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姣锋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中国的海上贸易和海上交通网络在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达到顶峰。生活在南宋中后期的戴复古(1167—约1248),四十多年漫游南北,多次游历海上贸易港口城市,并将这些经历形诸诗文。
南宋时,伴随着政权南迁,中国西北的陆上丝绸之路开始衰落。同时,由于南宋国土的缩小,国家编户与赋税收入大大减少,为了增加国库收入,南宋政府积极发展海上贸易,设置了广南东路市舶司(置司地点广州)、两浙路市舶司(下辖明州、杭州、秀州、温州、江阴军等市舶务)、福建路市舶司(置司地点泉州)。
广州是宋朝最先设置市舶司的地方。北宋初海外交通恢复后,广州是最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也是各国商人云集之地。北宋时,在设置的各个市舶司中,广州贸易额是最高的。《萍州可谈》卷二:“崇宁初(1102),三路各置提举市舶官,三方唯广最盛。”[1]
南宋中后期,尽管明州、泉州和杭州等口岸因靠近政治中心而迅速崛起,广州港不复为全国对外贸易的中心,但依然是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来自各国的商人每年都沿着南海丝路把香料、珍珠、宝石等货品源源不断地输入广州。
宋太宗时期,泉州的海外贸易就有一定的规模。但在设立市舶司之前,泉州舶商出海贸易须到两浙或广东市舶司申请出海证明,方可进行。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泉州设立市舶司。市舶司的设立,大大刺激了泉州海上贸易的发展。南宋时,泉州因靠近政治中心临安而迅速发展,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泉州市舶年收入与广州基本持平,此后,逐渐取代广州成为港口龙头。
戴复古诗歌中写到的港口城市主要是泉州和广州。“喜作羊城客,忘为鹤发翁”[2]卷三,羊城即五羊城广州。理宗绍定元年(1228),戴复古一路南下,漫游到广州。理宗端平二年(1235),戴复古再游广州,秋冬之际,离开广州。理宗绍定二年(1229) 和绍定五年(1232) 戴复古两次游历闽地。在广州、泉州的几次游历期间,他目睹了港口城市的极度繁荣,并在诗歌中多方面进行表现。
海上丝绸之路带来了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寄迹小园中,自笑客异乡。东家送槟榔,西家送槟榔。咀嚼唇齿赤,亦能醉我肠。南人敬爱客,以此当茶汤。”[2]卷一诗前小序称“久寓泉南”,泉南,即福建泉州南部。泉州的港口不仅包括刺桐港,还有子港后渚、石湖、安平、福全等,这些子港的商业也很繁盛,既能供往来船只停泊,又能提供淡水和粮食药品补给,与刺桐港一起促成了整个泉州地区海上贸易的发达。槟榔,热带常绿乔木,果形长而尖,味涩微甘,汁红色,嚼食有健胃强齿功效。槟榔礼俗并非中华民族古已有之,而是来自南海诸蕃。南蕃槟榔礼俗进入中国,先通过陆上的民族融合而为岭南汉人所接受。戴复古《石洲遇陈季申话旧》其二中有“红吐槟榔唾,香薰茉莉球”,石洲在广州市,有聚方士习丹鼎之地,称药洲,因列石很多,宋时也称为石洲。可见此时广州人喜嚼食槟榔。嚼食槟榔,并以槟榔待客的风俗传入闽台泉州可有两种途径:一是借助海上经贸交往由岭南广州传入;二是由蕃商直接传入,并被泉民广泛接受[3]53-58。宋人郑域也曾赋诗咏这一闽南风尚:“海角人烟百万家,蛮风未变事堪嗟……一般气味真难学,自啖槟榔当啜茶。”[4]
来中国的蕃商,或因仰慕中国的富庶和文化,或因错过季风期而逗留,他们在泉州、广州等地安家落户,民夷杂处,不同文化碰撞,成了一道奇丽的风景线。“寄迹小园中,颇欲閟形影。谁为饶舌者,太守忽相请。开心论时务,细语及诗境。坐中有蛮客,狂言事驰骋。明日酒醒来,熟思令人瘿。”[3]53-58在泉州的蕃商不仅熟悉中国的时政,且颇通中国文化,甚至能与当地太守和文人纵情畅谈时务与诗歌。据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五,常到泉州经商的国家多为东南亚、印度和阿拉伯诸国,那么这里的“蛮客”,应是来自东南亚、印度或阿拉伯(大食)的商人。宋人蔡絛记载:“大观、政和之间(1107—1118),天下大治,四夷向风,广州、泉南请建番学。”[5]足见当时泉州蕃客之多,而建立“蕃学”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播无疑是很有效的。
伴随海上交通和贸易而来的是中外文化交流,如佛教文化交流。一些外国僧人从海上丝路来到中国。“舣舟杨柳下,一笑上茶楼。适与胡僧遇,非因越女留。云行山自在,沙合水分流。独酌临清泚,知心是白鸥。”[2]卷三当时来中国的僧人有南亚天竺国的,如赵汝适《诸蕃志》:“雍熙间僧罗护哪航海而至,自言天竺国人,蕃商以其胡僧,竟持金蹭珍宝以施,僧一不有,买隙地,兴建佛刹于泉之城南,今宝林院是也”[6]。也有来自日本的,如南宋中期,庆元五年(1199),日本高僧不可弃俊芿率安秀、长贺等搭乘日本商船来华。俊芿来华本为解决戒规疑问,学习了南山律、天台宗、禅宗和密教,后来又研究大小戒律[7]。这些僧人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有的为了求法,有的为了弘扬佛法,但毫无疑问,他们都对中外文化的交流做出了贡献。
文化输出也是南宋民间与以高丽为代表的海外诸国交往的一项重要内容。宋代,渡海前来中国的日本、高丽僧人和使者十分仰慕中国文化,尽管南宋朝廷有选择地赐予书籍,如《大藏经》、御制《秘藏诠》 《逍遥咏》 《莲花心轮》、儒家《九经》板本、《圣惠方》 《文苑英华》 《神医普救方》《太平御览》以及其他子史、阴阳地理、日历等,并允许高丽使臣抄录《(宋) 国朝登科记》 《开宝通礼》等,又开放书籍市场,让高丽使臣自购书籍,如《册府元龟》等,但远远不能满足其对文化的渴求,他们还通过僧人、留学生或民间贸易等方式搜集和购买中国书籍,其中民间贸易是最常见的方式。如高丽朝显宗(王询) 十八年(1027) 八月,宋江南人李文通等去高丽献书册(即卖书)579卷。高丽朝宣宗(王运) 四年(1087) 三月,宋福建商人徐戬等20人到高丽献《新注华严经》板。高丽朝明宗(王皓)二十二年(1192)八月,宋商又献《太平御览》,高丽朝厚奖其白银六十斤。因此,戴氏半开玩笑的请求市舶提举管仲登利用职务之便向来华高丽商人售卖自己的诗文:“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平生知己管夷吾,得为万贡堂前客。嘲吟有罪遭天厄,谋归未办资身策。鸡林莫有买诗人,明日烦公问蕃舶”[2]卷一。鸡林,古国名,即新罗。东汉永平八年(65),新罗王夜闻金城西始林间有鸡声,遂更名鸡林,此处以鸡林代指高丽。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说,鬻诗蕃舶这种诗歌也表现了戴氏作为江湖诗人的漂泊、心酸。行谒权贵、客食豪门、鬻诗坊间,是江湖文人惯用的生存方式。戴氏还有一些诗中也直白地说出了这种生存方式:“风撼梅花雨,雾笼杨柳烟。如何残腊月,已似半春天。岁里无多日,闽中过一年。黄裳解留客,时送卖诗钱。”[2]卷四七十高龄,白发鬓鬓,尚且落拓江湖,依附权贵,售诗换资,读来不免令人心酸。
繁荣的海上贸易带给相关官员丰厚的经济利益,如何处理这个巨大的诱惑,这是牵系民生和官吏仕途的要务。儒家经典《周礼·天官冢宰》,对古代官僚的为官标准提出了明确要求:“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郑玄注解曰:“既断以六事,又以廉为本”[8],为官的第一要义是廉,这是为官之根本。因此,戴氏推心置腹地对在广州作司理的朋友何季皋说:“南州通外国,浊海溷清波。人以廉称少,官从辟奏多。持身宜洁白,事上莫依阿。话别无他语,留心政事科”[2]卷三。
南宋民间海上贸易的一项重要内容是铜钱出口,或铜钱走私。中国铸造的铜钱质量好、成色足,一时成为国际上的通货,尤其是日本,由于矿产资源极度贫乏,对中国铜钱的需求极大。北宋熙宁七年废除铜禁以后,铜钱外流造成了“钱荒”,引起交钞泛滥、通货膨胀,对北宋经济构成了致命危害。南宋政府一再颁布禁铜令,但铜钱外流仍旧难以遏止。“人皆贪舶货,我独惜青钱。□□□□□,留心禁漏川。”[2]卷三“人望南风贾舶归,利通中国海南夷。珠珍犀象来无限,但恐青钱有尽时。”[9]当时蕃商常运货物来交换宋朝的铜钱,货币外流造成了钱贵谷贱,诗人以敏锐的目光指出铜钱外流之弊,并提醒当政者要留心禁止铜钱外流。
戴氏海上丝路诗歌中也表现了海航的凶险和商人经商的冒险,表达了对于商人的同情。“风波行险道,万里绝人烟。几个下番客,经年渡海船。”[2]卷三随着南洋—印度洋—阿拉伯海贸易圈的繁荣,越来越多的中国商人纷纷驾船出海,前往世界的另一端追逐财富与冒险之梦。每年11月、12月间,南宋商船队伍就会乘着东北信风浩浩荡荡地从广州、泉州等地出发,经南海穿越马六甲海峡,航行四十多天后到达苏门答腊岛西北部的蓝里港过冬。船队到达后,一边进行必要的补给和休整,一边与当地人进行贸易。等第二年再借东北风横渡印度洋,一个月后抵达印度南端的固临,再用一个多月的时间穿越阿拉伯海到达波斯湾沿岸各国。这段海上旅程往返需两年时间。南宋商人的足迹遍布当时的五大海洋贸易区:中南半岛和马来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印度半岛和斯里兰卡、波斯湾和阿拉伯岛、非洲东部和地中海沿岸的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海外行商,必须面对海洋的汹涌,航船的颠簸,海怪的可怖,礁石的危险;他们又富于钱财或货物,自然容易成为恶人觊觎的目标。他们的危险来自各个地方:海上、船上、港口、旅店,甚或异域村落等;他们的危险来自各种人和物象:海盗、窃贼、官吏、水手、海怪、飓风、礁石。
内容上,戴复古海上丝路诗歌和宋代主流海上丝路诗歌多有不同。宋代海上丝路诗歌倾心于歌咏万国来朝的昌盛。如“圣朝昌盛鲸波息,万国迎琛舶卸樯”[10]、“山海是为中国藏,梯航尤见外夷情”[11]、“万宝集登天子库,诸蛮遮泣海山楼”[12]在这些诗中,突出表现了宋人的文化优越感。
宋代海上丝路诗歌多咏叹海港城市的富庶繁荣和异域风情。如陶弼“外国衣装盛,中原气象非”[13]2869、张俞“巨舶通蕃国,孤云远帝乡”[13]2869,又如郭祥正“屯门钲铙杂大鼓,舶船接尾天南回。斛量珠玑若市米,担束犀象如肩柴。……鬼奴金盘献羊肉,蔷薇瓶水倾诸怀”[14]。
宋代海上丝路诗歌也热衷表现琳琅满目的异域奇物,如琉璃瓶、大食枣、大食瓶、日本刀、洋山茶、番菊、素馨花等,其中以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梅尧臣、刘敞三人四首关于注辇国白鹦鹉的诗歌最有代表性①参见欧阳修《答圣俞白鹦鹉杂言》、梅尧臣《赋永叔家白鹦鹉杂言》 《和刘原甫白鹦鹉》、刘敞《客有遗予注辇国鹦鹉》。。诗中写到白鹦鹉的产地是注辇国,描述了白鹦鹉具有神秘色彩的海外经历,并描写了注辇国白鹦鹉独特的外形和体态等,表现了士大夫对异域奇物的好奇。
而作为界于官僚士大夫和农工商之间的游士戴复古,其生活实际上和农工商一样处于社会的下层,与士大夫生活有本质上的差异,所以在海上丝路诗歌中,他更多的是叙写与生存密切相关的衣食,如生活方式的改变(槟榔待客),鬻诗蕃舶等,或者外夷和华人的民间相处,而没有传统士大夫的本位文化优越感、自豪感和对珍奇事物的好奇。
同时,戴复古注意到了海上贸易带来的海港繁华和经济昌盛之下掩盖的问题:铜钱外流和海航凶险。
在宋代文学中,有不少作品表现商人经商的危险,以及文人对于商人的同情。但这类题材的作品分布并不均衡,主要集中在文言小说中,如《夷坚志》的《方客遇盗》 《长乐海寇》 《江陵村侩》等,诗歌中并不多见,而表现海外贸易凶险的更是少见。
戴氏对铜钱流失的忧虑和对海上行商的关心,表现了戴氏诗歌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关心人民疾苦的思想感情,也体现了戴复古是以下层知识分子的眼光冷静观察海上贸易,更注重的是海外贸易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反映的是普通平民的愿望和爱憎。
艺术上,戴复古海上丝路诗歌语言质朴平实,极少使事用典。如劝友人清廉自持,海上丝绸之路诗歌中这类主题的诗歌不胜枚举,但多用“贪泉”“沉香(浦)”“还珠”等典故,如唐张祜《送徐彦夫南迁》:“知君还自洁,更为酌贪泉”[15]。明史鉴《送吴禹畴之广东宪副任》:“隐之自是君家事,不为贪泉易此情。”[16]清张九钺《番行篇》:“沉香官是吴刺史,却赂吏同孔节度。”[17]但戴氏几以口语出之,平易自然却饱含真情,因此,包恢说“其非无书也,殆不滞于书,与不多用故事耳”“其诗自胸中流出,多与真会”[2]序。
戴复古海上丝路诗歌内容和艺术上的这些特点表现了他的平民意识,戴复古海上丝路诗歌中表现的平民意识除与他江湖诗人的身份密切相关外,与宋诗“以俗为美”的世俗化审美意识也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