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论晚清科学小说的理论探讨
——以梁启超、周树人等为个案

2022-11-30 04:14
关键词:周树人梁启超科学

马 龙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1902年,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在竭力强调小说“觉世新民”的雄功伟能之时,更掀起一场以西方小说为范型的“新小说”(翻译与创作)浪潮,“科学小说”正是这一浪潮的重要组成部分。伴随着“科学小说”热的兴起,晚清知识界人士也给予了这一新小说类型热切的关注,除了相关译者在域外科学小说译作的序跋、译后语中对其进行的专门讨论与提倡,还有一部分人则借助报刊这一晚清最为重要的大众传媒发抒自己的观点或见解,由此掀开了科学小说的理论探讨之始。这些讨论性质的文字,虽然大多数都缺乏一定的理论性与系统性,但在当时却具备了引导读者阅读、理解科学小说的积极(甚至是消极)功效,还在某种程度上顺利建构起一个“众声喧哗”的话语场。本文主要通过对晚清科学小说相关点评、陈述的梳理与归纳,从中发掘时人在理解或认知科学小说时存在的或微妙或显著的差异,目的在于复现晚清文坛面对这种完全异质的小说类型而形成的“众声喧哗”的对话局面。

一、梁启超的科学小说观

梁启超是中国最早使用“科学小说”一词的人①(1)①“科学小说”作为一个独立的名词,首见于《新民丛报》第17号刊载的《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第一号要目豫告》。虽然这篇文章并未标注姓名,但考虑到《新民丛报》是由梁启超全权负责,并且在此之前,梁氏也有“哲理科学小说”的相关说法,因此可以大胆断定,此篇预告文章的作者正是梁启超。也就是说,在笔者目力所及的现有资料中,梁启超应该是中国最早使用“科学小说”一词的人。,因此在讨论时人如何理解或认知“科学小说”这一新小说类型时,不得不先从他开始说起。虽然自《新小说》创刊号开始连载的《海底旅行》是晚清第一部标有“科学小说”名目的翻译文学作品,但几乎与此同时,由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也开始刊登凡尔纳的另一部科学小说《十五小豪杰》。这部小说首发于《新民丛报》第二号,至第十三号载毕,署“(法)焦士威尔奴原著,少年中国之少年重译”,这里的“少年中国之少年”指的正是梁启超。全书共十八回,梁启超实际只负责全书前九回的翻译工作,后九回由罗孝高续译。《十五小豪杰》主要讲述了十五个少年的冒险经历,情节与《鲁滨逊漂流记》相类似,其间还夹杂着丰富的地理、航海知识。查阅梁启超关于此篇小说的点评、陈述,会发现其对于小说中的“科学”元素并不十分关注。例如,在第一回的译后语中,梁启超声称“此书寄思深微,结构宏伟”[1]64,这是针对小说的思想主题和艺术结构而言,而在第三回的译后语中,梁氏又说:“学生放假时,不作别的游戏,却起航海思想,此可见泰西少年活泼进取气概。”[2]54很显然,梁氏看重的是此书表现的冒险精神以及少年人独立进取的意识,而他本人又深知此种精神气质正是中国的国民性所缺乏的,因此便将此书译来,目的则在于“吸彼欧美之灵魂,淬我国民之心志”[3]232。对于此篇小说的译介,梁启超显然带有十分功利的现实目的(借助翻译域外小说来激发与呼唤“独立”“勇敢”之国民性),不过译者有意无意忽略掉小说中丰富的“科学”元素(主要是指一些地理、航海方面的自然科学知识),进而对小说内蕴的、更深层次的思想精神特质大加赞赏,更可让我们一窥译者眼光的独到与深刻。这种不局限于表面的科学知识、进而深入到小说内部的思想主题(或精神特质)的独特视野,在此后翻译《世界末日记》时表现的更加明显。

1902年,在刚刚问世的《新小说》杂志第一号上,梁启超又翻译了被大多数人称作科学小说的《世界末日记》,而他本人却将之命名为“哲理小说”。这篇小说的篇幅不长,主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遥远的未来,人类进化得更加完全,科技水平也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地球与太阳却渐渐失去了活力。罗马、巴黎、伦敦、维也纳、纽约这些世界级名城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尘封于冰下,人类文明的中心点则转移至赤道附近的桑尔文市。然而,这片土地也并非永远的乐土:一来这里的女性不愿意履行生育工作,导致此地已久无新出之人类;二来太阳也日渐衰落,寒气正渐渐逼近此地。为了人种的生存和繁衍,最后的男子阿美加决定率领一些健壮的男子乘坐电气飞船,去寻找新天地和新配偶。终于,他们在“锡兰岛”上发现了幸存的五个妇人,阿美加与其中的爱巴相爱,并率领剩下的几人返回桑达文市(锡兰岛已经不适宜生存)。在返回故土后,桑达文市传染病流行,地球寒气也日渐增强,人们相继死去,最终仅剩阿美加与爱巴两人存活。二人来到埃及大金字塔,在这“太初文明之纪念碑”下相拥而死。小说的结尾,则由无限之宇宙、星空升华至哲学高度的“爱”,“无垠之空中,依然含有无量数之太阳,无量数之地球,其地球中有有生物者,有无生物者,其有生物之诸世界,以全智全能之慧眼,微笑以瞥见之‘爱’之花尚开。”[4]238在译后记中,梁氏有言:“以科学上最精确之学理,与哲学上最高尚之思想,组织以成此文,实近世一大奇著也。”[1]57-58这句话除了表现出译者本人对此篇翻译作品的偏爱外,更值得关注的是其中亦透露了梁启超对这部小说的独特理解:《世界末日记》明显包含了“科学学理”和“哲学思想”两部分,不过自己更看重其中的“哲学思想”,因而将之命名为“哲理小说”。

通观梁启超对于两篇小说的译介与评点,不难发现梁氏对“科学小说”的理解是比较独特的。虽然在如今约定俗成的语境中,《十五小豪杰》与《世界末日记》已经是较为典范的“科学小说”,但是在梁启超那里,两部小说中的“科学”元素却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具体来说,在翻译《十五小豪杰》的过程中,梁氏并未对小说中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有特别的关注,他关注的乃是这一“冒险故事”背后所隐含的人物“独立进取”的精神特质,而在翻译《世界末日记》的过程中,梁氏虽然也注意到了其中的科学学理部分(形而下的天文学知识),但他仍以“哲理小说”一词加以指称,说明比起形而下的科学学理,他更看重形而上的哲理思想。这两个例子应该足以说明,在梁启超的视域之内,“科学小说”并非单纯描写科学技术、或者说普及科学知识的小说,而是“科学性”与“思想性”(哲学性)二者兼而有之的小说。事实上,“思想性”(哲学性)应该比“科学性”更为重要,只不过两者并非截然区分,而是如水滴融入大海,和谐存在于小说文本。更进一步说,梁氏所认知的科学小说其实就是“哲理型(思想型)科学小说”,这类小说不仅应包含形而下的科学知识、或者说物质层面的科学技术,而且更重要的是应包含更深层次的、形而上的“思想”,最好是能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正如他所翻译的《世界末日记》那样,起初是由“形而下”的天文学知识构想地球的未来,最后却能升华至哲学的高度,体现出一种“一切皆死,而独有不死者存(“爱之花”尚开)”的哲学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科学小说”作为一个独立名词出现之前,梁启超会先有“哲理科学小说”这一说法。而梁氏对于“科学小说”的这种理解,其实正与他对“科学”一词的理解一脉相承。

查阅梁启超著作中与“科学”相关的言论表达,不难发现在理解“科学”一词的时候,梁氏本人也并不局限于具体的科学知识、科学原理或者说实际的科学技术,而是上升到更深、更高的层次,即“科学精神”。比如,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梁启超曾经正面阐释过“科学精神”:“所谓科学的精神何也?善怀疑,善寻间,不肯安徇古人之成说与一己之臆见,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则原始要终,纵说横说,务尽其条理,而备其左证,二也。其学之发达,如一有机体,善能增高继长,前人之发明者,启其端续,虽或有未尽,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竟其业,三也。善用比较法,胪举多数之异说,而下正确之折衷,四也。”[5]6091922年,在一篇名为《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的讲演中,梁启超再次为“科学精神”下了一个简明扼要的定义:“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知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6]4006或许,正因为梁氏本人对“科学”的理解已经上升到更高的层次,所以他对于“科学小说”的具体理解才不会局限于普及科学知识这一较为浅显的层面,而对所谓的“科学性”与“思想性”(哲学性)相互交融的“哲理型(思想型)科学小说”青睐有加。不过,如何将形而下的“科学”与形而上的“哲学”(思想)完美结合?或者说如何将形而下的“科学”升华至“形而上”的哲学?哲理型(思想型)的科学小说具体应该如何创作?在一个完全缺乏科学思维的晚清知识语境中,诸如此类的问题显然得不到任何有力的回答。正如有些学者指出的:“要想翻译或者创作出梁启超心目中理想的 ‘科学小说’,不仅要求译者/作者本人要有丰富的科学知识,更重要的是要能够将‘科学’上升到精神的层面,明白其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物质技术,而这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无疑是非常困难的。因此,梁启超所期望看到的 “科学小说”在晚清基本上如凤毛麟角,只有理论倡导却缺乏实际的创作。”[7]27

二、周树人的科学小说观

在“科学小说”一词出现于晚清,以及梁启超身体力行地完成两部科学小说译作(虽然并未使用“科学小说”这样一个具体的称谓)之后,翻译科学小说的作者不断增多,科学小说译著因而迅速增加。比如,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周树人,也显示出对科学小说的浓厚兴趣。从1903年到1906年,周树人总共翻译了《月界旅行》《北极探险记》《造人术》和《地底旅行》四部科学小说,其中《月界旅行》《北极探险记》和《地底旅行》的原作者皆为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值得注意的是,在《月界旅行》的正文之前,有一篇周树人所写的辨言。这篇辨言是自科学小说传入中国以来,较为系统地对其进行理论探讨的第一篇文章,因而值得我们细细探讨。

辨言的第一段,周树人先从交通之角度(交通方式的演进)来说明科技的日渐发达,然后笔锋一转,叙说由于空气吸力等诸原因,导致了星球人类之间交际的困难。那么这种困难能否得到克服呢?答案是肯定的,周氏显然对人类怀有无限的信心,因为接下来他便表达了对人类主体性(主观能动性)的高度赞扬:“然人类者,有希望进步之生物也,故其一部分,略得光明,犹不知魇,发大希望,思斥吸力,胜空气,泠然神行,无有障碍。”[8]163之后,周氏的言论又落脚到其翻译的科学小说——《月界旅行》身上,称赞这部小说的原作者“实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8]163。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译者所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而对原作者“尚武”精神的独特把握似乎也与周氏早期的“立人”思想相接续。然而,到月界去旅行,在当时毕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于是译者又说:“凡事以理想为因,实行为果,既莳厥种,乃亦有秋。”[8]163周树人相信,“理想”与“实行”实为因果关系,凡事都因在心中先有了一个理想,之后才会有结果的实现。放诸于《月界旅行》这篇小说,即枪炮会社社员们先有了“月界旅行”这一理想,然后众人又采取实际行动来努力实现这一理想。那么小说是如何具体描写去往月界的呢?难道完全是作家本人的胡思乱想么?当然不是,《月界旅行》的叙述重心是社员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完成一轮巨炮的制造,需要多长的炮筒、多重的火药等等,好让他们能顺利乘坐这一炮弹到达月球,这也就是周树人在本段末尾所说的:“据理以推,有固然也。”[8]163根据当时现有的科学原理做出合理有据的推想,这与当前学界针对科幻小说而强调的“基于科学规律的想象”这一要求基本一致,让我们不由得惊叹译者本人的远见卓识。

辨言的第二段,周树人先对原著作者进行了简单介绍,后又指出此部小说的写作方式是“经以科学,纬以人情”[8]163。这句话现已成为周树人理解与认知科学小说的经典论述,从中可知周氏并非单纯关注科学小说中的“科学”,他追求的乃是科学小说“科学性”与“文学性”的配合。果不其然,随后他便开始论述《月界旅行》中的“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8]163,当然其中亦有讽世,“间杂讥弹,亦复谭言微中”[8]163-164。这些都是《月界旅行》作为一部科学小说具有的独特美学特征。之后,周氏又对科学小说中的“科学”一维加以强调,“然因比事属词,必洽学理,非徒摭山川动植,侈为诡辩者比。”[8]164科学小说因是以科学学理为基础展开想象,所以与那些徒摭山川动植的小说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这幻想却并不要求准确(即幻想不一定非要实现),作家难免会有“觥觥大谈之际,或不免荡微露遁词”[8]164的时候,这是因为“人智有涯,天则甚奥,无如何也”[8]164。通过这段话,我们已不难发现,周树人视域下的“科学小说”大致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必须具备“必洽学理”“据理以推”的科学幻想;二是能够涵盖“离合悲欢”的世故人情。这已经与我们今天所定义的“科幻小说”概念十分接近。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一)》对“科幻小说”的定义:“科学幻想小说是通过小说来描述奇特的科学幻想,寄寓深刻的主题思想,具有‘科学’‘幻想’‘小说’三要素,即它所描述的是幻想,而不是现实;这幻想是科学的,而不是胡思乱想;它通过小说来表现,具有小说的特点。”[9]353从中不难看出这一定义与周树人上述言论的高度契合。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人情”的范围不能理解得过于狭窄,它并不单单指向男女之情,也有可能是小说人物在历险过程中流露出的英雄主义之情,正如周树人所评论的《月界旅行》那样,“至小说家积习,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此书独借三雄,自成组织,决无一女子厕足其间,而仍光怪陆离,不感寂寞,尤为超俗。”[8]164

在《辨言》的第三段,周树人重点阐述“科学小说”具备的功能。周氏开篇即提到,读者接受科学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倘若让他们长久地阅读专业科学书籍,那么时间久了难免会感到厌烦疲倦,但是如果“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8]164。借助于科学小说这一文类,不仅可以更加有效地传播科学知识,而且还能让读者不生厌倦,诚可谓两全其美,最终达到的结果是“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8]164。通过阅读科学小说,让读者了解到科学知识,在无形中对民众进行了思想启蒙,破除掉他们头脑中的迷信思想,进而对整个社会的文明开化也有所助益。本段的最后,译者疾呼:“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8]164周树人翻译科学小说的目的已十分明确,正是为了启迪民众、开启民智,最终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在此,周树人受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影响已不言而喻,但与梁氏侧重科学小说中的“哲理”或“思想”层面有所不同,周树人为科学小说增加“人情”的维度,并特别强调科学小说中幻想的“科学性”,这也是两位学者理解与认知科学小说的微妙差异。

需要进一步追问,面对“科学小说”这一全新的小说类型,周树人为何会在普泛性的“科学启蒙”认知之外还特意强调其中的“人情”?一方面,这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满足“思想启蒙”这一实际需要。毕竟科学小说不同于科学讲义或科学教科书的地方就在于其中含有“人情”,能够容纳人物的儿女情长、悲欢离合,而在阅读科学小说的过程中,读者也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情”,所以在接受科学小说中的“科学”时才不至于感到沉闷。另一方面,对于“人情”的特别关注,也源自周树人自身对于科学文艺作品的独特思考。在晚清普遍存在的“出一小说,必自尸国民进化之功;评一小说,必大倡谣俗改良之旨”[1]254的功利主义风气之下,周树人对于“人情”的特殊把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对科学小说的文学艺术性的重视,不仅强调了科学小说之为“小说”的重要一面,而且纠正了晚清文坛在面对“科学小说”时仅关注“科学”这一面的偏颇。更值得注意的,是周树人在实际翻译过程中将“经以科学,纬以人情”进行了不平等的对待。根据有关学者的详细考察,周树人在译本中大幅度删减了小说中有关科学知识的部分,使得每一部译作中宣传科学的分量大为减轻,“人情”的重要性则僭越了此前的基本定位,这又似乎与他弃医从文后呼唤的“立人”的文学理想隐隐地发生关联。[10]59另外,周氏在此文中表述的“必洽学理”“据理以推”等观点,已经表明他开始关注科学小说创作中“幻想的‘科学性’”这一重要问题,而这在彰显译者本人深厚的理论功底和远见卓识的同时,也折射出其所具备的深厚的科学素养①(2)①一方面,周树人曾在30年代致杨霁云的信中回忆自己当初翻译科学小说的缘由:“我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鲁迅:《340515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9页。);另一方面,早年的鲁迅也确实有着深厚的自然科学素养,他不仅接受过较为系统的自然科学教育,而且在早期求学阶段也阅读了大量的自然科学类著作。。

三、其他人的科学小说观

作为晚清时期重要的文学翻译家,包天笑也曾对科学小说青睐有加。1903年,他翻译了凡尔纳创作的《铁世界》,并在“译余赘言”中写道:“科学小说者,文明世界之先导也。世有不喜科学书,而未有不喜科学小说者。则其输入文明思想,最为敏捷。”[2]63包天笑认为,可以借助科学小说输入西方文明思想,这与上节周树人的某些表述相类似,仍是着眼于科学小说的启蒙作用。同年,海天独啸子翻译了日本作家押川春浪的《空中飞艇》,“序言”部分亦有言:“我国今日,输入西欧之学潮,新书新籍,翻译印刷者,汗牛充栋。苟欲其事半功倍,全国普及乎?请自科学小说始。”[1]106将科学小说视为普及科学知识的工具,是典型的“工具论”文学观的体现,虽不免有将科学小说简单化、狭隘化的倾向,但在当时却成为绝大多数人的价值共识。例如,晚清知识分子孙宝瑄就曾在其著名的《忘山庐日记》中写下:“观科学小说,可以通种种格物原理……故观我国小说,不过派遣而已;观西人小说,大有助于学问也。”[11]710从中可见时人对科学小说的接受心态。除此之外,侠人曾在《新小说》杂志开辟的“小说丛话”专栏中声称:“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中占第一席。”[1]93这是对科学小说失落于文界的原因分析,是否偏颇暂且不论,值得关注的是此处叙述所间接反映的论者本人对科学小说的一种理解:“科学小说”是一种征实性质的文学,与小说这一文类本身的虚构性质似乎有所违背。可以看出,侠人关注的仍然是科学小说中的“科学”一维,或者说其对科学小说的具体理解更接近于我们今天所定义的“科普小说”,从而偏废甚至忽略了“幻想”这一要素在科学小说中的重要作用力。晚清著名翻译家周桂笙也曾译过三篇科学小说①(3)①这三篇科学小说分别是:《窃贼俱乐部》,于1905年《新民丛报》第63号开始连载,至第64号毕,标“科学小说”,署“上海知新室主人周桂笙译”;《飞访木星》,于1907年《月月小说》第5号刊载,且一期载毕,标“科学小说”,署“上海知新室主人周桂笙译述”;《伦敦新世界》,于1907年《月月小说》第10号开始连载,一期载毕,标“科学小说”,署“上海周桂笙译述”。,其中尤有《窃贼俱乐部》一篇值得我们注意。这篇小说的显著特征是对“镭”这一科学新知的讲解非常详细,译者甚至直接在小说结尾附上一段摘自《东方杂志》的谈丛,来向读者更加全面地介绍化学元素“镭”。通过这篇译作,我们也不难看出周桂笙与前述几位译者所共持的强烈的科学启蒙意图。

与此类观点稍有不同,晚清翻译家徐念慈对科学小说的具体理解却不局限于普及科学知识、进行思想启蒙这一较为功利的层面。徐氏本人科学素养较为深厚,他不仅精通各类自然科学(尤其是数学),而且自己也翻译甚至创作科学小说,这可能是他的科学小说观比较独特、深刻的一个重要原因。在1907年《小说林》杂志第一期刊载的《〈小说林〉缘起》一文中,为了纠正当时文学界普遍存在的“出一小说,必自尸国民进化之功;评一小说,必大倡谣俗改良之旨”[1]254的功利主义风气,徐念慈率先提出了小说的美学价值这一重要问题。在这篇文章中,徐氏根据黑格尔的美学“绝对观念”论与邱希孟氏的“感情美学”论总结出了小说的五种审美特性:“合于理性之自然”“具象理想”“引起‘美的快感’”“形象性”和“理想化”。而在阐述“理想化”这一美学特性时,徐念慈特别指出:“而月球之环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1]256徐氏将“环游月球”“地心海底旅行”这些幻想视作科学之理想,并与晚清时期盛极一时的“进化”观念相联系,已然说明了其所认定的“科学小说”并非单纯宣讲科学知识的科普性质的小说,而是一种带有理想性质的幻想小说。虽然这种小说更多的是科学幻想,是超越现实生活的,但是也会对现实生活产生促进作用。这不仅非常类似于我们今天对于“科幻小说”的理解,也与上文周树人的某些表述相类似。如果我们再联系徐念慈本人的科学小说创作(即《新法螺先生谭》),那么不难发现,他所关注或着重书写的正是“科学之理想”(科幻)部分②(4)②由徐念慈创作的《新法螺先生谭》主要讲述了主人公“余”“灵肉分离”之后的各自游历:“余”的躯壳下坠至地心,见到了中华民族的始祖——黄种祖,而灵魂则进行了一番精彩的星际遨游。“灵肉合一”之后,“余”在上海发明了“脑电”,但由于“脑电”的功效太过万能,扰乱了基本的社会秩序,“余”最终不得不潜踪归里、逃之夭夭。小说着重叙述的“灵魂遨游外星球”、“脑电”等都具有相当的科幻色彩。,而徐氏将“科幻”纳入到理想美学的框架内进行阐释,不仅彰显了他本人对于科学小说的独特认知,而且对于我们今天把握科学小说的独特美学价值也有所启示。

事实上,如徐念慈这般摆脱单纯的启蒙主义思路,转而从文学本体论角度进行的“科学小说”探讨在当时的晚清文坛也并不乏见。比如,晚清的一些知识分子已经开始关注“科学小说”之中“科学”与”“幻想”二要素的关系(张力)问题。译者杨德森曾在域外科学小说《梦游二十一世纪》的序言中说:“无可知之事,有可知之理。据所已知,以测所未知,初非托诸虚诞也。”[12]619“所未知”(幻想)并未完全空穴来风,而是根据“所已知”(可以理解为“科学”)推测而来,这非常近似于今人所表述的:“科学小说的本意,应是依据‘科学’而‘幻想’,或者说‘合乎科学的虚构’。立足已有的科技成就,发挥小说家丰富的想象力,使其作品既显得奇妙无比,又合乎科学发展的规律,此乃科学小说的魅力所在。”[13]128而在《海底旅行》第九回的眉批中,批髪生也曾写下这样一句话:“中国理想的小说如《西游记》《镜花缘》之类,幻造境界,却也不少,只是没有科学的根柢,其言便无言于世,西人杰作所以不可及也。”[14]依据科学而幻想,恰为《海底旅行》这部“科学小说”的真义,这也是其与中国传统志怪小说《西游记》《镜花缘》等相区别的本质特征,披髪生在牢牢把握住这一真义的同时,亦表明了他对“科学小说”的实际理解已与我们今天所定义的“科幻小说”概念相趋同。

除此之外,定一曾在1905年《新小说》第十五号的“小说丛话”栏目声称:“吾意以为哲理小说实与科学小说相转移,互有关系:科学明,哲理必明;科学小说多,哲理小说亦随之而夥。”[1]99定一在此将科学小说与哲理小说相联系,并具体阐释了两者之间的关系,此中理路已与梁启超对科学小说的理解相接近。在同一期栏目中,他还曾发表如下观点:“中国小说之不发达,犹有一因,即喜录陈言,故看一二部,其他可类推,以至终无进步,可慨可慨!然补救之方,必自输入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科学小说始。盖中国小说中,全无此三者性质,而此三者,尤为小说全体之关键也。”[1]99这是从改进传统小说、丰富中国文学的层面来提倡科学小说,在当时普遍存在的功利主义风气下反倒成为一股清流。还应注意的是,1905年小说林社在所刊发小说《车中美人》后面,曾经附录了一篇《谨告小说林社最近之趣意》,将其已经或将要刊行的小说具分为十二类,其中之一类便是“科学小说”,并以“启智秘钥,阐理玄灯”一语加以形容。“启智”不难理解,即“开启民智”,仍是关注科学小说的启蒙作用,但后半句的“阐理”一词意义含混,既可解为科学学理,又可认作高深哲理,或二者兼而有之也未可知,之后的“玄灯”一词则更为微妙。当然,“科学小说”作为一种全新的小说类型出现于晚清,时人在惊愕之余对此多有错解也属常事。如定一虽然强调过中国向无“科学小说”这一基本事实,但随后又将《镜花缘》一书勉强视为科学小说,侠人甚至直接将《西游记》这类神魔小说与科学小说强行比附等等,这些都是科学小说刚刚传入中国,时人对它理解尚不深入造成的,而在如此误解“科学小说”的背后,又何尝没有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文化中心主义立场?

四、结 语

综上,除了一些明显误读“科学小说”(即将中国的传统小说与科学小说强行比附)的言论,晚清知识界人士针对“科学小说”所作的理论表述大致可分三类:第一类是对科学小说比较功利化的解读,由于译者本人抱有明确的“科学启蒙”目的,或者说深受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影响,因此单纯地将科学小说视为开启民智、破除迷信的工具,这其实是晚清文学界的主流观点,并且也构成了域外科学小说译者的普遍意图;第二类以梁启超为代表,由于其对“科学”的理解已经上升到更深、更高的层次,所以在面对这一与“科学”息息相关的新小说类型时,梁氏本人并不局限于普及科学知识这一较为浅显的层面,反而更加偏爱“科学性”与“思想性”(哲学性)二者兼有的小说。或者说,能由“形而下”的科学最终升华至“形而上”的哲学,这是梁启超对于科学小说的独特认知。可惜的是,梁启超的这一理论观点不仅对晚清科学小说的具体创作实践构成了极大挑战,而且在当时应者寥寥,只有定一的某些表述与之相类似;第三类以周树人为代表,虽然他也强调科学小说的思想启蒙功能,或者说认同于科学小说可以“启蒙新民”,但在实际阐释此类小说的过程中,周氏不仅有对“科学”与“幻想”二要素之间相互关系的精确理解,而且还特别说明了科学小说中必须含有“人情世故”。在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看作是周树人对于科学小说“文学性”的强调,即科学小说必须首先是“小说”,有着一定的审美价值和文学特质,而后才能是“科学”,创作者不能只关注其中的“科学”而偏废了“文学”。徐念慈的某些观点(如将“科幻”纳入到“理想美学”的框架内进行阐释),在这一方面与周树人亦有相似之处。总的来说,在晚清的语境之中,有关科学小说的理论探讨虽然轰轰烈烈,但梁启超、周树人和徐念慈三人比起同时代的其他人而言,更加显示出个人的独异性和深刻的远见性。

总的来说,虽然科学小说的理论探讨在晚清文坛已显众声喧哗之势,但是在各种观点彼此对话的背后,“启蒙新民”——这一对待科学小说的基本立场贯穿始终,并在晚清知识界占据主导地位。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源远流长的儒家功利主义文化对晚清知识分子产生的深远影响。还值得关注的,是晚清科学小说的理论探讨与此后的实际创作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分裂,并由此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科学观发展形态:在“科学小说”出现于晚清之时,由于理论界多是从“启蒙”这一角度来看待与接受它,形成的可以说正是一种典型的“启蒙”科学观——以小说中的“科学”来启迪民智,但是之后晚清科学小说的实际创作,恰恰与理论界的这一“启蒙”科学观有所背离,作家们在小说中以“科学”来启蒙的意图并不强烈,除了放肆宣泄自己的政治理想或狂躁情绪,小说中被浓墨重彩地加以描绘的只是各种形而下的器物、技术,“科学”在被严重器物化、工具化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昭示了创作者对“科学”的具体理解其实仍不脱传统“器技”的窠臼,体现出一种较为典型的“器物”科学观。而理论倡导与实际创作之间存在明显的脱节,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在一个普遍缺乏“科学思维”“科学精神”的晚清环境中,无论是创作出梁启超所期待的“哲理型科学小说”,还是在实际创作中努力迎合周树人提出的“据理以推”“经以科学,纬以人情”这些具体的要求,无疑都是难上加难。换句话说,只有等到整个社会的科研、教育等学术体制逐渐完善,作家们的科学素养逐步提高,我们也才能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更高质量的科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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