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主人公吴太太的“自我救赎”

2022-11-27 16:20田荣昌冯广宜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安德烈肉体灵魂

田荣昌,冯广宜,贺 岩

(1.西安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2.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一、引言

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 (Pavilion of Women)发表于1946年。故事发生于1938年中国江南的某个小镇,而此时的中国北方,正处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骑蹂躏之下。在中华民族生死攸关的历史背景下,该镇首富吴家仍延续着中国封建社会传统家庭所固有的生活模式。吴太太自嫁入吴家二十四年来,贤良敦厚,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坚韧能干,尽其所能将吴家大小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丈夫吴老爷无论对家事还是国事,两耳不闻半心不用;而是耽于酒肉与肉欲,毫无精神追求,行尸走肉一般饱食终日[1]79。大儿子良漠应“媒妁之言”,娶了吴太太世交康太太的长女萌萌为妻;次子泽漠在上海读书时,与长他两岁的女子若兰自由恋爱,结为夫妻;三子丰漠与康太太的小女儿、萌萌的妹妹琳仪同样奉媒妁之约成婚;四子衍漠,不及结发便被吴太太安排到乡下私塾静心读书。吴家上上下下诸番事务、所有人等尽在吴太太的掌控之中,这一切似乎都令吴太太心满意足。在既定的婚姻轨迹中走过了二十四个春秋的吴太太,也许应该认定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最好安排。

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十岁的早晨,吴太太从睡梦中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少些什么。她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应该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像曾令自己又敬又畏的婆婆吴老太太一样,从不谙世事青春韶华的少女,步入嫁作人妇初为人母的中年,再到儿子各自成家的垂垂暮年。但吴太太并不愿意继续扮演旧时父权社会体制下丈夫的身体附庸和私人财产,不仅要满足其性欲,更要为其生儿育女的悲剧命运——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国家,“在父权制度下,(女性)是父亲的财产,父亲根据自己的意愿把她嫁出去。后来在附属于丈夫的家庭时,她不过是丈夫的一份动产”[2]95。于是她幡然醒悟,要冲出吴家这座令人窒息的老宅,冲破长期捆缚自己的封建礼教——完成对自己肉体与灵魂的彻底“救赎”。

当然,吴太太的“自我救赎”,最主要的力量来自自我意识的逐渐提升,外力则源于她对公公吴老太爷、婆婆吴老太太、闺蜜康太太、丈夫的小妾秋明,以及三儿子的洋人教师安德烈等身边不同人物各自命运的反思和折射,内因与外因两者合力,助其实现了自我救赎。

在意识层面对吴太太自我救赎起到催化作用的是吴老太爷,给她灌输了太多相夫教子的传统道理,结果偏偏应了古语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话。吴太太有了才识,有了独立于封建家庭体制之外的强烈意识,也就应运而生出逆叛世俗传统的勇气和决心,从而为四十岁之后的自我救赎预设了伏笔,否则,吴太太要完成自我救赎便是无由之谈。

从精神和情感层面对吴太太产生最直接影响的人物是安德烈教士。没有他,吴太太不会领悟到人生幸福更多是来自于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让每个人获得充分自由;没有他,吴太太也绝不会在后半生感受到“爱”的精神力量,体会到灵魂相交的满足感。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男怕三十女怕四十”,此种说法有诸多解释。其中一种解释,似乎吴太太也有所了悟——尤其在仍处于封建模式的旧式家庭中,“女人四十”意味着花容憔悴,不再受丈夫待见。但吴太太并未向所谓的宿命低头,四十岁之后的她,坚定地走上了对自己从肉体到精神的“救赎”之旅。

二、吴太太的“自我救赎”

吴太太的“自我救赎”,在四十岁之前是一股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暗流,是以“无意识”方式存在的种种“意识”,诸种“意识”一旦将压抑个人情感的藩篱冲破,一定会得到精神和心灵层面的彻底释放。而她在四十岁之后的心路历程,应被视为该部作品的闪光点和聚焦点,同时也是她在心灵与肉体,精神与世俗纠葛斗争的关键部分——意味着吴太太自我救赎的完成和本我的回归,具体表现为以下两个层面:

(一)肉体救赎——初级层面

西方宗教和哲学对人类的生存方式有诸多不同的认识,其中之一被称为“肉体精神二分法”,即人类的精神和肉体是可以分开存在的。如意大利经院哲学的代表人物,被称为“六翼天使博士”的波那文都(Bonaventure,又译为“波纳文图拉”) 认为:“人是精神与肉体的复合体,……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由质料(materia spiritualis,笔者注) 与形式(forma spiritualis,笔者注) 构成的精神实体(substantia spiritualis,笔者注)。……高一级的实体的完善性必然会流溢到低级实体之中,低一级实体也会主动地追求高级实体的完善性。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它在肉体之中经历了在肉体之外所体验不到的生命活动,丰富了自身,同时也完善了肉体”[3]。

出生于传教士(基督教长老会) 家庭的赛珍珠,从意识层面大概会受到此种西方传统宗教观念的影响。因此,赛珍珠将这种意识自然而然地倾注于她所刻画并极力推崇的主人公吴太太的头脑之中。以四十岁为界,吴太太主动要求与“和睦相处”二十四年的丈夫吴老爷分居,从举案齐眉的旧式顺从妻子,转变为孑然于外的独立女性,这种突发转变产生的原因和动力是什么?首先,从女性角度主动提出“分居”,这对于中国旧式家庭简直难以想象。中国封建礼教都是从“男权”角度出发设定诸种对女性予以奴役和禁锢的纲常规约,比如所谓“三从四德”“七出”“贞节”等束缚女性思想、限制女性权利、泯灭人性的教条。

年轻时的吴太太,表现出传统封建家庭女性普遍具有的性格——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弯下身子,双手搁在她肩上,两只眼只管定定的看她在镜子里的脸。‘但凡你要是个丑八怪’,他说,‘我昨晚一准就在枕头上要了你的命。我顶讨厌丑女人的。’……‘做什么要我的命呢?’她用好听的声音问道。‘把我送回家也就够狠的啦’”[4]3。这是二十四年前新婚的翌日清晨,吴老爷和吴太太在贴身佣人莺儿离开卧房去为主人沏茶的短瞬间内独处时的一段对话。从中分明看出吴太太作为封建体制下的传统女性,婚后对丈夫所表现出的依从和恭顺,温良和卑弱。那种男尊女卑的地位差异仅寥寥几笔却鞭辟入里,“送回家(休妻)”就是对出阁女子甚至是其娘家人最大的惩罚和羞辱。

在封建体制下,女性一旦嫁为人妇,首先是身体上失去了“自我”,大多数沦为丈夫的泄欲工具和生育机器。“这些年来,吴太太生的孩子里头,活下来的四个都是儿子,那三个没保住的也只有一个是女孩。”[4]8曾经的吴太太,与大多数旧式封建家庭的妻子一样,逃脱不了作为生育机器的宿命:存活的四个儿子,加上夭折的三个,二十多年一共生了七个孩子,还算幸运。

事实上,这种罔顾女性自身性命而盲目生育的做法不止于吴太太一人,她的闺蜜康太太“十一次临盆,女孩占了六个”[4]8。但与吴太太不同的是,康太太没有读过什么书,自己压根认识不到女性的权益何在,“生孩子真让我开心哟!……假如我每年都能生个孩子——如果我再也不能‘结果’了,我还有什么用呢?”“事实上,康太太会觉得读书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去生孩子”[4]201。所以,四十岁后,康太太又怀孕了,但因年纪太大,生产时要不是吴太太出手相救,死去的就不只是这个孩子了。

甚至吴太太的大儿媳萌萌,同样延续着大多数中国传统女性的既定命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恪守妇道,以夫为纲。“在她眼里,良漠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好的男人,她老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有福气把终身托付给他。……在他身上,她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他让她沉醉,她也满足于这样的沉醉。她压根也不想要什么自我。做他的女人,白天伺候他,晚上躺在他臂弯里,替他叠衣服,替他端饭泡茶点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忙忙碌碌地对付他的一丁点儿头疼脑热,替他尝尝菜好不好,试试酒热不热,这些便是她应尽的职责,快乐的源泉。不过,生儿育女乃是头等大事。替他生一大堆孩子是她唯一的期盼。她是帮他延续生命的工具。”[4]55-56

赛珍珠用冰冷惊悚的数字和令人同情却愤懑的语言勾勒出一连串被封建婚姻扼杀掉幸福人生,夺去自我意识的女性生态图景:吴老太太、吴太太、康太太、萌萌,甚至在上海受过新式教育的三儿媳琳仪(最后也生了三四个孩子),只不过是被旧式婚姻枷锁牢牢绑定的万千女性中的几个缩影,旧中国其他女性的命运由此可见一斑。

而精神层面上“自我”的存在感、认同感就更是无从谈起了。“‘上回我戴这耳环,孩子他爹说看上去活像西瓜上滚着露珠儿。’康太太笑了。接着眼泪便从她眼里滑下来。她没怎么注意,任那泪珠儿慢慢滚落到两腮,弹在胸前厚厚的缎子上溅起来,倒没渗入缎子里。”[4]9这是吴太太四十寿辰时,康太太给她送贺礼——一副自己都舍不得戴的珍珠耳环时的细节描写,读来让人心生怜惜:十七八岁就嫁入康府的康太太,如今青春不再,就连带上自己心爱的耳环都会被经常出入于烟花柳巷的丈夫康老爷羞辱得无地自容,只能将它送给姿色尚存的好友吴太太。两相对照,康太太已完全失去了自我,要在她身上实现“自我救赎”已是缘木求鱼。

吴太太曾经与康太太的婚姻处境基本相当,但值得庆幸的是,她从根本上又不同于康太太。她具有自我意识的天性和良好的教育背景,这意味着她不会永远做一个顺从温良甚至逆来顺受的旧式太太。四十寿辰一过的清晨,她将康太太送给她的珍珠耳环转送给长子良漠的媳妇萌萌,这一细节非常值得认真品读。“‘萌萌,良漠告诉我你又锦上添花啦,’她说,‘我是来谢谢你的,还要送你一份礼。’……‘我娘的珍珠耳环!’她轻声说。‘我以前也戴过这副耳环,那时候我还央求娘送给我呢,’她坦言。‘现在就是你的了,’吴太太说。(中略)‘哎呀呀,’莲儿大声嚷起来,‘可不能让她的模样太俊了,要不会生丫头的。’他们都笑开了。吴太太收起笑容,起身走开前扔下一句话,‘丫头我也喜欢。这人世间有了大爷们自然也得有女人家。我们老是会忘记这个道理,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不是吗,萌萌?’”[4]22-23这句话从一个旧式女人口里说出,的确振聋发聩,不啻为颠覆传统认知铿锵有力的女权宣言。能够在当时男尊女卑戒律森严的社会背景下表现出如此超前的女性意识,实在难能可贵。实际上,吴太太并不像书中其他女性那样话多却毫无分量。

在四十寿宴结束后,吴太太领着女眷亲属们去会客厅,“吴太太在会客厅里的众女眷面前,一样仪态优雅、卓尔不群。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可别人并不觉得她特别沉默,因为她一向都是寡言少语的。只有碰上要拿个主意的时候,大伙儿才不由自主地转向她,谁不晓得,这宅子里她是说一不二的。不管做怎样的决断,她总是能用寥寥数语就把事情解释得清楚明白,声调也总是轻柔婉转仿佛岩石上流过的清泉”[4]28。可以说,吴太太在整个故事中扮演了吴家甚至康家其他女性精神首领的角色,是敢于向封建礼教发出抗议的反叛人物。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能将女性的温柔化作处世的力量,将女性以退为进的处事方式发挥至极致的只有吴太太。这亦是来自其性格内里的自信和底气所致,是挣脱封建枷锁实现“自我救赎”所必须具备的先天气质和禀性。

这种意识和禀性无疑为四十岁之后吴太太的一系列“自我救赎”之举预设了强有力的精神前提。这种意识,如同一粒深埋泥土中的种子,等待着充足的养分和适合的时机破土而出。对吴太太本人而言,这一天她期盼已久:“她的前半生已告终结,后半生正徐徐展开。她并不害怕年华老去,因为老去也可以给她增光添彩。每长一岁,她在亲友面前就加一层体面,多一分尊贵。她也不害怕容颜渐衰,因为这些年来她努力让容貌只略略改变了几分,所以看上去仍然要比实际年龄娇美。她再也不会如年少时穿得那般花团锦簇,……岁月流逝之于她,并不意味着失落,倒反而等于赢来了一番打磨与提携。就因为她晓得自己美丽依旧,所以她准备做她早已盘算好的事。……她要做的事,是她自己静静地,静静地想了许久才决定的”[4]6-7。

《战国策》云:“女为悦己者容。”[5]239大致是说女子在男权社会中仅处于被男人赏悦的卑微角色,女子装扮自己的目的也是为了取悦男人。但吴太太却逆反流俗,在二十四年的传统家庭生活中,渐渐将内心深处这种独立意识激活,认为“自我”的存在并非为同居一室的丈夫,她要“为悦己而荣”,可谓“自我救赎”意识的行动实施。

这种思想之所以得到强化,部分得益于饱读传统圣贤之书但思想还算开明的吴老太爷对吴太太“道德”说教所产生的反作用力。在吴老太爷心目中,女人是为了让男人开心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你的脑筋实在是够好使的了。……可是你的脑袋到底不是在男人的脖子上呀。那是女人的脖子。那里注入的是女人的血,搏动着它的是女人的心,包围在它身边的是女人无法逃遁的生活。女人家若是脑筋比身体更好使,可不是一件好事。……女人的身体确实要比头脑重要。……你的模样已经够漂亮的了,自然是不需要再有什么头脑的。……在我们家里,你并不需要这么聪明——是啊,有那么一点机灵劲是好的,这样你就能记记账,管管佣人,让小辈都服服帖帖”[4]70-71。即使是比较开明的吴老太爷,也难免对女性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见。

吴老太爷不许吴太太看书房中所藏“禁书”:“你最好还是别去看那些书。女子无才,才会受男人的宠爱。以你的年纪而论,你的见识已经够广的了。这些书你没必要看。你现在的心智,尚且风清月白,纤尘不染,还是尽心竭力地让我的儿子开心吧。孩子啊,若有心领悟爱之真谛,一味钻在书本里不可取,追根溯源才是正路。”[4]73很明显,吴老太爷试图以封建伦理纲常“女子无才便是德”来说教吴太太,虽然让恭良的吴太太“一听就是二十年”,但反过来讲,吴老太爷的说教并非都是负面的,有些话好似醍醐灌顶,令原本心智不同于俗众的吴太太生出自我和自爱的思想:“心底深处,人最爱的总是自己。老天将‘自爱’摆在第一位,所以人不管有多么愁苦,也要活下去。一旦‘自爱’受到伤害,其他的爱亦无从延续,因为若是‘自爱’倍受摧残,‘自我’便会厌世轻生,这岂不违逆了天意?”[4]72正是吴老太爷这段良心之语,将“自我意念”的种子撒播在吴太太幡然萌动的心田上,对吴太太“自我救赎”意识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催化和启悟作用。“然而今天,……她觉得,现在,她的才智已经可以同他相提并论,她听他的话也可以听到头了。她终于可以摆脱老太爷的影子了。”[4]73“毫无疑问,吴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都读过这些书,而她,或许是第一个把这本书(《金瓶梅》) 捧在手里的女人。”[4]74她终于悟到了“灵魂”:“这是一个没有头脑也没有精神的男人(西门庆)的故事。这是一个男人的肉体的故事,他的灵魂在肉体中挣扎,忍饥挨饿,最后终于死去。”[4]74在此,吴太太内心的声音证实了“灵魂”在被欲望捆绑的肉体中必然死去的道理,所以,吴太太需要让自己的“肉体”首先从“多年被缚”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这个阶段为下文与康太太就男人逛窑子问题的讨论及吴老爷有一天逛窑子而喜欢上风月女子铺设了伏笔。“‘唉,爱莲’她(康太太)常说,‘你孩子他爹从来不给你惹麻烦。我从来没听说他到那些个花街柳巷去呢。可我那男人—……’吴太太有一回是这么说的,‘那就由着他去找乐子好了,只要他赶在天亮之前回来不就行了?’”[4]9

四十岁的早晨,曾经的顺从和依附地位要发生彻底地改变了。吴太太要从肉体上拯救自己,赎回自己。这个决定就是为丈夫纳妾。但吴太太可谓是女人中绝顶聪明的。她首先把自己的决定说给了贴身丫环莺儿。莺儿作为家中佣人的代表,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纳妾决定也许会经由莺儿之口传给吴老太太,再传遍吴家上下,这样也为帮吴老爷纳妾计划的顺利实施起到一定的预造声势作用,不至于太过突兀而难以推行。

在告知吴老爷自己的主张前,吴太太经历了更加复杂的心理斗争。具体表现在吴太太对墙上的那幅登山图的想象:“月光当真是亮,亮得能让她看清墙上那轴画的线条。……俊峰峭壁,山间还有一个渺小的身影,奋力躬身向上攀登。谁也弄不清那身影是男是女。……今夜,忽而有窗棂的影子,忽而又有一道月光,次第投在画上,倏忽间,登山者似乎离山顶仅咫尺之遥。……她躺着,无所思亦无所忆,此刻,她只是超然物外的自己。”[4]32-33吴太太内心强烈的“个体感”通过画中人物投射出来,这正是吴太太向“自我”之巅攀登的象征。她躺在床上,等待着吴老爷的到来:“做了二十四年的夫妻,两个人的生活里自然免不了有那一套例行公事。今晚是与他相伴的最后一夜,她真希望多少能有些变化”[4]33。在例行了二十四年相夫教子贤顺妻子的职责后,吴太太决定在合适的时机——今夜——彻底与以前的自己做个了断,将自己的想法巧妙地告诉吴老爷。但吴太太并非庸常的女流之辈,她非常明白只有给足吴老爷面子才有可能让自己的计划被顺理接受,“因此,她慎之又慎,大体上遵循她一贯奉行的中庸之道。换句话说,她既不冷淡,亦非热烈。她始终温润可人。她小心翼翼地把事情做得减一分则缺,增一分则满、则溢。凡事都能处理得圆满周全且适可而止,这样的本领她生来就有。……她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吗?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她柔弱得像一朵被人摘落的花,躺在床上千百次地自问,会后悔吗?会后悔吗?眼看一个时辰将尽,她才幡然省悟,她是不会后悔的。……有生之年,她再也不会睡到这屋里来了。她已经选定了今后的栖身之所。……她要住到那里去,平心静气,孑然一身,惟有一颗孤单的心儿相伴,直至终老”[4]34。只有与自我相伴,才可以找寻到灵魂的归宿,吴太太用了二十四年才找寻到这一条心路历程最终的落脚点。

经过慎重权衡且再三犹豫,吴太太大胆地告诉了丈夫自己今后的打算,“今天我满四十岁。……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好多年。……若单论男女之情,我们俩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可是,而今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去一半了。……你还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呢,你身上的那一盆火啊,正烧得旺呢。你应该生更多的儿子。而我呢,这档子事已经完结了”[4]36。多么巧妙而睿智的提议,既清楚地阐明了自己意欲分居而获得肉体独立的主张,又极其圆润地给足了丈夫面子。“肉体”分居是获得精神自由的第一步,但勇敢地跨出第一步,对于吴太太并非毫无痛楚。“吴太太独自躺在她的新床上。这张床要比她原来那张大得多,她躺在那儿,轻轻拷问自己的心灵深处。想想她婚床上那条玫瑰红的缎被,若是下面躺的是另一个人,她的心里难道不会百转千折?……那竟是一种浩浩汤汤的痛楚,每当上天凭着凡人难以捉摸的智慧裁定一条生灵的劫数时,就会生出这样的痛楚来。”[4]39-40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6]237只有肉体的交合,是无法称为爱情的。吴太太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上天交付给女人的生儿育女的使命,“无论是哪一个女人,若是自己过了生儿育女的好时辰还死死黏着男人不放,则不啻是违逆天意之举了。经她这一番自圆其说,那浩浩汤汤的隐痛渐渐化解开,于是她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又平静下来。说真的,她觉得仿佛寻回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似乎又成了没出阁的小姑娘。……她的身子,又属于她自己了。……而今又重获自由”[4]40。这种自由之身是经历了太多的失去自我之后的顿悟。“二十四年来,不管是在孩子出生前还是出生后,她一直在全身心地付出。如今,连她的孩子也要生孩子了。终于熬到头了。”[4]49但痛楚是短暂的,获得新生的快意虽令吴太太有些难以适应,但又心满意足,“醒在四十岁生日后的第一天,吴太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新感觉”[4]39。

有研究者认为吴太太帮助吴老爷纳妾是出于非常自私的动机,是牺牲了他人的幸福和自由,是一种愚昧思想在作祟[7-10]。这一点笔者并不完全认同。

如果深究吴太太为丈夫纳妾背后的深层意义,并不能简单认为是她的一己私心和愚昧思想。实际上,为丈夫纳妾,某种意义上,对处于生死困境中的小妾秋明,也是一种拯救,至少她可以不再担心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了[11]21。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吴太太借助于秋明,完成了对自己身体主宰权的“自我意识”,从萌芽到成熟的顺利跨越。从正式分房而居到顺利安排小妾到吴老爷卧室同房的第二天清晨,标志着吴太太成功地完成了对自己肉体的“救赎”,“吴太太从平生睡得最沉的一觉中醒来。此时已是早晨,这一整晚她居然一次也没有醒过。……今天早晨,她又体会到了这种完整,而这一次感觉更深切更透彻。如今,她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4]111-112。

(二)精神救赎——高级层面

西方哲学、宗教学思想的奠基人之一柏拉图认为,人的肉体与灵魂是相互分离的,肉体只是灵魂的一个枷锁而已[12]16,这种认识对于基督教信仰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从精神、肉体二元对立存在来看,笃信基督教的赛珍珠也许在吴太太肉体独立的设定完成之后,会进一步刻画其灵魂层面的自我救赎,而这一步跨越经历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艰难过程,同时,也是“肉体救赎”的升华飞跃和自我意识的进一步完善。

首先是量变的积累。当吴太太主动与吴老爷分居并打算为他纳妾的消息传遍吴家大院时,上至婆婆吴老太太,再到自己的大儿子良漠、二儿子泽漠,以及大儿媳萌萌、二儿媳若兰,乃至吴家所有佣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愕和不解,甚至不安,多数人根本无法理解吴太太这种做法所表现的精神层面的意义。

二儿媳若兰对婆婆吴太太这一决定的反应尤为强烈,她不仅代表自己的丈夫——聪明睿智能说会道的泽漠,还代表泽漠的大哥——温良恭顺随和平静但缺乏反抗力的——良漠,还有遇事方寸大乱毫无头绪没有主见的大哥媳妇萌萌,更代表自己和其他新女性,要亲自到吴太太新屋一问究竟。若兰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勇气,首先在于她认为“自己是新女性,不因循守旧,不惧怕男人,相信男女平等”[4]57。但她的出发点亦仅仅是从所谓“移风易俗”和“男女平等”的社会新风尚以及“革命党新法”角度去劝说吴太太不要为吴老爷纳妾,“讨姨娘那一套,早就不时兴啦”,讲风俗不行;“娘,如今男人纳妾可是犯法的,您晓得吗?”讲法更行不通,“这些法啊,整个儿一纸空文”[4]51。若兰没有击中问题的要害,没有意识到吴太太这种做法的深层含义,所以她注定无法摇撼吴太太铁定如山的计划,因为,从骨子里,若兰只是表象上的新女性,她并不具备彻底的革命精神,因为她的梦想在吴家大宅里早已被传统思想牢牢捆绑,被对泽漠的倾心和爱慕而压抑,只有吴太太才能越过吴家封建老宅这一股强大的暗流。

事实上,此时吴府上下六十几号人,包括有一定的新女性觉悟,敢于冲破包办婚姻的藩篱而与泽莫私定终身的若兰,也根本无法洞察吴太太心灵深处潜藏的那种愈发强烈的“自我救赎”精神的声声召唤:“可怜的灵魂与身体啊,你这辈子余下的岁月就留给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分割得支离破碎,现在把剩下的带走吧,再拼接起一个完整的自己,这样,生活就会因为你自身的缘故而变得美好,不仅仅因为你付出的东西,也因为你得到的一切而美好。在余生的岁月里,我要把自己的聪明劲儿、精气神儿都攒起来。我要悉心照料我的身子骨,不是要它招男人疼,而是因为我的魂灵整个儿都住在里边,我得指望着它过日子”[4]54。“若兰一走,她再度心甘情愿地沉入孤寂与静谧中。可想而知,一大家子人肯定会背着她聚在一起,一个个心事重重,不晓得如何是好,因为据他们的记忆,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替自己办事,一想到这里,她便微笑起来。脸上是笑,心里却是满满的一片宁静。”[4]54这种宁静,正是肉体获得自主,精神得到救赎之后所体会到的自由的感觉。“她以前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由与勇气。……此刻,她整个人都属于她自己。”[4]69

吴太太在差使媒婆刘妈安排好要纳的女子之后,终于可以心安了。于是她一个人走进昔日吴老太爷的书房,大胆地去读一本被封建礼教视为女人不该不能去读的禁书。“行了,是时候了,她终于可以读一本禁书了。……她信手选了一本书。书很厚。……‘金瓶梅’——第一卷的绸布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几个毛笔字。‘看来这本书经常有人翻的,’她心里这么想,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毫无疑问,吴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都读过这些书,而她,或许是第一个把这本书捧在手里的女人。……‘我压根就不该听老太爷的,’她几乎喊出了声。‘这本书我早就应该看了。’”[4]74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和魄力,不自由的精神和意识是无法让吴太太获得“读一本禁书”的勇气[4]69。禁书禁锢的是自由行走的肉体和随意飞驰的灵魂,吴太太打开老太爷书房里的禁书,也意味着打开了通往自由世界的一扇大门。她“一路穿过美丽而古老的庭院,她只觉得魂灵从肉身中挣脱开,某种时时袭上她心头的感觉此刻再度降临——这个在她多年前就融入其中的吴家就像一条河,而她仿佛正在这河上漂流徜徉”[4]99-100。

在量变阶段,吴太太的浅层动机是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身体不如以往那样对吴老爷富有吸引力,因此,希望通过分居摆脱吴老爷旺盛的欲火,摆脱可能怀上孩子所带来的压力;而纳妾既可以满足吴老爷旺盛的欲望,同时可以继续为吴家延续香火。分居为吴太太完成精神救赎起到了积极的铺垫作用。

这种“自由的感觉”和“读一本禁书”的勇气,在吴太太通过认识夏修女为自己三儿子丰漠请来教洋文的家教老师安德烈牧师后得到进一步强化,意味着吴太太精神救赎从量变到质变的成功过渡。

这种过渡同样经历了认知层面渐进式的转变。因为吴太太起初对于洋人的认识仍然停留在有些愚钝且偏见的封建女性意识层面:“洋人?……我听说,西洋的男人个个是好色之徒,还粗鲁凶悍”[4]120。“他用洋文教书,天晓得会教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呢”![4]141但为了让性情乖张的三儿子丰漠能娶到学过洋文的琳仪,吴太太决定通过夏修女请来牧师安德烈作丰漠的洋文教师。

但量变积累到一定阶段就必然会发生质变。从对洋人、洋话、洋文化的排斥,到逐渐接受并感同身受,可算经历了意识层面比较激烈的自我斗争。吴太太父亲在李鸿章手下做官,出访过许多欧美国家,可谓名门望族,她打小便深受父亲的影响,能读书写字,没像姐姐那样被守旧的母亲裹了小脚,也接触过一些西方文化,因此思想比较开明,接受新事物来得快。从吴太太委托夏修女为三儿子丰漠请洋人牧师教英文时的一段话即可看出她与其他传统中国女性极为迥异的视野:“说到底,以前那一套老祖宗是够用了,搁到今天就不够我们使的了。如今大海也没法把种族隔开了,天也不再是我们自家的顶篷。你能跟我说说,城里有没有什么外国男士,可以让我请来教丰漠的?”[4]123虽然夏修女并不认为吴太太所指的牧师安德烈是真正的信徒,但为了能打动夏修女,吴太太甚至给她保证说只要能为丰漠请来安德烈,她自己愿意接受夏修女随时的传教祷告。

之后,吴太太以激将法成功说服三儿子丰漠跟随安德烈学习英文,以便他能被傲气的琳仪相中。

安德烈非常乐意给丰漠教授英文,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吴太太问,“您收多少佣金”?“我分文不取,”安德烈教士平静地说,“我要钱没什么用。……或许可以这样,在您自己的城市里,时不时的,有些事情是人们应该做的——比如,可以给孤儿们找个安身之所。……太太,等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会来找您的,如果您能施以援手,就是对我的酬劳了”[4]140。

按道理,安德烈教会丰漠英文,使他能够与琳仪搭上话,并最终喜结良缘,任务就已圆满完成,但故事却远未结束。安德烈的慷慨和博爱却潜移默化地触动了吴太太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

“可是你的信仰呢?”她问。

“我的信仰?它在寰宇和虚空中,在太阳和星星中,在云和风中。”

“可是你还收养了那些孩子,”她追问道,“如果说你沉醉于孤独,不需要任何人的话,那为什么你还要收留那些萍水相逢的孩子呢”?

他低头看了看那双硕大的、因为劳碌而粗糙的手。“这双手也必须有活力,也得开开心心才行啊,”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这双手是身外之物,压根儿就不属于他似的,“欲使灵魂自由,也必须利用肉身的”[4]186-187。

她突然意识到,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她明白了安德烈教士的孤独,也懂得了他为什么会甘于孤独。她仰望星空,整个人都游离在这孤独的边缘,不由浑身打颤。……她已经摆脱了围墙的束缚。在她的想象中,这些围墙并没有高高地向天空延伸,没有把星空切出一个方块。相反地,她自己攀上了星星,从那里,她能看见整个地球伸展在她眼前,有分布其间的七大洋,有各个不同的国家,以及过去她只有在书本才能看到的各个种族。……平生第一回,她渴望从这四面院墙里挣脱出去,遨游天下,遍览万物,无所不知。”[4]188与吴老爷分居、为他纳妾,直到小妾秋明怀孕,吴太太终于完成了肉体上的自我救赎;而安德烈对吴太太完成自我精神救赎则起到了极大的引导和催化作用,让她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肉体上脱离吴老爷,而更要在精神上摆脱捆缚她自由意志的吴家老宅,去往更为广阔的精神空间寻觅自由的灵魂[13]116。“‘但凡我自由了’,吴太太想,‘我一定要离开这宅子。’”[4]189“多少年来,她为了尽责,性情倍受压抑,灵魂苦苦等候,然而那与生俱来的灵性仍旧在慢慢成长,不错,就在恪尽职守的同时成长,在重重束缚中成长,等待脱离苦海的那一天。”[4]357

但毫无目的、单纯自由的灵魂依然没有意义,正如安德烈所说,真正充实的灵魂,真正自由的灵魂,“在睡眠与行走中,在打扫屋子、修建花园时,还有,当我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孩子、给他们吃饭的时候”[4]185。

生命无常,安德烈因热心助人而被暴徒殴打致死。他的突然离世,让肉体刚获自由,精神尚未彻底独立的吴太太悲痛不已,但她并未失去灵魂前行的方向,反而更加看到了一条精神救赎的光明大道——她毅然承担起安德烈生前收留照料孤儿弃婴的神圣职责——将他收留的二十几个孤儿全部妥善安置到吴家的祖庙里,派专人精心照料。当然,吴太太并非从一开始就完全乐意做这件事,而是在经历了犹豫、不解到幡然醒悟,再到毅然受命这一复杂的心理斗争过程。孤儿们在吴太太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吴太太承续安德烈收孤扶幼的壮举,无疑成为其灵魂得以成功救赎的最高表现。

三、结语

法国哲学家加缪说:“要是说在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们永远向往并且有时还可以让人们得到的话,那么这就是人间的柔情。”[14]470可以说,安德烈的出现,是让经历了二十多年满足丈夫生理需求,为其生儿育女的肉体苦痛之后的吴太太突然醒悟的关键契机,也是让她逐渐萌生追求这种人间柔情的意识和愿望的精神动力。但真正的自我救赎者还是吴太太本人——从肉体独立,逐渐过渡到精神上本我意识的显露乃至生成,这一漫长的不自觉到自觉的蜕变过程,是一个从肉体独立的量变积累,到精神自由的质变渐进式变化过程,最终使她摆脱了肉体附庸的角色,获得了精神上的自我,并构筑起完全自我的心灵空间,圆满地实现了“自我救赎”的心路求索。这也印证了西方哲学所颂扬的普世价值观:“灵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恶和善。让我们永远坚持走向上的路,追去正义和智慧。”[1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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