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四库全书总目》对唐宋古文革新的评述及其影响

2022-11-27 08:38
扬州职业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总目文风革新

梁 观 飞

(南宁师范大学, 广西 南宁 530299)

《四库全书总目》(简称《总目》)是清代官修目录学著作,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评价“刘向《别录》以来,才有此书”[1],足见本书的地位。《总目》集部提要集中展现了四库馆臣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论述与评价,对古文革新的主要作家、作品以及发展演进,《总目》着墨颇多,由此可以看到四库馆臣对唐宋古文革新较为准确的论述和精当的评价。

1 《四库全书总目》对唐宋古文革新进程的论述

关于唐宋文章变化、演进的过程与脉络,中唐人梁肃即有“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2]5261之说;南宋人汪藻则称“宋兴百余年,文章之变屡矣。杨文公倡之于前,欧阳文忠公继之于后,至元丰、元祐间,斯文几于古而无遗恨矣”[3]。近千年间,相关陈述颇为多样,对于各个阶段的主次人物、流变过程,诸家论述略有差异,到清中期《总目》的编撰与刊行,四库馆臣对前人的观点或引或辩,以较为客观公正的考证态度,形成了较完整、准确的唐宋古文革新谱系。

1.1 唐代古文革新的演进

唐代古文革新以韩愈、柳宗元为大宗。宋初出于推进文章革新的需要,韩、柳文章被愈加推重,姚铉在《唐文粹·序》中称“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凌轥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4];苏轼则在《潮州韩文公庙碑》盛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5]。早在宋代,唐古文革新“首唱”几乎全部归功于韩、柳等人,韩、柳之前古文革新的奠基者如萧颖士、李华等人,甚至是韩愈师法的独孤及、梁肃等都少被提及。胡应麟在《诗薮》中说“盛唐萧颖士、李华、元结,文名皆藉甚当时,而湮没异代者,前掩于王、杨,后掩于韩、柳也”[6],不无道理。

《总目》继承了前人韩、柳古文革新为唐代古文大盛的观点,但是四库馆臣对韩、柳前人的奠基和贡献并没有贬低、忽略。《总目》将唐代文章革新看作一个发展的过程,对唐代古文革新作家进行了整体的关照,从唐人文集的相关提要中可以看到四库馆臣对唐代古文革新演进过程的勾勒和陈述:

唐初文章,不脱陈、隋旧习。子昂始奋发自为,追古作者。韩愈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亦谓:“张说工著述,张九龄善比兴,兼备者子昂而已。”马端临《文献通考》乃谓:“子昂惟诗语高妙,其他文则不脱偶俪卑弱之体。韩、柳之论不专称其诗,皆所未喻。”今观其集,惟诸表序犹沿排俪之习,若论事书疏之类,实疏朴近古,韩、柳之论未为非也。[7]1278

文章戛戛自异,变排偶绮靡之习。杜甫尝和其《舂陵行》,称其可为天地万物吐气。晁公武谓其文如古钟磬,不谐俗耳。高似孙谓其文章奇古,不蹈袭。盖唐文在韩愈以前,毅然自为者,自结始。亦可谓耿介拔俗之姿矣。[7]1283

考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元结与及始奋起湔除,萧颖士、李华左右之。其后韩、柳继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极盛。斫雕为朴,数子实居首功。《唐实录》称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特风气初开,明而未融耳。[7]1285

在这三则提要中,四库馆臣勾勒了初唐至中唐古文大盛的演进轨迹。在《陈拾遗集》提要中,《总目》引唐代古文革新领袖韩、柳评陈子昂语,认为唐文章从陈子昂开始崛起,文风发生变化,四库馆臣认为陈子昂的“论事书疏”一类创作已经不同于陈隋偶俪卑弱的文风,唐初的陈子昂已经开启了“追古”的进程。在《次山集》提要中,四库馆臣认为元结的文章已经与当时的俗体大为不同,元结的文章不蹈袭前人,自成一家,破除了偶俪的绮靡风气。从《毗陵集》的提要中则能更清晰地看到唐代古文革新的演变轨迹,唐代文格大变、排除六朝之习从元结和独孤及开始,同时代的萧颖士、李华崛起呼应,元结、独孤及之后,韩、柳继起,唐代古文由此极为兴盛,而且四库馆臣还认为韩愈受到了独孤及等人的影响。唐代古文革新的产生、发展到兴盛,《总目》已经做了清晰的阐述。

关于韩、柳之前的古文,《总目》没有采用唐人梁肃的说法“天宝已还,则李员外、萧功曹、贾常侍、独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2]5261,与独孤及 “天宝中,公与兰陵萧茂挺、长乐贾幼几勃焉复起,振中古之风,以宏文德”[8]的提法也有差异。四库馆臣将元结、独孤及作为古文革新的先驱,对元结《总目》表现出极为赞赏的态度。独孤及盛称的李华,四库馆臣在《李遐叔文集》提要中评价他的作品“文词绵丽,精彩焕发”[7]1286,尽管《总目》也认为李华能够追配古人,但是这里所称的“古人”与四库馆臣赞赏的“不谐俗”的“古”仍有一定的距离,近人金秬香在《骈文概论》称李华“文体温丽,少宏杰之气”[9],显然是中肯之语,颇得四库馆臣三昧。因此,李华与元结的“毅然自为”“为天地万物吐气”的强烈复古意识、浑厚滂沱的气势还是不太相同的。《总目》以元结、独孤及为主要先驱,特别强调元结的开辟之功,从四库馆臣总结古文革新的主要内容和表现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到其中缘由,《总目》认为古文革新的突出表现是“斫雕为朴”“湔除排偶绮靡之习”“文格大变”,而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萧颖士、李华仍有不少的骈俪之作、排偶痕迹。显然,元结的“戛戛自异”“不蹈古”“不谐俗”的创作更符合四库馆臣文章批评观念里的古文之义。

唐代古文革新各个时期的主要作家,《总目》也有评述。韩、柳同时的古文作家,四库馆臣在《刘宾客文集》提要中称“其古文则恣肆博辨,于昌黎、柳州之外,自为轨辙”[7]1290,在《李元宾文编》提要中称“观与韩愈、欧阳詹为同年,并以古文相砥砺”“观乃从事古文,以与愈相左右”[7]1292等,四库馆臣俨然将刘禹锡、李观、欧阳詹等人视为韩柳古文革新的重要成员。从《总目》在《皇甫持正集》提要称“其文与李翱同出韩愈。翱得愈之醇,而湜得愈之奇崛”[7]1291,《李文公集》提要中言“翱为韩愈之侄婿,故其学皆出于愈”[7]1291,《孙可之集》提要中引孙樵语“某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7]1300等评价和论述,则可以清晰地看到韩柳之后古文革新的延续和遗响。

1.2 宋代古文革新的谱系

关于宋代古文革新的兴起与流衍,南宋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称“本朝初为古文者,柳开、穆修,其后有二尹、三苏兄弟。欧公本以辞赋擅名场屋,既得韩文,刻意为之。虽皆在诸公后,而独出其上,遂为一代文宗”[10],赵孟坚则认为“伯长一倡,尹、欧、仲涂和之,南丰、三苏又和之,元佑诸君子又和之,轰然古雅,至淳、乾尚余音韵。其风稜骨峭,摆落繁华,亦一代之体也”[11]329,可以看到,即使是宋人也对宋代古文发展谱系有不小的分歧。两宋以降,诸家对宋代古文革新的论述也互有差异,《总目》则能够在宋人相关提要中理清宋代古文的谱系,对宋人古文革新的师承与演进有极为精确的认识。

宋文以欧阳修为旗手,这是没有异议的。《宋史·欧阳修传》称“(文章)涉晋、魏而弊,至唐韩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欧阳修又振起之”[12],对欧阳修的文章革新领袖地位从史学角度给予了肯定。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宋代古文和唐文一样也有一个由初生而渐至极盛的过程,《总目》在相关提要中对宋代古文的谱系做了全面的描绘:

今第就其文而论,则宋朝变偶俪为古文,实自开始。惟体近艰涩,是其所短耳。盛如梓《恕斋丛谈》载开论文之语曰:“古文非在词涩言苦,令人难读,在于古其理,高其意。”……要其转移风气,于文格实为有功。谓之明而未融则可。[7]1305

其文章则莫考所师承,而欧阳修《论尹洙墓志书》,谓其学古文在洙前。朱子《名臣言行录》亦称洙学古文于修,而邵伯温《辨惑》称修家有唐本韩柳集,募工镂版,今柳宗元集尚有修后序。盖天资高迈,沿溯于韩、柳而自得之。宋之古文,实柳开与修为倡。然开之学,及身而止。修则一传为尹洙,再传为欧阳修,而宋之文章于斯极盛。则其功亦不尠矣。[7]1308

盖文章至五季而极弊。北宋诸家,各奋起振作,以追复唐贤之旧。穆修、柳开以至尹洙、欧阳修,则沿洄韩、柳之波。[7]1310

至所为文章,古峭劲洁,继柳开、穆修之后,一挽五季浮靡之习,尤卓然可以自传。邵伯温《闻见录》称,钱惟演守西都,起双桂楼,建临园驿,命欧阳修及洙作记。修文千余言,洙止用五百字。修服其简古。又称修早工偶俪之文,及官河南,始得洙,乃出韩退之之文学之。盖修与洙文虽不同,而修为古文则居洙后也云云。盖有宋古文,修为巨擘,而洙实开其先。[7]1311

盖宋初承五代之敝,文体卑靡。穆修、柳开始追古格,复与尹洙继之。[7]1312

从这些提要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北宋古文革新的轨迹和谱系,宋代文风变革从柳开开始,穆修稍晚,穆氏一传为尹洙,尹洙再传为欧阳修,至此北宋古文大盛,古文革新最终完成。《总目》还对各个阶段的主要领袖进行简要的评价,四库馆臣认为柳开开宋代古文之风,尽管有文词艰涩等问题,但是不能一味抹杀他开辟革新的功绩,四库馆臣也看到了柳开之学未能传承下去,柳开稍后的穆修才做到了古文革新的承递。

《总目》对主要领袖外的作家也有涉及,《小畜集》提要称王禹偁“宋承五代之后,文体纤俪,禹偁始为古雅简淡之作”[7]1307,《南阳集》提要中称赵湘“其古文亦扫除排偶,有李翱、皇甫湜、孙樵之遗,非五季诸家所可及”[7]1307。对于南宋古文,四库馆臣则以为不如北宋规模,《总目》在《道园学古录》中评价“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学一派,侈谈心性;江湖一派,矫语山林。庸沓猥琐,古法荡然”[7]1440,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批评了。总之《总目》对于宋代古文革新谱系、各个阶段的特点已经基本理清。

2 《四库全书总目》对唐宋古文革新的评价

古人认为文学的发展是循环演进的,范仲淹在《尹师鲁河南集序》称“予观尧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醨迭变,代无穷乎”[13]。对于文章的演变,四库馆臣在《道园学古录》提要中即称宋元之际,文章“理极数穷,无往不复”[7]1440,由此可见,《总目》也持有这种文章循环演进的看法。四库馆臣对唐宋古文革新的变化之功尤为称赞,但是,《总目》对唐宋古文革也有批评和商榷。

2.1 唐宋古文革新对文风变化之功

《总目》对唐宋古文运动的赞赏首先是基于对陈隋之习、晚唐五代之弊的认识,在《毗陵集》提要中四库馆臣称“考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7]1285,《李元宾文编》提要“琱章绘句之时,方竞以骈偶斗工巧”[7]1292,《欧阳行周集》提要批评“当时纂组排偶者”[7]1292。关于宋文,《小畜集》提要称“宋承五代之后,文体纤俪[7]1307、《南阳集》提要批评“彫镂琐碎、务趋僻涩者”[7]1307,《徂徕集》提要“五季以后文格卑靡”[7]1312,四库馆臣对陈隋之习、晚唐五代之弊的批评主要是对陈、隋、晚唐、五代浮华、绮靡文风的反对,是对“斗工巧”“雕绘章句”等俗体的批判,聚焦在文风归正的问题上。

四库馆臣是从扭转文风的视角对唐宋古文革新进行评述的,核心在于浮华、靡绮文风的矫正。《总目》在《凫藻集》提要中就明确提出“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7]1472,对于韩、柳、欧、苏等人为扭转“绮靡”“卑弱”“极弊”的文风而高倡的古文革新,《总目》是予以盛赞的。在《元次山集》提要中的“文章奇古”“不谐俗”,在《毗陵集》提要中的“奋起湔除”“斫雕为朴”,《河东集》提要中的“其转移风气,于文格实为有功”等,都是对唐宋历代古文革新家转变文风的褒扬。正如朱彝尊在《与李武曾论文书》所言“盖文章之坏,至唐始反其正,至宋而始醇”[14],唐宋古文革新是循序渐进的,是规正文风之后醇化文风的过程。《总目》对此认识非常清晰,从元结、独孤及等人的“风气初开,明而未融耳”到韩、柳的“蔚然极盛”,从宋初的“风气初开,菁华未盛”到欧、苏、王、曾的“千变万化”,从唐代的“矫俗体”到宋代的“宗先正”等均体现了四库馆臣对唐宋古文革新渐进发展并取得最终胜利的赞赏。

在《总目》看来,韩、柳、欧、苏为领袖的唐宋古文革新对文风的改变也深刻得影响了后代文章风气。四库馆臣在后人文集的评价里多次提及韩、柳、欧、苏古文革新的流衍和影响,在《石林居士建康集》提要中称叶梦得“文章高雅,犹存北宋之遗风”[7]1349,《浮山集》提要中称仲并“其古文颇高简有法度,四六能以散行为排偶,尤得欧、苏之遗”[7]1362,《震泽集》提要中称明代王鏊古文“有唐宋遗风”[7]1493。在四库馆臣的理论体系中,唐宋古文已经成文章批评的标准之一,“唐宋之风”是文章学的一种范式。

2.2 对唐宋古文革新的批评

《总目》对唐宋古文革新矫风气、宗古法等主张表示认同,对于唐宋革新作家原本经术、恢复儒者之言、把文章写得质实剀切,四库馆臣也十分欣赏。尽管四库馆臣对唐宋古文革新多有褒奖,但是《总目》对其不足之处也持有非常冷静的认识,在《凫藻集》提要中就指出:“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故成家者蔚为钜制,不成家者则流于僻涩。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故欧、苏、王、曾而后,沿及于元,成家者不能尽辟门户,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7]1472四库馆臣肯定了唐宋古文革新对于文风的矫正,但是也看到了一些古文家矫枉过正,为求文章奇古而用力过甚,导致唐宋代文章走向艰涩难懂的另一极端。《总目》在《孙可之集》提要中即提出“今观三家之文,韩愈包孕群言,自然高古。而皇甫湜稍有意为奇,樵则视湜益有努力为奇之态”[7]1300,《河东集》提要也称柳开古文体近艰涩等。可见,四库馆臣对于唐宋古文革新改变文风过程中,部分作家矫枉过正,因过分拟古、着意求奇而导致文章险僻难懂的弊端是非常清醒的。

唐宋古文革新分别力矫陈隋、晚唐五代绮靡、浮华文风,对排偶骈俪尤多批评,韩愈提出“志乎古道”[15]340“务去陈言”[15]90,柳宗元批评“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16]。《总目》肯定了唐宋矫正文章时俗的必要,但是,对于唐宋古文革新,尤其是唐代韩、柳对骈偶的过度批判,四库馆臣也提出了批评。在《四六法海》提要中提出骈文“实皆源出古文,承流递变”,接着批评历代学者们“厥后辗转相沿,逐其末而忘其本”,在其后的举例中,又着重批评了“唐韩愈亦龂龂有古文、时文之辨”[7]1719,因此,《总目》对于唐代古文革新为扭转文风而对骈偶持批评态度并不是完全赞同的。

《总目》对唐宋古文革新的批评与其文章观念有关,四库馆臣秉承刘勰“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17]的理念,多处提到“文章根柢”,强调“发为儒者之言”。在强调质实风气的同时,《总目》没有对文采一味抹杀。《总目》在《宋元宪集》提要中就明确提出“穆修、柳开以至尹洙、欧阳修,则沿洄韩、柳之波,庠兄弟则方驾燕、许之轨。譬诸贾、董、枚、马,体制各殊,而同为汉京之极盛。固不必论甘而忌辛,是丹而非素矣”[7]1310,对于宋代追随韩柳古文、燕许骈文的骈散两大阵营,四库馆臣给予包容的态度,认为二者不必偏废一方。对文章总的追求正如《钦定四书文》提要中所云“我皇上复申明清真雅正之训……大抵皆词达理醇,可以传世行远”[7]1729。总之,《总目》的文章观念是较为得体和允当的。

3 近现代文学史对《四库全书总目》古文革新评述的继承与新变

《总目》集部提要对清中期以前中国文学主要文献书目进行了全面的考证和评价,这些书目提要实际上已经相当于系统的中国文学史,《总目》对主要文献的评述影响非常深远,中国早期的文学史著作几乎都从《总目》汲取营养。

四库馆臣对唐宋古文革新的评述被早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继承下来,如1910年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第十四篇“宋人起五代之衰柳开王禹偁穆修诸家文体”一节的“宋初承五代之弊,文体多沿偶俪”[18]175以下文字几乎都来自《总目》宋人文集的相关提要;1914年王梦曾《中国文学史》的第四十节“回翔之第三期”的“至肃代之际,元结、独孤及起,始翦除繁滥,韩愈起而唐之古文始成”[19]句几乎就是从《毗陵集》提要直接摘录。

近现代中国文学史对《总目》的继承是十分明显的,值得一提的是近现代中国文学史对于唐宋古文革新叙述的新变,即“古文运动”概念的提出、古文革新骈散对立强化以及由“革新”向“革命”的转变。在《总目》看来,唐宋古文革新主要是强调文风的变革,即使涉及骈偶的问题,也主要强调反对骈偶的绮靡和雕饰,主张摒弃浮华、斫雕为朴。早期的文学史仍然基于《总目》的看法,叙述更多着眼于扭转文风的贡献,如林传甲《中国文学史》“总论古文之体裁名义”即称“周隋之士,已厌南朝文体之陈滥,物极而反,唐人乃别出新法,自成一体,遂以古文,为专门名家”“唐宋诸家古文之佳者,不过明白晓畅而己”[18]169,林氏在古文释义这一节中始终没有提及骈散对立的问题。

唐宋古文革新“骈散”对立问题在胡适的《国语文学史》中得到极大限度的强化,他在“两宋的白话文学”的绪论中明确提出“柳开之后,有穆修尹洙石介诸人,都是这个古文运动的健将。古文运动是反对骈文的,是要革骈文命的”[20],唐宋出于扭转文风而对骈偶的改造在这里被胡适视为“革命”,宋代古文革新的阐述与评价披上了浓厚的时代色彩。胡适《国语文学史》以后,“古文运动”“古文革命”成为了一个时髦的学术名词。胡适的学生苏雪林1938年讲义《中国文学史略》中更是直言“若不是中唐一番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恐怕我们至今还不知自由自在地用散文来抒情达意呢。所以唐代韩柳提倡革命之功和宋代欧苏王曾完成革命之绩是值得感谢的”[21]。“反骈”主张的强化应该说自清代骈散相争激烈化时便有所体现,赵翼在《廿二史札记》的“唐古文不始于韩柳”一条中就称“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骈体为散文”[22],赵氏在清代骈散对立严重的时代就已经将唐代古文革新主张简单划为骈散两个阵营。到胡适、苏雪林等人,他们为了提倡白话文学,更是将唐宋古文骈散的冲突进一步强化,以全新的、独特的视角对唐宋古文革新进行了不同的评述。唐宋古文革新骈散主张的强化,甚至将古文革新当作一场“革命”来阐述的学术观念影响至今,但是撇除时代的色彩,重新考量《总目》对古文革新的评述,唐宋古文的相关问题仍是值得深刻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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