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川,曹向华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8)
长期以来,武周时期是唐史研究中的重点时段,围绕着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文化以及对武则天个人的品藻、褒贬已有相当多的成果。(1)其中既包括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年),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剑桥中国隋唐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等唐代断代史,也有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王涤武《武则天时代》(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1年)等人物研究专著,论著众多,恕不备举。明堂曾是古代国家政治中心所在,具备政治、宗教、历法、农业、教育等多方面的枢纽作用,武后极其重视明堂建设和明堂祭祀。(2)关于武后时期的明堂相关研究,张一兵《明堂制度源流考》(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金子修一《古代中国与皇帝祭祀》(东京:汲古书院,2001年),南泽良彦《中国明堂思想研究》(东京:岩波书店,2018年),詹石窗《明堂思想考论》(《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4期)等论著有角度不同的论述。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有唐代明堂乐章两组,一是贞观时褚亮等所作,一标记为武后亲制。目前学界基本共识是,武后明堂乐章整体带有“颂”诗性质,为巩固个人统治服务。(3)讨论唐代女性文学的学者郭海文、李楠、路荣、张红等均认为《明堂乐章》为武则天作品。笔者以为,武后以帝王之尊,亲创歌辞可能性较小,或曾整理修改,但曲辞体现武则天本人思想意愿大体无误。此种结论当然正确,却有空泛之嫌。细读武后明堂乐章,体味其在诸多方面与之前乐章的不同,便可发现武后确立个人统治地位的诸多宣示和所隐含的政治深意。
武后明堂乐章共有11首,与贞观乐章中有与其他祭祀共用的曲辞不同,皆为明堂祭祀独用。暂录如下:
《外办将出》:总章陈昔典,衢室礼惟神。宏规则天地,神用叶陶钧。负扆三春旦,充庭万宇宾。顾己诚虚薄,空惭驭兆人。
《皇帝行》:仰膺历数,俯顺讴歌。远安迩肃,俗阜时和。化光玉镜,讼息金科。方兴典礼,永戢干戈。
《皇嗣出入升降》: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洪规载启,茂典方陈。誉隆三善,祥开万春。
《迎送王公》:千官肃事,万国朝宗。载延百辟,爰集三宫。君臣德合,鱼水斯同。睿图方永,周历长隆。
《登歌》:礼崇宗祀,志表严禋。笙镛合奏,文物惟新。敬遵茂典,敢择良辰。洁诚斯著,奠谒方申。
《配飨》:笙镛间玉宇,文物昭清晖。睟影临芳奠,休光下太微。孝思期有感,明洁庶无违。
《宫音》:履艮包群望,居中冠百灵。万方资广运,庶品荷财成。神功谅匪测,盛德实难名。藻奠申诚敬,恭祀表惟馨。
《角音》:出震位,开平秩。扇条风,乘甲乙。龙德盛,鸟星出。荐珪篚,陈诚实。
《徵音》:赫赫离精御炎陆,滔滔炽景开隆暑。冀延神鉴俯兰樽,式表虔襟陈桂俎。
《商音》:律中夷则,序应收成。功宣建武,义表惟明。爰申礼奠,庶展翘诚。九秋是式,百谷斯盈。
《羽音》:葭律肇启隆冬,蘋藻攸陈飨祭。黄钟既陈玉烛,红粒方殷稔岁。(4)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郊庙歌辞》,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0-72页。
以上乐章在篇章设置、用典修辞等方面都较贞观乃至前代明堂乐章存在明显不同,细加考索,其中包蕴着武后时期诸多政治内涵。
武后明堂乐章出于特殊的政治考虑,较前代增加了《皇嗣出入升降》一章,且措辞用语不再符号化,而是有了“微言大义”。
唐代的明堂祭祀过程可见玄宗时《大唐开元礼》的记载。卷十“皇帝季秋大享于明堂”记为:斋戒,陈设,省牲器,銮驾出宫,奠玉帛,进熟,銮驾还宫。各项程序多配合乐辞奏唱,如“奠玉帛”过程中有“太常卿引皇帝,太和之乐作”,下注:“皇帝每行,皆作太和之乐”。(5)《大唐开元礼》卷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76页下栏。再如“进熟”过程记载:“太常卿引皇帝,乐作,皇帝降自南陛,还版位西向立,乐止。文舞出,鼓柷作舒和之乐,出讫,戛敔乐止。武舞入,鼓柷作舒和之乐,立定,戛敔乐止。”(6)《大唐开元礼》卷十,第78页上栏。《舒和》之乐演奏两次,分别表示了文舞之出和武舞之入,乐章歌辞与乐舞表演相互配合。
明堂乐章要配合祭祀仪式,其篇章排列也能展示这一过程。比如贞观明堂乐章中所展示的程序为:降神,皇帝行,登歌奠玉帛,迎俎,酌献饮福,送文舞出、迎武舞入,武舞,送神。歌辞配合见《乐府诗集》卷五引《唐书·乐志》:“季秋享上帝于明堂:降神用《豫和》,皇帝行用《太和》,登歌奠玉帛用《肃和》,迎俎用《雍和》,酌献饮福用《寿和》,送文舞出、迎武舞入用《舒和》,武舞用《凯安》,送神用《豫和》。”(7)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郊庙歌辞》,第70页。
如上文所引,武后明堂乐章也能说明当时的祭祀过程。《外办将出》为警卫宫禁官员出行,《皇帝行》为帝王出驾,《迎送王公》为王公大臣行礼迎送。《登歌》和《配飨》则为历代明堂祭祀均有的步骤,前者是“奠谒”,后者宣表祭品的“明洁”。但值得注意的是,《皇嗣出入升降》一章所指既不为贞观乐章所载,也不同于开元时礼制所规定,乃武后时期所特有。
何人为皇嗣?皇嗣特指睿宗李旦。据《旧唐书》记载: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大赦天下,赐酺七日。乙酉,加尊号曰圣神皇帝,降皇帝为皇嗣。”(8)《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1册,第121页。皇嗣李旦“徙居东宫,其具仪一比皇太子。”(9)《旧唐书》卷七《睿宗本纪》,第1册,第152页。武后对李氏族人的斗争始终有进有退。武后在夺取李旦皇位之后对李旦的防范极其严格。例如长寿二年,“春一月,亲享明堂。癸亥,杀皇嗣妃刘氏、窦氏。”“春二月,尚方监裴匪躬坐潜谒皇嗣,腰斩于都市。”(10)《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第1册,第123页。此皆为对李旦的打压。嗣圣元年废黜李显后,刘仁轨曾将其比为吕后。但考察史籍,武后又曾对刘仁轨说:“今以皇帝谅闇不言,眇身且代亲政;远劳劝戒,复辞衰疾。又云‘吕氏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11)《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唐武后光宅元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14册,第6418-6419页。这是对臣下做出了承诺。《大周受命颂》中陈子昂提出:“臣等伏惟陛下受天之符,为人圣母,皇帝仁孝,肃恭神明,可以纂武承家,以克永代。”(12)董诰等:《全唐文》卷二百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2113页上栏。岑长倩曾“请改皇嗣为武氏,且为周家储贰。”(13)《新唐书》卷一百二《岑长倩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13册,第3968页。这是臣下提出李旦将来继承皇位的要求。可见,武后明堂乐章增加《皇嗣出入升降》的原因在于:武后夺位称帝,面临政治、伦理等诸多压力,安排皇嗣参与祭天,是给予皇嗣一个身份,又让其明了他在何种位置。
另外,武后在载初元年降李旦为皇嗣,圣历二年春二月改皇嗣李旦为相王,其间在天授二年正月、天授三年正月、长寿二年春一月、长寿三年春一月、万岁登封元年四月、万岁通天二年正月、圣历元年正月均有明堂祭祀,故亦可知,武后明堂乐章创造和施用当在载初二年至圣历元年间。
明堂祭祀加入新环节,并非小事,其措辞分寸拿捏十分微妙。仔细研读其内容:“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洪规载启,茂典方陈。誉隆三善,祥开万春。”首句中“至人”典出《荀子》:“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暗示李旦须明了天意,《荀子》前文又有:“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14)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十一《天论篇第十七》,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06-307页。第二句中的“大孝”,其意解释可见贾谊《新书》:“子爱利亲谓之孝,反孝为孽。”(15)贾谊:《新书校注》卷八《道术》,闫振益、钟夏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03页。是暗示李旦顺从。尾句中的“三善”,见《礼记》:“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16)孔颖达:《礼记正义》卷二十八《文王世子第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44-845页。隐含明礼之意。综上,全诗所蕴藏都是固守本分、重视孝道、遵守天意。歌辞主旨不是对上天宣示虔诚,而是对李旦的警示和规劝。
不止以上篇章,武后乐章在整个措辞上也较之前有更加政治化的考量。作为郊庙祭祀乐辞的明堂乐章,在传统上多有祭祀名物的丰富展示,且语言上引用大量儒家经典,以显示祭祀秉承天意和辞乐之高古。以贞观明堂乐章为例,各篇均指向天佑大唐和帝王功德:如《豫和》为仪式首尾演奏,意为皇帝得上天眷顾,今日祭祀于时难得,希望福降大唐,让圣德悠远、道德教化、唐祚绵长;《太和》前两句是说明在宫宇中祭祀,后两句先以偃武修文说明文武兼备的必要,又以“沉烽静柝”表现武力强大所带来的安宁边境。语言上多有祭祀常用词汇,如《雍和》中“八牖晨披,五精朝奠。雾凝琼篚,风清金县(按,县即悬)”之句,“八牖”据《大戴礼记·明堂》:“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一室而有四户八牖,三十六户,七十二牖。”(17)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卷八《明堂》,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页。“金县”可见张铣为颜延之《皇太子释奠会作》所作注语:“金悬,谓金鼓之乐也。”(18)萧统:《六臣注文选》卷二十,李善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380页下栏。这一词汇在前朝屡有出现,谢超宗的《齐明堂乐歌》之《嘉荐乐》中的“节动轩越,声流金县”(19)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郊庙歌辞》,第23页。,魏征《唐五郊乐章》之《雍和》中的“金悬夕肆,玉俎朝陈”(20)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郊庙歌辞》,第75页。,都是相同词汇。
武后明堂乐章与前代描摹陈述典礼的书写方式不同,行文语句都强化了帝王代天行政、优抚爱民之意。如《外办将出》一篇:“总章陈昔典,衢室礼惟神。宏规则天地,神用叶陶钧。负扆三春旦,充庭万宇宾。顾己诚虚薄,空惭驭兆人。”前四句说明祭祀礼神的合理,其后四句用皇帝的语气先描写个人临朝、群臣朝拜的盛况,进而自谦将勉力治理百姓。其中“负扆”一词语出《淮南子》:“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21)何宁:《淮南子集释》卷十三《氾论训》,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925-926页。“充庭”为古代朝仪,见《宋书》:“旧有充庭之制,临轩大会,陈乘舆车辇旌鼓于殿庭。”(22)《宋书》卷十八《礼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册,第501页。两者都是对群臣拥戴场面的自负与自诩。又如《皇帝行》一章,重在说明皇帝治理下的康乐景象,其中有“仰膺历数,俯顺讴歌”之句,“历数”意为帝王代天理民的顺序,语出《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23)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二十三《尧曰》,高流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56页。意为帝王更迭符合天意,也是在营造武后称帝治理天下的舆论环境。可见,前代泛泛而谈的符号语言,此时已经有了更多实指意义,这是武后或乐章实际创作者刻意经营的结果。
武后明堂乐章结尾为宫、商、角、徵、羽五音之章,这是较贞观时的增加,标志着明堂祭祀与五郊祭祀在贞观时期的分离和武后时期的统一,其目的在于宣示武后明堂祭祀的顺天应时。
所谓五郊祭祀是指天子的“五郊迎气”制度。《月令》中记载的“迎气”是孟春迎春于东郊,孟夏迎夏于南郊,孟秋迎秋于西郊,孟冬迎冬于北郊。原因在于黄帝、厚土在中央,土德;太昊、句芒在东方,木德;炎帝、祝融在南方,火德;少昊、蓐收在西方,金德;颛顼、玄冥在北方,水德。在《史记·封禅书》中,五帝被青、赤、黄、白、黑五帝取代,《礼记·礼运》记载:“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24)孔颖达:《礼记正义》卷三十一《礼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1页。这是以四时对应五行,仍然是行天道以求国泰、保民安。《汉郊祀歌十九章》中的《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四章,是最早的五郊祭祀乐章。
五郊祭祀在汉代之后的发展趋势体现为时间和地点的简化。据《汉书》所载,当时“行幸雍,郊五畤”,分别在不同地方。但这种祭祀颇费周折,西汉成帝建始元年,匡衡、张谭就建议“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25)《汉书》卷十《成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1册,第304页。,希望将甘泉泰畤转到长安,这一建议在东汉明帝时期才得以实现,四时四地变为了四时一地,即《后汉书·明帝本纪》所载:永平二年,“是岁,始迎气于五郊”(26)《后汉书》卷二《明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1册,第104页。。其后历代均是如此,可见《隋书·礼仪志》所载:“梁、陈、后齐、后周及隋,制度相循,皆以其时之日,各于其郊迎。”(27)《隋书》卷七《礼仪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标点本,第1册,第129页。在本质上,无论从国家经济或帝王精力等诸多方面考虑,祭祀在空间上的简化都是为了更为便利地治理国家。
前代的部分明堂乐章也含有祭祀五帝内容。如谢庄的《宋明堂歌》中,先为《迎神歌》《登歌》《歌太祖文皇帝》,其后连续为《歌青帝》《歌赤帝》《歌黄帝》《歌白帝》《歌黑帝》,最后是《送神歌》。又如《乐府诗集》引《南齐书·乐志》,记载齐明堂祭祀的程序是:“宾出入奏《肃咸乐》,牲出入奏《引牲乐》,荐豆呈毛血奏《嘉荐乐》,迎神奏《昭夏乐》,皇帝升明堂奏《登歌》,初献奏《凯容宣烈之乐》,还东壁受福酒奏《嘉胙乐》,送神奏《昭夏乐》。”(28)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郊庙歌辞》,第22页。乐章中有《青帝歌》《赤帝歌》《黄帝歌》《白帝歌》《黑帝歌》,在《凯容宣烈之乐》和《嘉胙乐》之间。这种祭祀的理论基础实源自郑玄,即认为昊天上帝为北辰,其他五帝分别为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以圆丘祀昊天上帝,南郊祭太微感帝,明堂祭太微五帝。
唐贞观朝,五郊乐章另成篇章。这一礼仪的理论基础来自王肃。他认为昊天上帝为天,五帝为太昊、炎帝、少昊、颛顼和黄帝,所谓“天尚无二,焉得有六?”所以唐代许敬宗曾进奏:“而今从郑说,分为两祭,圆丘之外,别有南郊,违弃正经,理深未允。且检吏部式,惟有南郊陪位,更不别载圆丘。式文既遵王肃,祠令仍行郑义,令、式相乖,理宜改革。”(29)相关论辩详见《旧唐书》卷二十一《礼仪志》,第3册,第821-830页。要求遵从明堂以祭天、五郊以祭帝的分工。具体记载见《乐府诗集》中《唐五郊乐章》所引《唐书·乐志》:“祀五方上帝五郊乐:祀黄帝降神奏宫音,皇帝行用《太和》,登歌奠玉帛用《肃和》,迎俎用《雍和》,酌献饮福用《寿和》,送文舞出、迎武舞入用《舒和》,武舞用《凯安》,送神用《豫和》。其《太和》《寿和》《凯安》《豫和》四章,辞同冬至圆丘。祀青帝降神奏角音,祀赤帝降神奏徵音,祀白帝降神奏商音,祀黑帝降神奏羽音,余同黄帝。”(30)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郊庙歌辞》,第74页。当然,这里也说明了五音与五色的对应关系。
这种要求分祭的主张在前代也有先例。晋武帝泰始二年,司马炎去除了明堂祭祀中“五帝”神位,当时的理由也是从王肃之说。此事见《资治通鉴》所载:“群臣奏:‘五帝,即天帝也,王气时异,故名号有五。自今明堂、南郊宜除五帝座。’从之。帝,王肃外孙也,故郊祀之礼,有司多从肃议。”(31)《资治通鉴》卷七十九,晋武帝泰始二年正月,第6册,第2495页。当时的明堂乐章《天地郊明堂牺牲歌》,便重视单一的明堂祭祀。唐贞观明堂乐章的省化,应与司马炎剥离五帝祭祀相类。
武后前的高宗时期有过明堂祭祀的相关讨论。据《资治通鉴》所载:显庆二年八月,“礼官奏:‘四郊迎气,存太微五帝之祀;南郊明堂,废纬书六天之义。其方丘祭地之外,别有神州,亦请合为一祀。’从之。”(32)《资治通鉴》卷二百,唐高宗显庆二年八月己巳,第14册,第6304页。乾封二年十二月下诏:“自今祀昊天上帝、五帝、皇地祇、神州地祇,并以高祖、太宗配,仍合祀昊天上帝、五帝于明堂。”(33)《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唐高宗乾封二年十二月甲午,第14册,第6353页。但高宗朝并未创制明堂乐章。
到武后临朝,她始终面临替代李氏后的合法性问题,因此,武则天充分利用明堂祭祀,以显示自己即位的顺承天意。武后建造明堂、频繁亲祀以及在明堂乐章中加入五郊内容,都体现了武后个人对明堂祭祀的理解。
首先,武后非常在意明堂的布政功能。在《令礼官详定享明堂礼仪诏》中,所申明的对明堂的认识是:“夫明堂者,天子宗祀之堂,朝诸侯之位也。开乾坤之奥策,法气象之运行,故能使灾害不生,祸乱不作。”(34)董诰等:《全唐文》卷九十六,第988页下栏。陈子昂《谏政理书》倡议建造明堂,也提到建造的种种好处:“窃尝闻明堂之制也,有天地之则焉,有阴阳之统焉,二十四气、八风、十二月、四时、五行、二十八宿,莫不率备。故顺其时月而为政,则风雨时,寒暑平,万物茂畅,五谷登稔,元气不错,阴阳以和;逆其时而为政也,则水旱兴,疾疫起,虫螟为害,霜雹成灾,阴阳不和,元气以错。”(35)董诰等:《全唐文》卷二百十三,第2153页下栏,第2154页上栏。这里所谓顺时为政之意,又可见蔡邕《月令篇名》所载:“因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所以顺阴阳,奉四时,效气物,行王政也,成法具备,各从时月藏之。”(36)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第903页下栏。以此理解,四时与天道对应,所以明堂中当有“迎气”活动。武后的明堂祭祀,重点强调的是布政,以燮理阴阳、调和四时。五郊迎气,恰为武后题中之意,这也是武后明堂乐章中合并五郊乐章的标榜与初衷。
其次,武后在祭祀中也大力发挥明堂的功能。她曾发制称“每月一日于明堂行告朔之礼”,(37)《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68页。此举遭到司礼博士闾仁谞等人反对:“臣等谨检《礼论》及《三礼义宗》、《江都集礼》、《贞观礼》、《显庆礼》及祠令,并无天子每月告朔之事。若以为代无明堂,故无告朔之礼,则《江都集礼》、《贞观礼》、《显庆礼》及祠令,著祀五方上帝于明堂,即《孝经》‘宗祀文王于明堂’也。此则无明堂而著其享祭,何为告朔独阙其文?若以君有明堂即合告朔,则周、秦有明堂,而经典正文,无天子每月告朔之事。臣等历观今古,博考载籍,既无其礼,不可习非。望请停每月一日告朔之祭,以正国经。”凤阁侍郎王方庆的申辩奏折应该代表了武则天的真实想法:“天子以孟春正月上辛日,于南郊总受十二月之政,还藏于祖庙,月取一政班于明堂。诸侯孟春之月,朝于天子,受十二月之政藏于祖庙,月取一政而行之。盖所以和阴阳、顺天道也。如此则祸乱不作,灾害不生矣。故仲尼美而称之曰:‘明王之以孝理天下也。’人君以其礼告庙,则谓之告朔;听视此月之政,则谓之视朔,亦曰听朔。虽有三名,其实一也。”“臣又按《礼记·月令》,天子每月居青阳、明堂、总章、玄堂,即是每月告朔之事。”(38)《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69-871页。据此,五郊乐章在明堂祭祀中出现也就理所当然,这是明堂乐章中出现五音之章的理论来源。
同时,武后注重谶纬之学,不执着于前代经典。一方面,明堂的建设在高宗后期的讨论阶段便充分照应古代谶纬术数,所依包括《尚书》《周易》《周礼》《礼记》《史记》《汉书》《道德经》《文子》《淮南子》,极其杂糅。(39)笔者据《旧唐书·礼仪志》整理,参见《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56-862页。在明堂的建造中也综合历代明堂之说,据《旧唐书》所载:“则天以高宗遗意,乃与北门学士议其制,不听群言。”所建明堂“凡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各三百尺。有三层:下层象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圆盖,盖上盘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亦圆盖”,(40)《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62页。号称“万象神宫”。一方面,为了凸显顺承天意,武后在五音之章中更加讲求谶纬对应。以《角音》前四句为例:“出震位,开平秩。扇条风,乘甲乙。”“震位”,可见《周易·说卦》:“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41)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潘雨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695页。“平秩”,语出《尚书·尧典》:“寅宾日出,平秩东作。”(42)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二《虞书·尧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页。“条风”可见《淮南子·坠形训》:“东方曰条风。”注曰:“震气所生也。”(43)何宁:《淮南子集释》卷四《坠形训》,第317页。“甲乙”,见《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簇。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孔颖达疏:“其当孟春、仲春、季春之时,日之生养之功,谓为甲乙。”(44)孔颖达:《礼记正义》卷二十一《月令》,第596-602页。句句与东方、春季相关,可见一斑。
清代毛奇龄在《明堂问》曾总结明堂之用:“其所施用,则一享上帝,一朝诸侯以别尊卑。一四时迎时气,一十二月朔,各就其堂听朔,以颁政治。”(45)毛奇龄:《明堂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0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79页上栏。概而言之,武后明堂祭祀不过行“颁政治”之名,享“别尊卑”之实。
唐代存世的两组明堂乐章所以不同,主要原因在于:武后大建明堂,乐章曾实际奏唱,是富含现实政治意义的歌辞;而贞观未建明堂,乐章创制纯为理论勾画,故多继承传统。以下详论之。
武后建立了明堂。据《旧唐书·武后本纪》记载:“毁乾元殿,就其地造明堂。”(46)《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第1册,第118页。武则天建明堂的理由以陈子昂《谏政理书》中的建言最具代表性:“臣伏见天皇大帝得天地之统,封于泰山,盛德大业,与天比崇矣,然尚未建明堂之宫,遂朝上帝,使万代鸿业,今犹厥然。”“今陛下欲调元气,睦人伦,跻俗仁寿,兴风礼让,舍此道也,于何理哉?故臣不胜区区蝼蚁之诚思,愿陛下念先帝之休意,恢大唐之鸿业,于国南郊建立明堂,使宇宙黎元,遐荒夷貊,昆虫草木,天地鬼神,粲然知陛下方兴三皇五帝之事,与天下更始,不其盛哉!”(47)董诰等:《全唐文》卷二百十三,第2153页下栏。可见,渲染盛业并宣示改朝换代是武后及臣下议造明堂的主因。
从历史记载看,武后对明堂的利用极其频繁。建置明堂在武后垂拱四年二月,十二月明堂成。据《旧唐书》所载,其后武后在明堂之大事有:永昌元年正月,亲享明堂;载初元年正月,亲享明堂,以“曌”字为名;天授二年正月,亲祀明堂;天授三年正月,亲祀明堂;长寿二年一月,亲享明堂;长寿三年一月,亲享明堂。其后证圣元年一月,明堂发生火灾。万岁登封元年三月,重造明堂,四月亲享明堂;万岁通天二年正月,亲享明堂;四月,铸九鼎,置于明堂之庭;圣历元年正月,亲享明堂;圣历二年七月,令相王等立誓文于明堂。
特别要注意的是,武后对明堂建置、功用的理解主旨在“用”。武后的明堂无所不用,如永昌元年正月:“丁巳,太后御明堂,受朝贺。戊午,布政于明堂,颁九条以训百官。己未,御明堂,飨群臣。”(48)《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唐武后永昌元年正月,第14册,第6456页。一月之内,朝贺、布政、宴飨三者皆备。在天册万岁元年正月,“乙未,作无遮会于明堂,凿地为坑,深五丈,结彩为宫殿,佛像皆于坑中引出之,云自地涌出。”(49)《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唐武后天册万岁元年正月,第14册,第6498页。此又为宗教功能。当然,武后还要以明堂配祖。“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50)金良年:《孝经注疏》卷五《圣制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3页。明堂祭祀要配以祖宗,也是成法。唐初时,以元帝配;贞观中,以高祖配;永徽中,太宗配明堂,以高祖配五方帝,太宗配五人帝。其后高宗改高祖配圆丘,太宗配明堂。乾封、仪凤时,众臣争论不决,明堂大享,兼用贞观、显庆二礼。垂拱中,凤阁舍人元万顷、范履冰主张三祖并配,改国号周后,又加入武氏二祖。“天授二年正月乙酉,日南至,亲祀明堂,合祭天地,以周文王及武氏先考、先妣配,百神从祀,并于坛位次第布席以祀之。”(51)《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64页。这是对武姓正统性的宣告,彻底打乱了李唐王朝的祭祀传统。
与武后朝注重发挥明堂的政治功能相对,贞观朝的明堂和明堂乐章都只是理论勾画、纸上谈兵。
明堂为天子正名之标识,故南朝虽政权更迭频繁,但祭祀也频繁。隋文帝开国,也热衷于祭祀。祭祀中除宗教及帝王个人因素外,大体规律是王朝立国初期崇尚祭祀。唐太宗也渴望明堂祭祀。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定乐敕》中直接说:“殷荐祖考,以崇功德。比虽加以诚洁,而庙乐未称,宜令所司,详诸故实。制定奏闻。”(52)董诰等:《全唐文》卷九,第109页下栏。直接表达了新朝以祭祀宣示功德的想法。但贞观时,对明堂的规模、形制等争议颇大。据《旧唐书》所载,贞观五年,群臣中一派以太子中允孔颖达为代表,主张遵循周礼,“明堂法天,圣王示俭”,认为汉武帝明堂之制“多用方士之说,纬经背正,不可师祖”;一派以侍中魏征为代表,提出“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何必师古”。此事久议未决。直至贞观十七年五月,秘书监颜师古又发表个人意见:“臣愚以为五帝之后,两汉已前,高下方圆,皆不相袭。惟在陛下圣情创造,即为大唐明堂,足以传于万代,何必论户牖之多少,疑阶庭之广狭?若恣儒者互说一端,久无断决,徒稽盛礼。”(53)贞观朝关于明堂之争详见《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志》,第3册,第849-853页。他的想法与魏征近似,古不可稽,可自定制度。最重要的是,贞观时期明堂始终未能修建,明堂乐章也就没有演奏的场合和机会。
贞观时期未建明堂,为何却依然有明堂乐章?原因在于新朝建立,即应有新乐、新舞。所谓:“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干戚之舞,非备乐也。孰亨而祀,非达礼也。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54)孔颖达:《礼记正义》卷四十七《乐记》,第1479页。所以,《旧唐书·音乐志》中记载:“时军国多务,未遑改创,乐府尚用隋氏旧文。武德九年,始命孝孙修定雅乐,至贞观二年六月奏之。”(55)《旧唐书》卷二十八《音乐志》,第4册,第1040-1041页。贞观初,太宗“令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改制歌辞,更名《七德》之舞,增舞者至百二十人,被甲执戟,以象战阵之法焉”。(56)《旧唐书》卷二十八《音乐志》,第4册,第1045页。又如贞观六年九月,太宗与群臣酒宴赋诗,被之管弦,为《功成庆善乐》。因唐贞观其他郊庙乐章多曾施演,也可认为明堂乐舞已经谋划创制,只是缺乏施用机会。
正因未曾施用,所以贞观明堂乐章更多在模拟前代。前代的明堂乐章在《乐府诗集》中有较为集中的整理。郭茂倩在《晋天地郊明堂歌》前引《宋书·乐志》:“晋前所作《天地郊明堂歌》,有《夕牲歌》《降神歌》《天郊飨神歌》《地郊飨神歌》《明堂飨神歌》。其《夕牲》《降神》,天地郊、明堂同用。”(57)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一《郊庙歌辞》,第11页。在《齐明堂乐歌》前引《南齐书·乐志》:“宾出入奏《肃咸乐》,牲出入奏《引牲乐》,荐豆呈毛血奏《嘉荐乐》,迎神奏《昭夏乐》,皇帝升明堂奏《登歌》,初献奏《凯容宣烈之乐》,还东壁受福酒奏《嘉胙乐》,送神奏《昭夏乐》,并建元永明中所奏也。其《凯容宣烈乐》《嘉胙乐》,太庙同用。”(58)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郊庙歌辞》,第22页。考察《宋书》《南齐书》所载,与郭茂倩整理也基本一致。
贞观明堂乐章与前代明堂乐章相较,一方面所体现祭祀顺序相类,一方面均有部分乐曲辞章为多种祭祀所共用,即如贞观明堂乐章中的“《豫和》《太和》《寿和》《凯安》五章,词同冬至圆丘”。(59)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郊庙歌辞》,第70页。这些较多的共用篇章,说明时人认为曲大于辞,即乐曲的意义大于文字表述的意义,或者说符号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这也进一步凸显了武后明堂乐章在程序、措辞上均有独特所指的丰富政治内涵和实用性特征。
乐府学是近年兴起的新学科,其涵盖文学、音乐、礼制和政治、考古等诸方面的综合性学科特征为我们提供了辨析历史细节、深化历史认识的新视角。雷闻、王福利、张树国等学者均有对郊庙歌辞的宏观之论,尤其从国家政治角度考察诗歌,提出了颇多创见。本文反其道而行,聚焦在封建王朝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明堂,通过一组歌辞反观历史风云,考察武后朝的礼乐变革,探究武则天称帝后全方位的个人意志书写,以求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