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林
五十岁以后,我的意识已经习惯时光倒转。这情形很像我完成一部比较大的作品,每当续写时总要从头往后读或从后往前读,以此再度融入,有点牛在夜间反刍的意味。到这个人生阶段,创作已经主要靠阅历和记忆了。这其中贯穿的经度是故乡,是故乡地理,故乡的情感地理和精神地理,我发现,我所有的经历和生活都能与故乡扯上关系,那是我的宿命,我注定要在这个由故乡生成的通道去成蛹化蝶,一次又一次为活着的意义找到佐证。
李家塬是我的故乡,这是地理上、情感上乃至精神上的。我出生的那天下午,正逢隆冬,虚弱的太阳光照射着后院的半截土墙,家门婶婶为我接生,娘流在苇席上的血跟阳光一个样,从那一刻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确切地说来到了李家塬一个没有头门、只有三间土屋房的敞院。
这个故乡应该是虚弱的,如同虚弱的娘和虚弱的我,还有那天下午虚弱的阳光,它还是丑陋的贫穷的,尽管在我三岁以后的记忆中,它一直充盈着温暖、爱和无尽的乐趣,如同鸟将自已的窝巢视作天堂,狗将自已栖身的麦垛洞当成良舍,但它的这些客观特征却是丝毫改变不了的。
李家塬,从字面上强调了李姓,强调了土塬,说到底这个塬还是渭北高塬一个很小的部分,连凤翔县的地图上也不容易找到,它只是一个自然村落,只是村落里绝大多数人是李姓。这基本名符其实。
我的人生履历是从土炕上开始的,如果算上爬行,是从土炕这头爬向另一头,然后抓着土窗台挪步,接下来学会走路,从屋子挪腾到院子。院子是我的王国,村子是我的世界。六岁以前,我没有走完村子的各个角落,城壕没有走完,那几个像巨大嘴巴朝天张着口的大土场没有走完。我倒是数清了生产队饲养室的牛和庄子的鸡和狗。那时候,李家塬如同一个国度,有土墙围成的城堡,幽深的土壕,城门楼,还有南塬、东塬、西塬形成的三国鼎立的态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家在城堡里面,也是因为经常在大槐树下听庄子里几个老历史学家讲三国故事的缘故。其实形象一点说,南塬、东塬、西塬倒像是城堡伸出的瓜藤。
贫穷虚弱的村落自有生命的韧性。从那时起,我对故乡的融入是双向的,一端是顺时的,另一端是逆时的。一方面我随着故乡渐渐变老;另一方面,我一步步沉潜到故乡的源头。
我会走路有一半归功于土墙,炕上炕下,门里门外,前院后院全是土墙,给我依扶。土墙不言不语帮助了我。
城壕是与城墙相对应的,城墙有多高,城壕就有多深,而土墙相对应的是土场。说穿了,墙都是土质的,不同的是土墙是从土场运来的土打垒成的,都是土的立体状态,有血与汗的凝结、美与力的呈现,有着美学意义。
我们庄子的土壕建于何时,具体年代已不清楚,墙里墙外有木椽的印痕,一排又一排从上而下或者从下而上,由于岁月的风雨侵蚀,已模糊不清。城墙是方的,城壕和城里的房舍组合成回字形状。城背后长着一颗老皂角树,与城门外的老皂角树相对而立。树很粗,几个人手拉在一起才能抱得住,像两个守卫庄子的巨人。这两棵树有多少年了,庄子最年长的老者也说不上来。树身子都空了,能同时钻进几个孩子。从我记事起,这两棵树就是这个样子,根深叶密。无风的时候,老皂角树跟城墙默默相对,静得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我多次在午饭后一个人坐在庄子的照壁下那个土台上,呆呆地看着皂角树和城墙,后来才发现听见的是自已的心跳声,越是静,自已的心跳声越清晰。看树看得久了,就会看见越来越多的麻雀在树叶下奔忙。它们在吃虫子,一有风吹草动,会哗啦一声飞向城墙头,城墙头长着草和小树,这些种子是鸟和风播种的,常常在阴雨期,城墙头长满了绿苔和绿癣,成为鸟的乐园。受鸟儿的启发,我爬上墙头移栽过西瓜、西红柿等蔬菜,因大人管控,一天上不了墙头浇水,苗子就会被太阳晒干。
城墙头包含了我很多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日常活动,更大程度上受城壕的引发。城墙越幽深,就显得越高,更危险也更具刺激性,也会让大人更担心,而我和伙伴们则更乐此不疲。爬城墙、跳城壕成为小男子汉胆量的体现。我六岁的时候开始爬墙跳壕,竟然没有一次摔伤过。
城壕里有着久远的神秘和恐怖,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杂草、灌木,以及各种各样的树,庄子其他地方有的没有的,这里都有。印象最深的是软枣树,结的小果子跟柿子相似,有一部分后来被嫁接成了柿子树,成为最吸引我们嘴馋的孩子的去处。一个人的时候,在城壕是有些害怕的,虫子多,飞行的蚊子类昆虫多,还有蛇蜕像风化了的葱皮,在半崖的鼠洞串挂着。蚯蚓从潮湿的泥土钻出钻进,蜗牛偷偷探出头,遇上一丁点微小的动静,头就会缩回去。还有大蚂蚁,有全身黑色的,有脖子和腿带肉红色的,跳来窜去,比其他地方的蚂蚁显然多了种自在和大胆。
稍大一些,我一个人常悄悄地来到城壕,成晌成晌在里面剜猪草,累了就静静靠在壕崖上看飞虫在草丛、树梢间飞来飞去,有时候静静看着崖上的镢头印痕,以及白白的生土茬,这些地方是雨漂不到的地方,想象着是哪一辈人曾在这里挖过土。还有一处取土的崖面白得耀眼,这是庄子人每年在腊月二十三祭灶前取土的地方,这种土叫白土,盛脸盆用水浸泡成泥汤,能刷出白得锃亮的灶台和炕墙,相当于现在的装饰材料。城壕里还有一处崖面全是板板土,像一块块方糖嵌成的,纹络分明,呈赭红色,能掰成小块捏在中指食指和拇指间,含在嘴里香酥酥的,可以在饥饿难耐时吃。长大了才知道这种土学名叫观音土。这是年馑时一种应急的食物,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粮食断顿的家很多,我们庄子人靠吃观音土等到了外出弄粮食和讨饭食回来的主家,全部活了下来。我发现人的肠胃功能在消化土的过程跟蚯蚓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人在吸收土里的营养,蚯蚓在消解土中的垃圾。这是我后来的发现。
我爱上了吃观音土,一个人偷偷溜到土壕去吃,去时在兜里塞一只延河牌空墨水瓶,瓶里面装上水,一边吃一边喝,享受土泥从喉咙咽下去时的滑腻和舒服感。后来渐渐发现那个崖面有了变化,我掰开的土茬本来晒一两天才好吃的土不知让谁掰着吃了。好几天都这样,是谁啊。
我首先怀疑是蚯蚓,但观察了几天,见蚯蚓进出的地方大多是土最松软处,崖面上有蚯蚓,但很少,是从崖里钻出的。蚯蚓很守规矩,只在自已小范围的土里忙活,从不越界。庄子的小伙伴可能不知道这里的土可以吃。
白天发现不了,我便选择在晚上察观。那一年我五岁,大人是不让我夜间出去方便的。晚上将白天斜靠在茅房土墙上的空尿盆提到屋子脚地,天不亮又将用瓦盆做成的尿盆在茅房倒掉尿。尿盆不坏我晚上是出不去的。为此,我用一颗小石子在已经脆薄如纸的尿盆底敲了一个小洞,趁着家里换尿盆的时间差,利用晚上起夜溜出屋子,从茅房的那棵洋槐树爬到城墙头,再跳进城壕。
我发现那个取土的是家门一位小叔子。他靠在白土崖面上,月光下他的脸很白净,他取得小心翼翼,取土声像猫抓挠墙,散发着一阵一阵冷幽幽稍带潮湿的土香。我知道谁在取土了,悄悄扒着墙缝,翻到我家院墙里面,再悄悄溜回屋子。不久,我就发现了这位叔叔家的后院隔段时间会晒观音土,土粒均匀地撒在苇席上,晒的时间也就两锅烟工夫,就收装进瓦罐里。有一次出于好奇,我捡了一粒吃进嘴里,正巧碰见他从屋子出来,他抚摸着我的头,问好吃吗,我点点头。叔叔说,土还生着哩。我说,叔叔,你为啥在晚上取土。叔叔忙悟我的嘴,看看周围没人,问我没告诉别人吧,我说没有。叔叔说,你小孩家不懂,长大了告诉你,但要保住我夜里取土的秘密。
但叔叔的这个秘密还是传出去了,起因是我七岁那年春天,在教室肚子疼得额头冒豆粒大的汗珠。语文老师让我回家。我晃晃荡荡走出教室,被教室门坎绊了一下,身子打了几个趔趄,然后过涝池岸边,离家还有一里路时,在土墩台那里,我肚子好像有一辆马拉车在奔跑,我先捂着肚子蹲下来,身子靠在墩台厚厚的士墙上,然后是上吐下泻。那一天中午,生产队社员没有在这里劳动的,我依稀看到爹在远远的饲养室外面推着独轮木车往牲口圈运干土。我叫了几声,声音像蒲公英的花絮,刚飞出去,又被风吹回来,落在土墩台上。后来,爹的身影越来越飘缈,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叔叔的小土炕上,炕沿上放着好几样土粒,色泽各不相同,还有一只洗净的延河牌墨水方瓶子,里面装着水。我嘴角有土的香味,我知道叔叔给我喂吃土了,肚子已经不疼了。
娘将我背回家里,从箱子架板上取出止痛片。我拒绝吃,说叔叔的药已治好我的病。我说着,将一粒土从手里伸给娘看。娘没说啥,将这粒土包在止痛片的那片麻纸里。
叔叔的秘密从我这泄露了,起因是因为娘肚子不舒服,喝了那片土粒好了,一下子将那块土粒当成神药,就跟叔叔去要,庄上的其她姨姨婶婶嫂子们也去要,平时话语不多的叔叔成了土医生。他的土粒成了土秘方。
那年代缺医少药,叔叔的土秘方像长上了翅膀,求药者不断线,方圆的虢王、横水、慕仪等镇的人也慕名求药。叔叔坚持分文不取,但挡不住来人的盛意,还是有土鸡蛋、瓜菜之类的东西留下来。叔叔的土成了紧俏货,晚上取土我成了他的帮手。有一时我问叔叔,取的土为啥要在月亮下面晾过后,又为啥在早上的太阳下晒两锅烟工夫。叔叔说这是吸收日月灵气,大多药材是植物或者动物,但这些东西大多是依赖土生长的,普天之下的东西都可为药。我问叔叔,那人哩,是药吗,叔叔想了半天,说也应该是。他摸摸我的头说,你是你娘你爹的药,你娘你爹心里不舒服,看上你半天,啥都好了。
那太阳、月亮也是药了,叔叔说你小子灵透着哩,那是最至贵的药。说远了,还是晾我们的土药吧。
那些年,叔叔的土治好我肚泻,腿上被硬物碰破,手上被利器割破,捏几块土粒成粉状敷在伤口人,几天后就结痂好利索了。圈里的猪有麻达,不好好吃食,在城壕提半竹笼土,倒在圈里,让猪嘴拱拱就好了。
后来,叔叔当了空军,入了党,提了干,又成了团级领导,在一个大都市混得风生水起,多少年才回来一次。记得有一次回家,我对他说,城壕没有了,填了后做了新庄基地。叔叔有些失落。我问他临入伍的前一天晚上他带的那些土粒啥时用完的,部队上的战友来自五湖四海,叔叔肯定风光到全国份上。叔叔说,还真有趣,这土认人哩,外面的人喝了不管用,只对症他一个人。
每次叔叔回来,走时总忘不了要带上一包土。
我最初的记忆里,大土场跟城壕一样神秘。那时候,家门另一个红脸叔叔是队上饲养员,他时不时要套上比我高出许多的硬角木轮子大车,去大土场拉土。我哭着央求叔叔带我去,叔叔就是不肯。有一次娘看见了,对叔叔说,他叔,你就带娃去吧。随后,她叮咛我和叔叔,离土崖远一点。
叔叔还是不肯带我去,我好几天见叔叔就撅着嘴,不跟叔叔说话,也不让叔叔抱。红脸叔叔一直很宠我,常惯着我,有时候我感觉他比我爹还亲近,爹常在我调皮捣蛋后用长满硬茧的巴掌扇我,叔叔对我却从来都很温和。叔叔不带我,我倒受不了。
可我就是经不住坐大车的诱惑。一次趁叔叔往车上装好铁锨和镢头,套上牛,返回饲养室取旱烟锅时,我偷偷踩着轮轴爬上车,悄悄睡在车厢里面。叔叔发现我时,已经到大土场取土处了。叔叔只好让我远远站着,我很听话,叔叔也就放心了,来回让我坐车子。
爹知道了,用已经露出脚趾头的布鞋将我屁股扇得红肿。爹一边扇我,一边用手拧住我耳朵说,叫你再不听话去干罐罐井边玩,去涝池边耍水,翻城墙,跳大土场,跟你红脸叔叔去崖下拉土,你得是不想要腿了,咹!
我当时弄不明白大土场土崖与我腿的关联。事后听娘说,大哥当年随红脸叔叔去大土场拉土,曾被崖顶崩塌的土压断过一条腿。
我纳闷,城壕的土是药,能治病,怎么大土场的土又伤人。娘说,啥东西都是既养人又伤人的,你拐子五大伯常说,蒜罐窝里跳崖哩,头发丝丝上吊哩,棉花包子碰死人哩,娃啊,人活着不容易,后脑勺都要长眼睛哩。
在我眼里,那时的大土场是世界上最大的土坑,又宽又长,能顶好多涝池,进口也是出口,朝着天好像张着巨大的嘴巴。
除过雨季,大土场的土天天取,饲养员三天两头套上木轮大车拉,农户三天两头用架子车拉。逢有盖房的家庭,总雇人在土场打土坯,用一块平滑的方石头或圆石头作底石,上面放置土坯模子。木模子是长方形的方框,中间是空的,能活动,底端有一个活木卯。打土坯时,将土坯模子平放在底石上,套好木卯,撒一把干燥的草木灰在模子内的底石上,便于土坯成形后从石头上搬动。模子里面填充的土要湿度适宜,要黏性好又不能含水分过多。通常两个人作业,一人供土,一人打土坯。爹和红脸叔叔都是庄子里最好的打土坯匠人。爹光着上身,穿一条大裆半截裤,赤着脚,提着平底石锤,站在那片平石的一侧,见木模内已供好冒尖的土,便双脚蹦跳到湿土上,几个弹跳动作,单脚跺一下,轻盈如在水上漂。再一次飞跳起来,已是双脚有力地踏在土上面,那情形跟现在的广场舞有相像之处,但眨眼间脚下的湿土已呈瓷实样。平底石硾上下动起来,先是三锤下去砸在土中心,再上下左右锤平四个角。石硾动,咚咚咚,像擂鼓,声音带着泥土气在土场的四周响,远远地回荡。爹的头拨浪鼓般一摇,头上脸上眼睫毛上的汗水像细细雨雾,跟身子蒸腾的汗气瞬间融合。这当儿,爹用脚掌将石锤往前轻轻一推,石锤和套在背面臼上的T 形木柄就像人一样站在底石外面的草木灰中。爹用左脚和右脚在木模上一撇一拉,刮净上面的泥土片,跳下底石,弓腰,用手握成拳头,退下活木卯上的底格框木,轻轻地向左右和上端松动框木,将褪掉的木模栽靠在木柄石锤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土坯就安静地躺在底石上了。爹从底石的右侧蹲下去,两手各抓住土坯上面的棱沿,屏声静气地慢慢搬起土坯,栽立在底石上,然后双手调换到土坯两侧,像抱奖牌一样托在胸前,将土坯栽放在错落有致的垛子上。土坯垛的选地离砸土坯的底石五六米远,要修整得平展,还要用平底锤砸硬实,要确保土坯的两面与地面呈90 度直角,土坯与土坯间隔两指宽,便于通风晾晒。底层100 匹,共5层,一垛子500 匹,垛子与垛子间隔半米,看上去,像被检阅的仪仗列队,横竖成行。
打土坯是超强体力活和技术活,讲究个稳准狠。爹曾经说过,土场里哪一块地方的土打的土坯结实,他远远就能闻得出来,判断一个土坯匠人的高明,只需听他用平底硾锤打土坯的声音和节奏便可得知。土坯是房子的主要组成部分,除过房子背墙的底部是绑着圆木椽用土场土打垒的,房子的山墙、檐墙、隔墙、炕墙、锅灶、烟囱都是土坯垒成的,就连猪舍猪圈、鸡窝的用料也用的是土坯。
每到冬季,地里的活儿少了,全队的男女劳力,开始组成长长的架子车队,从大土场往饲养室附近拉土,下雪天也不停歇。一个冬天下来,土就堆成了一座小土山,够来年的牲口圈垫土用多半年。红脸叔叔和其他的饲养员不放过每一个晴天晒土的机会,早早从饲养室土炕上起来,在露天的牲口大圈,从饲养室推出几推车干土,均匀地洒在圈里,再将牲口一头一头从饲养室的木槽边的缰绳上解下来,从里面的小圈牵到外面的大圈,拴在固定的土桩上。此时牛哞声、驴骡昂叫声此起彼伏,长调、急板错落有致,组成牲口大合唱。
饲养室里面一年四季存储着白得亮眼的干土堆,是用来垫圈的,这些土是用单木轮手推车推运进来的,圈里的粪土用推车往出运。那时的饲养室门都狭窄,饲养员都必须练得一手推单轮车的好功夫。红脸叔叔能倒拉手推车从容地从门里门外出进,而且车子稳稳当当不会翻倒。大多人推空车都走不稳,五六步以外往往就会翻车。
大土场的土堆成的大土山,被红脸叔叔一车一车晒干,运到饲养室垫圈,变成土粪后又一推车一推车运到涝池边,逐渐积成高大的土粪堆,再一车一车运送到地里。家家户户从大土场拉的土变成土粪后由主家用架子车运送到自留地,或者由队上的劳力按粪堆大小计工分后运送到队上的地里。所以,家乡有起圈和起后院之说,分别是指从饲养室内外两个土圈挖运土粪到田地。还有一说叫起涝池,这是指涝池水干了以后,队上组织社员清挖淤泥和池底,将其作为优质肥运送到地里。
除过割麦种草,庄上的劳力一年复一年进行着土的搬运。土墙踏好了,土屋建起了,倒塌拆掉的土屋土也成了土肥上了地。田地在一年年抬高,大土场在一年年变阔大,像土地巨大的伤口大多时对天空无言无话。只有刮大风下白雨,大土场才会发起巨大的吼声,庄子的地在抖动,伴随着涝池带水声的哨子鸣叫和城壕空洞又浑厚的鸣呜声,汇成独一无二的土质的自然合声。记忆中,有一年下午下暴雨,天空像漏了底的大海,两个小时的打雷雨泻,水就将涝池装满,城壕装满,大土场也快被装满了。庄子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看见变成大湖的大土场喊叫:娘娘,土场成水库哩!然后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入水,从此岸到彼岸,享受了几乎百年一遇的大泅渡。
我曾问过爹,大土场是从哪一年挖的。爹说他也不知道。我说大土场会继续挖下去吗。爹说也许会,也许会选另一个地方挖成土场。
20世纪80年代初,大土场的挖掘终止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被挖了多少年。我问了爹、红脸叔叔、庄子最老的长辈,都具体说不上来,都说估计有上百年了吧。以后队上改换为在庄北挖土场,不久,热闹的土场渐渐冷寂了,原因是饲养室拆除了,牛驴骡卖光了,又过了多少年,土屋、土墙都被砖头、楼板、钢筋水泥结构的平房、楼房取代了,爹和昔日的打土坯匠人、红脸叔叔和饲养员们大多都相继离世,在村子东南的坟园集结。前几年,庄子最后一位饲养员活到九十多岁,在大土场割草时猛然仰躺下去,彻底结束了那个时代。
但我至今忘不了红脸叔叔的和善和发脾气时红脖子突起的青筋,忘不了叔叔干活时涨满血色的胸脯,以及晚上让我睡在他身边给我讲当年他和爹在留坝割竹子的经历,给我讲那一次他们在张良庙照像的情景。那张照片记录了爹和叔叔年轻时的风采,那是爹和叔叔年轻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叔叔给我说留坝山都是石头山,我们这里全是土,往地下挖几十丈还是土,真是怪了,怪了。我问要是一直挖下去哩,叔叔笑着说,挖透了就掉在美国的麦草垛子上了。叔叔最终倒在了家里的麦草垛子旁,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夏日的午后,叔叔正举起木杈给自家搭麦草垛子,突发脑溢血仰面倒下,木杈从空中坠落,在土场上磕断了一根齿,散落的麦草盖住了叔叔的身体。等到被发现时,叔叔已经走了。
爹是在新千年的第二个秋天走的。临走前那几年,爹跟我斗争不休,一直围绕着建土房还是建平房这个问题。按爹的意思,拆掉老屋的原二间土坯房,再添些木料,他再打些土坯,在新庄基地盖三间土坯房,再搭一个小厨房,日子就可以掀磨着过了。爹已经将屋梁要用的木头,椽、檩、小椽在十年间置齐了,不用多花钱就可以盖好新房。我跟爹的想法不同,我要先盖一院平房,然后再加盖一层成楼房。
当砖头、楼板和小泥材料陆续运送回来,爹跺着脚双手,拍打着腿带着哭音说,你是个灌沿娃,你就会胡弄,楼板房有啥好,哪有土房子住着舒服,你摆这么大摊场,光盖房不过日子咧!
我劝爹别拦我了,不要想着再去土场拉土踏墙、去土场打土坯垒房山墙了,土房子卫生条件差,老鼠多,你也睡不好,晚上为守护麦包老是跟老鼠斗仗。
爹说,金买卖银买卖,不及庄稼汉结土块,土房子有啥不好,冬暖夏凉,晚上闻见土味,觉也能睡踏实,人老几辈不是都这样过来了。
爹老了,拗不过我,对我建房子望也不望。房子建好后,他就是不从老屋往新房搬。我恳求爹,别让庄子人笑话了,你不过来,我怎么在新房住。
爹将旱烟锅里面的烟灰在土炕台磕了磕,没有烟嘴子的烟锅杆冒出一绺烟,飘起来从他的潦草白胡子到白眉头慢慢弥散开,然后从秃亮的头顶升到楼板。我拿过烟锅,从木烟盒里用手指捏了一撮旱烟丝,装满烟锅递给爹。
爹说他还是睡土炕舒服,寿材在楼上,一米二宽的门,刚好将寿材抬出去。
我对爹说新房里也盘着炕,炕面上有一层泥,泥是用土场的土和的。
爹说庄子上年纪的人都说,瓷砖铺的地板尽打滑,他老了走路不稳当,摔一跤就成你们的累赘了。
爹最后还是搬进新房了。老屋的厨房让我锁了,他一个人做不成饭,加上爹总想跟孙子在一起,终于住进新房。爹和我的儿子睡在土炕上。
但爹还是老往大土场去,或者去割草,或者成晌待在自家在大土场那一块连着废弃砖瓦窑的责任田里,我想象得出,爹看大土场的目光是温柔的,那里处处有着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爹和爷爷以及祖辈的祖辈是为土而生的,祖祖辈辈在我的李家塬上进行土的搬运,搬运出生命的轮回,搬运出五光十色的故事。漫长而又朴素的日子沉淀进土的发酵和丰富中,最终融入故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命运。大土场是切入口,大土场的延续和幽深不断抬高土地的厚度。他们最终也被搬运进土地里,在我的故乡东南方,以馒头般隆起的坟丘存在着,以大土场为邻,显示着另一种高度。
与之对峙的是现在的村庄,是一排又一排楼房、平房组成的村庄。土屋彻底消失了,村路街道全被水泥路取代。但今天的乡村跟昔日的乡村是不可分割的,是延续着的。根须仍在土地里,如同先人和今人,永远延续着血脉。
听爹说,舅爷的西凤酒情结,缘于大哥结婚的那年。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正月,舅爷赴大哥的婚宴,从虢镇火车站下车,一爬上䝞镇长坡,上了塬,就闻到了西凤酒香味。尽管那时候天已黑,舅爷还是循着酒味寻到了我家。
舅爷是甘肃陇南人,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唯一嗜好是喝酒。爹说,舅爷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抿上几口酒,也就是说顿顿饭不离酒,喝的酒也就是自家酿的苞谷酒,这种酒度数低,喝起来醇绵。舅爷喝在兴头上用大碗喝,酒量在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
那夜,舅爷跌跌撞撞到我家敞院,正逢家门户族的人边喝酒边商量次日迎亲安排。舅爷的到来,让大家顿感新奇和惊讶。舅爷头上缠着黑羊肚巾,穿一身腰绑吊带的黑袍子,眼睛在搜寻酒,目光与酒杯相碰,滋滋冒起火星。红脸叔叔将舅爷领进席棚里坐下,先敬了三杯酒,舅爷看了看小小的白瓷杯子,笑了。红脸叔叔明白舅爷是笑话酒杯太小,遂唤人取来我家那只白搪瓷缸子,倒了满缸的酒。舅爷的眼睛脸上直放光,两腮凹出两个酒窝,一口气喝光,直叫着:“受活,真受活!”
舅爷成了最受关注的人物,庄子几个特能喝酒的也很快败下阵去。舅爷对猜拳行令、老虎棒子、剪刀包袱锤等都游刃有余,喝酒气氛活跃又热烈,酒香味弥漫了整个庄子。不少人从自家热被窝里钻出,涌到了我家的敞院来。
乡亲们从没有见过像舅爷这么能喝酒的人,从没有见过能将酒喝得这么香、这么酣畅的人。
舅爷喝了好几圈,突然叫起我爹的名字,要跟我的爹喝个痛快。叫了几遍,爹没有应声。娘从厨房赶过来,告诉舅爷,爹去生产队饲养室给牲口拌草料了。
其实,爹和娘见晚上喝酒这阵势,心里早慌成一团,照这样喝下去,明天酒席上将严重缺酒,怎么办?
当时西凤酒主要靠供应,市面上非常紧俏,托硬关系也不一定能买到,为了给大哥置办结婚用的酒,几年前就开始积攒了。
娘对舅爷说我爹去饲养室了的时候,爹正心急火燎地奔走在去邻村我表叔家的路上。那夜黑得密实,爹凭感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前行。表叔在西凤酒厂工作,爹希望去他那搞点儿酒。
表叔的门被敲开了,见爹满头是汗,就知道一定是为酒而来,表叔的父亲是我的另一个舅爷,也是爹的舅舅,平时也是爱酒如命,见表叔将过去的酒基本都给了爹,脸上的不悦差点显出来。
爹问,还有吗?
表叔说,家里就留半瓶了。
爹脸上的不悦也差点显出来。
爹心想,你就在西凤酒厂工作,缺酒吗?
于是在次日的酒席上,摆上的酒都是烧烫的,娘说陇南人喝酒都在火里将酒煨烫,今天按娘家的规矩。娘指派家门的一位小叔在酒里掺了水,解决了缺酒的难题。其他人都没有喝出来,只有舅爷喝出了。酒还没有上桌,他就闻出了。舅爷从来在爹娘面前没有说出这个话,直到多年后,我来到舅爷家,舅爷对此事还念念不忘。
记得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正月,我按照爹的意思,特地带了几瓶西凤酒。酒是表叔从厂里买的,政策松动了酒比过去好弄了。我沿着乡间小路,步行二十多里来到虢镇坡头,在那里搜寻舅爷当年在这里最先闻到酒香的记忆。周围全是地,唯有杨树纵横成排和坡头一个醪糟摊子。我喝了一碗醪糟,特意将一碗酒打开,感觉中酒香开始在摊子周围弥漫。我下了虢镇长坡,从虢镇火车站搭上去宝鸡站的火车,下车,再乘坐去宁强燕子砭的火车。那是宝鸡专发四川广元的闷罐车,车厢里吊一盏马灯,四面漏风,站站停,于次日下午到达燕子砭车站,再赶到嘉陵江渡口,乘船到燕子砭古镇吃热米皮、菜豆腐。在这里,我又打开酒,任酒香弥漫。摊子的男主人正在里屋忙着,急匆匆赶出来,鼻孔抽动,眼里闪出陶醉样,自语说好酒,好酒。见到我,眼睛都直了。女主人见状,在男人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我让女主人取出一个碗,倒了些酒,捧给男主人。男主人听我口音就晓得我是宝鸡客,问我去那里。我说出舅爷家乡的名字,说起舅爷的名字。他叫了一声,啊!酒仙啦!
男主人说,这阵子你舅爷已经闻到了酒香味了。
我心想,果真那么神奇吗。男主人见我惊讶样,一边咂吧抿酒嘴,一边说,绝对错不了。男主人让女主人给我带了一份煮熟的腊肉,没有收一分钱饭钱,告诉我,此后的路程有七十里山路,让我在路上吃,估计天黑了才能到舅爷家。
我沿着燕子河一直走进深山,沿途的景致很有些异域风情,仿佛走在莱蒙托夫名作《当代英雄》里的塔曼境地里。我在山腰缠绕着走,燕子河水面浮动着轻纱般的水雾。
舅爷是在他们山村口等我的,他穿着他那身腰绑吊带的袍子,两条狗将他夹在中间。天已经黑透了,我本来要问路,舅爷远远地叫了我的小名:林娃子!
后面的几里爬山路是舅爷领我走的。舅爷的家在半山腰,这是方圆有名的竹子山,竹林茂密,有碗口粗的竹林。舅爷的家门前常年流淌着一条小河流,二楼是竹子建成的楼阁。那夜,舅爷家热闹非凡,我们真是大块吃肉,大碗喝苞谷烫酒。那夜里,整个山沟里狗的叫声都很欢快。
舅爷说,我在虢镇坡头打开酒瓶子时,他正在抽水烟,就已经闻到西凤酒香了,就知道宝鸡要来客了。我在燕子砭古镇给热米皮摊男主人倒酒时,从酒香味判断出我已到燕子砭了。舅爷还说出了我给谁倒酒了。
至于大哥那年婚宴上的掺水烫酒,舅爷说,就是那酒也已经是世上很好的酒了。
舅爷是在几年后过世的。听表叔说,舅爷在临咽最后一口气时,将我带给他的最后一瓶酒仅剩的一口酒喝下,滴酒不漏,脸上充满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