事业,极大地提升了自身的社会地位,占有了大量物质财富。 包括:司马穰苴、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苏秦、李斯、铅刀一割(班超)。

第四,士人政治事业虽然失败,但仍被后世崇敬。 包括:荆轲。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楚辞·卜居》)。

第五,士人在政治混乱、小人当道时,善于判断局势有进有退而明哲保身。 包括:陈平、迍邅(《周易》)。

第六,士人不迷恋于富贵功名,远离政治,专心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取得很大成就。 包括:司马相如、张衡、扬雄、草泽(原宪、屈原)、浮云(《论语》)。

第七,士人位居高官后,过于迷恋权力与金钱,不能言辞谨慎、修养德行,在政治斗争中被杀,不得善终。 包括:主父偃、朱买臣、苏秦(连玺)、李斯,游大人以成名(《楚辞·卜居》)。

第八,政治大家族世代垄断高官职位,把持朝政。 包括:金日磾、张汤、许广汉、史高家族故事。

左思在诗中抒发认同、赞赏、仰慕、警戒等情感态度,是用事的起点,但其用典的极为丰富已经使其所引之人事超越了个人的人生轨迹而结成群体命运的缩影。 归纳起来,就是一个“寒士”的人生缩影,他在政治道路上的成功与失败、阻力与借力的种种可能。 或者说,一个“寒士”的原型范畴。 左思建立的“寒士”原型是对《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士”原型的进一步转换和窄化,对游士中出身寒微者有着更为直接的象征意义。

四、抽象:个人向历史的皈依

魏晋诗歌用事,常多典并用,以并置性或叠置性用典形式出现。 如郦炎《见志诗》中三联:“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 德音留千载,功名重山岳。”[8]83此类用典是为表现某些非个人化的,超出一定时间、空间维度的文学主题,比如人生命运的无常、亲情的重要等。 这意味着事类的引用并不仅仅是个人情感怀抱的宣泄,更是对某种抽象的需要——超越个人生命历程的普世之情、理——的思考与咏叹。 这是回荡在个人与群体、现实与历史的两极间的心灵之声。

(一)用事抒怀的二元结构

高友工在运用结构主义诗学分析唐诗的用典时提出:“当一个典故出现于诗中时,它所指涉的不仅是与之相似的过去或现在的事件,而且是永恒的原型。 无论是描写事物还是叙述事件,一首诗通常至少有两层意义:具体意义和原型意义。因此,近体诗所表现的世界是相当稳固、持久的,具体的人、事来去匆匆,不断变换,但原型的存在却是永恒不变的。”[13]

由此可见,用典就是通过比较现实问题与历史事件,显示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而产生意义,使诗人以借古讽今等间接的方式,使历史与现实产生对话,进而描述或评论现实的问题。 左思博引先秦至两汉的寒士典故,既有着清晰的序列,又巧妙地预置了与晋代现实之间的距离感。 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建立了安全的精神庇护所,凭借典故人事与当下某人、某事的对比,丰富的意义得以发生。

(二)典故事象与历史本体的建立

左思《咏史诗》组诗的史事用典,其诗学成就不仅在于叙事性因子向抒情化的大踏步进化,更在于他的组诗中“寒士”原型范畴的精神号召力。他放眼前代六百年士人命运的起起伏伏,心追笔索,历史映象如此完整而又深刻。

史载,左思“兼善阴阳之术”[14]。 在晋代极度凶险的政治湍流中,左思必然常常在仕途进退时举棋不定。 左思引“迍邅”或许即源于他对《周易》占卜的熟悉。 “迍邅”之卦,“君子几,不如舍,往吝”[15]42“屯其膏”[15]44等告诫,要君子头脑清醒、敏锐判断、善于舍弃、重视修身治学,这对左思的人生选择起了极大启发作用。

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清楚,完全靠求神问卜作出人事之决定是极不靠谱的,但问卜者通过对卦象、卦辞的参悟而获得的某些启示,却是中国人智慧的源泉。 左思《咏史诗》中的“史”,偏重历史人物的个人事迹而不是重大政治历史事件,他基于自身的性格、才能、出身、身份,以用典的方式,在诗中引入古人的事迹片断,是立足个体情感的符号互动。 同类的人物事迹聚合在一起,以家族相似的方式交错叠加,寒士的原型范畴就建立起来,这是一种富有美学意味的认知原型与文化原型建构。

W·沃林格的《抽象与移情》曾经深入分析过造型艺术中删繁趋简之“抽象化”技术所依据的审美心理,对我们不无启发。 沃林格提出,艺术正是因为它的形式满足了人们的强烈的内心需要,才给人带来极大的审美愉悦,最终决定艺术现象的可以表现为艺术家的“形式意志”(一种强烈的形式冲动)。 艺术家运用抽象原则在艺术表现中把世界加以简化为抽象形式,是一种“形式冲动”。 比如人类早期艺术与东方艺术中,自然的三维空间被简化为二维空间。 与自然艰苦搏斗的人类常常陷于恐惧、焦虑、不安的生命体验,于是心灵自然产生寻求安定、平和的急切需要。 这种需要既体现于宗教、巫术,也体现于艺术活动中,呈现为形式意志与形式冲动。 艺术家们在艺术中把世界加以简化与抽象,祛除混乱与急变,摆脱感官把握世界时的焦虑,以获得心灵的安息[16]。

W·沃林格的研究主要针对造型艺术,不过他的审美心理学视角,对左思《咏史诗》的研究亦有强烈的启发意义。 抽象冲动下的艺术创作,作者在艺术形式中尽可能地减弱个人色彩,超越现实中的小我,将视角扩充为一类人或更广大的空间,来把握世界的内在规律,以缓和未知世界对人类的认知能力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与焦虑感,在高度追求必然性与规律性的抽象形式中获得心理的慰藉。 左思《咏史》以用典方式对历史事象的抽象与寒士原型范畴的建构,基于八首诗中对寒士命运的强烈关注,再融入咏史的诗歌形式表现出来,实质也是对世界的一种抽象化,这种排除了种种现实纷扰的诗歌精神世界,作者首先获得的是精神慰藉。

左思生年,始于曹魏晚期,一生经历魏晋易代、西晋灭吴、八王之乱等重大历史事件。 前代曹魏代汉与少年时的晋代魏,两次皇权的“禅让”,摧毁汉代几百年的正统观念以及君权神授的神圣性,最高权力的攫取完全屈服于丛林法则。 政治的混乱、社会道德的虚伪与社会风气的败坏令人窒息。 士族重新夺取政权与九品中正制的施行,窒碍了寒族士人的上升道路。 司马氏王族对最高政治权力的争夺,又强行把众多文人卷入其中,诸如嵇康、阮籍、陆机、陆云等名士最后都陷于悲剧命运。 士人陷入极大的心理恐慌,对政统的效忠也让位于机会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考虑。 儒家正统思想发生动摇,推动了士人的人格独立与思想自由,士人对自身的命运与选择有了更加深刻的思索。 汉末以来士人的人生轨迹,令左思迷惑、痛苦、彷徨、悲愤,左思《咏史诗》只引用先秦两汉的典故,但实际上并没有回避魏晋时代的社会语境,而是出于全身避害的考虑,如阮籍咏怀诗般用更委婉的方式来处理。

左思的《咏史诗》以用典组织起诸多人事,建立了寒士的可能生活世界,它是取众人的事迹片段集合而成,不需要与某个人的生平经历完全吻合。 《咏史诗》用典建构的世界,为一种强烈的形式冲动的体现,是左思对历史与人生的思索成果,是为自己的人生选择指路的灯塔。 左思以组诗的形式建构了寒士的认知原型,创造了一个可以皈依的精神家园,是形式冲动下的辉煌创造。

五、结论

1700 余年来的读者世代激赏《咏史诗》组诗无非有两个原因。 其一,不平之情的强烈共鸣。其二,寒士文化原型的镜鉴。 晋代以后的读书人,自负其才而不得其用的人如瀚海星云,每个人都可以从这组诗的心灵映像群落里照见自己的命运坐标,情感由此激荡,智慧藉此启发。 而通过本文的探究,又可以进一步得到新的结论。

首先,《咏史诗》奠定了咏史诗体美感表达的基本技术。 王夫之曾评说左思《咏史诗》:“风雅之道,言在而使人自动,则无不动者。 太冲一往,全以结构养其深情,三国之降为西晋,文体大坏,古度古心不绝于来兹者,非太冲其焉归?”[17]他特别重视“以结构养其深情”。 《咏史诗》组诗不仅是化历史人事为典故意象以抒情达意,更重要的是建立起古今对比的结构,从美学技术上来说阻断了诗的时间性与叙事性,强化了空间性与抒情性,创造了用典的古今对比与意象的异质对举的基本结构。 以对比技巧糅合言语、意象与典故为有机整体,将历史事象纳入时空对比的诗歌结构,为通过组诗的形式形成类比的结构、建立认知原型提供了可能,发愤抒情、美刺讽谏、明志修身的功能可以从中一一生发。 这对后世咏史诗体的基本结构以及中国诗歌的用典技巧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次,《咏史诗》凸显了咏史诗体的认知价值。 宇文所安曾提出,一首中国诗通常被认为非虚构性的,对它的解读无法用西方式的隐喻来进行,它的意义往往联系于诗人生活的现实经验的世界[18]。 西方非虚构性诗学认为,中国诗因此可被认为具有“非虚构性”的特性。 西方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景物、情感等一如叙事性作品,本质上是经由自由的构拟完成对真实生活的模仿。 诗人倚重隐喻等技巧为诗中意象赋予意义,建构起自己的超现实的意义空间,诗人的写作因此极具创造性。 西方诗常常指向抽象世界,具有超越性。中国诗人则完全取材日常生活的悲欢离合来写诗,意象就是受眼前之景激发而联类不穷,情感完全是当下真实经验的书写。 中国诗只能让人联想起现实世界,因此,完全缺乏建构虚拟意义空间的诗学思维。 在后殖民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大潮洗礼后的理论视界中,以上以西方哲学二元论与中国哲学一元论为理论基础建构的虚构性与非虚构性框架能否成立令人生疑。

不过,这些学者在实践层面把非虚构性理解为一种读诗法的观点,倒是提示我们,从求实的路径去读《咏史诗》,是一种有很大局限性的读法,它遮蔽了这组诗的哲学价值。 从读法而言,直接的现实关联在左思《咏史诗》中是极其微弱的,我们可以从左思的身份、经历去揣测其用典动机,但难以如汉代《诗经》解释学一般,将左思用典与其身边事件中的某一人、某一事一一坐实,还原诗人的当下生活事件与诗的具体关系。

在中国,历史甚或拥有相当于西方宗教的地位。 中国文人崇尚的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礼师信友、敬老爱幼、尊德乐道的社会秩序,何尝不是柏拉图“理想国”式的“应有的”而不是“本有的”状态。 左思所咏叹的士人,尽忠报国、急公好义、功成身退、不贪富贵、有道则仕、无道则隐,更多是一种理想的人生。

亚里士多德曾说:“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19]换言之,诗可以或应该凭虚构来超越现实事件的局限性而发现真理。 左思的《咏史诗》起于私人的遭际,但却超越了个体命运的局促,升华为群体命运的星象。其描述了很多“可能发生的事”,诗歌意蕴具有超越个人的普遍性与抽象性。 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是一种建构原型范畴的认知过程,“寒士”的原型范畴建立,可以帮助诗人观照自己的人生、理解现实的情境、做出人生的选择。

由此而见,《咏史诗》组诗的用典技术所造成的审美面貌,比之咏景、咏物、咏当下之事等“物感”模式创造的抒情诗,具有更多的理性与“虚构性”,而非感性与“非虚构性”。 而对其诗意生成的追溯,证明了“非虚构性”论断失之于偏颇的同时,也可足见中国咏史类诗歌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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