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佳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近年来,在解构西方中心论的“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号召下,中国史研究开始以更包容的姿态引入各种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在关注边缘化和基层群体、文献的话语分析、中国与世界的联系等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与美国的中国史研究总体趋势相一致,近年来美国的清史研究领域出现了引人瞩目的两场大讨论,一个是以清代政治制度史为核心的“新清史”讨论,另一个则是中西比较视野下清代前中期经济发展的“大分流”论争。尽管“新清史”学者关注的问题不尽相同,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分享了以下主张:尽管入关后满族统治者渐渐采纳了汉族的经济生活方式,然而满族统治者主观上仍然认同其民族的特殊性,尤其表现在满族统治者重视捍卫八旗制度,而后者为维系满洲特性提供了制度保障。(1)Mark Elliott, 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这一统治策略的意义还在于,满洲特性的维系为十八世纪清廷疆域向西扩张提供了重要的“内亚资源”。(2)这一观点的代表性著作包括: Pamela Kyle Crossley, 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Peter Perdue,China Marches West: 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继彭慕兰《大分流》一书的出版涌现的修正主义经济史观主张:18世纪前的中西方有着数不清的相似之处;东西方走在一条大致相同的发展道路上;西方并没有自己独有的内生优势。然而,18世纪末19世纪初,东西方开始分道扬镳。美洲大陆的发现和英国煤矿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工业革命得以迅猛发展,西欧与世界其他地区发生了巨大的分流。(3)史建云:《重新审视中西比较史:〈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述评》,《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3期。
诚然,“新清史”和“大分流”讨论的侧重点存在诸多不同。比如,“大分流”倾向于把明清看作一个经济发展的整体过程,“新清史”则倾向于将清朝独特的统治模式看作是历史的断裂。再比如,“大分流”讨论的中心议题是经济发展,而“新清史”则着眼于边疆。笔者认为,这两场看似不相关联的讨论实则有着一个一以贯之的交集。近年来,许多清史研究学者指出,1800年之后,标志着现代贸易的殖民、遍及亚洲的经济活动实则是1500年以来欧亚经济联系的延续。(4)John E. Wills Jr., “A Very Long Early Modern? Asia and Its Oceans, 1000-1850,”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 83, no. 2 (May, 2014), p. 195.一些直到现代才被西方国家采纳并被广泛认为是现代国家兴起的标志的制度,其远源实则都来自近代之前的东方。(5)Alexander Woodside, Lost Modernities: China, Vietnam, Korea, and the Hazards of World Histo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3-4.史学家多将具有现代特征的制度表征或构成现代化发展的前期积累称作“前现代性”(early modernity)。近年来,对前近代非西方历史的研究则进一步揭示出“前现代性”并非西方国家所独有。前近代时期,非西方国家也具有原生的与西方现代性相似的特征,具有与前近代欧洲平行的发展,通过贸易、文化互通等建立起种种欧亚联系。(6)Sanjay Subrahmanyam, “Connected Histories: Notes Towards a Reconfiguration of Early Modern Eurasia,”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31, no. 3 (Jul., 1997).“早期现代性”实具全球性,全球史视角下的清史研究正是把清代中国置于早期近代世界的背景下,并将其视作早期近代世界的一部分。
在清史中探寻“早期现代性”,实为“新清史”和“大分流”这两场大讨论中一以贯之的主线。一方面,“新清史”试图证明:满清王朝已充分掌握并广泛应用了武力干涉、军事动员、意识形态、制图学等被奉为西欧现代国家建构的技巧,与近代早期的欧亚帝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另一方面,“加州学派”的学者则试图呈现:几乎在所有可以度量的经济指标上,如人口结构、技术、资本积累、商业发展、农产品市场、人口迁移和农村工业等方面,1800年以前的西欧和中国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7)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层面,这些欧亚之间惊人的相似性还体现在前工业时期两个地区的生产组织形式上。(8)R. Bin Wong, China Transformed: 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58.尽管“新清史”与“加州学派”存在着具体研究问题的差异,但这些差异不应该让人忽略其背后共同的预设前提,即近代早期的欧亚联系或近代早期东西方存在着巨大的相似性。深入探讨近三十年来美国清史研究这条暗含的主线,将有助于国内清史学界更为深入地理解“新清史”“大分流”等美国清史研究论题的立论基础,批判性地思考“现代性”“早期现代性”这些西方概念在中国历史研究中的适用性和局限,并在此基础上探索以中国实践为中心的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新路径。(9)对于先入为主地以西方“现代性”为认知前提探究中国历史的反思,参见刘增合:《史学研究中“现代性”认知先入为主的检讨:以晚清厘金属性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1期。针对以西方前提信念为普世的,从理论信念出发而后回到理论的西方社会科学之弊,黄宗智教授倡导基于中国实践经验的社会科学。参见黄宗智:《超越左右:从实践历史探寻中国农村发展出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
在既往对“新清史”的讨论中,国内学者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新清史”立论中的“内亚”联系。“新清史”学者认为,不同于此前的明朝,清朝的特殊性在于其统治范围包括了蒙、藏等边疆地区,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中国的实际控制范围。因此,清朝统治区域的空前扩大决定了要解释满族统治的成功,便不能仅仅局限于前此儒家的统治策略。与前面的明朝相比,清朝统治的特殊性在于其意识形态的普世性(universalism),而满族自身的内陆亚洲渊源为清王朝在政治与制度上的多元性、广泛包容性提供了便利。(10)Crossley, A Translucent Mirror, p. 12.“新清史”学者进而指出,正是由于满清统治精英的“内亚”联系,清朝在西藏、新疆等新开拓的疆土上采纳了不同于汉地的行政制度。而清朝统治的成功正是由于清廷上层统治集团充分利用了其“内亚”联系,在汉地与非汉地采取了不同的统治策略。(11)Evelyn S. Rawski, “Presidential Addres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5, no. 4 (Nov., 1996), p. 831.清的内亚性之所以重要,还在于清的统治者内化了他们与“内亚”的文化联系,这种主观性的认同构成了“新清史”的另一大要素——“满洲认同”(Manchu identity)。“满洲认同”的核心是尚武,以及维系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区别和界线。借助维系满族的民族主体意识以维系统治权力的方式主要有三:维系帝国广阔疆域的统一、在汉人中间制造对征服者的敬畏感、保持征服者内部的团结。正如欧立德所说,维系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的区别和界线,正是所有内陆亚洲王朝维系其统治的核心策略。(12)Elliott, The Manchu Way, pp. 5-6.
国内学界已就美国“新清史”研究中所强调的“内亚”联系进行了批判性的探讨,一方面,揭示了内亚作为整体的延续性和同一性,肯定了“新清史”将“内亚”联系视作从边疆看中国历史的新方法;另一方面,批判了企图去汉族中心的“新清史”学派,实则无意中建构了满族这个新的中心。在长时段的历史观看来,所谓“内亚”传统揭示的正是清朝与此前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文化延续性。基于对北魏的研究,罗新教授指出,对于位处蒙古高原这一内亚游牧帝国政治中心的政权来说,其政治领导权的确立与更替均有着自己独特的仪式性表达,“这一仪式固然随着时代、族群和文化的不同而有所更替,但也有清晰可见的连续性和继承性贯穿其中,使内亚政治文化迥然有别于华夏传统而自成一系”。(13)罗新:《黑毡上的北魏皇帝》,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2页。刘文鹏教授认为,“新清史”学者将这种“内亚”联系不断放大,其目的在于否定清朝“与中国传统王朝的连续性”。(14)刘文鹏:《内陆亚洲视野下的“新清史”研究》,《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从空间角度出发,杨念群教授将“新清史”所说的“内亚”联系概括为“清朝对东—西轴向广大疆域的控制”,这与以往清史研究以“南—北”纵向区域为主轴的叙事框架呈现了空间上的不同。(15)杨念群:《超越“汉化论”与“满洲特性论”:清史研究能否走出第三条道路?》,《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尽管有研究上的新意,在杨念群教授看来,“新清史”竭力呈现的清朝所具有的“内亚”联系,与其说是王朝政治运作的正当性基石,不如说是实现“大一统”格局的一种技术手段。“新清史”刻意强调明清交替的断裂,人为地造成内陆亚洲与中国的分野,实则是本末倒置,混淆了清朝的边疆治理手段及其背后实现大一统的根本目的。(16)杨念群:《诠释“正统性”才是理解清朝历史的关键》,《读书》2015年第12期。祁美琴教授指出,“内亚”视角归根结底是一种从边疆看中国的研究方法。尽管这种视角极大地拓宽了清史研究的时空范围,但却忽略了清代多元的政治、文化政策实为“内亚性”与“中原性”合并而致的“中国性”的结果。(17)祁美琴、陈骏:《中国学者研究中的“内亚”概念及其问题反思》,《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
国内有关美国“新清史”的论述,虽然对清朝的帝国性、世界性等重要概念均有涉及,但却罕见对“新清史”与“早期近代性”之间关联的集中讨论。(18)对于“新清史”研究较为精准的概括,参见张婷:《漫谈美国新清史研究》,赵志强主编:《满学论丛》第一辑,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384-392页。笔者认为,“早期近代性”这一概念实为“新清史”若干重要论点,如满洲人的民族主体意识、“殖民帝国”和“内亚”性的核心所在。具有启示意义的是,这一点在与“加州学派”分享了诸多观点的万志英(Richard Von Glahn)的文章中有着鲜明的体现。万志英在为《世界时间与东亚时间中的明清变迁》一书所作的序言中,除了强调满清政权的独特性之外,还特别主张将清的形成与“早期近代性”这一概念联系起来。“早期近代性”这一概念强调的是横跨欧亚大陆平行的政治发展和文化融合的过程。以此观之,清代国家和社会的发展更应该被视作早期近代世界范围内共时性演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Richard Von Glahn, “Foreword,” in Lynn A. Struve ed., The Qing Formation in World-Historical Tim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新清史”学者在不同场合阐述了所谓清的“内亚”联系,实际上就是在讨论清所具有的“早期近代性”。比如,基于对十七、十八世纪清、俄国和准噶尔三个“欧亚帝国”的军事动员的研究,濮德培(Peter Perdue)指出,既往西方社会科学家在国家建构、军事力量、资本主义兴起和农业生产之间搭建关联,基本都是以西欧历史经验为基础,而另一边的中国史家则狭隘地将中国置于全球史背景之外。实际上,不仅此一时期清廷在包括后勤补给和人口迁移等军事动员能力方面与同时期的西欧并无二致,而且清廷所采取的武力与意识形态兼备的军事策略也与同时期的西欧有着极大的相似性。(20)Perdue, China Marches West, pp. 543-546; Peter Perdue, “Military Mobilization in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Russia, and Mongolia,”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30, no. 4 (Oct., 1996), pp. 759-760.以十七、十八世纪清廷在贵州等边疆地区以绘制地图和撰写民族志促进其统治合法性为基础,Laura Hostetler指出,既往以西欧经验为基础的研究常常将绘图学、民族志、知识的采集与分类作为欧洲独有的早期现代性的标志。然而,十八世纪中叶的清朝也涌现出了大量以边疆少数民族为对象绘制的图谱,这证明“现代性并不是欧洲的专利”。她指出,近代早期的中国并未孤立于世界之外,清廷也不是欧洲知识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始终与正在崛起的早期近代世界保持着积极的联系。(21)Laura Hostetler, “Qing Connections to the Early Modern World: Ethnography and Cartography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34, no. 3 (Jul., 2000), p. 624.类似的论点还见于卫周安(Joanna Waley-Cohen)对乾隆时期大量涌现的绘画、石刻等图像化纪念的讨论。她指出,这些与乾隆时期军事、政治发展密切联系的艺术作品,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控制知识的技巧方面中国不逊于西欧。(22)Joanna Waley-Cohen, “Commemorating War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30, no. 4, Special Issue: War in Modern China (Oct., 1996), p. 898.
即便是“新清史”的核心概念——满族“族裔性”(ethnicity),其潜台词仍然是“族裔性”这一被认为只适用于现代社会的概念,实则也适用于清代,满族在“族裔性”方面与同时期的西方并无二致。正如欧立德所说,既往研究往往只在现代民族国家的背景下谈论民族认同;也有学者将民族的主体意识或认同,只视作直到十九、二十世纪才出现的现代社会独有的现象;即便有少数学者将这个概念放在清代,也罕见将其应用于晚清之前。既往对于“族裔性”这一概念的使用均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民族主体性是一个通过分化、边缘化、从属化而建构民族认同的过程。欧立德指出,满族民族主体性形成的原则和过程与今日并无本质的不同,尤其是如果以更宽泛的“族裔性”概念来度量,那么清代的满人作为一个民族群体所进行的认同建构的过程,与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均存在共通性。(23)Elliott, The Manchu Way, pp. 19-20.
近年来,随着国内学者围绕“新清史”讨论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对“新清史”的直接学术源流和潜在逻辑预设进行省思。包括沈卫荣、孙江、钟焓在内的多位学者深入剖析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大元史”研究对美国“新清史”产生的学术影响,(24)清朝的内亚性质是“新清史”学术主张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致力于梳理“新清史”这一主张的代表性论著主要有钟焓:《重释内亚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沈卫荣:《大元史与新清史:以元代和清代西藏和藏传佛教研究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孙江:《“新清史”的源与流》,钟焓主编:《新史学》第13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也有学者深刻地指出,美国的中国史研究表达的其实是“西方人自己对现实的关怀和他们的学术追求”。(25)沈卫荣:《大元史与新清史》,第263页。诚如沈卫荣教授所言,一方面,“新清史”对少数族裔的重视,反映的是近二十年来美国学术界对自身社会存在的“种族”(race)、“性别”(gender)和“族裔性”(ethnicity)等问题的兴趣;另一方面,“新清史”将清朝描绘为“帝国”,体现了时下西方盛行的全球史研究对“新清史”研究的影响。因此,视清朝为“早期现代”世界中的帝国,集中反映的是“新清史”以西方为坐标,试图在中国历史中寻找与西方近似特征的尝试。
朱浒教授最近撰文,在全面反思20世纪中期以来美国中国史研究的议题和模式的基础上,试图深入挖掘美国学界制造这些议题的深层机制。朱浒教授指出,近三十年来美国的中国史研究的认知结构呈现出一种“否定之否定”,“在反‘东方学’意识成为共识之后,紧接着又生成了可谓‘后东方学’式的思想幽灵”。(26)朱浒:《美国中国史研究的“西方中心论”幽灵》,《历史评论》2020年第1期。换言之,“中国中心观”实质上也并非彻底地反“西方中心观”,因为其观察中国历史的逻辑预设仍是以西方现代化标准和话语为基点,与“西方中心论”的唯一不同是,从试图证明西方现代化的普世性,转为证明西方现代化标准的非普世性。承续这一思路,下文将转向对近三十年来美国清史研究的其他几个重要议题的讨论,本文将指出:在清朝历史中寻找以西方为坐标的“早期近代性”,不仅是“大分流”论争的重要逻辑预设之一,而且还是近三十年来美国中国史研究其他若干重要讨论的核心关怀。
尽管目前国内对“新清史”的引介或批评很少将其与“大分流”讨论相联系,但是在欧亚相近性方面,二者实则有着相近的学术渊源。作为“大分流”讨论的缘起,彭慕兰在《大分流》一书中的观点处处显露出“欧亚相近”的论调。通过对历史上中国和欧洲两个经济最发达地区的系统比较,彭慕兰指出,晚至1800年,无论是经济特性、经济增长的性质,还是经济发展的结果,二者的发展水平均不相上下。 在中国的长江三角洲和英国,无论制度框架还是人口增长模式都同样有助于经济的增长。两个地区不仅经济演进轨迹相近,宏观经济指标下的经济发展程度极为接近,而且生活水平相当。直到19世纪的前半叶,英国才出现了经济的腾飞,走向了与长江三角洲不同的发展道路。十九世纪初中、英经济发展的“大分流”,不是由于英国国内经济的优势,而是由于其独特的商业国家和商业公司模式,这使英国得以在新大陆扩张的过程中幸运地获得了其资本主义发展所需的土地、原材料和奴隶劳动力。(27)Kenneth Pomeranz, The 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7-8.
濮德培则将“大分流”讨论中“加州学派”的观点直接概括为“欧亚相近论”(Eurasian similarity thesis)。近年来对中华帝制晚期人口的研究揭示:与以往的印象相反,人口和家庭结构的数据均显示,中国与西欧的发展轨迹并无实质的差异。中国家庭并非盲目生育,也并没有造成人口透支资源或陷入资源有限进而限制人口增长的马尔萨斯陷阱,而是基于经济机会和社会限制条件的有限生育。(28)Perdue, China Marches West, p. 537.“欧亚相近论”在“加州学派”的另一代表学者王国斌的论述中也有充分的体现。王国斌认为,在以市场为纽带的经济扩张活力和乡村工业的发展方面,横跨欧亚大陆的不同地区都呈现了极大的相近性。众所周知,十九世纪西欧工业所赖以发展的三大要素——斯密型动力(Smithian Dynamics)所驱动的市场经济、商业资本主义制度、以能源革命为核心的科技变革,十九世纪前的中国只具备了前面两个,缺少第三个要素则是自然环境这一偶然因素导致的。(29)R. Bin Wong, China Transformed: 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58.“欧亚相近论”还包含对中西文化存在差异性的否定。濮德培指出,社会科学经典理论家如马克思、马尔萨斯、韦伯等都过于强调西欧内部的因素,从而错误地以东西方的根本差异作为其理论的立足点。在近年来去欧洲中心化、将欧洲置于全球史的背景下,诸多研究已经极大地修正了既往将资本主义的出现描绘成一个内生于西欧内部、缓慢积累、深层次的演化过程的观点。与旧观念相反,“欧亚相近论”框架下的西欧资本主义发展,是一个迟到的、快速的、诸多意想不到的偶然因素促成的结果。(30)Perdue, China Marches West, p. 537.
如果说“加州学派”所讨论的“早期现代性”是以宏观的历史比较为基础的话,那么,另一种经济领域的“早期现代性”讨论则是以世界各地通过人、物、思想的交流而建立起的有机联系作为界定标准。东西方之间无论是宏观的比较,还是通过交通而构建起的实体联系,都是“早期现代性”的重要特征。有关早期近代东西方的平行发展,傅礼初(Joseph Fletcher)最早给出了他的定义,他将通过思想、制度、宗教或贸易的传播而建立起的联系称作“互联互通”(interconnections),而将两个及以上相互之间不存在任何交流的社会中拥有同种经济、社会或是文化的历史现象称作“横向连续性”(horizontal continuities)。(31)Joseph Fletcher, “Integrative History: Parallels and Interconnections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1500-1800,” in Beatrice Forbes Manz (ed.), Studies on Chinese and Islamic Inner Asia, Routledge, 1995, p. 2.
与东西方间进行宏观比较的“大分流”讨论相同步,着眼于东西方的实体联系,有学者进而指出,通过贸易、旅行和地理发现,近代早期的世界已经连结成了一个密不可分、互相影响的整体。正如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16到18世纪世界范围内兴起了劳动的分工和多边贸易。远在西方殖民主义到来前,亚洲非但不是封闭的,而且从商品和贵重金属的流动来看,亚洲而非欧洲才是世界历史的中心。与“加州学派”的主张一样,弗兰克并不认为19世纪欧洲经济的腾飞是其前近代经济、金融制度缓慢演进的结果,他相信欧洲霸权的建立是19世纪西欧对生产和科技创新的投资所致。西欧除了自身的变革外,其优势日渐明显还得益于奥斯曼帝国、东南亚和清朝均恰好经历了朝代循环的低谷期和经济衰退。(32)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p. 52.
“加州学派”和“新清史”学者的论述中,处处可见将中国、西欧同时置于全球史的背景下,探寻东西方共时性的平行发展的研究方法,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即前工业时代东西方社会均含有“早期现代性”,“早期现代性”不是以西方为准绳的单数形式,而是遍布于世界各地的复数形式,是超越西欧地理界限的多元“早期现代性”。那么,“早期现代性”这个概念的意义何在?既然“新清史”和加州学派的学者在近代早期中西普遍联系和欧亚相似等方面分享着共识,那么,“早期现代性”是“现代性”的前兆吗?“早期现代性”是否必然导向“现代性”的发展?
事实上,“新清史”和加州学派只是近年来美国清史研究中以追寻“早期近代性”为导向开展研究的代表。在“去欧洲中心”论,尤其是“在中国发现历史”的指引下,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数不少的中国史研究者便开始在中国历史中探寻“现代性”和“早期现代性”,并以此证明“现代性”并非一个在西欧首先出现再扩散到世界各地的现象,也就是说“现代性”并不为西方所专有。近三十年美国的清史研究中,诸如此类沿着“西方有的,东方也有”逻辑的研究不胜枚举,以下仅以“十七世纪普遍危机”和“市民社会”这两个在美国清史研究中引发激烈讨论的议题为例加以阐述。
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欧洲史学家就率先注意到十七世纪中期是一个灾难异常频繁、动乱频率极高的时代。(33)H.R. Trevor-Roper, “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17th Century,” Past & Present, no. 16 (Nov., 1959).由于这场危机发生范围的广泛性,欧洲史家将这场遍及西欧的动乱时代称作“十七世纪普遍危机”。上世纪80年代,这场原本基于欧洲经验而起的“十七世纪普遍危机”的讨论在东亚史研究领域也有了回响。有东亚史家指出,十七世纪中叶不仅适逢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充满屠戮和灾难的明清鼎革,而且还与日本、朝鲜历史上大范围的政治波动、经济危机相重合。(34)William S. Atwell, “A Seventeenth-Century ‘General Crisis’ in East Asia?”,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 24, no. 4 (Oct., 1990).在比较了斯图亚特英国、奥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国所经历的十七世纪普遍危机之后,金世杰(Jack Goldstone)指出,与其说英国革命始于西方独有的资本主义或绝对主义的结构性发展变化,倒不如说十七世纪英国所经历的危机实则与东方社会分享了一个重要的共性,即农业社会有限的生产能力和土地税收与人口过剩间的矛盾。奥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国所经历的危机,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不亚于英国。(35)Jack A. Goldstone, “East and Wes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olitical Crises in Stuart England, Ottoman Turkey, and Ming China,”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 30, no. 1 (Jan., 1988).
第二个例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关“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的讨论。在哈贝马斯那里,“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的原初含义出现在十七、十八世纪的西欧,方兴未艾的资产阶级倡导开明的思想,利用媒体、报刊等舆论平台公开发表言论、组织社团。(36)William T. Rowe, “The Public Sphere in Modern China,” Modern China, vol. 16, no. 3 (Jul., 1990), pp. 310-312.在对十九世纪汉口的研究中,罗威廉(William T. Rowe)发现,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概念也适用于帝制晚期的中国。清末民初的汉口兴起了独特的都市文化,出现处理各种公共事务的会馆、商团、善堂等独立于国家之外的民间组织,这些非政府组织的出现和都市文化的兴起,与近代早期欧洲城镇的发展、“市民社会”的产生过程有着极大的相近性。(37)William T. Rowe, Hankou: Commerce and Society in a Chinese City, 1736-1889,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对西方概念的机械套用也引发了不少学者的批评,有学者指出,将“公共领域”这一概念挪用到中国,实则只是搭建“表面的相似”(surface similarities),却忽略了哈贝马斯概念的阶级特殊性,即“公共领域”的兴起实则是以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兴起为背景。(38)Philip C.C. Huang, “‘Public Sphere’/ ‘Civil Society’ in China? The Third Realm between State and Society,” Modern China, vol. 19, no. 2 (Apr., 1993), p. 221.也有学者指出,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尽管非官方渠道的社团、言论不断扩展,士绅的社会参与度不断加强,但是士绅、绅商的力量却不足以挑战国家,尤其是在清末民初国家强制权力不断增强的背景下。(39)Frederic Wakeman Jr., “The Civil Society and Public Sphere Debate: Western Reflections on Chinese Political Culture,” Modern China, vol. 19, no. 2 (Apr., 1993), pp. 133-134.
从“新清史”和“大分流”的讨论,进而向前追溯到“十七世纪普遍危机”和“市民社会”的论争,我们可以看到,追寻“早期现代性”在美国清史研究中的一以贯之性。“早期现代性”这一概念在清史研究中的应用,实则反映了西方汉学界处理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和中国历史经验的方法和态度。事实上,把“早期现代性”应用于中国历史研究,不仅存在概念滥用的嫌疑,而且这种表面上“去欧洲中心论”的研究取向,注定自始便陷入“西方有的、中国也有”的逻辑陷阱,是另一种隐形的、新的“欧洲中心观”。金世杰指出,旧的“欧洲中心论”多将与西方接触前的中国描述成停滞的帝国。作为对于这一旧史观的反动,近来的研究则表现出了在非西方历史中寻找与西方近似的“现代性”的兴趣。这些非西方社会,或被描绘成有着属于自己的“早期现代”时期,或被描绘成“早期现代”世界的一部分。
然而,正如金世杰所说,这种用法既不符合“现代性”一词的历史含义,也违背了其社会学内涵。首先,作为历史范畴的“现代”一词出现于十八世纪末的欧洲,指的是相较于古代现代思想的优越性;在艺术和建筑领域,“现代”一词代表了与往昔的断裂。其次,“早期现代”一词的本义是基于西欧的历史经验,难免与非西方历史经验存在矛盾。比如“封建制”这一概念便是基于西欧的历史经验,而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东方社会并不存在与之相对应的社会发展过程。(40)Jack A. Goldstone, “The Problem of the ‘Early Modern’ World,”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 41, no. 3 (1998), pp. 254-55.此外,“早期现代”还暗含现代社会的初期发展,或社会积极地向现代转型,然而在1850年的英国和1900年以前的世界其他地区,这样的社会并不存在。概念不清造成了概念的滥用,在中国历史中寻找“早期现代性”的研究,甚至得出了早期现代的中心不在欧洲而在亚洲的结论,更有甚者将“现代性”远溯到了青铜器时代。(41)Ibid., p. 259.
基于对“早期现代性”概念在中国史研究中的滥用的批判,金世杰倡导一种全新的世界史观。他认为,史家一方面需要理解非西方社会长时段的稳定性、多元的文化基础、独特的制度模式;另一方面,将英国在十八、十九世纪的发展理解为一个突发的、不可预测的、独特的过程。因此,如果说旧的研究方法是先研究欧洲,再与中国做比较,探究为什么中国没有成为欧洲,那么金世杰所倡导的研究方法则是,先研究近代早期的中国,再转向欧洲,尝试理解为什么欧洲没有成为中国。(42)Ibid., pp. 276-78.
尽管金世杰竭力阐明其研究方法与“欧洲中心观”和概念滥用的修正主义史学的分野,但他的阐释框架预设了前工业革命时代东西方的近似性,预先排除了东西方社会在更深层次制度和文化结构中存在差异的可能性。无论是以西欧为参照,还是以中国为参照,都未能避免逻辑上的谬误或缺漏,事实提示我们,在不摒弃理论的前提下,中国史研究终究应该要以经验和实践为基础,遵循“从经验证据出发,由此提炼概念,而后再返回到经验证据的研究进路”。(43)黄宗智:《明清以来的乡村社会经济变迁:历史、理论与现实》第1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总序”,第14页。
近三十年来,承“去西方中心”和“在中国发现历史”而起的美国清史研究,在纷繁的研究问题背后,隐含着在中国历史中寻找“早期现代性”这一主线。关于美国清史研究的这一内在理路,朱浒教授指出,如果说西方在“东方学”指导下开展的对非西方世界的研究是西方按照自己的方式表述东方,反映的是西方对东方的文化霸权,那么在萨义德影响下而兴起的“在中国发现历史”的研究,则试图从中国而不是西方着手研究中国历史,以中国而不是西方的准绳来决定中国历史中哪些现象具有历史重要性。(44)朱浒:《美国中国史研究的“西方中心论”幽灵》,《历史评论》2020年第1期。这种观察视角的转换,即从“西方中心”转向“中国中心”,并没有改变以西方现代性和现代化进程来解释中国的参照系。“中国中心观”影响下的美国中国史研究,实则“实现了‘东方学’思维的升级换代,以十分微妙的方式使‘西方中心论’式的思维构架从后门得以回归”。(45)朱浒:《美国中国史研究的“西方中心论”幽灵》,《历史评论》2020年第1期。深入剖析近三十年来美国清史研究中出现的追寻中国历史中的“早期现代性”这一主线,不仅有助于国内学界从更根本的层面理解美国的近世中国史研究,而且能深入批判美国汉学这一逻辑预设,是尝试建立以中国实践为中心的学术话语体系之前提。
近年来,与我国综合实力的日益增强相比,我国人文社科学者在国际学术舞台上仍然处于相对“失语”的状态,这一方面是由于英语语言表达的限制,另一方面,则恰如沈卫荣教授所说,中国学者尚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和方式来向西方的学术同行们正确地表述他们自己,与别人形成一种理性的、宽容的和有建设意义的对话”,从而建构出一套或可由中国人自己积极主导的“学术话语”。(46)沈卫荣:《大元史与新清史》,第266页。
作为西方“东方学”曾经的研究对象之一,印度史研究领域近年来兴起的“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或可为我们重新思考如何处理西方理论与非西方世界的经验事实之间的关系提供若干启示。基于对印度二十世纪政治现代化进程的研究,芝加哥大学历史学教授迪佩什·查克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提出了“边缘化欧洲”(Provincializing Europe)的概念。他指出,与西方启蒙思想所主张的民主制度的建立必须经过漫长的公民教育等准备期相反,二十世纪中叶,印度现代国家建立的成功恰恰取决于被西方斥为“前现代”、尚未准备充分的农民的力量。农民将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世界带入到印度民族独立的斗争中,他们并非西方标准所说的“前现代”,而是用即刻的政治行动使印度以一种迥异于西方的方式实现了政治现代化。二十世纪印度现代化的进程说明,西方走向现代民主国家的模式绝非普世的,如印度一样的非西方国家完全能够以一种符合自身传统的方式达至政治现代性。(47)Dipesh Chakrabarty, Provincializing Europe: Postcolonial Thought and Historical Differenc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3-16.值得指出的是,尽管旨在深刻反思“西方中心观”在解释印度政治现代化时存在的问题和局限,但查克拉巴提并不主张彻底摒弃西方启蒙以来的思想传统,因为没有后者就没有社会科学。(48)Chakrabarty, Provincializing Europe, p. 5.查克拉巴提的“庶民研究”,或许可以为当下开展的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尤其是为在中国研究中如何建构出一套由中国人自己积极主导且能够与西方开展有建设意义的对话的“学术话语”,提供一些有益的启迪。
近年来,黄宗智教授亦撰写系列文章,旨在探讨如何正确处理中国实际与西方理论的关系,并以此为基础探索以中国实践为中心的社会科学。(49)黄宗智:《中国经济史中的悖论现象与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黄宗智:《中国研究的规范认识危机》,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黄宗智:《基于中国现实的社会科学探索》,《国外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黄宗智教授指出,长久以来,西方汉学以某一种理论为现成答案、寻找经验证据证实理论的研究方法,必然与经验事实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一方面这种方法将逻辑推理得到的理论抽象化、普适化,甚而意识形态化,另一方面,中国实际的复杂性意味着理论充其量只能是片面的这一事实。与西方汉学通常的研究进路恰好相反,黄宗智教授建议从中国的经验实际出发,而非舶来理论出发。与西方理论不相符的、“悖论”的中国实际,恰好提供了理论与经验辩证对话的着眼点。(50)黄宗智:《探寻扎根于(中国)实际的社会科学》,《开放时代》2018年第6期。在西方理论与中国实际之间动态互动时,这些“悖论性”的中国实际正是构建以中国实践为中心的话语体系之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