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养生”义解及其现代价值

2022-11-27 05:13
关键词:养生世间庄子

郎 宁

(潍坊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潍坊 261053)

当今时代,健康是每个人成长和实现幸福生活的基础,也是实现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必然条件,更是社会全面发展的重要前提。因此,对于“健康”的考察研究也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庄子·养生主》篇所体现出的养生思想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当代“健康”观念的早期诠释,对其内容与精神实质进行挖掘考察对于研究古代中国的健康养生理念、对于当今时代人与社会的全面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在《养生主》篇中,庄子认为,养生之主即在于养心,心灵的从容与虚静会使人之身体得以自如而保全。因此在《养生主》中,庄子希冀为世间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在复杂与拥挤的人间世中为我们寻找生存的缝隙,使我们能够从容而自由地活着,保身、全生、养亲而尽己天年。在庄子,养生之关键在于缘督以为经,而养生之指向则在于养心。

一、保身全生养亲尽年

在《养生主》之开篇,庄子就简单明了地点明养生之关键,在于“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1]64此即《骈拇》篇所谓“上不敢为仁义之操,下不敢为淫辟之行”,[1]181如此则可以保身,全生,养亲,尽年。而养生之原因,庄子认为在无道的人间世,“殆”也即危险是始终存在的,然而人却往往认识不到这一点,在“名”与“刑”之间消磨尽甚至牺牲掉我们有限的生命。庄子于《养生主》之篇首就为我们揭示生命时刻处于危殆之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1]63

人之生命都是有限的,然外在之知识是无穷无尽的,因而人一旦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知识,则人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然如“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则将“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庄子意在让我们守住知的界限,如此不至于陷入无涯而危殆生命的境地。进而,庄子提出了《养生主》之所主,也即我们如何保全生命之方,即“缘督以为经”,如此,便可以保身,使身体不受外界的残害;可以全生,保全生命的存在;可以养亲,奉养父母并为其送终;可以尽年,尽己之天数而不至中道夭亡。此四者在庄子都属养生之范畴,此亦是在无道的年代,作为个体的人所最先可能面临的戕害。

所谓“保身”“全生”“尽年”,《孝经·开宗明义章》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2]《论语·泰伯》中亦有:“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3]在儒家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因此,人之一生,保全身体不受毁伤,此是今生对于父母的应答,更是孝道之根。对于曾子,其更是一生处于戒慎恐惧中,唯恐手足之不全。因此,在先秦时代,特别是儒家思想中,对于身体的保全更侧重于从亲情的角度去理解。然庄子则跳脱出此脉脉温情,而从更为深刻更为根本的人之为人的层面去探讨生命的意义,在《人间世》中,有:“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1]99-100庄子认为,在有道的时代,圣人方能发挥其作用;在无道的时代,圣人则隐而不彰。然庄子所身处的历史时期,战乱频仍,是一个全然不能以“有道”“无道”形容的世间,身处纷乱与复杂的人间世,庄子以人之为人的视角审视这个世界:方今之时,首要保全的是使自己的生命免遭刑戮而已,此即“为善无近名,为恶无尽刑”。此即庄子之“保身”“全生”“尽年”,使身体和生命免于刑罚免于杀戮而达致我们的天年,此是处于不可逃之人间世的我们所应最先守住的根本。

所谓“养亲”,在《大宗师》中,有:“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1]76在《人间世》中,庄子借仲尼之口,有: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144

对于“子之爱亲”,这种子女与父母的关系,庄子认为这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这是人一生下来就需要背负的命。庄子认为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使父母过得安适,如此方是最大的孝。庄子并没有为亲子关系附上一层温情脉脉的亲情面纱,亦没有从伦常仁义的角度论证“子之爱亲”的合理性。然而庄子却以其更为深沉的情感确证这种关系而使得这种亲子关系更为牢不可破,父母于子就像阴阳于人,这是一种不可逃不可破的“大戒”,此亦是我们的“命”。对于那些一切都不由自己决定的得与失,在庄子看来,我们必须“安时处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即我们要保持平顺与安稳的心态而不使自己倒悬于世。对于命运之“安”,我们由此也便摆脱了精神的威压与身体的束缚,使我们心灵得以平顺安宁而精神得以自由自在。

然命之问题在庄子也即道的问题。《德充符》有:“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1]85在庄子,世间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变化,都是事物的客观变换,也是命运之自然流转,这是天地变化之自然,亦是大道使然。以道观之,世间万物的流转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万物也都是齐一而同的;然从人的视角来看,死生存亡等大化流行,亦是人不可与不能干预的命之所行,人在其面前是无可奈何的。人如若能够看清命之背后的大道,则我们亦会坦然于此,安时处顺,哀乐亦自然不会入于我身。因此,在庄子,“命”之实质亦是“道”,因为二者在实质上都是人所不能改变的大化流行。只是“命”更侧重于对现实的“人”而言,庄子意在使人知“命”、处“安”、归“顺”,以安顿我们彷徨的心灵,消解我们紧张的精神,使我们真正懂得生命的真谛。懂得命的无可奈何,知晓生命的意义,保守心灵的安宁,我们方能在复杂拥挤的人间世找寻到生存的空隙而游刃有余、悠游自在,此寻觅的过程亦是一个由人入天、由人归道的过程。

“养生”在庄子并非一个延年益寿的简单概念,其含义也远非如此。在《养生主》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所谓的“养生”几乎覆盖到个体之人的全生命过程,甚至,这种全生命过程已然超越了人本身的生命局限。首先,“保身”与“全生”是我们处于人间世的前提,我们生而为人,在世间生存的前提就是要保全生命本身,避免身体、生命处于危险的境地。其次,就“养亲”而言,在儒家看来,我们的生命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在庄子看来,亲子关系更是天下之大戒,是我们无所逃避的命。因而,奉养父母,为其送终也是处于人间世的我们生命之必须。最后,就“尽年”而言,在庄子,其并非要求无限延长我们的生命,而是让我们每个人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历程中能够在保身全生的前提下,过得自由而有意义,此即郭象所言:“养生非求过分,盖全理尽年而已矣”,[1]64亦如成玄英所言:“摄卫生灵,尽其天命”。[1]64生命的意义在庄子已然超越了时空的局限,“养生”于庄子也并非一个简单的世俗概念,通过“保身”“全生”“养亲”“尽年”,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更加丰满的生命历程。

二、缘督以为经

“养生”之内涵,在庄子也即“保身”“全生”“养亲”“尽年”。然而,庄子所处世间,并非一个人人皆可安居乐业的和平环境,在经过了春秋时期旷日持久的争霸战争之后,紧接着又来到了诸侯争斗激烈的时代。因而,庄子所讨论的世界,也即当时之世人所共同面对的世间,是一个处处充满着危险、充满着机心的环境,在这样复杂而冰凉的人间世,庄子提出的“养生”思想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而言也更加具有紧迫而强烈的现实意义。庄子希冀现实中的我们在处理与外界即他人与社会的关系时,能够始终把握住切己的生命,不使其处于危险的境地,亦能够寻找到我们的栖身之所而游刃其中,也即缘督以为经,尽己之天年。因此,在庄子,养生之关键即为缘督以为经。

所谓“缘督以为经”,历代主要注家亦对其有所阐释,总结为以下三类:

首先,以“督”为中者。郭象认为:“顺中以为常也。”[1]64成玄英认为:“缘,顺也;督,中也;经,常也;夫善恶两忘,刑名双遣,故能顺一中之道,处真常之德,虚夷任物,与世推迁。养生之妙,在乎兹矣!”[1]64褚伯秀认为:“人身皆有督脉循脊之中,贯彻上下,复有任脉为之配,乃命本所系,非精于养生,罕能究此。”[4]王夫之认为:“奇经八脉,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脉曰任,身后之中脉曰督。督者居静,而不倚左右,有脉之位而无形质者也。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止于所不可行,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5]宣颖认为:“缘督二字,一篇妙旨。惟循中之所在,自己毫不与力。……督之为中者,赵以夫曰:奇经八脉,中脉为督。衣背中缝谓之督。见《礼记·深衣》注。”[6]陆树芝认为:“缘,循也。督,中也。谓中,两间而立,俗所谓‘骑缝’也。”[7]屈复认为:“缘,循也;督者,人之脊脉,骨节空虚处也。缘督者,神游于虚也。”[8]“缘”在以上注家的诠释中,也即为“循”,即遵循、因循之意;大体注家都以人体之中脉为督脉,因此,训“督”为“中”。

其次,以“督”为“迫”者。林希逸认为:

督者,迫也,即所谓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也。游心斯世,无善恶可名之迹,但顺天理自然,迫而后应,应以无心,以此为常而已。缘,顺也,经,常也。顺迫而后起之意,以为常也。如此,则可以保身,可以全其生生之理,可以孝养其父母,可以尽其天年。[9]48-49

林希逸训“督”为“迫”,也即迫使、被迫之意。林希逸进而对其训“迫”而不训“中”进行了解释,认为:

晦庵以督训中,又看近名近刑两句语脉未尽,乃曰:“若畏名之累己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稍入于恶矣。为恶无无近刑,是欲择其不至于犯刑者而为之,至于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遂以为庄子乃无忌惮之中。”若以庄子语脉及骈拇篇参考之,意实不然。督虽可训中,然不若训迫,乃就其本书证之,尤为得当也。[9]48-49

再次,以“督”为“理”者。憨山德清认为:“缘,顺也。督,理也。经,常也。言但安心顺天理之自然以为常,而无过求驰逐之心也。”[10]

综合以上庄学史上主要注家对“缘督以为经”的解读,大部分注家皆训“督”为“中”。然庄子之“缘督以为经”,并非如晦庵所言是游离于善恶之间而为无忌惮之中,考察庄子的思想,可知其并非是以机巧之心迎合世间之人。进而,就字义上讲,《说文》有:“督,察也。”[11]然根据《养生主》之前后文意来看,名与刑也即是荣与辱的两个极端。因此,由“无近名”与“无近刑”来看,所谓“督”亦不能以“监察”义解之,亦应循历代注家之大旨,即以人身中虚之督脉作为庄子之“督”的本源意,因此,“督”在此也即有守中、中虚、虚空之意。然无论注家是将“督”训为“中”、训为“迫”、抑或训为“理”,在实质上,其都是基于《庄子》之本旨,发顺自然之情而无心应世之大义。庄子其实质亦是希冀人们在危险与复杂的人间世能够游走于空隙之中,而不使自己处于危殆之境,因此,训“督”为“中”亦在整体上合于庄子之思想精神。庄子在下文以“庖丁解牛”之寓言为“缘督以为经”作了最好的注脚: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坬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1]64-67

庄子以极具美感的语言畅快淋漓地完成了对庖丁解牛过程的描述,似乎庖丁并非在解牛,而是在完成一件作品,此即其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与“技”的差分也即在于“技”具有固定而可重复性的特点,而“道”则更加抽象复杂且不可重复;“技”可授受而学,然“道”则只可依乎天理而不可授受而得;“技”是一种形而下的具体操作而有实际的功用,而“道”则更贴近一种精神上指导与引领。因此,在庖丁看来,其之所以“解”牛而非“宰”牛,亦缘于其以道为师,如此,其解牛方可“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而使其刀亦可历经十九年而刀刃若新,没有受到损毁。因此,文惠君闻之而有“得养生”之叹。

庖丁解牛的关键在于其“所好者道也”,且依乎天理,以无厚的刀刃入于关节之中空处,刀在牛之关节之间游走而没有阻碍,此即游刃有余。如此,庖丁之刀不似良庖岁更刀、族庖月更刀,因其没有割折之损,所以可十九年而刀刃亦如新发于硎。因此,庖丁解牛的过程也即善其刀的过程,解牛之后,其有踌躇满志之感。刀在牛身之中游走也即如人在人间世中徘徊,人身处世间,必然会有与他人、与外界之间的接触,此也即如牛身之中的关节,因此,人亦会有“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知能止”之感,人亦会有疲役茫然之悲,如此的我们则亦会如良庖、族庖之刀而日益受到损毁之伤。因此,欲使不断碰壁而彷徨不安的我们能够游刃有余于复杂冰凉的人间世,则我们必应以庖丁之刀为借鉴,即以道为师,不使自己的生命处于危殆之中,于拥挤中寻找缝隙、于紧张中寻找空间,悠游其中而得养生。老子有言:“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也。”[12]诚如老子所言,善于保护、掌握自己生命之人,在陆地上行走,不会遇到凶猛的兕虎。如果是参军打仗,亦不会遭到杀伤,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因为,对于“善摄生者”而言,兕用不上它的角,虎也用不上它的爪,兵器也用不上它锋利的刀刃。然而,“善摄生者”何以能够做到如此而“无死地”呢?原因就在于其能够顺应大道而不强为,不为外物所累,自然就不会入于死亡的境地。人在陆地上行走,不可能不会遇到兕虎之类的凶险,在战场上,也不可能不会有刀枪之祸,如果我们一味硬着头皮往上冲,自然是凶多吉少,即便我们可以战而胜之,然亦不可避免自身仍会受到伤害。然而,我们若能避开锋芒,伺机而动,则可无所容其刃,也便不会伤痕累累而折损自身。老子与庄子在对待生命的问题上皆是相通的,在根本上也都是要保守身体、保全生命,老子意在让我们通过顺应自然不强为而免遭祸患,然庄子进一步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其认为,我们不仅要顺应自然、因循大道,更要在保守生命的前提下找寻到生命可以游走的空隙,使精神心灵也同样能够得到安顿,此在庄子,也即“养生”之所指,达致之途径也即缘督以为经。

综上所述,“缘督以为经”也即为遵循、因循大道之理,以守中为根本而不使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因而,养生之关键并非积极奉养我们的身体使我们得以延年益寿,而是要守住我们人之为人的根本而远离不属己之物,免遭外界的荼毒与戕害,真正如庖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于此世间,如此才能够在充满机心的人间世找到栖身之地。

三、养心

身体的存在与自由毕竟是有限的,人间世也毕竟是复杂而现实的。因而,在庄子,真正可以永恒而无限得以自由、得以保全的仍在于个体心灵与精神的解放。因此,在保全生命而不使其处于危殆之外,庄子进一步从更深刻的层面为人间世的我们阐释养生之主:“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1]67-68

形体之残缺于人祸之刑戮外,即天生而使然。身处无道的人间世,身体遭受伤害甚或刑戮在庄子看来亦是必然之事,因此,其亦发出“方今之世,仅免刑焉”[1]100的呼号;然除此,我们每个人生于此世间,都是“道与之貌,天与之形”。[1]121因此,无论是人祸还是天生,在无道之世间都是我们所无可奈何,也是我们所无力改变的现实。因此,在右师,其亦坦然于其天生而独的境况。对于以死生为昼夜的庄子,其亦以“不知说生,不知恶死”[1]127的态度泰然应对命运的无常,认为大喜于生、大悲于死在实质都是遁天倍情,有违天理之自然: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1]334-335

因此,在庄子,其以安时而处顺的态度对待自然之生死,如此哀乐之情感亦不能入于其心,亦不会动摇干扰其虚静安宁之心灵,此亦是“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其所解的也就是我们世人的倒悬之心,安时处顺方能使我们的心灵能够真正不受干扰而游心于世。如此,心灵得以虚静,精神得以安宁,生命得以自由,此亦是养生之主。因此,养生之主在于养心。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1]68泽雉十步方有一啄,百步得有一饮,其生命维系的十分艰难,然而就算如此其亦不希望被人饲养于笼中,亦如成玄英所言:“雉居山泽,饮啄自在,心神长王,志气盈豫。当此时也,忽然不觉善之为善。既遭樊笼,性情不适,方思昔日甚为清畅。鸟既如此,人亦宜然。”[1]68所谓“当此之时”,也即泽雉被人关入笼中喂养,此虽出于人之善,然对于泽雉来讲,则是伤其自然之性而不善的,此亦无益于泽雉生命本然,于养生亦无所助益。因此,在庄子,养生之主亦在于生命本然之自性与自由。庄子《马蹄》篇有:“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1]82对于马而言,其天性就是吃草饮水、奔跑于野,纵有义台路寝之处可供其停留休息,然对于马来说,这亦只是人的善,无益于马自身,反倒是对其本然真性的束缚。庄子《秋水》篇有: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1]328

生命之自由永远都是首要的问题,对马如此,对神龟亦然。“宁死为留骨而贵”,其所贵之价值只是相对于人而言,然对于神龟来讲,其已然失去了生命,失去了自由,贵贱与否与它了无干系,因此“宁生而曳尾涂中”对于神龟才是真正获得其生命的本真与乐趣。庄子亦是站在生命本身的角度、以生命本然的立场来看待处理人与世间的关系,如此才能有真性的解放,心灵的自由与精神的快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1]329-330

庄子与惠子所争论的鱼之乐问题,此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知与不知,此并非一个认知的问题,实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庄子所言“我知之濠上也”也即道出了问题的实质,也即鱼之为鱼即在于其能自由地在水中游弋,然其一旦脱离水,也即如《大宗师》所言,纵使能够“相呴以湿,相濡以沫”,[1]133然毕竟鱼已然处于陆地而非水中,此鱼并没有得到其作为鱼的生命之本真,因而在庄子看来亦“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因着“游”,想必此时的庄子亦是悠游自在、自由而快乐的,再看到儵鱼于水中出游从容、自由自在,生命之意义已然朗现,鱼之乐亦不待言而有。

养生之前提在于生命之保全,然对于庄子来说,保身全生在无道的人间世依然是命而不是人所能干预的,因而我们必须首先不使自己的生命处于危殆的境地,进而安时处顺于无可奈何的命运使得哀乐不入于心,就此而言,外在之身体于养生而言依然是有限的。庄子以其冷峻的眼光旁观着这个世界,身体的保全纵然难以实现,然心灵的自由亦有道而行。在庄子,养生之真正地指向在于,于有限的生存空间中找寻突破口,缘督以为经,从而使我们人之为人的天性得以释放,使我们的心灵与精神得以真正自由,使得我们真正可以游心于世。因此,在庄子,养生也即守中、体道而养心,保持心灵的虚静与安宁,方能撄宁于人间世。心的从容亦会有形体的自如,如此,我们于复杂而拥挤的人间世中亦能游刃有余,保身、全生、养亲、尽年而感受到生命的自由与快乐。因此,善养生者,虚心以游世而能够随任变化,与物俱迁,如此而永续得存:“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1]70

四、庄子“养生”义之现代价值

在《养生主》篇中,庄子“养生”义之问题域在于人间世,然不同于《人间世》篇中庄子对于人之生命无可奈何地感叹,其在《养生主》篇中所贯彻展现的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风貌,纵使所身处的人间世复杂而冰凉、拥挤而危险,然而作为人而言,我们所应首先要做得是保守生命之不失,进而找寻心灵与精神的安顿之所,通过心灵与精神层面的安宁自由,进一步确证生命本真意义之所在。庄子所追寻的始终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1]569的生命境界,这种境界之于“养生”,则是与道合一的达观与超脱:达观于有限的生命,超脱于生死的界限,最终将自己融入于宇宙大化流行之中。因而,通过庄子之《养生主》,我们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于世俗观念的“养生”解读,庄子“养生”而非“养形”,在《刻意》篇中,有:

欢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1]291

由此,我们看到,庄子所关注的“养生”与个体人的延年益寿无关、与个体人的生命长度无关,我们也便理解,庄子所强调的人并非一个自然人的存在,而是一个处在社会关系中的人。因此,庄子“养生”的根本意义也就在于如何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如何在一个荆棘丛生的环境之中,为人寻找到生存的安全之所。在当前社会,人的心灵与精神健康问题越来越成为社会关注的话题,因而庄子“养生”义之指向对于当下社会中的我们也具有一定现实意义与价值。

庄子“养生”之首要在于远离危险,使得人之身体与生命得以保全,虽然当今时代已然不同于诸侯混战、社会不稳定的战国时期,人的身体与生命得以越来越多地被尊重和保障。然而,我们也应看到,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人的主体意识的凸显与多元,人与人的关系也伴随着生活、工作节奏的加快而趋于僵硬而紧张,我们似乎一直执着于向前奔跑,而对于自我心灵与精神的呼应则变得越来越淡漠。庄子的《养生主》给予了现代人对于生活状态重新定位与思考的空间,让我们更多地了解人之为人的根本不仅仅在于生命的长度,而更多地在于我们如何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放下执着,做更多可以充盈生命内容的事情,让我们重新领略生命的不凡,重新认知生命的价值所在,回到生命本身。这种达观的态度、这种价值的确认值得我们每一个现代人放下心中的执念,珍惜当下,让心灵与精神得到回归与栖息。真正的养生并非追求永恒,而是作为人而言,可以真正地拥有我们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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