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梁实秋乃“新月派”中坚,亦是著名的外国文学翻译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及学术史上,梁氏是卷入各类论争最多之人。有些是他主动挑起,部分则属商榷性回复。其中最知名者当属与鲁迅的文学“阶级性”之争,并被鲁迅讽以“资本家乏走狗”之骂而成为文坛掌故;此外他还与傅东华、邢光祖等人有过外国文学翻译语言的“散韵”之争,与朱光潜有过“文学之美”的论争,与钱穆有过关于“中西文学比较”的论争,与梁宗岱有过关于“诗学”的论争等等。梁氏多次卷入论争中心,一则说明他喜欢质疑别人的观念、积极思考诸多学术问题;另则说明他爱好论争这种形式,并冀此辩明众人关注的热点问题。正如他在《鲁迅与牛》一文中所说:“只要不闹到意气用事,辩难的文字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打笔墨官司是容易事,实在就是较文雅的吵嘴。”(1)梁实秋:《鲁迅与牛》,《新月》1930年第2卷第11号。而民国时期的学术论争,有推动学术进展的突出价值,毕竟诸多学科及概念在文化现代转型期还未臻成熟完备,且观点越辩越明,实为良好学术生态的真实映射。而以梁实秋为中心的数次翻译论争,目前学界只关注到鲁梁之争。实际上,梁氏与邢光祖、傅东华、郑振铎等人的翻译笔战,其深度和广度并不亚于鲁梁之争,今天实有必要给予厘清,这样一方面可还原当时的论争场景和学术氛围,另一方面亦可丰富翻译史研究,有利于拓宽翻译理论及翻译实践研究的进路。
鲁梁之间的翻译论争,仅是二人笔战的一个环节。他们在翻译论争展开之前就有过其他论辩。1926年梁实秋由美学成返国,旋即发表了《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之趋势》一文,对新文化运动措辞批判,该文引起鲁迅的强烈不满,迅速加以反驳。之后二人围绕文学的人性论、文学的阶级性、文学批评观等范畴展开交锋,持续数年,并最终扩大化,卷入了很多作家和学者。鲁梁二人翻译笔战的发生,导火线是1929年鲁迅编译卢那察尔斯基《文艺与批评·译者附记》所陈观点。鲁迅言到:“从译本来看,卢那察尔斯基的论说就已经够明白,痛快了。但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和中国文本来的缺点,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倘将劣句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就是所谓没有出路——了,所余的唯一的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2)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第299页。鲁迅这段表述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原文流畅,但译文晦涩,原因不在原文,而是译者能力和中文的缺点所致;二是为保持原文风格,只能硬译,且别无他法。梁实秋读后,撰写《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在新月派机关刊物《新月》杂志上刊出,对鲁迅观点公开质疑。超乎梁氏预料的是,此文引发了1930年代前后的翻译大论争,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具有标志性和典型性,茅盾、郑振铎、赵景深、瞿秋白等著名作家和学者都卷入其中。文中梁氏以鲁迅所译达尔文进化论中的一段译文为例,批判鲁译文笔佶屈,语汇生涩,将之归为“硬译”之列,甚至讽为“死译”之属。梁氏不无尖刻地说:“死译一定是从头至尾的死译,读了等于不读,枉费时间精力。”“死译的例子多得很,我现在举出鲁迅先生的翻译来作个例子,因为我们人人知道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杂感的文笔是何等的简练流利,没有人说鲁迅先生的文笔不济,但是他的翻译距离‘死译’不远了。”(3)梁实秋:《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新月》1929年第2卷第6-7号(合刊)。同时,针对鲁迅所论汉语的缺点问题,梁氏也给予严厉批判。他认为不能将译文不畅和生涩之病归于中国文字的缺点,这是译者自身翻译素养不够所致,而非文字本身的问题,将文字视为译文生涩之主因,是鲁迅为翻译不当寻找借口而已。而汉字优劣论是五四前后学界聚焦的热点之一,尤其新文化运动的诸多倡导者——蔡元培、钱玄同、周作人等都曾主张汉字需要改良。虽然鲁迅承认中文在翻译外国文学时是有缺点的,但也未说非要废除汉字或进行改良,这一点梁氏有断章取义之嫌;而鲁迅一贯喜欢正话反说,文中“硬着头皮”之述,实为过谦之词,乃是对自己翻译的自嘲;但梁氏似乎有意将鲁迅的话语当作真言理解,这难免招致鲁迅毫不客气的决绝回击。
针对梁实秋的发难,鲁迅撰写《“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予以反驳,全文共分为六大部分。鲁迅十分讲究进攻方略,不正面回应梁氏对自己“硬译”之说的批评,而是巧妙将重心直接指向整个新月派的理论基础及文学的阶级性之论,不像梁氏那般细化到翻译语汇的层面。鲁迅首先质疑梁氏根本没有阅读自己的文章,抑或没看懂,从本质上否定梁氏攻击的严肃性及合理性:“梁先生自以为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究竟硬了没有,是否能够,是一个问题,以硬自居了,而实则其软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4)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号。鲁迅借此批评新月派诸人的小资情调,远离民众和社会需求的风格:“我的译作,本不在博读者的‘爽快’,却往往给人不舒服,甚而至于使人气闷,憎恶,愤恨。读了‘落个爽快’的东西,自有新月社的人们的译著在。”(5)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号。而对于汉字优劣问题,鲁迅则说:“文法繁复的国语,较易于翻译外国文,语系相近的,也较易于翻译,……日本语和欧美很‘不同’,但他们逐渐添加了新句法,比起古文来,更宜于翻译而不失原来的精悍的语气。……中国的文法,比日本的古文还要不完备,然而也会有变迁。”(6)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号。以此回驳梁氏强加给自己的文字改良之论。针对梁氏“硬译”的批驳,鲁迅说自己的翻译并不是为梁实秋们所准备的,而是“为了我自己,和几个以无产阶级文学批评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图‘爽快’,不怕艰难,多少要明白一些道理的读者”(7)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号。借鉴的,并尖锐自辩:“自信并无故意的曲译,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绝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8)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号。鲁迅实在是论辩的高手,他不通篇回应梁氏的举例批评,而是将反驳的焦点转移到攻击梁氏抹杀文学的阶级性,批判新月派的文艺理论主张以及白璧德、卢梭等人的理论上来,这样的重心挪移不再纠缠于个别词句的翻译,而将笔战的主旨和范围扩大,这是后来梁实秋在笔战气势上输于鲁迅的原委。
基于鲁迅的转移性反驳,梁实秋也心知肚明,于是又撰《答鲁迅先生》一文进行回辩。他首先指责鲁迅避实就虚,未就问题本身展开,有狡辩之嫌,进而批评鲁迅的译文之所以晦涩难解,是因为鲁迅很多翻译乃重译和转译,是“糊涂与懒惰”(9)梁实秋:《答鲁迅先生》,《新月》1929年第2卷第9号。所致。说鲁迅“糊涂与懒惰”或有夸大之嫌,但重译和转译实是造成鲁迅翻译失当的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梁实秋确实抓住了鲁迅翻译的问题所在。其实,对于鲁梁笔战之因果,不但有文学站位、流派所属、学缘传承等深层次问题,也有文人之间意气用事等非理性原因。但将二人翻译笔战置于整个文学史、翻译史来看,并没有赢家。正如有论者指出:“笔战的结果,就我的印象而言,是鲁迅得胜,但并不是他有理,而是因为他的文笔比较犀利。不过,道理是在梁实秋这边的。”(10)蔡清富:《鲁迅梁实秋“人性”论战评议》,《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6期。
梁实秋对鲁迅硬译、死译的不满和批评在给新月派同人叶公超《论翻译的一封信》中仍强劲延续,并批判鲁迅过于“霸道”。他说:“翻译要忠实于原文,如能不但对原文的意思忠实,而且能对‘语气’忠实,这自是最好的翻译。虽能使读者懂,而误译原文,这种翻译是要不得的;既是误译原文,而还要读者‘硬着头皮’去读懂,这是太霸道了。”“坏的翻译,包括下列几个条件:(一)与原文意思不符,(二)未能达出‘原文的强悍的语气’,(三)令人看不懂。三条有其一,便不是好翻译;若三者具备,便是最坏的翻译。误译、曲译、死译、硬译,都是半斤八两。误译者不要笑硬译,莫以为指责别人译的硬便能遮盖自己译的误;硬译者也不要笑误译,莫以为指责别人译的误便能遮盖自己译的硬,你以为如何?”(11)梁实秋:《论翻译的一封信》,《新月》1932年第4卷第5号。梁实秋是借给叶公超写信批判鲁迅的翻译观。作为回应,叶公超在《论翻译与文字的改造:答梁实秋论翻译的一封信》的回复中亦强劲声援:一是不主张翻译要改革译入语的文字,“世界各国的语言文字,没有任何一种能单独的代表整个人类的思想的,任一种文字比之它种都有缺点,也都有优点”;二是指出鲁迅翻译中存在的问题,以支持梁实秋的价值立场:“鲁迅的译法,我也勉强‘硬着头皮’读了几遍,觉得非但不懂,而且看不出‘不顺’在哪里,想想也只好和梁实秋站在一边,等待文字改良成功之后,再来温习旧课。”(12)叶公超:《论翻译与文字的改造:答梁实秋论翻译的一封信》,《新月》1933年第4卷第6号。所言“看不懂”鲁迅的译文,只能站在梁实秋一边,即是对梁氏的声援并委婉批评鲁迅翻译存在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今天再来审视鲁梁二人的翻译论争,平心而论,二人皆各有合理之处、亦有理亏之处。都有各自坚持自己的片面性而损害对方的合理性之嫌。当时鲁迅的翻译是为广大普罗大众服务,且主张硬译,即是直译之一种,只是文风一贯艰涩;而梁实秋也主张翻译要忠实原文、不作增删,倾向于直译,故在翻译实践上他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对立。造成二人观念分歧的深层原因还是文学主张、学缘传承、政治立场的迥别,因此二者的翻译笔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出了翻译研究的范围,这点在二人充满火药味的文字里已有显露。
傅东华是我国现代著名翻译家,其翻译涵盖面较宽,既有经典作家作品,亦有重要理论著述。作家作品主要以欧美为主,涉及国别众多,代表有《伊利亚特》《堂吉诃德》《失乐园》《飘》《珍妮姑娘》等。理论翻译则有亚里士多德《诗学》、洛里哀《比较文学史》等,都是各自领域的奠基性著述,足见傅氏超过侪辈的抉择眼光。但他对《失乐园》的翻译存在一些因时代原因导致的问题,恰巧被梁实秋抓住了,由此导致二人笔战的发生。梁氏在评价傅译《失乐园》之前,先就弥尔顿创作《失乐园》的相关情形作了清晰梳理,以昭示自己的批判并非无中生有。鉴于傅译本仅有前半部之现状,梁氏对其进行两个层面的批评:一是傅氏用诗体翻译是失当之举,二是傅的文字翻译错漏实多。因傅氏用有韵诗体来翻译《失乐园》,梁氏认为这与弥尔顿的初衷相悖,因为弥尔顿并不主张史诗创作用韵:“古代有识之士于诗及雄辩中且视韵脚为病,避之唯恐不及,是故摒韵而不用”,(13)梁实秋:《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2号。而傅用韵文进行翻译,这不但欠缺常识,更不够严谨。这样的翻译,“弥尔顿的特殊作风可以说是不大能看得出来了”;在翻译的语言风格上,梁氏批评傅译“读起来很顺口,像弹词,像大鼓书,像莲花落,但不像弥尔顿”。(14)梁实秋:《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2号。那为何出现这样的画面呢?梁氏认为这是傅氏为顾及文化传统或读者阅读习惯,使用归化译法所致。“译诗本来是一件难事,用中文能否写出和英文无韵诗相等的体裁,那自然也很是一个问题。”(15)梁实秋:《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2号。除了语言的变通,傅氏在处理译文时,和梁氏的主张亦有所悖,譬如傅氏在翻译《飘》时,将原文中描写美国南部风景的段落大段删省,这在主张忠实原文的梁实秋眼里,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译法。
对于傅译本文字的错译问题,梁氏认为,弥尔顿的文字普通读者理解起来有极大难度,原因之一是其简练,之二是其颠倒的句法,之三是夹杂的拉丁语成分过多。虽然弥尔顿还沿用莎士比亚式的英文,但比莎翁的文字更为艰涩也更难理解,而傅氏并未重视,于是导致译文纰漏百出。梁氏具体以傅译本中8处文字不当为例,说明翻译转换《失乐园》的文字难度,也间接批判傅氏参考他译不多、校对不精等问题。当然,梁氏也未完全否定傅译本,他客观评价说:“在没有更完善的译本出现以前,傅先生的译本还是值得介绍与推重的。”(16)梁实秋:《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2号。梁实秋还发现,除了《失乐园》,傅氏翻译的美国学者琉威松《近世文学批评》一书出版时,刻意将原序省去,以自己的译序代之,梁氏批评这种操作欠妥,并精当指出翻译中的几处误译,尤其是原文的脱行问题,以说明傅译的失当和不准并非一例。梁氏说:“从事翻译的人,必须要养成一种负责任的态度,然后翻译才能走上轨道,然后专事校勘的书评才能成为不必要。”(17)梁实秋:《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2号。严厉批驳傅氏翻译时责任不够和校对不精,可谓情面不留,这也是傅氏后来回驳充满敌意之因。
为了回应梁氏的质疑,傅氏撰写了《关于失乐园的翻译:答梁实秋的批评》一文。他首先大度承认自己之所以翻译《失乐园》一书,起因于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的约稿,事出仓促,加之自己手头没有较好底本,尤其没有通读原诗就开始翻译,错漏难免;另外也是手头拮据、急需稿费养家糊口,抓进度导致了译文的粗放。傅氏说:“我是读完一卷译一卷的,不宁说是读完一节译一节的,直到现在,那最后四卷也还没有读。”(18)傅东华:《关于〈失乐园〉的翻译:答梁实秋的批评》,《文学》1933年第1卷第5号。就译书特别是译文学书而言,不通览全书就进行翻译难免会断章取义、顾此失彼。在这一点上,傅氏对梁氏的批评暗含诚服。但对于用散文还是韵文翻译的问题,傅氏则坚称自己使用韵文翻译《失乐园》,目的是进行诗歌翻译之试验,虽然自己是“一个诗歌不可翻译论者”,但更是一个“迷恋旧体诗歌的声调(包括诗、词、曲、乃至弹词、大鼓书等的声调在内)的人”,故下决心用韵文翻译诗歌。因此自己“所选译的外国诗歌,都不过当它一种试验的材料,不管原文有韵无韵,我一律用我自己的韵语来翻”。(19)傅东华:《关于〈失乐园〉的翻译:答梁实秋的批评》,《文学》1933年第1卷第5号。用韵文翻译诗歌的目的是为寻觅一种理想的诗歌翻译文体和语言形式,既然《失乐园》是史诗,就更应该用韵文进行翻译,因为这更能体现原诗的高雅庄重;如果用散文译出,无疑会造成原诗韵味尽失,故在诗歌翻译的散韵风格上,不接受梁氏的批评。而就梁氏指出译文中词语的误译,傅氏也未完全服气。他通过仔细对照,发现自己确实有两处理解有错,但也反驳梁氏指误并非完全合理,亦有错误。从梁傅之间的翻译笔战来看,二人各有优长,都有较为深厚的英文功底,有比对原文的能力,都立足客观和实据考辩问题,这样的翻译论争在翻译史上自有其积极意义,一方面推动译文的合理和优化,另一方面也为后世提供翻译的方法和视野。后来证明,民国时期的《失乐园》译本,除了傅译之外,还有朱维基的译本,朱用散文译出,但采用韵文翻译的傅译似乎更受欢迎。傅译本“翻译照顾到了韵脚的问题,故而更具诵读性;而且,‘提纲’部分的四言句式,显得更为‘古雅’,诗句的翻译,文白用词参差,读起来似乎带点词曲的味道”。(20)杨义主编:《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3页。由此观之,当时傅东华怒怼梁实秋的驳难,实有自己的思考,也有自信底气。这也说明民国时期的翻译家,翻译时的责任意识还是比较强的,这也是后世应该积极吸收肯定之处。
总起来看,梁傅的翻译笔战聚焦于翻译时是使用韵文还是散文,这也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翻译论争的重心之一。虽然五四之后白话已取代文言成为书面语正宗,但诸多翻译家毕竟经过严格的旧学教育,对韵文怀有本能的好感。还有潜在的一点是,梁氏主张用散文翻译《失乐园》,而傅氏则坚持以韵文译之,面上是译文的语词形式之争,内里却是文学研究会和新月社二派文学观念的潜在交锋,傅氏在文末尖锐的回应即是明证:“梁某之所以要批评我,而且特别要批评我译的《失乐园》,实并非逞一时的高兴或与我有什么仇隙,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里面。我之所以定要答复,也不要与梁某争一日之长,更不是单为我辩护。须知梁某的批评并不是为他个人说话,乃是为他的一群人说话,那就是一个向来垄断着文化的教授、学者、专家们之群。”(21)傅东华:《关于〈失乐园〉的翻译:答梁实秋的批评》,《文学》1933年第1卷第5号。傅文口气已为之大变,称呼由上文的梁实秋先生变为了“梁某”,且由个人转向群体,论争已经偏离原有理性轨道,是对梁氏给予文学研究会同人批判的回应。
我们知道,傅东华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之一,他和茅盾、郑振铎等人以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为中心,形成一个有大致相同文学主张和翻译观念的文人群体。而在批评傅译《失乐园》存在问题之前,梁氏就曾撰文指出郑振铎所译泰戈尔《飞鸟集》的失当之处,尤其对郑译的删减表达强烈不满:“泰戈尔的《飞鸟集》一共三百二十六首,郑译只有二百五十几首。”(22)梁实秋:《读郑振铎译的〈飞鸟集〉》,《创造周报》1923年第9期。为此,郑氏撰了《再论〈飞鸟集〉译文:答梁实秋君》进行回应。郑氏对节译的解释是:诗歌不像长篇,每一首诗都基本独立,因此自己的汉译还算不上大错;而对于误译,郑氏则大度承认并表达歉意:“当《飞鸟集》出版时,我自己就很后悔,因为当时就已发现几个错处,后来想在报纸上改正一下,因为事情太忙,竟没有功夫做这个工作。”(23)西谛:《再论〈飞鸟集〉译文:答梁实秋君》,《文学旬刊》1923年第80期。或因郑氏措辞恳切,梁氏之后亦不再纠缠。除批判傅郑二人外,梁氏还写有《耿济之翻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一文,指出耿氏翻译中存在的偏颇,尤其是凭鉴的源文本不当、误译等现象。相对而言,郑振铎是文学研究会较为严谨的学者,但在处理译文时,也未完全按照原文对照取舍,这和该会“以现代的眼光,研究历代的文学;以世界的眼光,创造本国的文学”的初衷相一致。在他们的观念里,翻译文学的价值,一定要能助力本国文学的成长,而原文和译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非他们关注之焦点,此和梁氏的理论主张并不一致,这才是笔战发生的主要原因。
除去作家身份,梁实秋还是我国现代文坛莎剧中译的代表翻译家之一,更是完整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者。因此他对莎剧的翻译应该较具发言权。而在世界翻译史上,如何精准译好莎剧乃译坛大事及盛事。梁氏从自身累积的翻译经验出发,不时发表翻译的相关见解。就具体译法和技巧而言,可将其归并于直译一派。因此,如何译好莎剧,梁氏更为强调直译,反对增删改写,以极力保持原文样貌;在处理有难度的原文时,他还主张进行译注,以降低阅读难度,帮助读者精到理解;如果原文有不同版本,译者最好都能考证比对,以保证译文的全面性和准确性。毋庸置疑,梁氏对翻译的这些洞见,对于总结翻译经验、指导翻译实践颇为有益。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翻译莎剧可谓译界大事。当时很多翻译家都有全译莎剧的勃勃雄心,后因困难过多,付诸实践者极少。除梁实秋、朱生豪两位重要翻译家外,曹未风、徐志摩、田汉、孙大雨等人都有过全译莎剧的梦想,但仅零星译出部分剧集。彼时莎剧翻译之所以推进迟缓甚至难产,原因有如下几端:一是莎剧篇目众多,翻译周期长,单个译者难以短时译出;二是莎剧语词丰赡,通读不易,翻译难度极大,一般译者难以驾驭;三是莎剧是当时国人高期待的外国文学经典,一般译者不敢贸然动笔,以免招致批判。因此数十年的中国莎剧翻译史,只有一两人能坚持下来,梁氏即为其中翘楚。而作为莎剧在中国较早的译者及坚持者之一,梁氏对如何翻译莎剧不时表述自己的观点,也就难免招来其他学者的商榷甚或批判。其中邢光祖对梁氏的批判比较具有典型性。邢氏通过梳理莎剧在中国的翻译概貌,以梁氏的翻译说明为批评对象,进而抛出自己对莎剧翻译的不同意见。第一,在翻译用体方面,邢氏认为梁氏将莎剧翻译为散文是存在问题的,他批评说:梁氏将“莎士比亚的剧诗译为散文,译为散文的散文”,这样一来,“不是翻译莎士比亚,而是翻译莎士比亚的字面意义”,肯定会造成翻译上的错失。那么,如何译好莎剧呢?邢氏说:“莎士比亚的翻译是要将莎士比亚的内在的神韵传达出来,让读者相信是莎士比亚(至少要像莎士比亚);这种内在的神韵比字面的意义要紧得何止百倍!”(24)邢光祖:《论翻译莎士比亚:与梁实秋先生讨论莎士比亚的翻译》,《红茶》1938年第2期。在邢氏看来,字面意义的忠实转化并不是翻译莎剧最重要的环节,关键是文字背后的神韵要翻译出来。“一个翻译家,如其要保持原作的力量和神韵,不应该光在原著的字面上用功夫,他自己应该要完全地了解原作的才气和感情;题材的性质,艺术或所论题材的名目;这样他的译文方才能够和原著一样地适切,具有一样地生命。如其刻板地字比字来译,在他那面目可憎的译文中一定毫没有原著的神韵。”(25)邢光祖:《论翻译莎士比亚:与梁实秋先生讨论莎士比亚的翻译》,《红茶》1938年第2期。而强调译文的神韵,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翻译论争中很多翻译家坚持的方略之一,如曾虚白和陈西滢翻译论争的重心就是如何保证诗歌翻译的神韵,强调译文的信、达和神韵之间如何较好通融;再如和梁实秋在青岛大学共事的孙大雨也认为莎剧很多是用诗体写成,故应该用诗来翻译,亦是主张翻译使用韵文。总起来说,邢氏站在翻译神韵说的一方,而梁实秋的翻译实践似乎更强调“信”和“达”,偏离雅化。这样看来,邢梁二人的翻译论争,也是当时译界“直译”“意译”之争、严复“信”“达”“雅”论争的因革。当然,梁氏用散文译莎剧,时人主要诟病其舞台表演效果欠佳,而非译得不好。“梁翁为求译文之‘信’,通常用散体译‘诗’,在‘体’上其实于‘信’已经不信。就算不计这一点,我也觉得梁先生译作中的散文拗口,尤常让‘原文’给绑住,因此译出许多舞台上演不来的剧本。”(26)李奭学:《得意忘言:翻译、文学与文化评论》,北京:三联书店, 2007年,第107页。对于莎剧而言,韵文可更好展现舞台效果,而且从剧本本身的文学性来说,韵文都要显得高雅一些,也更接近莎士比亚原文的时代风格。“梁译莎剧将莎剧语言的精华无韵诗体翻译成散文,作为演出脚本,难免累赘、冗长,不能做到琅琅上口,亦未能将原文妙处曲曲传出,基本属案头剧。”(27)马玉红:《梁实秋人文主义人生艺术追求与实践》,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203页。作为诗人、散文家的梁实秋,应该有以韵文译莎剧之能力,他之所以选择散文来译,主要还是基于忠实莎剧原文的考虑,不增减莎剧的语词所致。他说:“莎氏剧中淫秽之词,绝大部分是假藉文字游戏,尤其是所谓双关语。朱生豪先生译《莎士比亚全集》把这些部分几乎完全删去。他所删的部分,连同其他较为费解的所在,据我约略估计,每剧在二百行以上,我觉得很可惜。我认为莎氏原作猥亵处,仍宜保留,以存其真。”(28)梁实秋:《莎士比亚与性》,见《雅舍菁华》,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85页。正如王佐良指出的:“莎士比亚却极为难译,因为他所写内容最广,艺术又最精。具体困难很多,例如他写的既是剧,又是诗,这诗又是用作舞台台词的,理想的译文应是可读又不可演的……多数译者——即使是作家、诗人兼译者——总是长于此而短于彼的。”(29)王佐良:《一个莎剧翻译家的历程》,《中国翻译》1990年第1期。因此,梁氏对邢氏的批评没有进行正面回应。
其后在梁氏的回忆录里,可以看到当时胡适张罗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对于采用散文还是韵文来译,还是颇费周折的。胡适在给梁实秋的信中说:“我主张先由一多志摩试译韵文体,另由你和伯通试译散文体。试验之后,我们才可以决定,或决定全用散文,或决定用两种文体。”(30)柯飞:《梁实秋谈翻译莎士比亚》,《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后在不断的翻译摸索中,经细读领略莎剧,梁氏还是认定用散文翻译更为合适,散文对莎剧内旨的呈示优于韵文。因为梁氏有作家的语感和在场感,外加他翻译态度谨严,另有校对不同时代、不同版本莎剧的硬功夫,其通盘考量得出的翻译结论,应该比较合理。故如何译好、译精莎剧,梁氏观点似更为可取。他说:“莎士比亚原文约三分之一是散文,这一部分译成中文的散文没有大问题”,“莎士比亚所使用的无韵诗实际己很接近散文”。(31)柯飞:《梁实秋谈翻译莎士比亚》,《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故将莎剧翻译成散文是可行的。针对翻译莎剧时不管直译或意译都难以达成理想文字,梁氏有一套自创译法——句译法,即对莎剧语言翻译以句为单位进行整体把握,以彰显原文风貌。因为梁氏发现:“莎士比亚使用的标点符号,似乎不大正规,其实是自成体系,莎士比亚的目的乃是借以指点演员们在舞台上如何背诵台词,如何产生抑扬顿挫的效果。根据这一说明,我便决定在译文中尽可能地保存莎士比亚原文的标点符号。其结果是有一句原文,便有一句译文。译文以原文的句为单位。不是直译。逐字直译会成为令人无法卒读的文字。也不是意译,意译可能成为流畅的文字,但与原文的语气和节奏相差太远。我采用的以句为单位的译法,也许可以多少保留一些原文的节奏。”(32)柯飞:《梁实秋谈翻译莎士比亚》,《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因此,梁氏坚持以散文译莎剧,即便招致别人非议,他也一贯坚持,实非梁氏不能驾驭韵文之故。这也是梁氏对邢氏的批评不予直接回应的原因。当然,既然存在论争,也就说明问题的确存在。其实,用散文或韵文翻译莎剧,只是跨语际转化的形式问题,只要能传递原文的全面信息和最佳意境,都算好的译文。正如梁氏同代学者所言:“梁译莎剧成就的关键,完全不在韵文与散文的差异,而唯一在诗意的出入。”(33)顾良:《梁实秋译莎翁戏剧印象》,《今日评论》1939年第1卷第19号。梁译莎剧虽用散文且成就斐然,并非翻译时采用何种文体,而是他能精湛领会莎剧的诗学意境,这才是梁译莎剧成功的核心。到了晚年,梁氏对莎剧的领悟更为深入,且随时代的变迁,慢慢地也有了整合散韵体式之想法:“原文大部分是‘无韵诗’,小部分是散文,更小部分是‘押韵的排偶体’。原文以白话散文为主,但原文之中押韵处和插曲悉译为韵语,以示区别。”(34)柯飞:《梁实秋谈翻译莎士比亚》,《外语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这可视为梁氏对数十年前翻译笔战的一种回顾和反思。
中国古典文学在晚近已难适应时代新变之需求,于是很多译者有了译介西方文学以改变中国文学范式的志向。如曾朴父子办《真美善》杂志之初衷,就在于“既要改革文学,自然该尽量容纳外界异性的成分,来蜕化他的陈腐体质,另外形成一种新种族。不是拿葫芦来依样的画,是拿葫芦来播种,等着生出新葫芦”(35)东亚病夫:《编者的一点小意见》,《真美善》1929年1卷第1号。之目的。可见外国文学翻译对我国现代文学生成有着重要价值。但在近现代翻译领域,对于如何翻译并没有深刻的理论支撑,译者皆从自身翻译经验及感受从事翻译活动、阐述翻译观点,而翻译家坚持自身见解就会不断引发翻译观点的交锋,笔战的发生也就十分普遍了。
可以说,以梁实秋为中心的这几场翻译笔战,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具有积极意义。“论争涉及到了文学翻译的方方面面,提出了一些发人深思的基本的问题和课题,也集中体现出了学术论争在理论建构中的作用和局限。”(36)王向远:《一百年来我国翻译十大论争及其特点》,《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但我们不应该仅仅看到表面上相互怨怼和质疑,而应从这些火药味十足的文字中去寻找有价值的信息,梳理当时的翻译现象,并从中总结对翻译实践有益的观点。具体而言,我们从中可获得以下启示:一是翻译家必须具备理论意识和专业意识。在中国近现代翻译领域,节译、误译、错译等不规范现象较为普遍,转译也十分常见,很多译者从俄文或日文转译西方文学,说明当时翻译家还缺少自觉意识和专业意识,这恰是梁氏最容不得的现象,也说明建立规范化的翻译理论已刻不容缓。如梁氏在批判鲁迅翻译时,就抓住鲁迅很多翻译不由源语文译出大做文章,在这一点上,梁实秋确实严谨度更高,他有对勘原文的语言功力,亦有校对不同版本及译本之耐性,因此有足够的信心向鲁迅发起攻击,也容易发现鲁迅译文的硬伤。但不管二人恩怨和论争的结果如何,都在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现代翻译思想的发展,启发当时的译者去思考翻译的信度和效度问题,遵循翻译伦理,以便与世界译界有效接轨。二是翻译家必须要有规范意识、责任意识、职业意识。作为留洋的学者和文人,梁氏有较为深厚的英文修养,亦有翻译理论建构的意识,自然而然去关注译界的翻译规范,并在辩论中陈述自己的观点,即便这些主张还未上升到系统性、理论化的高度,但毕竟比一般人有更严谨的思考。他虽然没有像严复、林语堂等人那样去建构一种系统的翻译理论,但他在论辩中陈述的翻译观对翻译实践有着切实的指导作用。如他倡导译文应与原文相符,力避误译、硬译、死译等看法,都不失为卓见。此外,梁氏尤其坚持翻译的细致严谨,不但要认真审读原文,还要进行不同版本和译本的校对,这些都在强调译者的责任意识。正如胡适在给梁氏的信中说:“翻译是一件很难的事,谁都不免有错误,错误之因不止一种,粗心和语言文学的程度不够是两个普通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主观的成见。”作为回应,梁氏说:“学翻译的人谨慎从事,蓄意批评的人也别随便发言。”(37)适之:《论翻译——寄梁实秋·评张友松先生评徐志摩的蔓殊菲儿小说集》,《新月》1929年第1卷第11号。在他看来,翻译是一件严肃认真的工作,不能轻易就对翻译现象发表言论,足见梁氏一贯坚持的严谨译风。
数十年后,梁氏总结自己60余年翻译实践经验写成《翻译的信念》一文,将自己的翻译思想归结为几端:译者务必谙熟译语和译入语;应慎重选择译本,应以经典文本为对象;要从源语译出,力避转译和增删;应对译本给予相应的注释处理等。这些都不失为翻译的真知灼见,而此类翻译理念早在民国时几场翻译论争中已初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