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清素》中的新自由主义危机表征和欧洲的困境*

2022-11-27 23:19唐百林杨令飞
关键词:维勒贝克自由主义

唐百林,杨令飞

(广西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530006)

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1956—)是当代法国文坛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表现出对西方社会现实困境的深刻洞察,对现实弊端的强烈批判。1994年,维勒贝克凭借第一部小说《斗争领域的延伸》(Extensiondudomainedelalutte)在文坛崭露头角。评论界对其成就赞誉有加,称其为 “继巴尔扎克之后,第一个在作品中抓住并刻画当代人所遭遇的社会现实的小说家”[1]vii,认为“他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是法国最重要的当代作家”[2]141。

2019年1月4日,维勒贝克的第七部小说《血清素》(Sérotonine) 由法国著名的弗拉马利翁出版社(Flammarion)出版发行。该小说甫一问世,便以其强烈的现实观照引爆西方文坛,并入围2020年布克国际文学奖长名单。法国主流媒体纷纷称赞维勒贝克是一位富有远见卓识的作家,堪比新时代的巴尔扎克,认为他的这部新作揭示了诺曼底地区农民的艰难处境,痛斥欧盟的官僚主义和不作为使欧洲农民饱受全球化之苦,陷欧洲于不断衰落的窘境。

萨比娜·范·维塞梅尔(Sabine van Wesemael)认为,维勒贝克的《血清素》是一部“言说虚无主义胜利”的小说,预言了西方文明的悲剧命运。[3]鲁斯·阿玛尔(Ruth Amar)认为维勒贝克通过《血清素》一书,“表达出玩世不恭和悲观主义的观点”,凸显了维勒贝克对人类情感的脆弱性、人类社会未来的危险性、文明和当代文化价值的虚无性的深度忧虑。[4]胡华将研究重点聚焦在《血清素》中的回忆主题,指出“从根本上来说,《血清素》是一曲悼念情爱的挽歌”[5]40,“谱写出一曲维勒贝克的‘追忆似水年华’”[5]39。细读小说,不难发现其中处处凸显出新自由主义影响下的欧洲产业衰败、民生维艰、情感冷漠等危机表征,其矛头直指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新自由主义思潮对欧洲产生的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而这也正是维勒贝克文学书写的重要维度之一。

一、新自由主义欧洲的经济困境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认为,新自由主义“是在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个新的理论体系”[6]3。新自由主义以个人主义为价值基础,经济上鼓吹贸易自由化、价格市场化和彻底私有化[7]4,政治上奉行宪政民主,实行多党制,反对社会主义,是西方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利用先发优势和强势话语,主导全球政治、经济、文化秩序,控制全球市场,占据垄断地位,攫取高额利润的必然结果;同时,这也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大力推崇并强力推行全球化的思想工具。奉行新自由主义四十余年以来,欧洲并未实现富国强民的愿望,反而遭受其无情的反噬。维勒贝克《血清素》中描述的欧洲,正饱受旅游业萧条、房地产泡沫化和农业衰败等问题的困扰。

《血清素》中涉及的西班牙和法国都是欧洲以第三产业为主,尤以旅游业发达而著称的国家。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最新数据显示,西班牙和法国两国的服务业增加值GDP占比分别为67.6%(2019年)和70.1%(2019年),其中旅游业占GDP的比重分别达到12.2%(2018年)和7.3%(2018年)(1)文中相关统计数据均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世界银行(WB)、欧盟统计局(Eurostat)官方网站。。但是,将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一国国民经济势必面临不确定性增加、抗风险能力差等问题。这一点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得到了很好的证实。小说开篇就描绘了西班牙旅游业的凋敝景象。当时,主人公拉布鲁斯特(Labrouste)正在西班牙南部阿尔梅里亚省(Almeria)的海滨天体度假村度假。当他开车到机场去接日本女友柚子(Yuzu)时,放眼望去,机场规模宏大,停车场建得也很气派,“再怎么样,它不可能吸引来这么多的游客”[8]23。机场到达大厅“冷气充足,但空空如也——毫无疑问,阿尔梅里亚的旅游业也越来越不景气”[8]23。当他们匆匆结束度假之旅,开车返回法国时,返程高速公路“笔直平坦,没有尽头,几乎看不到来往车辆经过”[8]37。自弗朗哥时代开始,西班牙就制定了大力发展旅游服务业的政策,因为当政者认为“西班牙不可能搭上欧洲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便车,只能孤注一掷,大力投资旅游服务业”,以便吸引新兴国家具有强大购买力和消费欲望的游客前来旅游消费。为此,西班牙不惜将“现存的几乎所有中世纪城堡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修道院改成高档酒店”[8]39,以增加对游客的吸引力。法国在这方面也是不遑多让。但作为第三产业的旅游业,极易受到内外部多重因素的影响,具有显著的季节性、敏感性、脆弱性。因此,尽管西班牙为发展旅游业做出了诸多努力,但收效甚微,马德里钦琼(Chinchon)小镇还是“没有一个中国游客”[8]40。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法国也深受新自由主义思想影响,开始了去工业化进程。数据显示,作为衡量一国工业化水平的重要指标,法国制造业占GDP比重从1991年的17.31%降至2013年的10.17%[9]55,工业增加值GDP占比分别从最高的30.2%(1960年)降至17.1%(2019年)。欧洲经济长期脱实向虚,人人热衷于“钱生钱”的游戏,导致各种概念层出不穷,市场投机盛行,“金融泡沫以凌人的气势,使投机经济高高凌驾在实体经济之上,损害着实体经济的发展”[10]57,房地产泡沫化便是实体经济衰落、经济金融化的表征之一。《血清素》中克莱尔(Claire)的生活经历即是明证。克莱尔是拉布鲁斯特众多女友中的一个。作为一个小演员,生活一直比较窘迫,直到她继承了母亲的遗产——一套总面积200多平方米的复式公寓。“2002年到2007年,巴黎的房地产价格涨了一倍,而她住的地方涨幅更大”,“2002年到2003年期间,她发现公寓估值每个月的涨幅比她每个月赚得钱要多得多”[8]121。“我”父亲勤勤恳恳工作四十年赚到的钱,远没有克莱尔的父亲一次房产交易赚到的钱多,于是“我”便认为“收入从来没有和劳动付出成正比……钱生钱才是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8]135。在以金融业为主导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中,劳而无获和不劳而获的现象成为常态,劳动异化和贫富差距扩大的趋势进一步加剧。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进一步指出,“在‘1%’ 人群中,劳动收入逐步成为附属物,而资本收入不断增长变为收入的主要来源”[11]286。

拉布鲁斯特的好友埃默里克(Aymeric)是一位有着贵族血统和精神传统的农场主,执着地坚持以传统的方式从事农业生产。“民以食为天”,农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欧洲农业高度机械化,资金投入大,回报周期长,收益慢,抗风险能力差。埃默里克一直是入不敷出,只能通过不断向外国资本出售土地来维持收支平衡[8]91。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由于农业经营难以为继,法国农业就业人口逐年减少,农业从业人员占就业总数百分比从6.03%(1991年)降至2.53%(2019年),广义农业增加值GDP占比自1960年以来逐渐走低,从最高的10.5%(1960年)降至1.5%(2019年)。农业经营的实质已经不是农产品的品质和食品安全,而成为资本全球逐利的手段。有专家明确表示,西方主导的经济全球化主要矛盾之一,便是“金融资本异化于实体经济的内生性矛盾”[12]60。国际上和农业生产有关的跨国企业巨头,其目的并非是要解决全球粮食安全问题和可持续发展问题,而是沦为国际大资本为牟利而人为制造粮食短缺和生态灾难的工具。如小说中提到的孟山都公司(Mensanto),拉布鲁斯特就曾是这家公司的雇员。他觉得“孟山都公司长期处于危机公关状态”[8]103,“国际种子和农化公司对农业发展产生了致命的破坏作用”[8]108。孟山都的转基因种子一直饱受争议,对人体健康的长期影响一直不明。其生产的一些农化产品对生态环境产生了长期不可逆的影响。孟山都的背后,隐现的是国际金融资本巨头的影子[13]343。国际四大粮商(2)国际四大粮商指的是美国的ADM、邦吉、嘉吉和法国的路易达孚四家跨国公司。“既是粮食实体价格的定价者,又随时可能参与投机交易”[14]011,以期实现资本全球通吃、牟取暴利的目的。

二、新自由主义欧洲的民生困顿

新自由主义过度阐释了亚当·斯密关于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作用,鼓吹市场万能,并且视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为自然状态。这种“自然主义思维又衍生出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念。社会达尔文主义将自然界中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原则直接引入人类社会,进而广泛用来支持市场竞争和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普世道德和利他主义,甚至为社会不平等、种族主义辩护”[15]131。这种新自由主义思想对欧洲的民生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普通民众生计不稳,失业率高企就是最直接的体现。《血清素》中的“我”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知识分子,又受雇于国际知名企业和政府部门,也算得上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但尽管如此,“我”的就业情况依然不稳定,不断地更换工作,而且经济也不宽裕,还时不时需要靠父亲的遗产度日[8]49。“我”在克莱西(Clécy)租住房子的房东,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他的养老保障靠的是将房子质押给荷兰买家,换取养老金为继[8]175。他的女婿也因为格兰多热(Graindorge)奶酪工厂经营困难而惨遭解雇,丢了工作。“我”之前的女友克莱尔也是一直未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最后在法国就业服务中心(Ple Emploi)找了一份为失业者排演戏剧的工作,勉强糊口[8]122。种种迹象表明,不确定性是资本主义的最大缺陷。欧盟统计局数据表明,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欧洲主要经济体除德国外,普遍深陷失业率高企的泥淖。年轻人受失业的冲击更为严重,像希腊、西班牙两国15岁至24岁年轻人失业率更是连续数年超过50%,显而易见,欧洲民众的生存困境已然是一种普遍现象。

欧洲农民的命运更是民生维艰的真实写照。当“我”第一次去诺曼底农村拜访大学好友埃默里克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破败凋敝的景象。埃默里克向“我”坦言,他“从开始做农业以来,从来都是入不敷出……之所以还能勉强支撑,主要是靠地租和卖地的收入”[8]145-146。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海外资本趁机涌入法国抄底,高价大量收储土地,推高地租,致使租地农民难以为继,纷纷放弃农业经营。他还透露:“近半个世纪以来,法国农业人口大幅下降。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按照欧盟的标准,某些农业产业领域的从业者仍需要减少两到三倍。”[8]248他承认“一旦推行欧盟的标准,我们毫无胜算,只能以破产而告终,因为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世界市场,和世界生产竞争,我们必死无疑”[8]249。资本的嗜利性披上全球化的外衣,无视区域发展实情,罔顾民生福祉,助力“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最大的胜利即‘市场神学’的建立,迫使受害者用凶手的逻辑思考问题”[10]123。而欧盟在制定相关政策时,非但未能有效维护区域内农民的切身利益,反而使其陷入更为艰难的境地。时隔十五年后,当“我”再度拜访埃默里克时,他的生活更是坠入到破败潦倒的地步。农业生产经营的每况愈下,财务状况的入不敷出,日常生计的举步维艰,令法国农民深感绝望,农民自杀的悲剧屡见不鲜[8]239。走投无路之下,农民被迫走上武力抗议维权之路。最终,埃默里克在与共和国保安部队(CRS)对抗的活动中自杀身亡。这次封路抗议造成包括一名保安部队士兵在内的11人死亡,这可能是第五共和国农民抗议活动史上伤亡最大的一次惨剧[8]262。这再次揭示了欧洲农业和农民所面临的艰难处境。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叠加欧债危机,使得欧洲大部分国家经济增长乏力,陷入长期低迷。而欧洲民主福利国家的交易式选举政治无疑更加剧了欧洲各国的财政困难,导致民生困顿,普通民众生活举步维艰。世界银行数据显示,21世纪前20年,法国GDP年增长率最高3.92%(2000年),最低至-2.87%(2009年),人均调整国民收入净额不增反降,从2008年的38533美元降至2019年的33723美元。据欧盟统计局公布的数据,自欧债危机爆发以来,欧洲各国广义政府总债务居高不下,法国携手塞浦路斯加入“欧猪五国”(PIIGS)阵营,成为“新重债七国”成员(3)“欧猪五国”指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希腊、西班牙,五国首字母简写为PIIGS;“新重债七国”指“欧猪五国”外加法国和塞浦路斯。,这对刚从金融危机和新冠疫情等多重困境中缓慢复苏的欧洲经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欧洲整体经济疲软、增长乏力的背景下,农民的境况更是不容乐观。小说中埃默里克的农场经营困难,难以为继。无奈之下,他只好听从妻子的建议,计划申请补贴,将闲置的五十多间房间改造成客房,兼营民宿业务。但这项计划因为该地区已有一家类似酒店而告吹。此外,自2002年以来,欧盟不断东扩,成员国增加到目前的27个。2015年欧盟废除了实施30年之久的牛奶配额制度,来自北欧和东欧成员国养殖业的竞争压力,令法国奶牛养殖户陷入困境,随时面临破产的危险[8]151。埃默里克就是受害者之一,经营状况的进一步恶化令他的生活陷入绝望:进不能赓续传统,振兴家业,延续家族荣光;退不能保全妻儿,奉养父母,维系安居乐业[8]226。终于,从爱尔兰和巴西进口的牛奶在北部港口勒阿弗尔进入法国[8]246,成为激怒法国农民的导火索,也成为压垮埃默里克的最后一根稻草。法国农民为谋求生存,不惜以命相搏,群起而抗争,最后酿成一起悲剧。毫不讳言,维勒贝克《血清素》中关于民生困顿的书写,是欧洲普通民众生活困境的真实写照。

不断恶化的经济结构和发展环境,不断扩大的阶层鸿沟和收入差距,不甚合理的国际贸易机制,导致欧洲陷入发展停滞、两极分化、社会撕裂、矛盾丛生的尴尬境地。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并未如预想中的那样,为大部分普通人带来生活状况的改善,反而陷诸多产业和从业人员于经济困境之中而不得脱身,《血清素》中的种种描述,无疑是对新自由主义经济主张的绝佳嘲讽和否定。

三、新自由主义欧洲的情感冷漠

如果说新自由主义导致的欧洲产业和民生等问题只是认识论层面的问题,那么它所造成的思想情感困境则是存在论方面的问题,是关乎人生存在意义和价值的重大问题。马克·里拉认为自由主义的病症在于“它只是一种反政治的哲学。它并不知道如何思考社会的本质、政府的局限、人心中归宿感的需要,宗教、传统以及类似的东西之重要性等等。所以,它会造成思想和政治上的真空”[16]。《血清素》中揭示的新自由主义时代欧洲人的情感冷漠的人文现状不禁令人深感忧虑。究其实质,这一问题的根源在于自由主义思想对人的抽象化。说到底,西方文化的底层逻辑,脱离不了基督教的宗教底色,《圣经》中有这样的说法:“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这样,你们无论什么人,若不撇下一切所有的,就不能作我的门徒。”一千多年的中世纪,基督教成功地将西方人从丰富的社会关系中抽离出来,完成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生成过程。脱离了各种社会关系的个人,以契约的形式加入宗教团体。而当近代科学解构了宗教神学之后,西方人便始终无法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于是,海德格尔发出了近代以来的西方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的感叹:“于是此在乃是发生着的无家可归本身。”[17]159西方自由世界原子式的个人,找不到生命情感和意义的寄托,孤独冷漠成为常态,梦想幻灭也便成为了必然结果,《血清素》中的人物命运际遇是对这种现象的深刻揭露。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也是人类情感的联结纽带和温馨港湾。”[18]128而小说中的亲情关系,却是完全相反的情景。据“我”所知,女友柚子自从来到法国以后,从未回过日本,她也从未想过要回去。每次她和父母的通话不仅简短、敷衍,而且十分冷淡,丝毫没有至亲间该有的温馨和关爱。据“我”的感觉,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控制和反控制之间的关系:一旦她返回日本,她的命运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我”的另一位女友克莱尔与其母的关系更为糟糕:母女俩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争抢男友,互为情敌。当她听到母亲因飞机失事不幸罹难的消息时,不但没有丝毫伤心,反而暗自窃喜。因为这不仅可以结束母女俩敌对的关系,还可以让她得以继承母亲的遗产。此外,法国现行法律明确规定,在家庭生活方面,每个法国成年人都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弃绝家庭在法国并不构成犯罪”[8]59,这对法国人的家庭责任和伦理秩序构成本质的威胁。凡此种种行为,着实罔顾道德,悖离伦常,令人瞠目结舌。

黑格尔认为,爱情是“由他者回归到自我从而达成生命的统一”的过程[19]41。马尔西尼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将之称为“他者的馈赠”,认为“爱着的人在被爱者身上忘却自己,而这种忘却能帮助自己找回自己,重新拥有自己”[19]44。这体现了对爱情本质的高度凝练和肯定。可是这部小说中的爱情却颠覆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美好和高洁。按照黑格尔和费奇诺的意思,“我”和女友柚子的关系根本不能称为爱情。两个恋人之间,虽然不能一直如初见,但至少应该是“相看两不厌”。但“我”和柚子之间却是三观不合,两相厌弃。“我”觉得“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8]22,她对“我”没有丝毫的关心,只是看中“我”的钱。平时周中不碰见她还好,每个周末和她待在一起,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和痛苦。她那欲壑难填的物质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简直令“我”无法忍受。最后当“我”无意间发现她对感情不忠时,我彻底放弃了这段感情,离开了这个像毒蜘蛛一样吸食“我”骨血的女人[8]77。埃默里克夫妻的关系最终以离婚收场,妻子在他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离他而去,带着两个女儿随一个钢琴家去了英国。资本全球化时代的爱情,在现实中难以经受住生活的考验,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为欧洲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爱情悲剧作了比较恰当的注解:“是什么将爱置于濒死的边缘?自然是当今时代的个人主义,一种将一切事物在市场上明码标价的必要性,一种可定义当今社会所有个体自私行为的逻辑。”[19]1

《血清素》中弥漫着苦闷、虚无、压抑的负面情绪,个体的孤寂、亲情的冷漠、爱情的背叛让人深感绝望,性无能、爱无力成为当代西方人普遍真实的情感症候,这无疑更加凸显了作者对历史的质疑和末日论的论断[20]68。“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0]56脱离社会关系的抽象的个人,根本无法在资本逻辑主导的世界里找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血清素》中刻画的人物形象,无一不是陷于事业和情感的双重打击中而身心俱疲、形神俱毁、深陷抑郁。更有甚者最后落得个事与愿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维勒贝克的这部小说,再次表明,嵌入生物演化思维的新自由主义思想继承了古典自由主义的关于人和社会的抽象化理念,使置身其中的人们“在其要的幸福生活与这一梦想的绝对的不可实现之间存在一种具有讽刺性的矛盾,他的生活如同他的许多同代人的生活一样,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异化所占据,异化摧毁了他们的憧憬,并滋生了普遍的抑郁气氛”[21]84。 毫无疑问,《血清素》中当代欧洲人的情感冷漠将这种现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此外,小说中的欧洲还深受人口老龄化、政治民粹主义、极端保守主义等问题的重重困扰,大有秩序紊乱、分崩离析之虞。战后的欧洲,承平日久,思想惰怠,“膨胀的工业主义、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又添新愁”[22]121。萨特曾经说过:“我们生活在愚弄的时代。有一些根本性的愚弄与社会机构有关。无论如何,今天的社会秩序建立在对群众意识的愚弄之上,混乱亦然。”[23]303新自由主义正是当下时代的一种愚弄,是作家们在作品中应该关注的威胁着人类的灾难[23]19。因此,“事实上,真正的知识分子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和人道关怀精神,致力于对现实社会问题进行剖析而不是粉饰,更不是努力发展出自圆其说的理论来论证现实的合理性”[15]133。萨特进一步明确指出,“作家以直言不讳为职能”[23]302,“我们作为作家的任务是表现世界并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证词”[23]305。维勒贝克正是萨特这种“文学介入”思想的继承者和践行者。因此,有评论认为他“在经济方面是偏左的,但在道德倾向上是偏右的”[24]41,强调文学作品对西方社会正在发生的深刻转变进行反思[21]89。总之,其立场是反对过度自由主义的[5]43。

四、结语

维勒贝克的《血清素》再次说明,在当代西方世界,新自由主义思潮以资本逻辑、市场原则、自由放任等一整套理论话语将鲜活的个人和具体的劳动抽象化,“变成世界唯一一个逻辑,享受着宗教式的地位”[25]177。普世价值这一抽象同一概念也应运而生,其实质不过是为资本逐利保驾护航。“这种抽象同一性通常以绝对化为特点,以至于忽略各种差异”[22]120-121。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家们想当然地将自由主义建立在绝对理性和空想基础之上,意欲一劳永逸,坐享其成。殊不知,其结果却是“理性一再成为胡闹,欣慰一再变成烦恼”[26]008。

维勒贝克笔下的当代欧洲,在哀叹和唏嘘中祭奠曾经的辉煌和荣光,呈现出一幅落日余晖、暮鼓余音的末世图景。抑或在维勒贝克心中,抑郁症治疗药物Captorix何尝不是新自由主义的隐喻呢?老迈多病的欧洲用之不是、弃之不能。后疫情时代的欧洲局势更加动荡不安,颓势日显。维勒贝克在《血清素》中,借克莱尔之口,发出“西方将没有人能够感受到幸福”的哀叹[8]102,这一观点与其在1999年出版的散文集《活着及其他》(Restervivantetautrestextes)中“不要惧怕幸福,它压根儿就不存在”[27]21的论断相互呼应,表明了作者对笃信新自由主义的欧洲依靠自身力量摆脱现实和思想困境持悲观绝望的态度。后疫情时代的现实也部分印证了维勒贝克的判断。新冠疫情使本已受累于经济危机影响的欧洲更加举步维艰,秉持意识形态执念和偏见的西方世界,在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中有逐渐走向封闭和保守的趋势。在和平与发展已成为各方共识的当今世界,本可互补共融的世界多元文化价值,有被拖入对抗和冲突之虞,西方自由主义与时代大潮的方枘圆凿,由此可见一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研究维勒贝克小说《血清素》中新自由主义和欧洲困境,具有及时且重要的社会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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