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生死观

2022-11-28 02:11王俊虎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过客野草矛盾

王俊虎,李 柔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从1924年至1926年,鲁迅在《语丝》陆续发表了散文诗集《野草》的24篇散文诗(包括《题辞》)。学术界对《野草》的阐释抒发是经历过一个沉寂过程的,《野草》发表之时并没有引起轰动,在20世纪80年代左右才引发关注并对其进行研究,由此《野草》研究进入繁盛期。由于散文诗语言所具有的模糊和含蓄,在对《野草》的文学研究中各家都有不同角度的合意的阐释,在历史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等方面也都有前人研究与关注的痕迹。

《野草》集中地表现了鲁迅深刻的思想和精神状态,他将难以表述的事物通过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一定程度上导致作品语言晦涩与理解困难,这是因为鲁迅的思想和认识是超脱性的。他的超脱在于他自身复杂的生命体验,也在于他的思想深处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知但对未来、对青年人仍抱有期待的矛盾,据此本文欲探寻鲁迅复杂的思想当中的一个方面——生死观,从此角度来解读《野草》的部分篇章。

1935年,鲁迅的生存观念于李长之所著《鲁迅批判》中有多次强调:“人得要生存,这是他的基本观念。因为这,他才不能忘怀于人们的死”[1]1342。透过对生命的远望,得出的结论是生命终究会凋零,因而短暂的生命更加珍贵,在这其中的希望与虚妄都是一时的牵绊。这种理解是难能可贵的,鲁迅基于自身经历、对生命哲学的探索以及对社会广泛观察之上的自我自发的思考,最终指向的还是现实存在的生命个体与群体。

李长之指出:“鲁迅的中心思想是生存,所以他为大多数的就死而焦灼。”[1]1342鲁迅在对社会、对冷漠人性的批判与反抗中想要证实的就是在死亡接近时生命所能迸发出的力度,生命存在的意义。步步逼近的死亡让这个觉醒过程显得太过紧张,而因人生短暂显得更有力量。要证实生命存在的意义首先就要唤醒他人意识的觉醒,这是生命意义存在的前提,而唤醒本身又是艰难的。妄图以个体短暂的时间去改变几千年传统的被麻醉的群体意识,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应,但鲁迅仍能奋力换来微弱的火光。

这个尝试当然面临巨大的阻碍——人性本身以及外部世界,甚至来自鲁迅自身,这超出了“不可为”的范围,以一己之力燃起的微弱光火总会流失殆尽,但这光是存在过的并将永远存在,只要这世界看客还存在。于鲁迅而言,在那时环境之下这样的发声是没有异议的,可在如今这火光竟还如此珍贵,它的意义在当下甚至更加沉重,警醒着生者人性的冷漠和麻木。

火光燃过的痕迹将在《野草》中永远存在,也在所有充满觉醒与反抗的文字中永远存在。鲁迅以自我生命、思维、情绪作为剖析对象,看向生死、善恶、爱憎等等,在其中人性的冷漠淡薄与生命的激情燃烧碰撞而产生的力度即是生的意义所在。

鲁迅对死亡世界的认知同他的生命体验是相联系的,那么在探寻鲁迅生命观的时候必然逃不开对其死亡认知的探寻,下文以李长之所说的“生之焦灼”为中心引发开来,去探寻鲁迅生命的不断焦灼并不断奋发的体验中的深刻内涵。

一、死之既存

生伴随死,个人对生命的感观不仅来自自我存在的时间,同时也包括在对自我生命的体验过程中不断接近死亡的心理变化和情感倾向。

死亡这个命题在《野草》中或直接或迂回地不断展现,本文选择《过客》 《墓碣文》 《死后》三篇来探寻鲁迅的死亡世界。死亡是意识性的存在,人必须通过一定的方式觉醒死亡意识,鲁迅的死亡意识早在童年就已耕种,死亡意识的重压凝聚在鲁迅这里可以说是某种具象化的存在了,这个具象化的过程伴随着鲁迅曲折的人生经历渐渐地有了形象。

在《过客》中,过客这个形象如同被什么追逐一般不停地行走,简单地理解为黑暗世界是可行的,但本文将它释义为自我的压迫感与外界的压迫感,外界压迫感可说是一切,包括麻木、爱憎、情义等与生死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而自我世界的压迫感来源于何处,一方面源自鲁迅内里固有的怀疑精神,对一切的怀疑使他对外在世界、自我认知乃至自我价值产生的一种危机感,从而无法平静安宁地生活在麻木社会之中;另一方面就不得不提及死亡意识了,过早接触死亡,使得死亡弥漫在鲁迅的周围无法驱散,鲜活生命的丧失与自身生气的流逝使得鲁迅整个人身上笼罩着层层死气。他笔下的人物、意象、情景等等不免沾染上浓厚的死气,以《野草》这个私密性、排外性的集子最为集中。

过客所要去的地方文中已经给出答案,即是坟,是生的亡地。而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交叉点出现的人物:老翁和小女孩,他们所代表的绝不单单只是对过客的考验。李玉明将老翁视作是过客的另外化身,“倘说过客显现着鲁迅内心中或一方面的思想情感趋向,那么,老翁则象征着鲁迅内心中另一个自我,寄寓着鲁迅心灵世界中的另一种倾向,而非外在于自我的一个客体意象”[2]。以李玉明所言为依据下行,将此文涉及的对象分为四个:过客、老翁、小女孩与鲁迅(或读者,下同)。文中三者皆是鲁迅脑海中的自己(可理解为如同多重人格一样的存在)。首先是小女孩,她是具有鲜活颜色的人物,她有紫色的头发,是其中唯一鲜活亮丽的人物,在此暂定为唯一的向往“活”的状态人物,她对未来尚且有期待,她认为过客的前方是野百合、野蔷薇。但她的认知是浑然天真的状态,老翁告诉过客前方是坟,是生命的终点。

老翁曾经与过客听过同样的呼唤但最终没有理会,将过客的来处当作最好的地方,这指向的是安稳平静的生活,没有斗争和波澜,于“坟”(死亡) 是远离的。他说这路是“料不定可能走完”的,结合他能听见声音可见这是一个有觉醒能力但最终放弃的人。

过客不畏艰险一路走来,怕受了一些恩惠而不能前行,他因受水的恩惠内心犹疑,拒绝了一切能拒绝的好意尽可能轻松前行。过客并未否认小女孩口中的开着“野蔷薇、野百合”的地方,但实际上由于他常常去那些地方因而知道那处是坟。他知道实际上那是坟,且去过了很多坟,那么小女孩口中的花是否就不可信了呢?并不,小女孩眼中所见或许是坟地上开着的花朵,是生命结出的果实。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3]33

设过客为活人,催促他行走的是后方的坟,过客走过了许多坟,又执着地走向前方的坟,除去那道催促他不停行走的声音,就是死亡意识的存在使他不能停步,死亡无处不在,令他疾走不停。

第四位对象为作者鲁迅,前文将上述三者视为鲁迅脑海中分裂出的自己,根据弗洛伊德人格心理结构理论,“自我”当然是鲁迅(或读者),受着现实约束无法作为,老翁即是屈从于现实的“自我”的矛盾体,小女孩可视为“本我”,随心而为单纯可爱,并且带着天真和希望看向世界、看向死亡,那么过客自然是“超我”,拥有坚定的目标且义无反顾地前行。

四个角色的冲突在鲁迅的笔下最终表现出的是对死亡的确信和毫不逃避,这主要是由主人公过客来完成的部分,鲁迅也是切实地体验了这个认知过程的。因而死亡这个虚无但确实存在的事物要如何去面对,这个问题在鲁迅笔下变得坦然,答案也无比明晰。

顺应《过客》再来看《墓碣文》,历来对于内容的解释已经足够完善,尚且总结为如孙玉石所言“自我解剖与搏斗”[4]175。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3]45

本文不论其本质,论其对死亡的态度。虽然本篇说明处于梦境的大背景中,但从中能直观感受到的是鲁迅的死亡观念和生命追求。长蛇自啮其身致死,鲁迅偏爱“蛇、枭”,此处长蛇由对自我的解剖而来,这“鬼气”鲁迅明言过是不愿他人被侵蚀的。前一段句句前后强烈的对比反差推出于死亡中得到生命的意义,长蛇虽死却留下“离开”一句,说明这并非是鲁迅所希望青年人的归宿。从通篇来看,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这个梦境的起点,也是本篇开始述说之处,死亡已经发生,然对死亡本身作者并未做出什么评价。死亡本应该是被人恐惧的存在,以“殒颠”概之,如同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一样表达出来,恐惧气息微薄。

其次是墓中人的问题,大致认同的观点是本篇是鲁迅的自我解剖,墓碑背面死尸终于现身,“胸腹俱破,中无心肝”,其死状是骇人的,“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3]45,神情与死状的对比显得这种骇人景象神秘起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3]45而本味不可知,与长蛇自啮其身相似,墓中人追寻心的本味却并未成功。二者是否从死亡中得救是无从得知的,这问题并无答案,但这是二者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抉择。

墓中人的死亡由自身导致,他的死亡是一个为达到目的所要经历的一道必需步骤,并非是要逃离的对象。死亡本身在这里被淡化成一个过程中的必要环节,墓中人的“自我选择式死亡”使得死亡这个事情变得可控、可选择——并非只能被迫地选择这个结果,而成了为达成自己的意愿可被选择的对象。

随后死尸坐起说出“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3]46,这当然是在梦境中才合理化的行为,而微笑也说明墓中人对自己抉择的肯定,另一方面也肯定了生命的价值。生死是一个交叠的过程,人生代代无穷已。生死也是不断交替的行为,作为承载行为载体的人来说,现在是过去的基础之上的存在,同理墓中人是“我”的过去的存在,墓中人的死亡才得以使我“疾走”(上承《过客》一篇),可说这是独属于鲁迅的积极的死亡观念——死亡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存在。因死亡存在,个体才能更加体会生命的存在和意义,生存的过程也充满了抉择的意义,这就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死后》主要是通过对死后境况的书写来表现生的意味,通过前两篇分析明确可见在鲁迅眼中与生相比死亡是一件不足为惧的事情。本篇所表现的是鲁迅对于死亡的更深的见解。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

……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3]56

以本篇第二段与尾节做分析,来得不明不白的死亡使“我”对我已死这件事情的接受并无影响,死因是全篇没有述说的情节,这更加引人猜想何为死因。所谓死亡于“我”竟是随意就可接受的存在,让人不禁质疑麻木的死亡是否具有意义。然而鲁迅给出回答,麻木的死亡,人对其的接受如同对生的到来一般深刻自然且丝毫不必质疑,这样的死去如同空洞地生存没有意义。“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受“一种力”使我感到快意,它将“我”从死后伙计的算计中拯救出来,死的觉醒使我“在快意中要哭出来”,可见麻木的死亡没有丝毫的快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所追求的是清醒地死去,他对自己在父亲死亡时的哭喊感到愧疚于此处相印证,生来得懵懂,死去得清醒,这样的死亡才有存在的必要。那么这也就变相肯定了《墓碣文》中死尸的死亡并非没有意义,死尸也印证了鲁迅所追求的清醒地死去的观念。

死亡是一个必将经历的存在,由降生相伴而来。在鲁迅过早成熟的死亡世界之中,死亡是一个可感知的必将感知的事物,它应该是被正视和被反思的存在,它也是生命中合理化的构成部分。死亡的存在让生命具有意义,正是有死亡,生这件事才完整,死是生命的一个部分,它让生命的每个抉择都具有了价值和意义。

二、生之所在

死生相伴而来,对死的清晰认识使鲁迅对生的意味更加珍重,在《死后》等篇目中可见一斑。生在鲁迅这里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和使命,它在死的映衬之下更显珍贵,可以通过《野草》中《雪》与《死火》两篇来分析鲁迅所追求的生的意味。

生是孤独的体验,是一个人生活经验的不断积累从而形成的一种意识存在,同死一样。生需要漫长的身体体验才能体会到其意义,而鲁迅早年已接触过亲人的死亡,他与死亡的一墙之隔早早被打破,早早地就直面死亡。那么同样他对生也开始有了真切体验,这体验比常人更加深刻。

学界在对《雪》一篇的解读中出现了诸多歧义,学者们大多认为“江南的雪”是被赞扬的对象,是理想的象征,而“朔方的雪”是残酷世界的象征,二者互为对立。孙玉石在阐释《雪》时说,鲁迅关于“暖国的雨”“南方的雪”和“朔方的雪”这三种自然景象的描述,可以看作他所关照的三种人生存在的生命形态的象征[4]99。延续孙玉石观点下行,本文认为“暖国的雨”和“江南的雪”如同一个人的成长的两个阶段一般,概括说来就是未觉醒的“暖国的雨”和觉醒之后的“江南的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3]23

诗首句以疑问开篇,在此句中暖国的雨是有生命的存在,不然这问题就不应存在。“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一句是一个开关,如人的顿悟,暖国的雨真正拥有了生命。接下去一句就是描写江南的雪了,本文将江南的雪视作是一种觉醒后的象征,依照鲁迅的思绪,他是希望青年从“铁屋子”中醒来并作出反抗和斗争的,这样的生命存在状态是鲁迅所赞扬的。因而醒来的雨才得以成为一种被歌颂的存在,历来将江南的雪视作理想的化身,笔者认为不仅如此。在诗篇的第一段书写之中,鲁迅使用一系列带有颜色以及生命气息的事物来表达对江南的雪的喜爱,一切都能感受到欣欣向荣的气息,它更是蓬勃的生命感的象征。

孩子们堆的罗汉起初是“很洁白、明艳”“整个地闪闪地发光”[3]23,在此时这雪还是清醒的,而在此后冰雪渐渐消融,诗篇的叙述有了转折,走向一个低沉的状态。这个状态是觉醒所必须经历的,是如同挫折磨炼一般的存在,通过这个压抑的过程才能得到生命真正的昂扬。

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3]23

雪是极易消逝的存在,因而是与生命一样的存在象征,短暂的生命被阳光照射也就渐渐消融了。罗汉化作了不透明的模样,胭脂也褪尽,短暂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在于觉醒的江南的雪发生时的那些描写,“极健壮的处子的皮肤”“整个地闪闪地生光”的罗汉……这些意象的书写都展现出与死亡所对立的生的蓬勃和奋发。

朔方的雪作为江南的雪的对照,象征“孤独的反抗精神”[4]96,生命是孤独的体验,朔方的雪“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3]23,它是孤独自由的人生体验,升腾地闪烁是代表着不愿无声地存活,将生命飞扬的一种状态。而最后所说的雨的精魂代表着对朔方的雪的赞扬。鲁迅所赞扬的生命存在方式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从懵懂到觉醒再到生命的飞扬的状态都代表着一种不屈的生命观。明知前方是无边黑暗,仍一意奋发生命的于铁屋之中觉醒的人,能够体验到死亡的粘着,也将成为生命的闪烁的“精魂”。

《死火》又是以梦境开篇,死火是一种生命形态。诗篇中死火与“我”都面临选择,而在《野草》中有许多篇目涉及选择,选择所在就是矛盾所在。前几段对于冰谷的细致描写是要突出死火生存的困境,另一个主人公“我”似乎是普罗米修斯一样的存在带出的却是死火,在置身冰谷这一生存困境中将死火与火种等同起来是由于二者具有同样的象征意义,而死火更加不同的一点是,它本身就是要被救赎的存在,同时,它开口,主动选择自己的去留生死。这里的死火可与《影的告别》中的影进行对比,二者同处于去留生死的巨大矛盾之中,同样是自己在选择生死,一个是无奈,一个是奋发,二者的区别不仅在于鲁迅书写时的心境,更在于二者本质的不同,影说到底也是自我的隐秘的灵魂,独属于“我”,而死火是被遗弃的存在,已经经历过被冰冻(死)和重新燃烧的状态,那么死火的选择也就不出人意料了,它给人是与影不同的无尽的鼓舞。

鲁迅老友许寿裳曾说:“其中,《死火》乃其冷藏情热的象征。”[4]148死火的形状在冰谷中仍旧栩栩如生,而当“我”拾起死火,死火重新复活,与“我”的交谈是本篇核心,而死火与我的选择都代表着生命的完成。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3]39

火种被遗弃意味着对生命的放弃,人因火而不同,因火有了生命意识和人类文明,却遗弃了火麻木地生存。鲁迅批判麻木地死亡,也批判麻木地生存,火的存在有如雨的精魂,都是生命的觉醒和昂扬状态。在烧完与冻灭之间,死火选择烧完。鲁迅的生命观在死火之中体现出来,与其浑噩地活,不如奋力一搏,这是对当时的青年们为理想奋斗的赞赏的态度。

生命的价值在死火的一跃之中闪耀,升腾的朔雪与跃起的死火都是在生命燃烧状态中的一刻定格,这也正表明生命的一刻凝缩在定格之中。未觉醒的生命没有燃烧过,在死火,在“我”,在鲁迅,生命都是升腾跃起的定格。

即使死火与“我”最终都走向死亡,二者却都以一种得偿所愿的状态去迎接生命的死亡,积极的死亡观之下是悲观又奋发的生命观。

于鲁迅处于矛盾之中的生存困境中来说,他的真正生命体验的开始应该是从《雪》开篇的疑问句,从死火的重生开始的。从铁屋之中觉醒之后,在与庞大的黑暗做斗争的同时,内心所生出的恐惧、焦虑、不安等情感同样从内里灼烧着鲁迅。好在强大的死亡在鲁迅这里也是积极的,生命观虽然有其悲观意义所在,但生命真正有意义的就是升腾跃起的一瞬间。浑噩是痛苦的,焦灼也是痛苦的,但清醒地焦灼远远胜过浑噩地存在。

生命的价值得到了放大,也彰显出鲁迅对当时社会群体麻木状况的无奈,次次努力唤醒却每每碰壁,沉睡太久的思想难以被释放,他人的生命意义又存在于何处,鲁迅最终还是想要看到那些看客们醒来,这使他产生了无尽的焦灼。他的焦灼来源于自身,放大到了他人以及外部世界。这个负担太过沉重,而鲁迅生命与之相比又太短暂。

三、生之焦灼

《野草》是鲁迅意识世界的浓缩,在每篇散文诗中都能找到矛盾之处,不论是表达上的矛盾还是内容本质上的矛盾,这些矛盾在鲁迅笔下碰撞所反映出的是他心理上的矛盾、怀疑,语言上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陌生化,理解起来晦涩,作者的表达过程也是“晦涩、陌生”的,但只有这种特殊的表达才使得《野草》更加真实地再现了鲁迅心理以及精神的焦虑。

鲁迅具有的强烈的责任感使得他对自身以及他人生命的价值十分看重,他所展望的世界被现实给予重重的打击,历史先驱者的思想与当时社会现实处于极大的矛盾中,鲁迅置身其中必定能感受到一己之力的微不足道——所有的改变一遍遍覆灭,这对鲁迅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的理想在他眼前最终是不能到来的,但生命的燃烧和死亡的靠近又迫使他不断地向前,他的生命终于化作了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火炬,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5]

他对现实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因而在思想上才处处矛盾,他不是乌托邦式的鲁迅,是站在现实之中燃烧的鲁迅。在《复仇》这一篇,鲁迅直接地表达过创作意图:“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6]。此篇是对看客的“复仇”,然而其中也有生命的流动。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3]14

此段有杀戮者与被杀戮者的存在,“鲜红的热血”“灌溉”杀戮者,这样的描写是将热血作为生命的流动来展现的,生命的燃烧状态灌溉给了杀戮者,虽鲁迅未言明杀戮者,但在此处杀戮者是一个无生命的存在,杀戮者是如同冰谷死火的存在,是那些未觉醒的麻木的看客们的目光。而被杀戮者的状态本段出现两次“大欢喜”,这代表着生命得其所终的一种奔涌的状态,生命的完成形式是以死亡做结尾,这里的生命和死亡的矛盾恰恰体现出鲁迅的别致生死观。

从四面而来的这些路人在此刻尝到生命的“甜头”,他人的落难仅仅是自己的谈资,鲁迅对路人的形容充斥着对群居无思想物种的批判,活着的路人们手是空的,脑是空的,灵魂也是空荡荡的。然而他们所要赏鉴的却是生命的完成,是他们生命的缺失部分,这里的矛盾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汗或血的鲜味,这又是一个明确的悖论,然而对于“空”的路人们来说,汗和血才是鲜的。前文已说鲁迅是具有强大的责任感的,这些看客是他所批判和厌恶的,这些看客占据国人的大多数,然而他的责任感却让他无法对这些看客置之不理,他的创作也处在这样一个矛盾之中了,批判的目的是为了将这些人从铁屋之中喊醒。鲁迅夹杂在矛盾的心理之中的书写本身也是一个矛盾,但这矛盾在《野草》、在鲁迅都是统一着的。

《复仇》最终的结局是二人“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3]14“死人似的”目光代表着两人的确实存在和其生命的真实流动,本应被赏鉴的对象之间的转换是生命立场的转换,路人的干枯是耗尽生命或是未曾拥有生命的外在表现,笔者倾向于路人生命意识的不存在,即未觉醒的人。

以复仇命名的篇目都表现着鲁迅对生命存在的理解以及对对立面的一种批判,既要批判又要救赎,这样的矛盾状态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解读就很恰当了,将别人视作被赏鉴的对象的人是鲁迅所要叫醒的人,他们麻木地将生命视为笑柄,然而麻木自身却最为可憎。鲁迅的生命处在这样的焦灼之中更加奋发地跃起,他希望以死亡来唤醒这些路人们的生的自觉。

同样在《复仇(其二)》中,作者所希望的就是通过对死亡的书写来唤醒大众的生的自觉意识和觉醒状态。神之子的形象是一个先觉者的化身,他自诩为以色列的王,妄想人的服从和觉醒却被钉在十字架上“示众”。神之子被拉下神坛之时和死火被冰冻的一刹是相似的,神堕下神坛成为可被亵渎的存在,然其本质仍是一个先觉者,是火种的存在。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3]16

被敌意针对的神之子仍旧要清醒地存在并对人抱着悲悯的情绪,神之子在这里就是一个矛盾所在,即是神之子又何以为人所随意处置,这一点就显示出鲁迅在当时社会中的尴尬境地,他以一种悲悯的目光去审视周围却得到了冷眼的回报,鲁迅对现实的无奈和对理想的执着造成了尖锐的矛盾,他不得不对矛盾进行作为,但他也只是将矛盾内化成催动自己不断工作不断燃烧的动力,他让矛盾长久地凝滞,并最终将它统一起来催动自身不断书写。所以鲁迅在《野草》中看似矛盾的书写其实融合着一种神奇的统一,生死爱憎等矛盾在鲁迅的思维世界达到了一种融合。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3]17

本篇是意图通过神之子到人之子的转变来批判人的行为的,在对神之子受刑之时生命的流逝并没有展现,笔者推断是在神之子的思维中,自己与行刑之人并非同类,因而也还是玩味的心态,然而作者的书写是接近人的,碎骨的大痛楚这是一种人的体验,所以他得以“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鲁迅是否有指代自身的成分在,或多或少总归是有的,鲁迅自身与看客是属于不同类的事物这一点也是鲁迅所要批判的,神之子的身份揭下是人的本质,将自己与看客区分开来这是他要做的第一步,救赎是第二步,但最终还是要回归本质是“同类”的地方去。

烛火的光芒愈加盛放,可周围是漫无边际笼罩烛火的黑暗,盼着这火不会熄灭,又或期待别的光火升起。鲁迅点燃了其中一根,烛火本身发不出耀眼的光亮,但他本身就是火种,作为再微弱的光都可能点亮更多火种。

四、结语

在《死后》一篇中,一个人的死亡是被赏鉴的存在,带给亲近的人伤害给仇家以快意,但更多的看客口中的议论,归纳起来不过几个语气词而已。对死亡的漠视彰显着这些看客对自我及他人生命的随意,生死的意义、价值全部被消解,鲁迅对死生的浓重书写是从意图构建死亡意义开始,明确生命的重量。

本文所列举的几篇文章无一不彰显着奋发蓬勃的生命力。《野草》通篇看似沉重,但所表达的无非是对麻木生存的批判和对奋发生命的赞扬。因着鲁迅对死亡的大量书写,生命的意义也得到了确认。

死亡是生命的归宿,鲁迅意图以自身之力扛起一道巨门,这于他自身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负担,鲁迅也是知道自身力量以及生命力度的,因而他只能尽力燃烧自身以期待自身成为一道炬火,死生之间夹杂着鲁迅对现实的无力、对理想的期盼、对黑暗的不屈……只可惜在生命的轴上,他面前是越来越近的死亡,身后又是不断消耗的生命,越短暂的时间里越要燃放,这使他不断焦虑地行走,即使前方已知是坟。

当今知识体系中的鲁迅几乎被固化成历史和文化组成的一部分。必须认识到,鲁迅个人的书写以及整个文学世界绝不应该是偶像化、符号化的存在。前人敲响的警钟余音尚在,这就是对有价值的文学作品研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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