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德 恒
本文所谓“探佚”是指根据已知文献探索考证已经丢失散佚的相关文献内容,或是在逻辑上可能、应该、一定存在过的文献内容。 探佚的目的是为了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相关作者及其作品①以笔者目力所及,梁归智先生《〈石头记〉探佚》(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年)似为文学探佚学领域较早并较具代表性的作品,姚奠中先生在为该书所作序言中说:“所谓‘探佚’的‘佚’,是指原有而丢失了的部分,虽丢失了,但仍有若干蛛丝马迹,可资探索,所以要探。 ……剥去后人篡改了的部分,再考补已佚失了的部分……‘探佚’的意义,就在于此。”笔者认为,由于历史上绝大多数作家都很难完整地保存其所有作品(作品失传,有的可能是散佚,有的可能是作者出于某种目的的删削,有的也可能是被后人删削),故广义上说,“探佚”可以广泛施诸作家作品研究之中,但是由于佚失的作品本身价值有大有小,它们对深入认识作者的意义也有大有小,因此并不是对每一位作家之作品都有探佚之必要,文学探佚应该选取典型作家进行深入挖掘,以期促进相关研究长足发展。。
陶渊明(365—427)存世诗文见诸《陶渊明集》②宋代以降的《陶渊明集》版本众多,相关笺注本、校注本不胜枚举,但就《陶渊明集》原文而言,除了个别诗文的个别字词或有不同,尤其是异文情况存在差别,其在卷次、篇目、内容上并无显著不同,故本文所谓“存世《陶渊明集》”“今本陶集”均非特指,而是泛指今天能看到的《陶渊明集》。,以往人们对陶渊明其人其作的研究,总是立足于今本陶集及相关文献,从中探赜发隐,考证求索。 但是我们不该忽略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今本陶集并非陶渊明全部生活的记录,也并没有收录陶渊明的全部诗文。 事实上,从古至今,研究者在陶之享年、仕履、政治倾向等问题上的歧解纷出、众说纷纭。 一方面是某些研究者误解了相关陶诗陶文及其他史料,从而心营臆造地虚构出陶渊明的某些生平经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仅仅依据今本陶集中的相关内容及其他相关史料,任何人都难以明确考察出陶渊明的某些生平经历,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最后只能各说各话,众声喧哗。 对于前者,我们需要做的是正确解读相关陶诗陶文,纠正某些研陶者的谬误;对于后者,在并无铁证硬证的前提下,人们各执一端的“自言自语”似已意义不大,我们需要变换思路,努力通过探索今本陶集所无,而于渊明则必有,或应该有,或可能有的“佚诗佚文”来补充陶渊明生命的版图,从中发现陶公秘而不宣或宣而又删的心灵记录。 陶渊明生前可能已将其诗文中的稚拙、违碍、敏感篇章删除,而这些被删削的篇章对于我们深入认识陶公的生平、思想,尤其是政治态度,当有极大助益。 笔者试对陶渊明佚作进行探索,冀以增进对陶公之了解,推进陶学研究①见诸史传而未载入《陶渊明集》的陶渊明诗文,不在本文论述范围之内。 如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传》“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 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吏助汝薪水之劳。 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此中“书曰”实为渊明书信内容,极为珍贵。 又如《晋书》卷九十四《隐逸列传》述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其中“但识”二句可视作渊明诗句。 这些史传中的陶渊明诗文并未散佚,故不属本文论述范畴。。
今存陶渊明诗文,创作时间最早的当为《五柳先生传》。 《宋书·陶潜传》云:“潜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1]2286其次当为渊明弱冠前后所作《闲情赋》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②《闲情赋》创作时间无从考证,袁行霈先生据赋序之“余园闾多暇”,认为“当系少壮闲居时所作”,将其系于渊明十九岁时,或近是(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 年,第431 页)。 《始作》诗开首言“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段熙仲先生认为作于太元九年(384)渊明二十岁时(段熙仲:《陶渊明事迹新探》,载《文学研究》,1957 年第3 期,第99-103 页)。 范子烨先生在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东方出版中心,2010 年,第99-104 页)一书中重申段氏观点。 笔者在《陶渊明六次仕宦考证》(《铜仁学院学报》,2020 年第3 期)一文中进一步论证段氏观点的正确性,综言之,《始作》诗当作于渊明二十岁时。。 也就是说,存世陶渊明作品作于弱冠(包括二十岁)之前者仅有三篇。 这种现象显然与陶渊明早年的创作实际不符。 陶诗《饮酒》其十六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2]64③本文引用陶渊明诗文皆据《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年版),相关异文,择善而从。《与子俨等疏》亦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2]150这说明陶公早年即好学崇文。 而被《宋书·陶潜传》认作“潜少怀高趣”的“自况”之作《五柳先生传》则云“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2]128,说明陶公“少”时曾有“自娱”“示志”之作,这些文字或许包括《五柳先生传》,但又绝不仅仅只有《五柳先生传》,然而除《五柳先生传》外,均不见诸《陶渊明集》,这就表明陶渊明“少年”时代的“自娱”“示志”之文多已佚失或被删削,惟其如此,《五柳先生传》显得格外宝贵。
陶渊明早年的“自娱”“示志”之作虽然不存,但是我们从陶公后来追述早年生活的作品中尚得略窥其迹。
《归园田居》其一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2]25表明陶公早年即不恋红尘世俗,乐与丘山为伴。 《饮酒》其十六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2]64,表明陶公早年爱好经典、疏远人事。《与子俨等疏》谓:“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 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2]150表明陶公少耽琴书,希闲慕静,热爱自然,向往上古淳朴的生活方式。
陶渊明早年已具耿介之格,并认同行善理念。《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云“结发念善事”[2]32。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云“总发抱孤念”[2]54。 所谓“念善事”即是对行善理念的认同,所谓“抱孤念”亦即抱定耿介坚刚的操守。 陶在《与子俨等疏》中云“性刚才拙,与物多忤”[2]149,表明自己人生的不幸正是耿介处世、耿介立身使然。
陶渊明早年的穷苦使他养成安贫乐道的品格。 陶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云“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2]47。此与《五柳先生传》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裋褐穿结,箪瓢屡空”[2]128的“少时”“自况”相合,说明陶公早年已具安贫乐道之高趣。
当然,陶渊明早岁并非没有用世之志。 《杂诗》其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2]79。 追述少壮时节壮志豪情,颇有雄姿英发之概,而随着岁月流逝,他不禁感叹“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2]78“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2]39,壮志无成,光阴徒逝,慷慨生哀,无可奈何!
综上可知,陶渊明早岁“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2]128的作品,当主要表现其不恋世俗、热爱自然、耽爱琴书、希慕闲静的人生取向,以及坚持耿介、认同行善、安贫乐道的情怀高趣,渴望成就一番功业的雄心壮志、用世豪情。 陶渊明早年的“自娱”“示志”之作除《五柳先生传》外均已不传,这固然是中国文学的重大损失,但这些失传作品所述之“志”、所传之情尚能自陶公存世作品中勾稽出马迹蛛丝,并从而深化我们对陶公的认识,这也堪称不幸之幸。 再者,如前所述,今存陶作,除《五柳先生传》,最早者即为作于弱冠前后的《闲情赋》《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而这三篇诗文俱堪称佳作,这就充分说明,陶渊明在撰作这些作品之前必然已有大量文学创作实践,而“自娱”“示志”之作必在其中。 如是,可以说陶渊明早年的“自娱”“示志”之作虽已不存,但它们助成了陶渊明绝世的文学创作能力,促成了经典陶诗陶文的产生。
陶渊明自弱冠之年(384)出仕,至义熙元年(405)四十一岁赋《归去来兮辞》致仕,其间断断续续游宦二十二年。 然而,据现存《陶渊明集》,陶公作于这二十二年间的诗仅六首,文仅《归去来兮辞》一篇,这显然并非陶渊明宦游期间作品的全部①陶渊明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还旧居》分别作于出任镇军参军、游宦建康归来、游宦江陵期间、任职建威参军之时,共计六首。 另外,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九、之十、之十一,据其内容,亦当为仕宦期间所作。 陶渊明《感士不遇赋并序》之序言云“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 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由“三余之日,讲习之暇”可以判断渊明“读其文,慨然惆怅”之际当在担任江州祭酒之时,但因此为追述之词,故不能据此判定《感士不遇赋并序》作于渊明官祭酒时。。 那么,在这漫长的二十二年中,除今本陶集收录的相关作品外,陶渊明还可能有哪些作品呢?
据笔者所考,陶渊明一生六次仕宦,首任镇军参军,次任江州祭酒,三、四两次具体职务不详,五任建威参军,六任彭泽县令②参见张德恒:《陶渊明六次仕宦考证》,载《铜仁学院学报》,2020 年第3 期,第1-16 页。。 以常情论,陶渊明六次任职,每一次恐怕都会创作一定量的公文疏牍类作品,然而今本陶集中却无一篇公文性质的文字,这种情况,只能解释为陶渊明有意地删削、毁弃了自己六次仕宦期间的作品,也就是抹掉了六次仕宦经历的详情,这就造成后世论陶者于陶公仕宦历程总是难以彻底探明。
若单从文学的角度看,陶渊明前三次仕宦的官长分别是王蕴、王凝之、王珣,他们均为东晋名士,其中王蕴、王凝之曾参加永和九年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王珣乃东晋名相王导之孙,虽然未与兰亭雅集,却也是东晋著名文士,且精于书法。 以常理言,陶渊明既逢如“三王”这样文采风流的官长,与之酬唱,互通诗文,切磋文艺,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至少不应片语只言皆无。 今本陶集并无与“三王”相涉的诗文,这只能说明陶公有意删削了相关篇章,他不愿使后世知其仕宦的细节,故刻意韬晦之。
陶渊明第五次出仕,上司为建威将军刘怀肃,怀肃武人,无文可称,又当军书傍午之际,陶公可能并没有太多余暇从事诗文创作,今本陶集中的《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堪为渊明第五次出仕之铁证,然而该诗除题目外,并未向人们透露任何与本次仕宦相关的具体信息。
陶渊明第六次仕宦是做彭泽县令,时间为乙巳岁(405 年)仲秋至冬,在官仅八十余日,“自免去职”[2]109之际创作《归去来兮辞》,宣告绝缘官场。
陶渊明以上五次仕宦经历,依常理言,必当作有相关公文奏疏乃至其他诗文创作,但这些“理所当然”的作品既然并不见诸今本陶集,我们自然不能妄议。 然而值得探讨的是,陶渊明第四次仕宦期间的部分删削之作实有蛛丝马迹可供寻绎。
陶渊明第四次仕宦,长官是桓玄。 桓玄虽然后来成为东晋篡臣,但他个人却是一个擅长清谈的雅士,陶渊明在桓玄幕中的具体职事不详,但陶在桓幕期间当也不乏诗文创作。 今本陶集卷三有《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一首,此诗作于401 年初秋,陶渊明自故乡寻阳返回荆州治所江陵的途中。 又据笔者所考,陶诗《游斜川》实际是渊明行将出仕桓玄于江陵时的作品①参 见张德恒:《陶渊明〈游斜川〉新考论》,载《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1 期, 第50-56 页;张德恒:《陶渊明游宦江陵考论》,载《铜仁学院学报》,2021 年第5 期,第1-12 页。。 然而上述两诗中均无渊明仕宦细节之描述,而只是感叹行役、离别,表达渴望返归田园的心志。
根据陶渊明的生平与相关制度,笔者认为,陶在游宦江陵期间,可以确定曾创作过请假启和祭母文。 陶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说明陶公曾于辛丑岁(401)请假回家,既是请假,则必有请假启(犹今之“请假条”)②据《晋令辑存》,“给假令”:“急假者,一月五急,一年之中,以六十日为限。 千里内者,疾病申延二十日,及道路解故九十日”(张鹏一:《晋令辑存》,徐清廉校补,三秦出版社,1989 年,第211 页)。。 今鲍照(约414—466)集中收录请假启两篇,其格式、内容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陶渊明的请假启。 鲍启一云:“臣启: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湿。 暑雨将降,有惧崩压。 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锸陶涂,必须躬役。冒欲请假三十日,伏愿天恩,赐垂矜许。 干(手)启复追悚息。 谨启。”[3]80鲍启二云:“臣启:臣所患弥留,病躯沉痼,自近蒙归,频更顿处,日夜间困或数四。 委然一弊,瞻景待化。 加以凶衰,婴遘惨悼。 终鲜兄弟,仲由所哀,臣实百罹,孤苦风雨。天伦同气,实惟一妹,存没永诀。 不获计见,封瘗泉壤临送。 私怀感恨,情痛兼深。 臣母年老,经离忧伤,服粗食淡,羸耗增疾。 心计焦迫,进退罔踬。冒乞申假百日,伏愿天慈,赐垂矜许。 臣违福履,身事屯悴,叹息和景,掩泪春风,执启涕结,伏追惶悚。 谨启。”[3]81鲍照以上两启都比较详切地解释了请假的原由,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陶渊明的请假启当与鲍启类似,亦即用真挚、恳切的言辞述说请假事由,申报请假期限。 由于陶渊明在本年冬天遭罹母忧,故笔者认为陶渊明辛丑夏秋的这次请假回家,当是为了探母,如此则陶启中亦必有如鲍启之“臣母年老”云云之语。 遗憾的是,今本陶集中并无请假启,揣测其中原因,当是因为陶在江陵乃是向时任荆州刺史、后来的篡臣桓玄请假,为避嫌疑,陶渊明后来删毁了请假启。
游宦江陵期间,陶渊明遭罹母丧,以常情论,陶当有“祭母文”。 今本陶集有祭文三篇,《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自祭文》,莫不意切情真,感人深沉,足证陶公乃祭文之高手。 渊明诗文中数次提及其母,《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云:“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2]48袁行霈先生释前句“意谓回家得以侍奉母亲,故欣喜也”[4]133。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提及“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 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2]126,明确表示对母亲的深切思念,陶公此文“按采行事,撰为此传”[2]126,虽写外祖孟嘉,实际也寄托着对母亲无尽的哀思。 在《祭程氏妹文》中,陶渊明以千钧之笔回顾了母亲亡故时自己和妹妹刻骨铭心的哀痛,“昔在江陵,重罹天罚。 兄弟索居,乖隔楚越。 伊我与尔,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萧萧冬月。 白雪掩晨,长风悲节。 感惟崩号,兴言泣血”[2]153,几乎是字字血泪地哭诉了对亡母辞世的哀切之情。 综上可说,于情于理,陶母去世,渊明必当撰文祭之,今本陶集无“祭母文”,其中原因只能是渊明生前刻意删削了此文。试想,此文若存,则开首必然交代年月日,继而当由亡母事迹而联及家族亲旧之关系,如是则渊明父辈乃至祖辈生平或可由此得窥,但这些内容正是“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的渊明欲回避者。 尤其是,联系前引《祭程氏妹文》内容,若渊明作“祭母文”,则他也需对母亲去世后自己的奔丧经历有所陈述,而彼时陶公恰在桓玄幕中,这自然是渊明必须回避的。
以上,重点以陶渊明仕宦桓玄期间的经历为例,结合陶之生平和作品来探索他的佚作“请假启”“祭母文”,要而言之,这两篇文字当是陶公必然创作过的,而由于作于桓幕期间,事涉敏感,故只能删毁,从而隐匿自己曾经出仕桓玄的行迹。
综上,可知陶渊明在生前必已删毁了其仕宦期间涉及政治、从宦细节的作品,不仅如请假启这类公文性质的文章被删,即使是如“祭母文”这样涉及从政信息、家族历史的文章也被裁除。 这一方面说明陶渊明有意避讳其宦游的经历,不愿再与现实政治发生任何关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当时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如陶渊明这样曾出仕过桓玄的人必须谨慎行事,即使归隐田园,也要加倍小心,不能在诗文中留有仕宦篡臣之痕迹。 上述情形为我们考察陶渊明的生平增加了巨大障碍,使陶渊明的生平事迹显得扑朔迷离,然而陶学研究的魅力似也正在此处,恰如中国山水画的留白,越是笔墨不到处,越是意蕴悠长,令人回味无穷,启人无尽遐思。
自义熙元年(405)辞官归隐,至元嘉四年(427)乘化而去,陶渊明栖居寻阳乡间“登东皋而舒啸,临清流而赋诗”[2]111凡二十二年。 那么,这二十二年间创作的诗文是否尽数得以保存并已收入今本陶集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归隐后的陶渊明,尤其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八年,实际身处“言说困境”之中,作为晋之遗民,他的某些作品必然是不能面世的。
首先,陶渊明归隐田园的二十二年,虽已脱离官场摆脱体制束缚,但他在诗文创作乃至言论上却并非真正的“自由人”。 这一点,只要我们读一下殆同廋辞的陶诗《述酒》就可以想到。 也就是说,遁迹后的陶渊明实际仍有言说忌讳,他不可能尽言其所欲言。 而陶渊明之所以不能“畅所欲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在他五十六岁(420 年)时发生了晋宋易代,刘宋政权取代了司马晋,而陶渊明既“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刘裕)王业渐隆,不肯复仕”[1]2288-2289,则当刘宋定鼎之后,陶渊明的心态尤其是政治态度可想而知。 简言之,陶渊明是有着亡国之思的晋之遗民,他生命的最后八年在刘宋政权统治下度过,他的内心充满了“言说之苦”,仅以《述酒》诗意之深隐,我们也不难想见陶公在易代之后,在刘宋政治高压、舆论严控下的精神苦闷。 职是之故,可以说,如果陶渊明对易代之后的诗文有所删毁,应该主要是表达其政治观点、表现其政治态度的篇章①关于今本陶集中体现陶渊明“讥刺时政”之意的作品,笔者在拙作《陶渊明“新自然说”发微》(《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4 期,第1-7 页。)一文中有所阐述,可以参看。。
其次,陶渊明最终归隐后,虽自称“穷巷寡轮鞅”[2]25“穷巷隔深辙”[2]90“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2]59,但事实上,在今本陶集中,陶渊明作于归园田居之后的赠答唱和诗并不少,而赠答唱和的对象也多非白身布衣。 譬如《赠庞参军》《酬丁柴桑》《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和刘柴桑》《酬刘柴桑》《和郭主簿》《于王抚军座送客》《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等等,这些作品足以说明,退隐后的陶渊明其实并非与官场绝缘,在他的日常交际中仍然活跃着肉食群体(当然上述诗题所涉官员,有的在渊明赠诗时已经致仕),而这种情形应该也是陶渊明“言说困境”之重要原因。 毕竟,与官员往来不宜谤朝讽世,不宜暴露彰显自己晋之遗民的政治观念,即便赠诗的对象确为挚友知音也必须谨言慎行,故陶渊明与这些人的唱和诗中也从未明显关涉政治,只是一味强调自己乐于隐逸的精神状态,以及生活的不幸、贫苦、艰难。 职是,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被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5]41且为自己设计好“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2]111生活蓝图的陶渊明,其写于归隐后的纯农事诗其实并不多,因为他在与部分肉食者赠答酬唱中巧妙融入了躬耕的内容,藉此抒发感慨并且避免政治纠葛。 综合上言,可知“官僚交往群体”的存在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陶渊明的政治写作,如果陶渊明对归隐之后的诗文有所删毁,当有受其影响者。
再次,沈约《宋书·百官志》云:“五家为伍,伍长主之;二伍为什,什长主之;十什为里,里魁主之;十里为亭,亭长主之;十亭为乡,乡有乡佑、三老、有秩、啬夫、游徼各一人。 乡佑、有秩主赋税,三老主教化,啬夫主争讼,游徼主奸非。”[1]1258《宋书》此处所记或许过于理想化,它所描述的应该是理论上希望达到的法制状况。 事实上,刘宋的“乡”规模并没有万家之众。 据《宋书·良吏传序》,宋文帝刘义隆元嘉年间(424—453)“区宇宴安,方内无事”[1]2261“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世之极盛也”[1]2261。 由此可知,即使在刘宋王朝“极盛”之时,其乡亦不过百户。 如果乡尚不过百户,那么亭、里的户口数必然更少,那么一乡之众在乡佑、三老、啬夫、游徼以及伍长、什长、里魁、亭长的监管控制下,其言论情形可想而知。 刘宋制度大多沿袭晋制,由此我们可以推想陶渊明生活时代的基层管控状况。 如果陶渊明对自己的诗文有所删毁,必有此种管控状况之原因。
以上从“宏观”上分析了陶渊明归隐田园后的“言说困境”以及诗文可能被删毁的原因。 那么,具体而言,陶渊明到底可能删毁哪些作品呢?笔者认为,关于这个问题,或可从陶渊明的交游情况入手进行考察。
《宋书·陶潜传》云:“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 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 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1]2288此处的故人庞通之和待人妥帖的江州刺史王弘既然能与陶公欣然饮酌,想必当时或后来会有诗歌创作,惜未能流传至今。 今本陶集中仅有《于王抚军座送客》一首是渊明作于王弘所设筵间,其中的王抚军即抚军将军、江州刺史王弘。
又《宋书·陶潜传》云:“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 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致醉。 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1]2288既然颜延之与陶渊明“情款”,并有两度交往经历,且同有嗜酒之好,那么,陶公在酒酣耳热之际焉能无诗文创作?
以上两例说明,归隐后的陶渊明在与朋辈交往过程中创作的诗篇中或有不宜公诸于世的内容,故被陶公删毁。 上引文字中的庞通之生平不详,陶集中有四言《答庞参军》一首、五言《答庞参军并序》一首,未审诗中的庞参军是否即陶之故人庞通之,但即便二者就是一人,陶既曾与之“便共饮酌”[1]2288,且有“自尔邻曲,冬春再交。 款然良对,忽成旧游”[2]33之谊,那么陶庞之间的酬赠总不会仅仅两次,陶写给庞的诗总不会仅仅两首。事实上,在陶诗《答庞参军并序》中,陶渊明所谓“物新人唯旧,弱毫夕所宣”[2]34已经明示他曾写过表达“人惟求旧,器惟求新”之意的诗文赠与庞参军,而今本陶集并无相关篇章。 至于颜延之,他身为“元嘉三大家”之一,乃是当时著名诗人,且与陶有两度情款之经历,依常理,彼此必有酬赠之什,然而遗憾的是,今存两人著作中并无酬应之章,只有颜作《靖节征士诔》孤独地彪炳千秋。
由于庞通之、庞参军生平已难详考,现不拟对其作过多推论。 但颜延之的生平行实是清楚的。据《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可知,颜延之的性情、嗜好,乃至与物多忤的行事作风,与陶渊明多相类似。 《宋书·颜延之传》云:“延之少孤贫,居负郭,室巷甚陋。 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 饮酒不护细行,年三十,犹未婚。”[1]1891此与《五柳先生传》之“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 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常著文章自娱”[2]127-128颇相仿佛。 又据《宋书·颜延之传》,延之于儒学清谈折挫周续之,凭恃才辞得罪傅亮,好酒疏诞辞甚激扬屡犯权要,诸多事件均说明颜之性情与陶之“性刚才拙,与物多忤”[2]149多相契合,只是陶公所谓“拙”乃是谦辞,正话反说。 性情、嗜好、生活做派的相似当是陶颜“请款”之原因,而这也决定陶颜绝非寒暄冷暖的泛泛之交,而是深有冥契的心灵知音。 而据上引《宋书·陶潜传》,陶颜尝有两度交谊。 一在为刘柳后军功曹之时;一在赴任始安太守之时。 颜延之自己也在《靖节征士诔》中深情回顾了与陶的两度交谊“自尔介居,及我多暇。 伊好之洽,接檐邻舍。 宵盘昼憩,非舟非驾”[2]220,此谓颜在浔阳任刘柳后军功曹时,与渊明居处相邻,情感融洽。 “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 哲人卷舒,布在前载。 取鉴不远,吾规子佩。 尔寔愀然,中言而发。 违众速尤,迕风先蹶。 身才非实,荣声有歇。 徽音永矣,谁箴余阙”[2]220,此是颜延之回忆赴任始安太守时道经浔阳,与陶渊明饮酒交谈之际,靖节以良言规劝,盼望延之取鉴古贤,趋吉避凶,不可迕风违众(《论语》“虽违众,吾从下”),以速己尤。 颜延之的由衷感叹“徽音永矣,谁箴余阙”[2]220表达了对陶无限的感激、无尽的思念。 由此可知,陶颜交谊非比寻常,陶之于颜的感情,恐非今本陶集中的庞主簿、邓治中、刘柴桑、羊长史,乃至庞参军可比,然而陶颜两度知交,今本陶集中竟无一诗涉及之,这种现象是不合常理、值得深思的。 笔者在拙作《陶渊明〈饮酒〉诗新探》中指出,“《饮酒》诗中与作者对谈的‘故人’最有可能是陶渊明的挚友颜延之或庞参军”[6]17,然而,即便我们认为陶《饮酒》诗中的“故人”就是颜延之,也就是说我们认为陶之《饮酒》二十首均是写给颜延之的规箴之辞,但这也只弥补了陶颜第二度交谊的诗歌空白,陶颜首度交谊之诗亦付诸阙如,无从查考。 这种现象的存在,似乎只能解释为陶以政治缘故,删削了与延之交往有关的敏感作品,而即使《饮酒》二十首确为规箴延之之辞,却也因渊明的刻意韬晦而令人难以精准辨识,更难以确证其创作本事。这只能说明陶公有意隐晦与颜延之交往的经历。陶公所以如此,当与彼时延之的政治处境相关。据《宋书·颜延之传》“少帝即位,以为正员郎,兼中书,寻徙员外常侍,出为始安太守”[1]1892。 少帝即位于永初二年(422)五月,这是陶颜第二度情款的年份。 直到宋文帝元嘉三年(426),也就是陶渊明去世的前一年,“羡之等诛,征(颜延之)为中书侍郎,寻转太子中庶子,顷之,领步兵校尉,赏遇甚厚”[1]1893。 但是由于“延之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见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意有不平……每犯权要”[1]1893,故颜延之此时仍为权要打击的对象,属于政界敏感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早已隐居嘉遁且深陷“言说困境”的陶渊明当然不愿在诗文中明确涉及延之以速祸。 事实上,从《宋书·颜延之传》所载延之因赋《五君咏》而使“(刘) 湛及(彭城王)义康以其辞旨不逊,大怒”[1]1893,遂不得为永嘉太守,“屏居里巷,不豫人间者七载”[1]1893的事例,已可窥见彼时文网高张,士大夫绝无言论自由可言,而这也当是陶令刻意隐晦删削与颜延之相关的诗文之原因。
综上,可知归隐后的陶渊明在政治高压以及“官僚交往群体”、晋宋基层监控体制的共同作用下,不仅面临“言说困境”,而且可能删毁平生涉及政治的诗文,尤其是晋宋易代之后的刺世之篇,具体可考者,则有陶渊明与庞通之、陶渊明与颜延之的交往诗文,以及陶渊明赠与庞参军的表达“物新人唯旧”之意的篇章。
以上论述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陶渊明生前曾经收集、整理、加工过他自己的诗文,对其生平著述有所弃取。 进而言之,在陶公生命的最后阶段或其死后不久的一段时间,最早的“陶渊明集”当已面世。 那么,这个前提是否可能存在呢? 答案是肯定的。
邓小军先生曾揭出颜延之《靖节征士诔》多处融摄陶诗陶文语词,具体包括《感世不遇赋并序》《饮酒》其二、《饮酒》其五、《答庞参军》《答庞参军并序》《归园田居》其一、《移居二首》其一、《归去来兮辞》《咏贫士》其五、《止酒》《九日闲居》《饮酒》其十四、《五柳先生传》《饮酒》其四、《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咏贫士》其六、《饮酒》其十九、《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形影神》(《神释》)、《停云》《咏贫士》其四[7]89。 涉及陶作十六题共二十二篇。 但颜延之所能读到的陶渊明诗文显然不止这些,因为他如果能读到《归园田居》其一,便没有理由读不到其余四首。 他如果能读到《咏贫士》之四、之五、之六,便没有理由读不到其余四首,其他同理。 职是之故,则可断言,撰写《靖节征士诔》时,颜延之至少已读到陶渊明诗文四十七篇。 而从事理上说,颜延之为陶渊明撰写诔文实亦不可能、不必要尽数化用陶作,而只是从他所寓目的众多陶作中甄选出他需要的篇什。 那么,颜延之对陶渊明多篇诗文语句的融摄化用,只能说明在他撰写《靖节征士诔》时,已有一种可供其参酌运思的“陶渊明集”,否则,无论颜对陶的作品多么熟悉,他都不可能如此大量地、贴切地化用陶作语句。 而这正说明本文论述之前提条件是可能存在的。 另外,颜延之化用陶渊明的作品分布于今本陶集的一至六卷之中,这种情形也从侧面说明了今本陶集和颜延之所见陶集在作品篇目、内容方面当无较大差异。
综上可知,陶渊明或者最初陶集的编纂者对陶令三个人生阶段的作品皆有删毁。 陶公早年的“自娱”“述志”之作除《五柳先生传》外概不存世。 陶公仕宦期间的公文书牍一无所存,尤其是宦游江陵出仕桓玄期间必当有“请假启”和“祭母文”,而今俱不见存。 陶公归隐之后,已是刘裕“王业渐隆”之时,特别是陶公生命的最后八年,身处易代之后,身陷言说困境,往昔的不合时宜之作固当删毁,而今更不应因“性刚才拙”而创作敏感诗文以速子孙之祸,倘有之,亦当删毁,这种情形,由陶颜两度交往情款而竟无片言相及之事实窥之,敢信其必有。
陶渊明的佚作,不管是必然有过的抑或可能有过的,都已消失在历史的长空,云鹤游天,永远不可重现。 我们根据相关史料探考陶令的佚作,其意义在填补、丰富陶公的生命版图、精神世界,希望藉此呈现出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