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云的“恋庐”情结及其成因探析

2022-11-27 05:19黄文清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欧阳诗人

朱 洁,黄文清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南昌,330031)

一、欧阳云“恋庐”情结

中国古代文人对“庐”总是有一种执着的迷恋,或结“庐”而住,或吟“庐”自娱。尤其是在社会动荡之际,一首首吟诵“庐”的诗作,被诗人写于笔下,感叹于心。江西著名诗人欧阳云①欧阳云生卒年和仕宦经历,根据好友龙文彬、黄云鹄为其所写墓志铭,以及诗人在诗中的自述得出,还可参见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第66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3页。,经历了晚清风云际会,仅太平天国运动就曾侵扰着他的盛年,阻碍着他的仕进之路。他以切身经历,融“恋庐”情结于诗文之中,真切地抒写了晚清变局中低阶士人的心路历程。

欧阳云,字石甫,号陟五,江西彭泽人。晚清著名诗人。生于道光元年(1821),卒于光绪四年(1878),享年58岁。他遭逢了国运与家道的衰败,人生体验异常丰富:10岁失怙,由慈母抚育成人;成婚后,一女二子先后夭折;科场两次不第,第三次终于考上,却因为太平军的兴起,薄宦困积,长期沉沦下僚,直至去世前一年才改官谏院,因此诗人自云抛送韶光二十五年(1853—1877),心中郁积难平。著有编年体诗集《亦吾庐诗草》8卷,收录自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光绪四年(1878)的诗,凡400余首。从创作时限来看,欧阳云的诗歌内容正好反映了他青壮年至暮年的行藏。400余首诗,在儒家倡导的积极入世的“主调”之外,还蕴含着深沉的流浪感、漂泊感,发出一股“执拗的低音”②“执拗的低音”,其内涵之一指的是属于区别于“主流”的“潜流”质素。参见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页。,呈现为独特的“恋庐”情结。

“恋”意指思慕、向往,“庐”指简陋的房屋。“恋庐”情结,放置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与陶渊明的“归园”“桃花源”思想接轨,既指实实在在的住所房屋,也指诗人于生命困境中向往的精神安顿之所。欧阳云的“恋庐”诗创作贯穿其一生,以1865年为转折点,分前期与后期,两时期“恋庐”的侧重点略有不同。前期因羁旅行役与战争带来漂泊流浪之感,在实际生活层面,诗人远离亲人,失去了他的家园,渴望拥有一幢现实之“庐”(等同于“家”)来安顿家人和自己疲惫的心灵;后期因长期的战争、行役和不可抗的王朝制度因素等造成的士人价值困境,在个人心理层面,诗人因年华虚度,功名不就,渴望生命止泊、向往精神之庐的安顿。因这般境遇,欧阳云在诗中不倦地对家室之庐、东山之庐以及山水之庐唱着眷恋情歌。这种“恋庐”情结形成的心理基础,除却诗人的个性使然,也有文化精神的浸润与时代根源。而放之晚清之际,也是许多文人思想状态的真实反映,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二、实与虚:“恋庐”情结的双重书写

欧阳云创作诗歌近400首,明白呈现“恋庐”情结的有近130首。诗中关于“庐”的呈现,或以家室之“庐”出现,多使用“家”“故园”“江乡”等字眼,与之相对的则是“他乡”“天涯”等文字;或以“东山”“彭蠡”等地理意义上的东山之“庐”再现,伴随的则是“松菊”“三径”“东皋”等陶诗意象;或以文人心中的山水之“庐”显现,以求得心灵的安顿。总体而言,欧阳云的“恋庐”情结,呈现实与虚两大特征,表现对“现实之庐”与“精神之庐”的向往。

(一)现实之庐——家室之“庐”的失落

现实之庐,即家室之“庐”,等同于“家”。“中国士大夫传统中,本无所谓基督教的上帝,作为精神寄托之所,但是,‘家’却构成人士③此句中,“人士”疑作“士人”。深层情感心理中,一个圣洁的精神安抚之地”。[1]176欧阳云是一个极其重视“家”的人,“家”的意识很强烈。在其“恋庐”诗中,关于家室之庐的描写,多缘于诗人羁旅行役的悲思和其易被毁的特质。

1.久无家:旅途悲吟

“羁旅行役,是士人普遍经历的一种生存样态。”[2]欧阳云一生,除却京城之外,没有异地为官的经历,其人生奔波主要在京城与故乡两处地方。清朝时期,从京师至江西九江,据当时官方计算,需五十五日,路程约三千里。④京师至江西省城路程,原注:“在前往安徽道上吕亭驲分路。”二千三百九十七里至吕亭驲。六十里陶冲驲。六十里潜山县青口驲。六十里太湖县小池驲。六十里宿松县枫香驲,入湖北界。六十里黄梅县亭前驲,四十里黄梅驲,五十里孔龙驲,入江西界。四十里德化县浔阳驲。六十里通远驲。六十里德安县德安驲。六十二里建昌县新兴驲。一百二十里省城南昌府南昌县南浦驲巡抚驻劄所。参见清华大学图书馆科技史暨古文献研究所编:《清代缙绅录集成》(21),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212页。欧阳云对这漫漫三千里路非常有感触,“去来凭足力,清苦算腰缠”,仅从交通工具的匮乏,就可想见其行役之艰难,旅途之困顿。欧阳云曾五次往返京城,京城与故园贯穿着他的一生。诗中常云“三千里外共艰辛”“客路三千里”“三年万里卸归鞍”。这三千里路,让诗人“浪游踪迹久无家”。诗歌所书写的,满满都是行路的艰辛、狼狈与思亲之情互相缠绕。

在舟行陆进、朝发夕宿的时空流动中,诗人极易感受到生命的不稳定,时常有“惊魂”经历。如纪行诗《北上遇风作御风歌》云:

日魂白堕云模糊,黑光一闪风声呼,黄埃怒卷车前途。车忽离地人离车,一土囊口相吸吁,雷轰电掣无方隅。……又疑晦昧归丰都,惨不见物声呜呜。不则浩荡升天衢,鸿蒙一气云烟徂。瞠眼那见我仆痡,鼓勇急进中援枹。……以火来照同揶揄,土偶笑人亡眉须。……且拚稳睡吾其苏,惊魂未定催登舆,门有嘶风辕下驹。[3]6

诗人绘声绘色地记录他的这次惊魂历程,显然是心有余悸。在狂风沙暴之中,怎能不害怕车被掀翻,人被卷走?加之电闪雷鸣,风雨交作,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在暗晦的天地中,恍惚自己已然下到地狱丰都,又犹如灵魂涤荡,浩然升腾至天空。在这样的环境中,各人只能各顾自己的生命。诗人除了拼死逃生,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夫在风雨中执鞭守候。风雨飘摇,人尚在惊魂未定之时,车夫又催出发,不免得让人感慨万分。又如《风雨渡溪,家虞生覆舟得救》云:

陆行不畏轮生角,水行不畏风打头。舟车一旦两险迭,万顷鲸涛危一叶。……千钧一发岩石垂,车欲落水船抱持。蛟龙见客突张口,先生稳坐如山斗。我舟争救动即攲,股栗旁观但招手。……回头浩渺惊魂定,车轮偃卧仍泥泞。穷途风雨怅孤征,又向无人行处行。前有恶溪君莫哭,乱流幸未亡吾轴。……[3]22

这首诗描述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江上遇险画面,外在环境是“万顷鲸涛”,诗人是那小小的“一叶”,形势紧急到“千钧一发”,生命岌岌可危。这种突发的事故,极易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无常,诗人谓之“惊魂”体验。伴随舟行路进的还有朝发夕宿,如《晓发》一诗云:

客路惊残梦,离情赴早行。灯光欺晓色,人语壮鸡声。

云气日初动,麦苗风更清。劳筋不知倦,渐近是归程。[3]23

这首诗颇有温庭筠《商山早行》之韵。李东阳曾评价《商山早行》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4]欧阳云这首诗亦是写早行,“灯光”和“鸡声”就是极具特征性的景物;“云气”与“麦苗”一联,用语朴实清丽,写出旅人自身感受;末联转向思乡,“家”成了诗人“不知倦”的行路动力,是其旅途尽头的温暖港湾。此诗可谓用一幅深秋早行图,写尽旅况悲凉。徐世昌所编《晚晴簃诗汇》将其选入,可见此诗的艺术功力与旅人关怀。

此外,在旅途中,诗人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漂泊他乡、天涯作客之感。如“风雨他乡行路难”“天涯聊作客,乡语偶参禅”“有母志禄养,孤儿敢天涯”。这些旅途,因路程长、时间长且行路艰难而显得异常凄苦,自然风物此时在诗人眼中,是与温馨家园对立的存在,诗人亦因此有漂泊“天涯”之感。家,成了一个遥远的存在,只能隔空相望。但此时,家还存在,只是难以一时到达,而当战火燃起,家室孤危,诗人经历的则是“无家别”的心酸。

2.无家别:兵戎惨烈

因太平天国运动而燃起的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战火,弥漫了欧阳云的入世之路。杜甫苦吟的“无家别”在欧阳云身上发生着,而且多和战争有关:

眼中骨肉无家别,梦里干戈行路难。[3]24

三载秋风客里过,无家别后泪痕多。[3]26

乡关如此无家别,满眼秋心木叶殷。[3]30

故山兵燹出残劫,七年转徙无荆扉。[3]41

欧阳云写“无家别”,浸润着极深的哀痛。战争使得诗人与家人长期分离,加剧了他的离家之感与心理负担。传统中国是个儒家社会,儒家极其重视孝亲之道。诗人被迫长年在外,上不能孝亲,下不能育儿,没有尽到一个儿子与父亲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家对他而言,似有实无。诗人心中颇多愧疚,更容易滋生“恋庐”情绪。好友黄云鹄曾记述欧阳云在京城时思家念亲的状态:

独吾母以丙辰岁间行入都,而实甫屡请太恭人就养京邸,不果来。以是过予寓斋,询吾母起居,讫辄嘘唏不已。或休沐,偕游郊外,登高瞩远,目眥荧荧以湿,神默默以伤。[5]430

这种思亲伤神的状态,在《到家》中亦可窥见,如以下九联:

芦中得舟子,识面同歔欷。一苇乘闲渡,生还今庶几。

井邑风萧萧,故里居人稀。到门心恍惚,吾宁犹梦归。

而为了更好地分析科学公信力指标体系的信度和效度,检验科学公信力生成逻辑中的三个维度——工具性信任、伦理性信任、符号性信任——三者之间的关系,及其在公信力生成逻辑中的地位作用,笔者又利用结构方程模型法对科学公信力指标进行了深入的验证性因子分析,模型基本参数估计结果如表5所示。

久客苦忆家,到家冷于客。入门无旧人,岂竟非吾宅。

从头问家属,远各东西隔。旦使幸生存,千里亦咫尺。

未即见面亲,疑惧情逾迫。[3]24

这首诗是欧阳云在1853年(时已是太平天国运动第三年)第一次回家时所见之景,颇似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那般凄凉画面。诗人如汉代那位老汉一般,“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殷切惶恐地询问家人情况。所幸的是,诗人没有遭遇老汉“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的心酸。

当和家人聚在一起时,欧阳云之“恋庐”之想更加殷切。如诗人带领家人避难时,见“燕”颇多感慨:《归燕曲》写燕子因战乱无家,“惆怅江城昔日巢,翘翘予室委腥臊”[3]27;《感燕覆巢》有“留得半巢完卵在,不辞辛苦更衔泥”[3]29的祈愿;《悼燕》则为燕子控诉摧毁其巢穴、杀害其子的凶手;《乳燕》写燕子“落叶萧萧带子飞”[3]29的温馨场景。欧阳云这几首写燕的感事诗,无疑是他心声的写照:渴望有一“庐”来避时难,所谓“一枝借托崔庐宇,郁金堂上通家聚”[3]27。战乱时代,越是不能,诗人这种“恋庐”情绪则表现的更为明显,以上几首写燕诗就是最好的例证。

战争随时会夺取家人的性命,也给旅途中的诗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当自己性命都不能保全时,何谈“家”的存在。如《舆夫哭》云:

道旁舆夫跛而履,双屦血殷伤灭趾。……忽然西北烟尘起,一军俄传贼至矣。马蹄溅血刀枪鸣,风雷所过触者死。……一人缩首方奔逃,仰见马上人挥刀。脑后寒铓风直削,血雨纷纷毛发落。经时僵死填沟壑,恸极谁能惜腰脚。……君不见,前村捉人驱作仆,鞭之见血不敢哭。又不见,腰闲几辈悬头颅,杀之曰贼死且诬。吾侪幸得复残喘,视彼死者悲何如。我听斯言益气慑,昨日羽书闻报捷。[3]22-23

欧阳云归家途中,太平天国运动已爆发,他在原本行路难的艰辛之上又多了一份生命危险。这首诗的节奏急促,令人感受到当时环境的动荡与危险,诗人直言“恸极谁能惜腰脚”,写出了兵乱中人们逃生的真实心理感受。更令人恐惧的是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作车夫,动辄杀人。欧阳云亲历此事,如劫后余生,“吾侪幸得复残喘”,惊魂之余,对那些无辜的死者不禁悲悯起来,“视彼死者悲如何”,更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羁旅行役与战争,让诗人承受离根失土之悲,这是有限的痛苦,而无限痛苦的是,诗人在游离与动乱中因价值追求受阻,而陷入了士人的价值困境体验。

(二)精神之庐——文人自我救赎

建构精神家园,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在乱世中的自救方式。欧阳云身逢晚清变局,囿于当时社会环境和文官制度,一直都是“冷宦”“薄宦”。如此境遇,于家而言,他无法周全家人的生计;于国而言,他无法一展自己的志向,这两处艰难最终都指向他的内心,使其陷入游于家、国之间,生命无处安放的困境体验。于是,诗人从人文与山水中筑造起精神之庐,来调和自己的人生困境。

1.东山之“庐”

东山之“庐”,指的是地理意义上的位置,相当于“故园”“家园”。欧阳云在其“恋庐”诗中自言“我家彭蠡东山东”“东山有故园”,这类“恋庐”诗主要创作于诗人在京时期,多是与人唱和或者自陈心迹。东山之“庐”的最大特质就是呈现陶潜风味,由诗人心中建构而来,通过对陶渊明的追摹,来安顿自己漂泊的心灵。

一是对陶渊明“田园”文化的继承。陶渊明的“田园”即其住宅,外在是“小”与“简”,内在是“和”。[6]典型的是其《归去来兮辞》中所描绘的“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园内的生活状态是“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倚南窗以寄傲”。或说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欧阳云笔下,明显可见陶诗的影子。其《秋感病中作》写道“黄花消瘦东篱晚,帘外西风有落英”[3]4;《将归》“天涯一叶梧桐下,归及东篱晚菊开”[3]7;曾逢吉归田时,他欣然写道“肯构箕裘宜尔室,归来松菊爱吾庐”[3]10;《题梧桐庭院画扇》一诗则更见其仿陶诗之态:

我家彭蠡东山东,小园十丈青梧桐。繁阴磅礴户牗暗,古根荦确莓苔丛。闲循磴道踞山石,绿荫坐待斜阳红。有书一帙酒一榼,狂歌四顾烟云空。看花浪迹入燕市,天涯一叶惊秋风。昨朝重九郁登眺,红尘远隔关山重。夜来乡梦忽在眼,微云疏雨青濛濛。漏长起坐对明月,清景欲写追无踪。谁与图此索题句,风味仿彿家园同。径欲个中补画我,狂奴一笑还山中。[3]17

这首诗是欧阳云在京所作,应是“昨朝重九”引发其思乡之情。诗中描述其小园是在“彭蠡东山东”,一个听起来就可以唤起士人文化记忆的地方,也是“小”和“简”的,园内草木繁荫,古根荦确,诗人在园内恣意狂欢,“有书一帙酒一榼,狂歌四顾烟云空”[3]17,这样的生活状态下,诗人的内心自在又平和。又《岁暮忆家园十首》云:“种树十余株,护之如婴孩。稚子三岁余,长短同身材。候门肃三径,有客将归来。”[3]19诗中幻想归家之景,与陶诗并无二致。另一首《东篱小隐图为史琴孙铨部题》亦可见其对陶渊明田园生活的追摹:

我家傍栗里,三径遥追陪。东山有故园,深秋花自开。读书偶会意,卧起同迟回。邻里相过从,怡然酌深杯。……俯仰自古今,清欢宁可追。披图为三叹,长歌归去来。[3]53

这首诗中,除却上文提及之处,还有“邻里相过从,怡然酌深杯”的深厚人伦之情所在,这正是陶渊明精神可贵之处,在远离政治的现实人生中,依旧秉持着深沉的儒家情怀。

二是对陶渊明之“道”的追摹。所谓“道”,即“道统”。广义的“道统”,是指“精神生活人生价值意义系统与思想传统”[7]110。“中国文化中的‘道’,缺乏西方宗教那样的具体形式,中国士阶层只有通过个人的自省自得而自爱自重,才能尊显他们所代表的‘道’。”[7]120-121陶渊明是有人生价值追求的,他的“道”即在自省自得中完成。他敢于放弃由家到国的传统价值建构之路,回归田园,以此完成自我的精神超越,获得自爱自重。欧阳云对人生价值也有追求,在其胸怀壮心时,曾悲叹“吾道嗟逢恶岁年”[3]27;当考取进士而得官并不如意时,他渐悟“掉首迷途揩醒眼,几人如此出藩篱”[3]20;当年华流逝,理想落空时,他悔恨“廿载为郎真误我”[3]55;当同年好友零落殆尽时,他追问“吾道竟如何”[3]57;最终醒悟:“少壮误词章,悔早去道远。迩来悟昨非,浮艳不挂眼”[3]58。这种由“悔”和“误”到“悟”的心路历程,与陶渊明是一致的,核心是“觉今是而昨非”,所顺接的“道”也是一致的。

2.山水之“庐”

“寻求自然山水以安抚身心,止泊精神,为中国传统文艺之一大传统”[1]63,山水作为安身立命之所,是欧阳云在经历人生忧患与价值困境之后的主动选择,所谓“浮生遘忧患,所在多龃龉。独此山水契,见辄心怡愉”[3]47。

对待自然山水的态度,欧阳云经历了一次从旅途悲吟到驻足乐赏的自我转变。在欧阳云的前三次旅途中,自然山水都是家园的对立面,充满着苦吟之态,最后一次,山水成了精神安顿。“而山水要真正成为温暖家园的直接显现形式,就必须经过从羁旅苦叹到停驻乐赏的‘游’的转换。”[8]欧阳云这种态度的转变非常明显,如其《纪游一百韵》中一段类似屈原“卜居”的对话:

我行不可留,临发仍趦趄。下视瞻四方,伥伥焉所如。东望尽罗浮,西望阻夔巫。维南则九嶷,联绵极苍梧。所向竟何是,卜以神告诸。三者不予吉,谓予返中都。……旁人谬劝驾,言卜长安居。我意别有托,素愿今当摅。嵩高欣在望,道远幸不迂。岂必向禽侣,独行良亦娱。……浮生遘忧患,所在多龃龉。独此山水契,见辄心怡愉。泰岳更有约,秋期当莫逾。惟念华与恒,道阻兼萑苻。欲往未能达,有怀终不渝。[3]46-47

这次诗人即将开启下一个旅程,此时有临歧之感,一直存在自己心中的安身立命大问题冒出来,“所向竟何是,卜以神告诸”。占卜的结果是让其返京城,诗人对此并不满意。尽管旁人勤加“谬劝”,诗人还是选择尊重自己的内心,希冀实现自己的“素愿”,游历五岳。即便无法一一实现,也是“有怀终不渝”。此时,山水俨然成了诗人精神安顿之所。

在山水游历中,诗人感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愉悦,生命因此得到安顿。其《纪游一百韵》诗,可见诗人一路游览之畅。如其在湖北时,多故人招邀,“招邀多故旧,流览为斯须”;在湖南时,时值炎暑,而诗人却有着一颗少年心性,不畏暑热,“三日冒暑往”,“直上三十里,骇汗沾襟裾”;也不畏山之陡峭,即便“遥望南天门,危然立中枢”,也要“鼓勇试一登”。在这奇山异水之中,诗人精神愉悦,自言“侧身天地间,尘网怵周阹。安得逍遥游,赤松即吾徒”,山水之乐,引发他想要挣脱尘网,获得逍遥游的念头。随后,他又游嵩山,“戊辰春,将作嵩山之游”,《雾雨游风穴山》一诗言“我游兹山中,始觉四美并”,“四美”出自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并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9],由此可见,欧阳云在山水游历之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精神上的忧愁也得到缓解。

欧阳云游遍五岳,“少小闻五岳,含笑看桑弧”,并以游历“五岳”作为他长久的心愿。这不仅是因为五岳这些名山大川中有奇险之景,或许更“是因为在僻远的山林中或洲渚上,生长着象征高洁与理想的草木;而且山的高峻和水的奔泻产生一种洗涤心神的力量,能引起舒愁疗忧的作用”[10],诗人在山水之美中获得了精神的舒展,生命得到了安顿。

三、“恋庐”情结的成因

从家室之庐的想念到东山之庐的遥望,再到山水之庐的内化,展现欧阳云“恋庐”情结的一体两面:怀乡思归与报国思君之心。这背后蕴含着中国文人“回家”的两个传统:“家室之庐”偏重于儒家,它是基于“家—国”的伦理结构,诗人在漂泊之后,以一种成功或失败的心态返回故里;“东山之庐”与“山水之庐”则偏向于道家,以求得自我身心的安顿为主。欧阳云同时涉足这两条“回家”道路,既是诗人的个性使然,背后也有着深刻的文化内蕴与现实的悲剧体验基础。

(一)自珍自恋:个性使然

“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11],这里的“心”,和诗人自身的个性有关,欧阳云出身清寒,且个性坚贞,出仕之后,亦颇为自珍。这种自珍性格,可从其诗中之“梅”表出。“梅花最使人倾倒的气质,是那样一种寂寞中的自足,独自开的孤往”[1]242,欧阳云诗中言及梅花有17处之多,颇见这种气质。如:

送君相约东城东,野寺梅花香正浓。……从来市井赏音稀,岂有朱门高士到。[3]4

桃李艳同高士少,海棠香称美人难。……笑我热肠孤耐冷,累卿羇旅与追欢。[3]28

我问二公同异处,梅花含笑倚东冈。[3]33

一树梅花一禁牌,孤山春色为谁开。[3]33

诗人笔下的梅花,香色俱在,而且倜傥不群,卓尔玉立,“从来市井赏音稀,岂有朱门高士到”,它们不求为谁而开,只是含笑自适。从梅花这种品性中,“中国诗人们珍爱地观照自己的理想人格范式”[1]243,欧阳云也不例外。其一生的志节都隐括于此,龙文彬曾在墓志铭中记述欧阳云与梅的因缘:

卒后七日,予梦与君阅诗歌草,有梅花绝句佳甚。君牵予袂至堂前,顿首者再。入室,竟无言。觉而忘其诗。次日,诸孤求予铭,发其诗,去岁改官御史,有“老梅不识春消息,仍抱冰霜耐岁寒”之句,君之志节隐括于此,梦中诗其即是耶非耶?[12]311

“老梅不识春消息,仍抱冰霜耐岁寒”[3]62-63一句,出自欧阳云《改官谏院留别户部四川司》一诗,诗中的“老梅”即指诗人自己。欧阳云自入仕之后,二十五年没有得官阶上的实质提升,所谓“一阶难似上天时”[3]62,如此这般,诗人仍旧自恋自己的坚贞有节,“阿谁老守寒松节,抛送韶光廿五年”[3]62,如老梅一般,在寂寞中开放,自珍自赏。

欧阳云这种自珍的性格和他主动学陶有关。好友龙文彬曾评价他在官场的表现:

捷足者横骛前驱,石甫必不屈己以求合,夷然自适,无纤毫荣利之介于其胸。其为人视陶何如?唯自全。其为石甫之我,非貌古人之我以为我,此其所以善学陶也。[12]259

“唯自全”即是自珍自恋的人格坚守。陶渊明和很多士人一样,为口腹生存、建功用世而自觉踏上仕途,但当他发现“世与我而相违”时,敢于放弃儒家传统为其设定的道路,回归田园,甘于贫贱,不慕荣利,淡泊自适,以此达到人格的自全,完成自我生命的安顿。陶渊明的这种价值取向深深影响着欧阳云,在他登籍之后,他念的是“车马尘劳怜俗状,田园芜落怅归期”[3]21,但迫于现实生存压力与心中的功名之想,他又不能放弃这条路,只能叹一句“多少衷情陈不得,归人岂是爱吾庐”[3]22。在自珍自恋的人格坚守中,欧阳云通过对人格的完善来达到心灵的平静,这是促使他极其重视精神家园的一大原因。

这种自珍自恋的性格,和儒家文化精神的滋养、地理文化的浸染交织在一起,共同形成“恋庐”情结的文化心理基础。

(二)文化精神的延续

从欧阳云的儒家士人身份和成长环境来看,“恋庐”情结的成因是其在中国传统儒家视阈下和籍贯地理影响下的一种文化心理选择,具有天然属性。

1.家国通一精神

在传统中国儒家看来,“家”与“国”可以打通,士人的人生理想是进可以报效国家,退可以侍奉父母,所谓“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就是家国通一精神。欧阳云人生的最大困境,实在于此。好友黄云鹄有一段话,谈及欧阳云的现实困境及其士人心境:

穷檐占毕之士,缘文字朝作京官,位虽不崇,不可谓不遇。遭时多故,贫瘵无僇。进不能决长策、建殊猷,匡济艰难,与昔贤媲烈;退无宫半亩、田一区,率妻子农桑,供岁时酒醴之奉。致养不足,泽物何心?[5]430

欧阳云也自言“最难奇遇凭文字”,只能“尚愿重来有子孙”,隐隐道出自己的失意。在欧阳云诗中,思家与恋阙之心是密切缠绕。如以下三首诗:

赠郑云房孝廉

浮家安稳自扁舟,风鹤惊闻旅客愁。斫地雄心频按剑,望云凝泪几登楼。

贫中小病偏成累,刧外余生且暂偷。同有高堂须侍养,天涯何事尚羇留。[3]20

八月十三日户部夜直感事

如此长安不易居,江乡多故更何如。虎狼哮阚惊慈母,鸿雁迢遥滞旅书。

时难适当孤弱后,家贫况是乱离余。凉风冷月哀笳起,对酒雄心惨莫舒。[3]20-21

假旋出都述怀

莽莽荆榛遍虎狼,书生斗胆信归装。雄心按剑秋风古,醉眼看云旧梦凉。

久客岂能无眷恋,再来难自定行藏。金门杨柳官桥路,回首觚棱易渺茫。[3]22

三首诗中,家与国都是同在。诗言“雄心”,这是他的政治追求,但他的雄心都是被压抑着的,他的意志一直都是落空;“高堂”“江乡”是他心头的另一牵挂,没有尽到为人子的责任,他同样抑郁。欧阳云对于“家”的重视,既和他受的儒家传统有关,也与个人实际情况有关。欧阳云十岁失怙,“清难作佛慈依母,壮不持家学仗兄”,是家庭的温情让他得以成人成才。政治失意与思家念亲之心缠绕在一起,构成欧阳云“恋庐”诗的情感内在张力,最终引领他对心灵安顿的渴慕,这正是家国通一精神落实在士人身上的体现。

2.地理与文化传统

“籍贯所负载的不只是一个地理上的地名,一个村镇或一个山川,而是内蕴该地的文化传统”[13],欧阳云具有明显的籍贯地理意识,自言“我家近陶潜,宅边自五柳”,他的籍贯地理记忆天然就是陶渊明。

无论是从地理环境来看,还是从陶渊明的巨大影响来估量,欧阳云不免会对做过彭泽令的陶渊明产生情感联系。欧阳云曾写有十一首《彭泽竹枝词》,开篇即言“三面青山环县城,千秋地主有渊明”[3]15。在他眼里,陶渊明已经成了彭泽的文化精神标志。其诗集取名《亦吾庐诗草》,正如好友龙文彬所言,“余友欧阳子石甫,彭泽人,名其所为诗草曰‘亦吾庐’,取陶诗《读山海经》句,明所本也”[12]259。显然,“彭泽”、“陶诗”点明了籍贯地理环境对欧阳云的影响。当他在口腹生存压力的逼迫和谋求建功用世的意志的推动下,走上羁旅行役之路时,陶渊明自然就成了他的精神感召。如《归思二首》(其一)云:

浔阳山水多幽居,匡庐樵者彭湖渔。东皋松菊足野色,南浦笋藿供春蔬。

靖节先生昔解组,清风处处留篮舆。五柳门前三径熟,田园芜落今何如。[3]41

这首诗不仅点明了陶渊明带来的地理文化影响,更将这种影响扩大到他生活的这片地域,“浔阳山水多幽居,匡庐樵者彭湖渔”——即庐山脚下。庐山自东晋以来,就是隐逸重地,“在中古隐逸风潮中,作为庐山地区积淀起来的隐逸文化的突出象征,总要提到‘浔阳三隐’与慧远莲社”[14]。“浔阳三隐”,萧统《陶渊明传》曰:“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惠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15]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欧阳云在入世之后,不断以自身的际遇来回应这种文化精神的感召。

此外,不可忽视陶渊明带来的“庐”文化传统。从建筑意义上看,它是住所;从士人角度来看,借用清人解释屈原的《卜居》之“居”所言,“非宫室之构造也,亦非世涂之栖息也,直是其安身立命处”[16]。由“居”到“庐”,屈、陶本有继承。自陶渊明始,“庐”对于士人的意义被重新发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可以说,陶渊明的“庐”,其外在是“小”而“简”,其内在是“和”,达到人与外界环境的和谐。这样的“庐”,自然吸引许多失职贫士的追摹。陶渊明不仅再现了“人世庐”,而且发掘出“桃花源”。这是乱世的产物,亦是“庐”在士人精神世界的重要体现。后世无数处在时代动乱或者人生困境中的士人总会规模前贤,蹑踪渊明,追寻自己的“庐”。或以和陶诗、仿陶诗等样式出现,或以“桃源”“小园”“仙源”“庐”等字样写出。如南朝庾信《小园赋》,“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17]。至于清代,绵延不绝。欧阳云是传统的儒家士子,一生失意,儒家为士人设定的自我价值在他这里难以实现,“恋庐”情结,是他在这样一种文化心理下的自然选择。

家国一通与地理文化精神的浸润,使得 “恋庐”情愫早已扎根欧阳云内心,而晚清的风云际会,更是促使这种情结产生的巨大推力。

(三)时运与制度

“诗非一己之哀戚,乃时代之写照”[18],欧阳云的“恋庐”诗中,流淌着一颗因时而酿的“幽苦”诗心。如其自言“吾道嗟逢恶岁年”,这个“恶”,既在于时运不济的“恶”,也在于当时官宦制度的“恶”。

欧阳云在咸丰三年(1853)考取进士,刚刚三十三岁。当时国运淹蹇,外患内忧不断。太平军起义第三年,四处征战,天下干戈扰攘,烽烟四起,诗人敏锐地感受到了前途的渺茫。如《假旋出都述怀》云:

敢谓还乡耀锦衣,敢因时难避危机。浮名转益劳生累,薄宦偏怜禄养非。

菽水味甘乌反哺,稻粱谋苦雁南飞。况堪家室流离久,烽火江城屡合围。

故山风雨泣枯鱼,况复泷冈尺土虚。一表新阡宁有待,廿年遗憾竟何如。

兵戎惨烈惊先陇,世业苍茫惜父书。多少衷情陈不得,归人岂是爱吾庐。

九陌苍黄马足尘,都门回望几逡巡。受知最念酬恩地,戡乱须拚许国身。

汉室金貂凭旧业,祖生鞭策任劳薪。男儿热血英雄泪,愧杀区区虮虱臣。

莽莽荆榛遍虎狼,书生斗胆信归装。雄心按剑秋风古,醉眼看云旧梦凉。

久客岂能无眷恋,再来难自定行藏。金门杨柳官桥路,回首觚棱易渺茫。[3]22

这首诗是欧阳云考取进士后,放假归家所作。诗中层层铺陈他的复杂心绪:一是薄宦让他心中自愧与自卑;二是时难到来,归家与恋阙之心交错;三是前途未卜的担忧。欧阳云的担忧并非多余,反而一一成真,年近五十时,诗人感叹“我生四十竟虚度”!此后,长期的战争使得诗人仕途受阻,他在诗中反复吟唱着这种复杂心绪,如:

天南遥望烽烟猛,迢递乡心早倦游。[3]20

眼中骨肉无家别,梦里干戈行路难。……一角孤云南斗暮,侧身几度望长安。[3]24

宫殿风微忆早朝,上林春色尘烟宵。那堪入世尘氛紧,直到依人意气消。……[3]27

花里寻诗颇寂寥,科头跣足最逍遥。平铺蕉叶花间卧,殿角微凉忆早朝。[3]29

上述诗歌中,“望长安”“忆早朝”与“行路难”“意气消”等心态总是相互纠缠,呈现诗人游于家、国两端的价值困境体验。

除却对自身仕途的影响,战争还带来了生离死别、漂泊无家之感。江西战场,是太平天国运动的重要战场,据《太平军在江西史料》一书中“太平军在江西大事记”记载可知,自咸丰二年(1852)至同治三年(1864),太平军在江西活动频繁。以彭泽为例,“自甲寅迄癸亥,前后十年,我邑乡团大小数十战”[19],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欧阳云也有诗记述,如“一夕南来信,江关警寇兵。烽烟连斥堠,家室寄孤城”“逆贼来吾乡,虎口皆余生”“癸丑夏五月,逆贼窥豫章”“传言贼已德安至,火船排列如长城”等,又《得七弟润生南旋后书感赋》一诗云:

与弟三年别,因余万里来。后会知何日,丧乱事堪哀。

旅夜鳏鱼警,秋风断雁回。一缄重怅望,前路俱氛埃。[3]38

这首诗写出了战乱中欧阳云与家人相见重逢之难以及生死之悲,诗句“旅夜鳏鱼警”下,原注云:“弟妻高氏旧在家殉难。”在此种不安的环境下,诗人有“无家”之感和“恋庐”思绪的流露,自然不足为奇。

伴随着这种“恶”时运的还有“恶”制度,此处特指清代文官的候补制度。士人在考取进士后,还要入朝为官,官由品级、职务和官缺构成,“品级体现了官在官僚体系中的级别高低,职务是官在国家管理体制中的职司范围和权责大小,官缺则是将品级和职务统一起来具体的‘官’的实体”,如“正三品文官”——“按察使”——“湖南按察使”[20]。“官”的身份对于“学而优则仕”的儒家知识分子来说,意义重大,“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身份性社会,具有一定资格的人通过吏部铨选等途径,获得任用,就有了官的身份”[21]11,而且,“一般来说,没有过失或病老体衰,‘官’的身份不会被剥夺,因此具有终身的意义”[21]11。因而,凡是读书人,没有不向往“名登仕版”或者说“通籍”的,这意味着身份发生了改变,社会地位上升,成为了“四民之首”。

但到了清朝,冗官现象非常严重,大批文官存在候补现象。候补,简而言之,指的是没有补授实缺的官员在吏部候选后,等待一个官缺的机会来补缺,“这种现象是清代独有的,也是其他专制王朝所没有的”[21]1,尤其是在“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咸丰军兴,在保举和捐纳等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候补官员数量大增,候补文官群体的变化也非常之大……”[21]7这种“候补流水线”带来的结果就是“死候补,候补死”[22]。欧阳云入仕之后,囿于这种制度,半生功业蹭蹬,在去世的前一年才得到一个实缺——河南道监察御史,此前只不过是一个办事差吏。好友龙文彬为其鸣不平,直指“京宦之积滞,至今极矣,部曹尤甚”。在欧阳云迁为员外郎之后,竟“历十四年不晋一阶”,实属罕见。欧阳云在改官谏院时,亦自言“一阶难似上天时”,制度造成的悲剧性体验,是诗人“恋庐”情结的又一诱因。

结语

欧阳云的“恋庐”情结,在其自珍自恋的性格驱使下产生,同时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心理基础,与时运、制度等现实因素更密不可分,呈现出复杂历程。

欧阳云身处晚清变局,虽因“文字缘”得做京官,但一生坎坷,“抱立事之才,而弗谐于时;涉建言之地,而莫殚厥施”[12]311。种种因素,激发出他的“恋庐”情结。尤其是作为士人,必须依托王朝制度才能取得人生成功。当制度出现问题时,加之外界环境的动乱,儒家为他设定的传统兼济独善之路就容易堵塞,造成人生价值实现的割裂偏废。欧阳云的“恋庐”情结,是个体生命在历史裹挟下的悲剧性体验与真相,也是他调适自身的一种智慧。置之晚清之际,也并不少见。汤斯祚有诗集《亦庐诗》⑤汤斯祚,字衎之,号亦庐。江西南丰人。雍正中以岁贡生官江西新昌县导。工诗,笔力健爽。《亦庐诗》三十卷,清乾隆刻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7册收录。,其《古人不见我》云:“古人不见我,古月照我庐。饮酒对古月,笑对古人书”;李振钧有诗集《味镫听叶庐诗草》⑥李振钧,字仲衡,号海初,自题守石道者。安徽太湖人。《味镫听叶庐诗草》,清光绪十五年刻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84册收录。,其《小园落成》云:“卜筑无多日,经营喜易成”“岂读爱吾庐,还宜读我书”;黄遵宪有诗集《人境庐诗草》⑦黄遵宪,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人。《人境庐诗草》十一卷,民国铅印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7册收录。,其《乱后归家》云:“一炬成焦土,先人敝此庐(原注:曾王父所建筑)。有家真壁立,无树可巢居”;梁信芳有诗集《归吾庐吟草》⑧梁信芳,字芗甫。广东番禺人。《归吾庐吟草》一卷,道光二十九年刻本,专为辛丑年间的夷事而作。,其《事定归吾庐示四儿(原注:璜)》云:“亲戚患难中,聚散同一霎。悲欢相慰藉,语咽转促狭。”他们或述得庐之乐,或抒失庐之悲,均有“庐”思。又潘世恩《亦吾庐随笔》⑨潘世恩,字槐堂,号芝轩。江苏苏州人。《亦吾庐随笔》稿本,上海图书馆藏。、黄云鹄在京寓所名“亦园”等,“庐”的意义不再局限于地理方面,而是广泛成为士人心中的吟唱,昭示出一定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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