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威,周天羽,张文星
(1.辽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肛肠科,沈阳 110032;2.辽宁中医药大学研究生学院,沈阳 110847)
痢疾,又称肠澼、滞下、下利,对本病的记载最早见于《黄帝内经》中,而在《济生方》中首次提出“痢疾”的病名。其主要表现为腹痛、里急后重、黏液脓血便。现代医学中的炎症性肠病(inflammatory bowel disease,IBD)属于本病的范畴。温病学派以“温病四大家”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为代表,在明清时期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对于后世医家产生了又一里程碑式的影响[1-2]。因此,本文通过探讨以“温病四大家”为代表的温病学派对痢疾的认识,从而挖掘中医药治疗IBD 的优势和特色,为临床医生诊治本病提供思路。
《温病条辨》一书中记载,“湿温内蕴,夹杂饮食停滞……古称重证,以其深入脏腑也”[3]55。吴鞠通认为湿热内蕴夹杂食滞为本病的病机。《温病条辨·上焦篇》注“湿温较诸温,病势虽缓而实重……以湿为阴邪故也,当于中焦求之”[3]23,指出湿热邪气多取自中焦,故本病应从中焦治之。有学者挖掘吴氏观点,认为中焦湿热的来源有二:一为上焦湿热不解,趁中焦阳气不足而传,或中焦阳气本虚,误治导致益损阳气;二为由口鼻直入中焦[4]。究其本质,实为有三:一从上焦而入,二病在中焦本虚,湿热趁虚而入,三则病久及下焦。
1.1 从上焦而入
1.1.1 偏于上焦——逆流挽舟 《温病条辨·中焦篇》记载“暑湿风寒杂感,寒热迭作……腹不和而滞下者,活人败毒散主之”[3]57。此条为虚实夹杂之症,该方是用逆流挽舟治法治疗痢疾的代表方剂,全方由羌活、独活、茯苓、川芎、枳壳、柴胡、人参、前胡、桔梗、甘草组成。其中人参培补中焦,二活二胡引邪外出,枳壳、川芎宣中焦之气,桔梗开宣肺与大肠,茯苓渗中焦之湿,甘草调和诸药,同时兼顾扶正与祛邪两方面,用于治疗中焦阳气本虚,兼外感风寒湿邪、内蕴湿邪。
1.1.2 偏于中焦——从里通降 “湿热上焦未清,里虚内陷……舌滑脉缓,人参泻心汤加白芍主之”[3]45。上述条文中,病位偏于表,尚可引邪气从表而解。本条表证表现不显,以里为主,故从里治之,用通降之法。上焦湿热,若中焦不虚,则湿热不下传,而本条由于本虚则导致湿热之邪内陷,故用人参泻心汤加白芍。方由人参、干姜、枳实、黄芩、黄连、白芍组成,方中人参护本,白芍护真阴,干姜、枳实辛通内陷之湿,黄芩、黄连苦降其热,全方使得上焦湿热之邪从下而去。
1.2 中焦湿热为盛——清利湿热 “酒客久痢,饮食不减,茵陈白芷汤主之”[3]81。饮食尚可,证实脾脏真阳未伤,未有饮食积滞,时常酗酒,湿热尚重,故治以清热渗湿法,方用茵陈白芷汤(由茵陈、白芷、秦皮、茯苓皮、黄柏、藿香组成)。全方集苦、辛、淡法为一体,风药白芷辛味胜湿醒脾,佐以茵陈、黄柏之苦味入肠渗湿清热,藿香芳香醒脾燥湿,秦皮之凉清热,茯苓皮之淡渗利湿,全方使得湿热去而脾阳升,其痢自止。
“久痢带瘀血,肛中气坠,腹中不痛,断下渗湿汤主之”[3]82“痢带瘀血,肛门气坠”为湿热日久,入于血分,灼伤营血所致,故治以清热利湿,方用断下渗湿汤(由樗根皮、苍术、黄柏、地榆、山楂、金银花、茯苓、猪苓组成)。樗根皮能够清热利湿,兼以收敛止血,“腹中不痛”意为无积滞,故可用涩法;地榆凉血止血,辅以山楂祛瘀而生新;苍术、黄柏、赤苓、猪苓能够清热利湿,兼以通利小便,使湿热从小便而去;金银花清气分之热,使血分之热从气分而行。
1.3 病及下焦
1.3.1 病及少阴——补脾益肾 “老年久痢,脾阳受伤……肾阳亦衰,双补汤主之”[3]81。老年久痢,伤脾及肾,脾肾两衰,可见食滑便溏者,湿热不多而脾肾脏伤,故治以补益脾肾法,方用双补汤(由人参、山药、茯苓、莲子、芡实、补骨脂、肉苁蓉、山茱萸、五味子、巴戟天、菟丝子、覆盆子组成),其中人参、山药、茯苓、莲子、芡实甘淡补脾渗湿,补骨脂、肉苁蓉、山茱萸、五味子、巴戟天、菟丝子、覆盆子酸甘微辛,能够升补肾中之阳,而兼能益精气而安五脏。“久痢伤肾,下焦不固,肠腻滑下,纳谷运迟,三神丸主之”[3]82。此为久痢伤肾,下焦不固,脾肾阳衰所致,治宜温补肾阳,从而达到益火补土之效。方用三神丸(由肉豆蔻、补骨脂、五味子组成),五味子敛脾之阴,肉豆蔻涩肠止泻,补骨脂补肾助阳止泻。
1.3.2 病及厥阴——清上温下 “久痢伤及厥阴,上犯阳明……干呕腹痛,乌梅丸主之”[3]83。久泄久痢伤及厥阴,上犯阳明,肝阴亏耗,肝气上逆,则见气上撞心;胃气上逆,则饥不欲食,干呕,治宜酸甘化阴,辛苦通降,方用乌梅丸(由乌梅、细辛、干姜、黄连、当归、附子、花椒、桂枝、人参、黄柏组成)。本方是由张仲景所创,治疗蛔厥又治久泻久痢。方中乌梅酸收涩肠止泻,黄连、黄柏清中焦湿热,参桂附椒姜温中、下焦之阳,人参、当归补益气血,全方寒温并用,既清标实之湿热,温中下焦之本虚,又补便中所失之气血,故为治疗痢疾的千古名方。
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中指出“痢症湿热,皆是夏令伏邪痢疾”[1]192,故本病好发于夏季,病因多为暑湿夹积,其次为风、火、寒邪所致。《临证指南医案·痢》记载“暑必挟湿,伤在气分,古称滞下”[5]191,叶天士认为滞下乃暑湿之邪阻遏气机,三焦均受邪,则上下并病,症见胸痞不饥,黏腻不爽,肛门沉坠里结。治之在气分,苦辛调气、辛甘益气,在血分,酸苦行血,咸柔养血。
2.1 病在气分——苦辛调气 暑湿之邪最不好除,暑邪治以清热易伤脾胃则生湿,湿邪治以温燥则易助暑热之邪。叶桂云“法当苦寒泄热,苦辛香流气,渗泄利湿”,故应辛开与苦寒之品同用。辛以开之,辛能开气宣浊;苦以降之,苦能驱热除湿。此外强调暑湿之邪不能应用消导、升举、温补之法。“湿热下痢,必用苦辛寒为治”[5]192,方用厚朴、黄芩、黄连、木香、山楂、金银花、麦芽。该方中黄芩、黄连能清湿热;厚朴、木香温中行气,兼能制约芩连苦寒之性;山楂、麦芽健运脾胃以恢复脾胃升降;金银花甘寒清热又不伤脾胃,芳香透达又可祛邪,乃全方的点睛之笔。全方共奏辛开苦降、渗湿泄热之功,集升清降浊于一方中,使得升降有序,诸症自除。
“祝,(三十八)……久病饮食不减,肠中病也”[5]193。叶天士云非风药之辛,佐苦味入肠,不足以胜湿热,十年久痢,时常饮酒,则导致湿热滞于肠中,而饮食不减,则脾胃正气未衰,故治以绵茵陈、香白芷、北秦皮、茯苓皮、黄柏、藿香、茵陈、秦皮、黄柏以苦清利湿热,白芷、藿香以辛香散郁,茯苓淡渗利湿。苦辛之法在此方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2.2 病在血分——酸苦行血 《素问》中记载“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酸味本收,苦味本泄,而在文中叶天士却云酸苦能行血。有学者发现,本法主要体现在黄芩、黄连、白芍、乌梅4 味上[6],其中乌梅能够助湿浊排出,而为酸泄之品[7],由此可见,再见酸苦行血便豁然开朗。“食物不调,肠胃蕴蓄,郁蒸积聚而滞下”[5]192,治用人参、黄连、白芍、山楂、陈皮、茯苓、当归、乌梅。方中人参、茯苓扶中焦正气以健运脾胃,黄连与乌梅配伍体现酸苦行血以除积滞,陈皮理气以行血,山楂化积滞而健脾胃,白芍与当归使全方散中有收,祛邪不伤正。全方共奏清热祛湿、酸苦行血之功,使得配伍收散有度。
“痛痢不爽,已有血下,暑湿不独在气分,且积劳茹素,攻夺宜慎”[5]194。方用当归、白芍、山楂、厚朴、草果、炮姜。《本草纲目》记载,“当归,苦,温,温中止痛,除客血内塞,治心腹诸痛”“山楂,酸,止水痢,主治滞血痛胀”“厚朴,苦,温,疗泄痢淋露,厚肠胃”。《神农本草经》记载,“白芍,酸,主邪气腹痛”。痛而痢下不爽,说明内有积滞,结合下血,说明为血瘀,故用山楂、白芍一类以酸泄,与上文中的乌梅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非川芎、延胡索一类破血之品,以防伤正,故叶天士强调“攻夺宜慎”。方中的苦味药为温苦,与前文中的苦寒之品不同,厚朴、草果、炮姜温中行气,使瘀得热则行,当归既温中又行血,使得本方的治疗恰到好处。
此外,叶天士还提出气分虚证则用辛甘益气之法,血分虚证则用咸柔养血之法。
薛生白的作品是温病学派中对湿热疾病传变论述最为经典的著作,读薛氏对于湿热的论述可知其深入[8]。薛生白在其著作中指出“古之所谓滞下,即今所云痢疾也……故后重气壅不化,仍数至圊而不能便”[9]。认为痢疾皆因热郁湿蒸于脾,导致脾胃水谷不通,脾失健运,胆失于调达,湿热灼气而发为本病。
3.1 湿热初期——湿重于热 “湿热症,数日后自利,溺赤口渴,湿流下注,宜滑石、猪苓、茯苓、泽泻、萆薢、通草等味”[10]123。下焦属阴,太阴脾所主,脾虚则自利,脾虚则气血生化乏源,津液不得生,故小便短赤,脾不转津则见口渴,口渴而不欲饮为脾虚湿盛之象。湿滞下焦,故应治以分利小便,应用滑石、二苓一类,湿去则脾盛,脾盛则利自止。
3.2 湿热后期——湿热并重 “湿热内滞太阴,郁久而为滞下……宜厚朴、黄芩、神曲、广皮、木香、槟榔、柴胡、煨葛根、银花炭、荆芥炭等味”[10]。滞下即为痢疾,本篇认为,痢疾之邪内伏于太阴脾,阻遏气机运行,从而导致脾失健运,发为本病。湿热熏蒸,气机不畅,则见胸痞腹痛,大肠传导失司,则脓血黏稠,湿热下注肛门,则里急后重,下坠窘迫,湿热之邪伤气则下痢色白,伤血则下痢色赤,气血两伤,则赤白相间。因此以厚朴燥湿行气除满,黄芩清下焦湿热,神曲、木香醒中焦之气,葛根升提下陷之气,槟榔消结破气,柴胡升土中之木气,银花炭、荆芥炭清热止血。
3.3 痢久伤阴 “痢久伤阴,虚坐努责者,宜用熟地炭、炒当归、炒白芍、炙甘草、广皮之属”[8]。痢疾日久,阴血丢失过度,阴虚则内热,火热郁于大肠,则窘迫欲便而不得便,虚坐努责。治以滋阴养血,用熟地炭滋阴养血止血,当归养血润肠,白芍配甘草以酸甘化阴,陈皮理火郁之气。
3.4 痢久伤阳 “痢久伤阳,脉虚滑脱者,真人养脏汤加甘草、当归、白芍”。痢疾日久伤及阳气,脾阳虚固摄无力,则脉虚而滑脱不固,当温补之。真人养脏汤中以收敛固涩、温阳止泻为主,以方测证:方中用木香,必腹痛为止,用木香行气止痛;用当归、芍药,必为阴伤,故本条名为痢疾伤阳,实为阴阳两伤。
王孟英指出本病是由于毒火下移于大肠,火热之邪能够迫血妄行,故见便血,毒邪损伤肠络则见脓血,“邪盛谓之毒”,邪气盛欲去而不易祛,故见里急后重,病程反复,缠绵难愈。现代学术观点亦认为“毒损肠络”为溃疡性结肠炎发生的关键病机[11-12]。王孟英应用通因通用之法,通利二便,使火毒之邪从二便行。
4.1 疫毒内盛——通利小便 “疫毒移于大肠,里急后重……其痢自止,误用通利止涩之剂,不救”[10]411。热毒下移大肠,则见恶寒发热,小便短赤,里急后重,赤白相间,热毒随痢而下给邪气以出路,则清热解毒为宜,治以清热利尿之法。王孟英认为应在清瘟败毒饮原方基础上辅以石膏、黄连、滑石、猪苓、泽泻、木通以利小便。而本病原邪气已从大便而行,但其力量弱而不足以祛邪,故利用通利之法,以助祛邪,使热邪从二便而解,痢止则病愈。另外,王孟英强调禁用固涩之品,以防闭门留寇。
4.2 毒火伤阴——顾护津液 “毒火注于大肠,有下恶垢者,有利清水者,有倾肠直注者,有完谷不化者……宜因其势而清利之。治同上条”[10]411。王孟英认为毒火下注大肠,虽有下利清水、倾肠而下、完谷不化等表现,并非为脾虚之征,实则为邪热不杀谷之象。邪热内盛,患者症见身大热,口大渴,喜冷饮,唇焦干紫,小便短赤,时而四肢厥逆。应因势利导,运用通因通用之法。而笔者认为此为热邪内盛,耗伤津液所致,应运用清热生津之法,而禁过用淡渗利湿之法,以防止伤津太过。
温病学派是明清时期中医学的一大理论成果,传承于伤寒又并列于伤寒,4 位医家详细阐述了痢疾的病因病机、辨证以及治疗方法。纵观4 位医家的学术观点:吴鞠通首创三焦辨证,根据病位以及正邪的关系进行辨证论治;叶天士从暑湿论治本病,强调了本病要分清伤气与伤血,实证与虚证,分别采用苦辛调气、酸苦行血等不同治法;薛生白重视湿热这一病因在本病的发生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首辨虚实,实者根据湿与热的辨证关系进行论述,虚者根据阴与阳的辨证关系进行阐述;王孟英则从毒火论治,擅用通因通用之法,另辟蹊径地应用通利二便之法治之。我们在临床上治疗溃疡性结肠炎时,要找清病位,分清虚实,辨清病因,如此方可疗效显著。在临床中应用时,患病初起,表证兼见里虚,可参考吴鞠通上焦病篇应用逆流挽舟之法,用药多选用人参、茯苓、桔梗、甘草以扶正;如若每至夏季发病或病情加重,则可按照叶天士的暑湿治之,以苦辛调气、酸苦行血等治之,用药多选用藿香、陈皮、金银花、茵陈等;湿邪郁久化热则可依据薛生白湿与热的辨证关系治之;若热象偏重,辨为毒火,则应当参考王孟英以通利之法治之,用药多选滑石、黄连、黄芩、石膏等药物以通利小便;若患病日久损及阴阳,损阳者按照吴鞠通下焦论治,补脾益肾,选用补骨脂、肉豆蔻、山茱萸、巴戟天等药物,损阴者按照王孟英伤阴论治,清热生津,用药选用黄连、黄芩、生地黄、滑石等。温病学派4 位医家虽从不同角度阐述痢疾病因病机及治疗用药,总体原则不外顾护正气、清热利湿、补益脾肾,根据患者平素身体素质、外界气候适宜随证加减用药。温病学派是中医学发展史上新的里程碑,为中医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后世医家研究治疗本病提供了参考和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