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冯老师第一次隔着玻璃看到舞蹈教室里正在排练的女学员,心跳加快。就像一个低年级新生闯进了一个陌生教室,里面全是高年级的孩子。和她熟悉的教室完全不同,舞蹈教室很大,更准确的定义似乎应为排练大厅。
洁净,空旷,深远。
大厅的天花板上许多盏射灯就像是从天上投射下来的,把整个舞蹈教室照射得非常明亮。一侧的墙上是整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使教室被放大了许多倍,看上去更有纵深感。左右两边都装了一排长长的把杆,用来练功。地板上铺的是一层深蓝色的地胶,感觉在这个大厅里排练,就像是漂浮在蓝天之上。有二十几位体态各异的中年妇女正在一位年轻漂亮的舞蹈老师的带领下,练习着最基本的动作。
人数不算多,她想。
毫无疑问,她们中有些人的动作还显得有点生疏和僵硬,但那一整套动作连贯起来就很有些优美的意味。要是熟练一些,就会更加流畅优美。看上去她们的年龄多少有些差别,有年轻些的,也有明显的中年。可是,她们爱美的心应该是一致的,她们都热爱生活。她们的经济条件应该都相当不错,还有闲情。一群素质都不错的人,冯老师想。她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她恨不得立即就报名了,又担心自己不能马上融入进去。她的心在大厅的音乐节奏中,已经跳动起来了。她相信自己要是认真学起来,一定能学会,而且将来一定会跳得非常漂亮。
她有这个自信。
冯老师从年轻时就是一个美女。现在回忆起自己昔日的漂亮,就像是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只多年前的香囊,香气淡到近无,连香囊的面料都旧了。她的美丽有点生不逢时,在她青春貌美时,人们更强调其他的社会属性。虽然人们也认同美,喜欢美,但不会特别强调美,美甚至是一种负累。那个时代的美,还没有成为商品,也不能成为商品。
如果是现在,她又会是什么样呢?冯老师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那肯定是不一样的,不可能会是那种选择。太傻了!她在心里说。
她嫁给刘建民,是个巨大的错误。
当时很多人不理解,冯老师的家里也是激烈反对的。可是,别人越反对,她就越是要坚持。她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所谓“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她的“真理”就是“爱情”。
刘建民的确一表人才,身材高大,篮球打得好。他热情,干净,义气。刘建民在阀门厂开卡车。阀门厂那时候名气响,是市里数一数二的企业,工资高,福利好。其实那时的福利也就是发些工作服和手套,还有肥皂什么的。
年轻的冯老师看中的当然不是阀门厂,而是大刘这个人。她觉得他开车的样子很帅,风光,精神。他们是在阀门厂的舞厅里认识的,那时候整个城市都在流行交际舞,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到处都是舞厅,大大小小的。阀门厂的舞厅是厂工会的,条件好。那时的冯老师是跟着她的一个女同学去的,女同学的哥哥是厂工会干事。在冯老师第三次去舞厅的那个晚上,刘建民从一堆人里挤出来,主动请她跳舞。
刘建民跳舞的动作生硬又霸道,她在他的怀里就像是狂风里的一根柳枝。她当时只会跳简单的舞步,在他的“抡式”舞姿里,她完全被转晕了。所以,一曲终了,她再不愿意和他跳了。
“这人的动作太大了,真吓人。”她红着脸,躲在女同学的背后小声地笑着说。
“老大哥有力量。”女同学开着玩笑。
之后冯老师再去跳舞,常常是躲着刘建民的。一个晚上,舞会散场了,刘建民开着一辆铃木摩托从半路上截住她们。冯老师当时才二十三岁,对男女交往既胆怯又好奇。这个看上去比她成熟许多的工厂司机,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介于抗拒与接受之间。其中可能带来的新奇、刺激、冒险,让她有丝丝的向往。最终,模糊的好感占了上风,她接受了坐他摩托兜风的邀请。
就像一个破产的有钱人对过去的奢华念念不忘一样,早已经成为中年妇女的冯老师也不可能忘记自己过去的美丽。因着这样的怀念,就想尽力让现在的时光变得慢一些。她从当年一个年轻姑娘,成了一个资深中老年女教师。时光带走了许多东西,也沉淀了许多东西。
一届又一届,冯老师教过多少学生,自己也数不清楚。不少学生就是再次遇见,她也未必认得出来。而每个她教过的学生,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当年她的美丽,在他们的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女生们,更是津津乐道。
近几年,冯老师在镜子面前停留的时间比过去明显多了。她不止一次看到眼角的鱼尾纹,细密的,越看越明显,这让她心里有了慌张。她看到皮肤不如过去紧绷光洁,尤其是在洗浴时看到肉体上的某些更加惊心的变化。红颜易逝,儿子都工作了,她变老是必然的。但她也相信自己和同龄人比起来,依旧是美丽的,年轻的。如何更有效地保住年轻时的容颜,是个大问题。有个同事多次鼓动她报舞蹈班,说对塑身有好处,她一直是犹豫的。她在这方面一直兴趣不大,觉得去学跳舞很傻。当年如果不是到阀门厂跳舞,她就不会在婚姻上犯错误。直到有人给她介绍了老夏,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让美丽保持得久一点。她希望能通过练习舞蹈,减掉自己腰上的一些赘肉。
她需要塑身。
舞蹈老师年轻,身材曼妙性感,充满了活力。那真是魔鬼身材,冯老师想。看上去舞蹈老师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非常专业。她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又不能确定。当后来她们目光对视时,冯老师从她讶异的眼神里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
她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系的,冯老师想。
老夏是个退休干部,正厅级。退下来也就是三年多点,时间不算长。他的身体相当好,精神足,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还非常年轻。他保养得好,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尤其是头发,不细看发现不了有一些花白。
老夏这样的身份对冯老师还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更主要的是他的作风做派是她所欣赏的,他和她的前夫不一样,差别巨大。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别,让她觉得老夏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有魅力,说话做事都显得规矩体面。老夏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成熟的风度,又有文化。他的子女也都独立了,不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到周末,孩子们才会去看他。他住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住宅区,五楼,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四房两厅两卫。老夏的夫人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一直没再娶,当时还赢得了不少的好评。就在退下来后,他萌生了再找一个夫人的想法。自然,说媒的不计其数,但他却一直觉得没有合适的。
他讲究,有要求。年龄不宜过小,却也不接受年龄相仿的。他理想的对象是四十岁左右,身材苗条,职业最好是医生或是教师。相貌嘛,自然是越漂亮越好。到了他这个份上,感觉比年轻时择偶有了更大的自由。也正因为有了更大的自由,可选择的余地反而更加狭窄。因为适合他的女性,少之又少。他见过了太多姿色平庸的中年妇女,因此,当别人把冯老师的情况介绍给他之后,他几乎是不抱什么期待的。
冯老师单身已经好些年了,离婚时孩子才三岁多。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热心地为她做着各种撮合,但她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也许是因为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她后来的要求比过去要严苛得多。介绍给她的对象,不是机关干部就是个体老板,或者是某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听上去条件都很不错。可是,那些人却一点不入她的眼。慢慢地,人们也就失去了再为她介绍对象的热情。
直到为她介绍了老夏,她忽然有些心动。虽然那时冯老师还没有见过老夏本人,但她觉得他的身份很适合自己。再说,她也早到了应该为自己找一个最终归宿的时候了。据说老夏对她的年龄有点犹豫,希望“她”更年轻些。但介绍人向他保证说,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得多,也漂亮得多。并且语带威胁地说,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不可能遇上比她更好的了。
见面地点选在北山湖的一个休闲会所,雅致,不俗。粉墙黛瓦,九曲回廊,颇有古意。楼上是包间,三面临水,透过窗子就能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远山朦胧。冯老师那天特意把自己修饰了一下,穿了一条素色的长裙,上衣是一件短袖的白衬衫。她精剪了头发,发梢还稍稍局了一点金色,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的年轻、素洁。
当天晚上冯老师接到了反馈,说老夏对她相当满意。他喜欢她的职业,更满意她的长相。如果是十分制,他给她打八分。而她对老夏也是满意的,虽说打不到八分,七分总是有的。七分的男人已经很难得了。在席间吃饭时,他的眼睛一直在关注她。目光时不时地在她身上停留,既显得关切,又不会太过唐突。他很懂得照顾人,一直为她搛菜,热情又稳重。他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厚重柔和。他的手掌绵软温暖,手指白皙细长。她暗想:如果说他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的屁股有点肥。他询问她在学校的情况,然后像是很不经意地流露出他和市里教育部门的某个领导是熟悉的。他所说的那个人,她连名字都是陌生的,倒也感觉不出他是有意在炫耀自己过去的权力,因为他的语气平淡。他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与他一比,她就显得太“单纯”了。
学校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小社会。冯老师曾经以为自己是懂很多的,作为老师,她经常和学生家长们打交道。那些家长里有个体户、银行职员、普通工人,也不乏机关干部。她接触过的最大的领导也就是区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那个人真是猥琐,冯老师为了工作的事找过他一次,他拉着她的手就不放。
所有的屈辱都和她不幸的婚姻有关。那时候她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悲剧角色。“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们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随着刘建民的下岗,他突然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下岗后的刘建民整天无所事事。他那辆旧摩托也早没了,是和别人打赌输掉的。她那时候天天忙着学校里的事,也顾不上去理他,他干脆整天在外面和人喝酒,打牌,还没日没夜地去舞厅跳舞。那时候的舞厅复杂了,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说开始时进舞厅跳舞的都是青春男女,后来再去跳舞的,大多是不明不白的闲人。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感情急剧地降温,经常争吵。
一个人的改变,有时只要一两天。冯老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男人变化会那样大,满身的坏习惯,各种让她看不顺眼的毛病。他们不止一次地争吵,但往往以她的忍气吞声收场。她是一个教师,要面子。她不想和他争吵得太激烈,弄得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嗓门比她大。她哭了无数回,不知道多少次想过离婚。可是,始终也下不了决心。
冯老师爱面子。
她越是爱面子,刘建民就越是不让她有面子。而越是感觉自己没面子,她就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她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他就越发得变本加厉。他的变本加厉,仿佛只是为了更深地伤害她。他轻蔑她,而她在心里憎恨他。他让她丢尽了脸,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喝多了酒与人打架,被派出所关过两三次。有一次派出所还通知到学校里,让她去领人。
“让他死在里面吧。”她对看着她的同事们恨恨地说。
她的心真是伤透了。
刘建民是可以正经做事的。他的朋友介绍他去一个企业开大车,工资不低,他不干。后来又有一个公司想要他去做后勤,他也不乐意。和她无数次的争吵后,他干脆一走了之,去了南方。他就像是一只风筝,断线了。她一方面很高兴他断了线,另一方面又恨他如此的无情。当三年后他回来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她一点也不高兴,更谈不上有任何的期待。在她看来,他办的就是虚假的皮包公司。她不相信他能成事。
不仅是冯老师不相信刘建民能成事,别人也都不相信。那些年,阿猫阿狗都在办公司,全民经商。太多不成功的男人打扮成老板模样,左手拿着大哥大,右手夹着黑皮包。刘建民的嗓门天生就响亮,所以小区里不少人见过他站在路边大声讲话,似乎是和别人说什么生意上的事。声音里都是大生意,一两百万都算小钱。
但两人离婚的时候,刘建民真的开始赚钱了。刘建民这时并不想离,但冯老师态度坚决。她觉得这时提出离婚,不算绝情。孩子跟着她,房子也给了她,他等于是净身出户。这也是冯老师认为他所做的唯一一件漂亮事。而且这样的“漂亮”并不是给她的,而是给他们的儿子的。
从婚姻中摆脱出来的冯老师是年轻的,而且漂亮依旧。她恢复了自由,心情舒畅。所以当别人告诉她,刘建民离婚后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重新结婚了,找了一个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姑娘时,她一点也没忌妒。
她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因为职业不错,又还算年轻,所以一下子就有许多热心人来关心她。介绍的对象里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老板,冯老师见过好几个,可是印象都不太好。只有两个似乎还不错,她与他们各交往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交往的时间还不短,关系相当深入了。他们差一点就去领证了,可是后来她还是从那样的关系里逃了出来。
想起那段经历,她还有些后怕。她一度非常喜欢那个男人,就像当年爱上刘建民一样,甚至比那时对刘建民的爱更强烈。那个男人在床上就像是一头饥饿的公熊,他吼叫一声,都能让她的肉体有如过电一样的战栗,一直酥麻到心尖。但他除了有那种力量外,本质上非常粗鄙,没文化。两人明显就不合拍了,踩乱了所有的节奏。
一个没有内涵的男人,是她所不能忍受的。而且,那人又岂止是没有内涵呢?他的有些做派,让她作为一个老师感到实在难以理解,不可接受。这样的经历,让她内心又一次受到了打击,以致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于重来一段婚姻变得有点怀疑。她心灰意冷,甚至有了抗拒心理。直到老夏的出现,让她觉得她可能要有一个归宿了。
在她这样的年纪,老夏大概是她最好的选择。
在到底要不要参加舞蹈班这个问题上,冯老师开始还是犹豫的。
劝冯老师报名学习舞蹈的同事,是个年轻姑娘,热爱健身,喜欢文娱活动。她说在舞蹈班上看到许多像冯老师这样的中年女性,因为练习舞蹈,腰身很好。她说如果冯老师不趁着现在抓紧运动,将来的体态只能越来越臃肿,和别的那些中老年妇女没有二致。当然,最好是做瑜伽,可是冯老师觉得自己练习不了。年轻同事也不建议她去做瑜伽,说不如报名舞蹈班,既能塑造形体,又能娱乐。
儿子刘东也不赞同她去报名学习跳舞:“上班就够累的了,你还去跳舞?”
冯老师当然知道儿子并不是反对她跳舞,只是心疼她,怕她累。因为她平时总是觉得每天回到家里挺累的,什么都不想干。她说不清是真的累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儿子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学习舞蹈毕竟也是耗体力的,第二天她如何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精力上课呢?就在她决定放弃报名时,有人帮她介绍了老夏。
舞蹈的火苗在她心里又燃烧了起来。
“老夏对你很满意,赞不绝口。他说最理想的伴侣就是老师或是医生,但医生这职业又难免冷酷,不如老师。他说你长得漂亮,年轻,有文化,优雅。”介绍人很是兴奋。
“你是什么感觉?”介绍人有点迫不及待了。
“感觉还……不错,”她说,“挺不错的一个人。”
她是真心的。
“那就好了嘛!你们俩以后要多接触,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是小青年,要花前月下的。实际点,又不追求什么浪漫。抓紧时间,要是合适,就早点决定。”
“哪有那么快?”冯老师脸上笑着,嘴上却抵抗着。要是这样也太快了,会让人笑话的。不过她心里觉得似乎也并无不可,这个年纪了,并没有特别的讲究。她需要一个靠山,一份慰藉,自己的将来终究是靠不了儿子的。儿子有儿子的生活。
儿子现在越来越像他父亲,不安分,好折腾。他从一个三本大学毕业,一直就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他自己似乎并不担心。他说他并不想固定在一个单位里上班,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他梦想着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他在他父亲身上,看到自己同样有成功的可能。
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很幼稚的男生。
成功就像毒品一样吸引男人,时间越久,中毒越深。有一段时间,刘建民叫儿子刘东到自己的公司里去干,可是,儿子只干了三个月就不去了。他说理念和他父亲的不同。尽管没有工作,他却整天在外面忙得很,各种活动,交际。儿子长得挺帅的,很洋气,眼睛和嘴巴特别像她,皮肤更是遗传了她的白皙。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头发稍稍有点鬈曲。能说会道,嘴巴特贫,各种歪理邪说充满了欢乐色彩。他先后谈了好几个女朋友,却好像都不太走心。这样吊儿郎当的,哪个姑娘会正式和他恋爱呢?冯老师想。
当然,儿子还年轻。冯老师也并不希望他过早的恋爱,这时候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她和他深谈过多次,他嘴上也一直答应着,让她放心。
儿子是看不到自身缺点的,冯老师想。人总是这样,无视自己的毛病,放大别人的缺点。她对儿子的前途有一种强烈的担忧,所以她需要为自己另寻一份安稳,同时更是对刘建民的一种“回应”。刘建民结婚后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也许因为和现夫人又有了两个小男孩,所以冯老师觉得他对他们的儿子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既然儿子那样喜欢接近他,他就应该把儿子引导到正路上去,让儿子好好工作。儿子对她是很好,但她却说服不了儿子去努力地投身工作。
“你爸只认他现在的儿子。”她说。
“他有他的生活,”儿子笑嘻嘻的,表现出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不希望他多管。”
“你不是他儿子?他完全不关心你,不负责任。”
“难道我还要吃那两个小东西的醋?”
儿子见过那两个孩子。他好像还挺喜欢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在冯老师看来,其实他和那两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关系。
舞蹈课的教学点就在离学校不远的环球大厦十七楼。环球大厦在宁海路与人民路的交叉口,走过去不到十分钟,她安排在下班后去学习,周六、周日也可以去。报名费不便宜,但同事说一定物有所值,不会让她后悔。
“那个老师教得真是好,”同事说,“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同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特地带着冯老师到了现场。就在舞蹈课的一段间歇,冯老师和同事准备上前和舞蹈老师交谈时,年轻的舞蹈老师却惊喜地主动走出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哎呀,冯老师您怎么来这了?”
冯老师一时有点蒙。
“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马丽,你教过我。”
年轻的美女非常热情,眼里流露出意外的惊喜。
“我五年级的时候,您是我的班主任,教我们数学。”
冯老师一下就想起来了,她真的是有过这么一个学生的。当时的马丽一点也不好看,瘦瘦的,黄头发。冯老师隐约记得马丽当时的成绩很差,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想不到她们现在居然又碰面了。真是女大十八变,马丽变得这样的漂亮,让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冯老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您要上舞蹈课吗?您会喜欢上的。”马丽说,“对您绝对有益处,您会比现在更年轻,心情也会不一样。”
老夏听说冯老师报了舞蹈,还挺高兴的。“好,好,挺好的。”他对介绍人说,“她的身形很好,参加跳舞对身形更好。她现在还年轻,有这个爱好很好。”
“老夏这人很注重女人身形的,”介绍人和冯老师开着玩笑,“他对你的身形赞不绝口呢。说你要是再年轻些,说不定还能生一个。”
“瞎说,没正经。”
“呵呵,老夏有钱,他的孩子大了,成家了,那将来的遗产谁来继承啊?你和他结婚了,日子不要太舒服啊。老夏说要是你对他现在的房子不满意,就再买一处新房子,加上你的名字,算是你们的共同财产。”
冯老师对这桩姻缘,真的就有了期待。她倒不是看中他的财产,而是觉得老夏能这样表态,说明他是看重她的。被他尊重,这很重要。
既然老夏希望她学习舞蹈,她就真的要好好上课了。儿子此时也转变了态度,支持她,觉得这样挺好的,她有事做了,就不会对他有太多的管束。他现在越来越喜欢他的父亲了,因为他觉得那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样子。男人只看大方向,不会拘泥于小事。总的来说,儿子在感情上更偏向于母亲,他知道母亲这些年的不易,所以对她有意再婚的事情是持开放的态度,而且他听说那个老男人的条件还相当好。父亲刘建民甚至不无讥诮地说:“你妈这是攀上高枝了。”
“她不能依靠我。”儿子对父亲那样的话有点生气。也正是因为刘建民的这句话,他更加积极主动地鼓励母亲去接近那个男人。
“感觉这人很不错的。”他对母亲说,“要了解他的人品,还需要多接触。”
冯老师和老夏开始了约会。
第一次是两人逛北山湖公园。走在湖边小道的林荫里,老夏主动牵了冯老师的手。他是个谨慎的男人,她想。两人走在一起时,他先是有意地试探了好几次,然后终于握住了。冯老师让他握了一会儿,后来还是抽了出来。他的手很厚,很绵,很热乎。老夏很健谈,关心她的生活,询问她今后的打算。他知道她离婚已经好些年了,在恭维她这么些年来坚持不易的同时更试图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个人隐私。当他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反馈后,则进一步地暗示说他们可以先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我们可以先适应一下。”
“这也太新潮了,”冯老师笑了,对他这样的提议有点诧异,“你想得太远了,让人不能适应。我不行。”
老夏到底曾经是官场中人,三两句话就化解了尴尬。他说冯老师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想多接触。他说想邀请她去他家里看看,互相走动起来。他说很希望有机会欣赏一下她的舞姿。
“我哪里会跳啊,只是刚刚学。”冯老师感觉脸上都有些发烫了,“才几天工夫,学不好的。”
“你跳舞一定好看。”老夏说。
“打发时光的。”她说,“上一天课,累,活动活动筋骨。平时总是站着,脚上木木的,感觉要静脉曲张了。”
“多活动有好处。经常跳舞的女人,腰软。”他说。
“你懂得蛮多的。”她笑着调侃。
“我只要懂你。”他笑了笑,“这是最重要的。”
冯老师很高兴,自己过去的学生是现在的舞蹈老师。
马丽对她相当热情,比对班里其他学员要热情礼貌得多。马丽把冯老师编在一个新班里,全班不到二十人,时间固定在每周的一、三、五的下午五点之后。新班里的学员大多比较年轻,也有四五个和冯老师年龄相仿的。
“我没把您编在中老年班里。中老年班的学员大多是机关和国企的,她们都快要退休了才想起来要健身,反应迟钝,不灵活的。”马丽说。
冯老师在马丽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她学生时代的样子,她变化太大了。马丽的脸很精致,是用心修饰过的,眉毛细长,眼影有些深,嘴唇丰厚,比较欧化,性感。最美的当然还是她的身材,胸部结实,双腿匀称,修长。她的腰肢,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蛮”腰。妖娆,柔性,弹力十足。她站在那里,别人就能猜出她是跳舞的,专业的。
新班里不少是银行、保险公司的职员,相对来讲比较年轻,有活力。用马丽的话说,她们这个班是开班以来素质最高的。她这句话对全班都起到了非常大的激励作用,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出宝石一般的光亮。
冯老师学得很认真,简直就把跳舞当成了她生活里的头等大事。过去是她教学生知识,现在是她跟着学生学习舞蹈。从老师到学生这个身份的转换,她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为了学好舞蹈,她特地添置了练功鞋、紧身裤袜,更不用说发夹、发网、毛巾。还有一小瓶香水。香水是马丽送给她的,这让她很感动。
冯老师两年前就不再担任班主任了,现在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环球大厦。马丽很专业,教得很认真,从最基础的动作一步步地教起,压腿、压肩、劈腿,每一步的基础训练都很严格。在她面前,冯老师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非常笨拙的小学生。
“从一开始我们就要非常规范,一定要让身体舒展开来。”马丽说,“要想身体舒展开,基本动作一定要做到位。如果不在基础训练上下功夫,动作就不可能做到位。”
“我们不能把自己降格为广场上的大妈舞。我们都是高素质的女性,要有格调。不急于求成,把每个动作做到位,到位了,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就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姿势自然也漂亮优美。”马丽像一个演说家,在宣传她的理念。她这样说的时候,身体同时在做示范,而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配合她,完美诠释她的理念。开脚、直膝、提臀、立背、展肩……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很讲究。示范时,她一丝不苟。她让这些年龄比她大许多的学员们看到了她舞蹈动作下的青春张扬,舒展美妙,让人感觉灵魂出窍。
过去马丽是冯老师的学生,现在冯老师则成了马丽的学生。一双无形的大手把时间这根长绳拧成了麻花,把原本不应该相交的两点拧到了一起。两人的位置关系变了。时间改变了空间。冯老师能感觉到,马丽对她是有更多的关照的,辅导她要比对别人更加用心,也有更多的表扬与鼓励,细心到体察她最微小的动作。一起参加学习的,都能感觉到她们关系的特殊,多少都有点忌妒了。那一刻,冯老师心里有一些甜甜的得意。
冯老师满心喜欢上了马丽。
半个月后的一天,结束了舞蹈学习的冯老师,发现外面下了大雨。她站在大厦的一楼大厅,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与急匆匆的车流,有点犹豫。雨太大了,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灌满了喧嚣的雨声。她不确定这样的暴雨,会不会在短时间里停下来,因为半小时后学校还有一个小会要参加,她决定冒雨赶回去。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路边一辆红色的小汽车里有人叫她。是马丽,说要把她送回学校去。冯老师坐在车里时,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到底是自己的学生,态度真不一样,她想。
路程太短,两人只聊了不多的几句。冯老师看得出来,马丽生活得相当不错,她做舞蹈老师的收入要远远高于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此外马丽说自己还做些生意。“都是熟悉的朋友介绍的,”她说得轻描淡写,“一些朋友照顾我。我也很少做,一年做三四单,就够了。”
马丽当学生时,虽然学习不好,但她现在的生活却不比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差。甚至可以说她的生活比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还要好,并且好得多。马丽没读高中,而是直接上了护校。护校毕业后,她在一个街道医院里当护士,干了不到两年就辞职了。之后又做过保险、商品导购,做过美容美发,最后当上了舞蹈教练。
“你怎么会跳得这样好?”冯老师对她还是很好奇的。
“我学过。”她说,“我在舞蹈学校正经学了两年多。”
“成家了吗?”冯老师关心地问。
马丽笑笑:“现在还没这样的想法。”
“不要挑剔,女孩子的青春不经等,”冯老师说,“大差不差就行了。鞋子只有穿上才知道合不合脚,开始时看得往往都不会准。有的看上去很好,结果却不行;有的看上去并不合适,结果说不定却是很好的。你们年轻,讲眼缘,其实眼缘并不一定靠得住。”
冯老师想到自己过去的婚姻,感觉自己是有发言权的。马丽肯定是很挑剔的,冯老师想。她能感觉到,马丽这样的姑娘一定有许多追求者。而敢于追求她的人,自然条件都是相当不错的。
“不是有意要挑,的确是遇不上合适的。”马丽矜持地笑着,多少又带着几丝得意与骄傲。即便是在眼下,还有三四个不同身份的男人在追求她。她不急。如果她是一朵花,现在正是开得最艳丽的时候,一定要等来最优秀的蜜蜂的追逐。
班上的学员都很喜欢马丽,因为她的青春靓丽,活泼甜美。她们希望在她的指导下,能得到真正的舞蹈秘籍,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也能跳得像她一样的曼妙。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就算舞蹈水平抵上她的一半,也很了不起了。她们都羡慕马丽,不只是因为她跳舞好看,马丽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拥有美丽与年轻,就是拥有美好的生活。
“教你们的那个舞蹈老师很漂亮嘛。”儿子刘东有一天突然说,让冯老师吃了一惊。
“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儿子得意地笑起来,眨了眨眼睛,说:“我认识她比你还要早,她是叫马丽吧?”
“什么时候?从没听你说过啊。”
儿子不愿意和她多说。这性格像谁?尤其是他的个人生活,只要他不想说,你怎么哄他都套不出结果来。藏得深,深不可测。他越是这样冯老师就越担心,怕他哪天突然成为一个坏男人,像他父亲一样。她希望儿子找个好姑娘,有份固定的工作,长相一般就行。
如果是马丽呢?冯老师为自己的这一大胆想法有点惭愧。太异想天开了,马丽心高气傲,怎么可能看得上她的儿子呢。而且,马丽比儿子要大,儿子应该不会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其实儿子是需要像马丽那样的人来管束的,有些男人就是需要强势的女人来引领,否则永远长不大。她相信如果马丽看得上儿子,一定能把他管束住。
儿子一定是对马丽有强烈好感的,冯老师想,甚至可能是他的梦中情人。只是马丽对儿子而言,太遥不可及了。她不仅是相貌身材一流,财富和能力更是儿子想都不敢想的。冯老师甚至在心里有点后悔,如果早知道她现在这样的出色优秀,自己过去就应该对她多点关照,培养些感情。
冯老师喜欢过许许多多不同的学生,喜欢男生多一些。男孩调皮,但也聪明,可爱。女孩秀气,文静,肯学习。但她真的从没有喜欢过马丽,因为那时候的马丽一点也不起眼,长得瘦瘦小小的,眉眼也不好看。头发乱蓬蓬的,黄而枯干。她的学习成绩更是差,拖全班的后腿。即使不是倒数,肯定也是女生里最差的。
冯老师不喜欢马丽。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隐约记得马丽的爸爸没有工作,妈妈是水泥厂的普通女工。冯老师记得曾经为了某件事,让马丽请过家长。但请了几次马丽的父亲也没有来,最后是马丽的妈妈来了,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换,全是灰。两人的交谈很不愉快,因为马丽的妈妈认为孩子交给学校了,一切责任就都是老师的。
现在,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它不是一个童话故事,而是在现实生活里真实发生了。
“你是怎么认识马丽的?”有一天,冯老师再次追问儿子。
她心里不踏实,又怀有一种好奇。
“我不认识,”儿子笑嘻嘻的,矢口否认,“但我会认识她的。”
冯老师没再说什么,心里倒是有了希望。
冯老师和老夏的关系进展得不错。
知道的人也都劝冯老师,不要太挑剔了。人的一生就是从起点到终点,如果这中间需要乘车,那老夏肯定是她中途能搭上的最后一班,而且,可以称得上是豪华级。错过了这一趟,就不可能再有了。在众人眼里,以她这样的年纪嫁给老夏这样一个退休官员,要比嫁给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相当般配。
“你的人生你做主。”儿子说。
冯老师知道儿子在心里其实是非常支持她的。他不想表现得太积极,一来是怕她觉得自己势利,二来更怕她后来万一过得不好,后悔了,会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他真心希望她在晚年有个体面而温暖的归宿,而不是一个人终老。儿子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独立,会和她分开。
冯老师之所以表现得不太积极,也是怕别人觉得她势利。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她当然应该有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尤其是在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更应该看重伴侣的品质,而不是品质之外的东西。到了她这样的年龄,虽然不能说是嫁给“爱情”,至少应该选择一份“可靠”。所谓“可靠”,指的就是个人品质。品质很重要。她希望人们觉得她看中老夏的,正是他的品质,而不是他曾经的职位和财富。她不希望别人误解她,也不希望儿子误解她。
促使冯老师最后下定决心的,是有一天在随园,她看到了刘建民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他们刚从一个商厦出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冯老师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刘建民了,他好像还是那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她倒是第一次见到他现在的妻子,算不上漂亮,但的确显得非常年轻。
冯老师的心里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
冯老师觉得自己太亏了,而这份亏都是刘建民造成的。她为他付出了太多,现在却几乎一无所有。他留给她一个破碎的家,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现在什么都不缺,家庭美满,生活幸福。虽然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彼此却很少遇见。对于他的这位夫人,他们一家的集体亮相,让冯老师感觉心里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她决定要主动点。
老夏接到她的电话有点意外。她约他一起逛街,她一直想去新街口那边刚开业不久的超级商厦看看。现在有了陪她的人,她想看看他的耐心。那是一幢摩天大楼,十二层以下都是商场,里面有许多国外的大牌商品专柜。每一层都像镶嵌了无数颗大大小小的钻石,格外璀璨。冯老师刚进去,立即就感到了心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光是在里面四处走走就感觉目眩。每个年轻营业员的脸上,都挂着亲切甜蜜的微笑。那些商品的价格让人咋舌,冯老师也就只能看看而已,以她的工资,是完全消费不起的。
老夏不断地鼓动她买下试穿的衣服和鞋子,夸奖她穿着好看,甚至还在珠宝首饰柜台前,看她戴上了一枚非常昂贵的戒指。她的手指非常漂亮,白皙细长,匀称。当她戴上那枚戒指,反复打量时,灵巧的手指就像蝴蝶在阳光下翩跹起舞。老夏说他当时恨不得一把抢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冯老师多年来所有的焦虑与失落,在那天全消失了,就像从没在她心里笼罩过一样。老夏成了她生活里的阳光,把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的心里甚至有了少女一样的欢愉,晕头晕脑地居然跟着老夏到了第七十二层的客房。她就像个不懂事的乡下小姑娘,突然闯进了一个超级炫目的游乐场。
她从来都没踏进过那么高级的房间。套间异常的豪华,晃得她眼睛都有点花了,不仅有卧室,还有办公室、会客厅和小酒吧。卫浴间是分开的,淋浴间里的浴缸能同时泡进去二个人。和浴室紧挨着的还有一个很大的衣帽间,比她家里专门的衣帽间都要大一倍。
“来这里做什么?”她预感到将要发生些什么。
老夏却笑而不答。
老夏问她是喝绿茶还是咖啡,她犹豫了一下,说咖啡。在小酒吧的玻璃橱柜里,有许多只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还有许多她认不出名字的洋酒。她不会喝酒,也不愿意喝茶。她忘了自己其实是不能喝咖啡的,她过敏,会迷醉。那还是很多年前,在她刚结婚不久,刘建民从外面带回一瓶雀巢咖啡,说是个好东西,纯进口的。那是她喝过最难喝的东西,又苦又涩。很快她就进入了迷醉状态,心悸,脸红,出汗。刘建民后来说,他帮她脱了衣服,让她睡了。她的裸体就像是一条红梭子鱼。后来她才知道,咖啡之所以那么难喝,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加牛奶也没有加糖,更不知道咖啡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咖啡伴侣”。
之后冯老师又喝过两次咖啡,口感的确是不一样的,但她喝了仍然是心悸,脸红,出汗。她往往只是小心地啜几口,感受一下就行了。她至少有十年没有再喝过咖啡,一辈子不喝也不会想。在办公室里她喜欢喝菊花茶,或者是老师中间流行的胖大海,润嗓子的。平时在家里,她连绿茶都不喝。喝了,晚上就睡不着觉。
“你的肤色真好啊,白里透红。”老夏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捡到了一块宝。冯老师看到了老夏闪亮的目光和喜悦兴奋的表情,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她把一整杯的咖啡都喝光了。喝到三分之一时,她已经意识到身体的反应了,可是她却像要验证自己的勇气一样,一口气喝光了。
老夏说她喝了咖啡后,眼睛是亮的。闪亮,而且迷离,现出一种年轻女性才有的媚态。对他这样的说法,她有些恼怒,好像她内心里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一样,但事实是她对自己当时的状态并不知道。她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除了红晕之外并没有别的异样。她有点想哭,但她想到自己的身份,忍住了。她不想表现得太软弱,她过去哭得太多了,因为家庭婚姻。她想不到老夏会这样,几乎是强行地和她发生了这种事。
发生这种事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但这一切又显得极为合理:那是老夏有意安排的。即使他不是那个酒店的常客,和那个酒店老总的关系也非比寻常。她并没有看到他在前台办开房手续,而是直接领她进了房间。或许他在这样的房间里,领过不止一个女性。谁知道呢?她不得不怀疑。
老夏说他太喜欢她了,喜欢得要发疯。他说这话时,冯老师觉得他不像是一个曾经的领导干部,倒像是个小年轻。他说他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不必太保守。这种事,区别只在或早或晚发生而已。而他希望尽早生米做成熟饭。他说之所以这样,只是害怕失去她。这样的借口,一下让她心里舒坦了不少。她是反抗了,一直在努力拒绝着,但她内心里承认她反抗得不是那么坚决,至少不是拼死抵抗。除了感觉头晕心悸,全身乏力,她不得不说自己在内心里对那种事情并不是特别拒绝的。她有一种久违与重温的模糊期待。事情和她开始想得不一样,至少和她的心理预期不太一样。后来她坐到卫生间的马桶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滴落。她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女人。
“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是表明了自己对这事的态度。
老夏做出一脸惭愧的样子,保证说他会一辈子对她好。既然已经有了这种事,就是确定了两人的关系了。他说他希望他们能早点结合在一起,她可以随时搬到他家里。他们可以先在一起生活,然后再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如果她想要办一场婚礼,他也是完全赞同的,时间地点由她来定。
冯老师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了不少慰藉。
“不急。急什么呢?我们还不算特别了解呢。”她说。
老夏含蓄地笑笑:“我们不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嘛。”
“这事真不像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做出来的。”
“我也是男人啊。”
“这是什么理由,太牵强了。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
“我是真心实意的,我爱你。”
冯老师觉得这倒也能说得通。再怎么说,老夏不会比前夫刘建民更坏了。如果她当年不是爱上的刘建民,而是遇上另一个男人,或者正是老夏,那又会如何呢?
人生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她想。
“现在还在练舞吗?”老夏仿佛从她身上看出她的柔软。
“练!”
这年的秋天,冯老师和老夏的关系算是公开了。
虽然他们还没有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可是已经正式出双入对了。照老夏的说法,到他们这个年龄更讲究实际,不搞虚头巴脑的花架子。他倒是主动提议领证的,但冯老师有些迟疑。她还想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不想太迅速,她怕学校的同事们笑话她太急迫。
“没关系,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领证就什么时候领证,”老夏很能理解,“这事你说了算,只要你不认为我不积极就行。”
关系进展到了这一步,他倒也真的不急了。已经是搛进碗里的菜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很中意这盘菜,好看又实惠。每到周末,冯老师就会住到他那里,帮着他做点家务。老夏是不让她做的,但她觉得非做不可。如果她不是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只是去吃饭和睡觉,那她是什么人?他有一处新家,空置了好几年了,非常的漂亮,一直是隐匿的,不公开。
那算得上一套豪宅,非常豪华,她很喜欢。里面光是一套卫浴设备就是十来万,锃亮的,很高档。她自己的家和这个家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只去过她家里一次,夸她家里“温馨”。她知道那只是他的客气话。她喜欢他的这个“新家”,虽然作为他们两个人的家,真的是太大了。五室三厅两卫,还有一个保姆间和两个贮物间。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家,但她克制自己,每周来这里不超过三次,帮着老夏打扫卫生,熨烫衬衫。老夏对衬衫、皮鞋都是非常讲究的,这也符合她的心理要求。
在这个新家里,老夏在房事上的热情,贪婪,完全和他“退休”两字不相称。他简直就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精力旺盛,并且充满了对性的探索精神。他的一些戏法,真的让她脸红心跳,事后感觉非常的羞愧。她对那种事其实已经非常陌生了,感觉隔了有一百年,非常的不真实,恍惚虚幻,可疑。冯老师努力地抗拒对那种事情的迷恋,甚至在他面前是表现出一种厌恶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并没能骗得了他。他从她的身体反应上就感觉到了,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是的,他不能不得意。他喜欢看她赤裸着,无力慵懒地躺在床单上,就像一个猎人看着他击毙在脚下的巨大猎物。
他喜欢她的身体。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性相比,她身材基本没有走形,相反比年轻时还丰润了些。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乳房绵软而不松沓。他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所以非常积极地支持她去跳舞。他不止一次让她表演一段,冯老师都笑着拒绝了。
“现在不行,还跳不好。等半年,到时给你表演一段。”她内心里真的还挺期待的。
“你和实际年龄一点也不像,”他时不时地总要这样夸赞她一句,“到底是老师。”
“当老师也并不一定就年轻啊。”
“是啊,”老夏说,“你底子好,又注意保养。”
其实在学跳舞前,她并没有刻意保养。离异后的生活是灰色的,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儿子身上,个人的欲求,基本被忽略了。也曾经有过男女暧昧,但她很快就从漩涡里挣脱了出来。冯老师是个很理性的女人,直到别人帮她介绍了老夏,她才真正地重视起自己的身体。到了她这个年龄,有男人喜欢她,她就要更加注意容貌与形象。
老夏把她从过去的状态里唤醒了。
老夏对于自己的现状是相当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自豪。两人一起去逛超市或是菜场,即使遇上并不是很熟悉的人,他也会故意停下脚步,和别人攀谈几句。别人的眼光当然会在冯老师身上上下扫描,老夏就赶紧拉拉她的手,甚至是拍拍她的腰,介绍说:“呵呵,我爱人,冯老师。”
“啊,真年轻,”别人都是惊叹的样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老夏脸上都是笑,心里很受用。
冯老师从没听他主动说起过去的妻子。
她心里是有点想知道的,但又不愿意知道。她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不如自己,不管是文化还是相貌,否则老夏就不会这样稀罕她。
老夏的儿子和儿媳也见过冯老师。他们明显是专门来看她的,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甚至是带着“打分”的目的来的。他们带着孩子,手里提着水果礼盒。冯老师是作为女主人来迎接他们的,非常礼貌。老夏的儿子很不错,继承了老夏的“优秀”,据说是某个机关的领导。媳妇很漂亮,原来在电视台,后来调到了税务部门。老夏应该还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但他们很少来往,几乎就是不联系的。按说女儿应该和父亲很亲近的,怎么会老死不相往来呢?这当中肯定有冯老师所不知道的隐情。
冯老师知道每个人内心都有不可触碰的禁区。老夏的那个禁区里,说不定埋着大雷,相当危险。老夏不主动说,她短时间里也不会主动去问,她尊重他。
“儿子和他爸爸的关系近吗?”老夏这样问过她。
“还可以。”冯老师在这个问题上多少有点不开心。她觉得儿子刘东应该和她一样,和那个人离得远远的。在儿子的整个成长阶段也的确是这样,他不喜欢他的父亲。读高中时,他父亲要去学校里看他,多次被拒绝。可是,当儿子走上社会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开始解冻,之后迅速升温,甚至一度是有些火热的。
冯老师没有阻止,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过。
儿子是成年人了,有些事不是她能阻止的。她相信儿子在感情上还是更偏向她,但他和父亲的亲热是属于男人之间才有的关系,是她这个母亲所不能替代的。她最担心的就是刘东受他父亲影响。她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眼见着儿子和她的感情越来越疏远,明显有了某种隔膜。她希望有一天老夏能在某些方面影响到刘东,甚至能帮到他,如果他们正式结婚的话。她相信老夏在教育问题上,要比刘建民更正面。
冯老师的状况其实是有点别扭,甚至尴尬的。除了周末偶尔去老夏那里,大多数时间她还是在自己家里生活。这样的尴尬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她觉得这样自己才是主动的,自由的。她不希望自己立即就成为老夏的“家属”。
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变化,可又真心觉得变化不大。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下班后去练习舞蹈,一次也不耽搁。学习舞蹈,充实了她的精神生活。她甚至觉得她学得太迟了,要是再早学十年,她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现在回头看,她太长时间生活在一片灰色里了。舞蹈,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亮色。
她在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马丽跳得那样好,至少要像别的优秀学员那样。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缺少舞蹈天赋的。她的每一个基础动作都做得非常好,马丽表扬她,她自己也觉得比别的学员做得标准,到位。然而,当整个动作连续起来,跳一个完整的舞蹈小节,她就变得非常笨拙,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直的,动作总是跟不上节奏。
这让冯老师感觉有点气馁。
“不急,慢慢来。”马丽安慰她说,“慢慢就有感觉了。”
冯老师出了点意外,她受伤了。
距离寒假也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她仍然坚持每周二次的舞蹈课,从不缺席。冯老师所在的班里,像她这样认真的并不多,当中退出去两个学员,又新增了三个学员。
马丽很忙,每天风风火火的。她在不同的地方教学,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她永远是相似的打扮,一身紧身的运动装,脚上是白色的运动跑鞋,一束长长的马尾辫,肩挎一只布艺包。一迈进教室,她就会立即脱掉外面的运动服,从包里换上另外的紧身装,穿上专用舞鞋。稍稍调整一下情绪,看到学员们都齐了,她立即投入教学。
马丽的教学很认真,非常敬业。有时为了教好某一个动作,甚至会延长时间。这很不容易,大家都知道时间对她的意义。也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她对冯老师也不像开始时那样客气了,她们变成了纯粹的老师和学员的关系。冯老师感觉这样也挺好的,她在学习时也不必有太多的顾虑。马丽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马丽的。
有一次,冯老师和老夏说起这个年轻的舞蹈老师,心里充满了感慨。她的意思是时代不同了,学生的变化大,对于什么是好学生,标准也有了不同。以她过去的标准,马丽基本算是她最差的学生之一了,可现在马丽却是一个风光的“成功者”,自己还只是一个普通教师。
她们俩是有差距的,冯老师心里是知道的。
那天马丽改了舞蹈教学时间,从周二的晚上推迟到了周三的下午。周三下午冯老师正好有课,但她还是特地和别的老师调了课。她看重马丽推迟的那堂课,那天要练习一个完整的舞蹈,《春到响水河》。
每个学员都很兴奋。
冯老师差不多也基本掌握了,自我感觉学得还行。一堂课下来,马丽只纠正了她两次。马丽更多的是表扬了别的学员,这让冯老师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冯老师在失落的情绪里,还是完成了整个舞蹈。下课时,她才发现外面下雪了。非常大的雪,漫天飞舞。
有时候,老夏会陪冯老师来上舞蹈课。老夏在家里没事可干,同时也对这里有一种好奇。冯老师是不希望他陪的,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又拒绝不了他。班上的人看到老夏,就打趣她,说他们太恩爱了,片刻都不能分离,她太幸福了。冯老师被她们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她和老夏现在还没有正式领证,她们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冯老师在里面练习舞蹈,老夏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转悠。时不时地,他还会向里面张望,看她们跳舞。他的出现,引起了马丽的注意。
“跳舞的时候,不要让闲人来。”她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悦,“这会影响大家的练习。”
冯老师的脸上有些臊,自己居然被过去的学生批评了。批评是有道理的,但冯老师觉得马丽这样直白未免太不讲师生情面了。
再后来冯老师就不让老夏陪着了。因为老夏不陪,两人很自然地也就分开了,各人在各人的家里。到了周末,老夏居然也不要求冯老师住过去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冯老师更不便主动。不知不觉间,两人居然有一个多月没联系。冯老师感觉有点怪怪的,心想老夏一定是有了别的想法。是什么想法呢?她不便乱猜。不过如果两人的关系到此就结束了,她也未必感到有多心痛。
“你们是不是出状况了?”儿子问她。
“没有啊。”
儿子显然不相信:“你好久没去他那边了。”
“最近忙啊。”
“你忙还是他忙?你又不忙。”儿子说,“不要太过冷淡了,毕竟你们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了。”
冯老师觉得儿子的说法有道理。
雪很大,但却是烂雪,落地即化。从楼上往下看,大街上湿漉漉的,行人像蚂蚁一样乱窜。冯老师穿上羽绒大衣,戴上帽子,准备步行一段,然后坐地铁到上海南路。在电梯里,她看到了马丽,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貂皮,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小皮靴。马丽在跨进电梯时看到了她,却冷冷地什么也不说,而且把头扭向别处。让冯老师感觉尴尬的是,当时电梯里只有她们俩。
雪落在帽子上迅速化了,冰冷地滴到了冯老师的脸上,流进眼里和嘴角。路上车来车往,把融化的雪水溅得像有快艇从水面驶过。她走得很小心,因为人行道上很滑。道路两边高大粗壮的悬铃木的树冠上,积了一点雪,斑斑点点的,就像是树顶上结出的一朵朵小蘑菇。那些小蘑菇不时从上面跌落下来,发出绵细的声响。有些溜进了她的脖子,像冰凉的小蛇,一直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大雪漫天,把整个城市的天空都笼罩成灰色的。她主动打电话给老夏,说要去他那里。她是有理由的,儿子不在家,和他的朋友去海南了。
“好的,”老夏说,“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她当然不相信老夏的说法,但她不会去戳穿他。人与人的关系很复杂,她和老夏更是如此,虽然他们已经是这样一种关系。
就在冯老师匆匆挂掉电话通过解放路的路口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失控,朝她径直撞了过来。
事后冯老师每每想起那一幕,心里都会打战。也许只差一根头发丝那样的距离,她就没命了。她整个人被撞出去两米多,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脑袋正好卡在一辆公交车的前轮底下。
冯老师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在家里又躺了三个月。当她拄着拐杖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只隔了几个月,她感觉对校园已经很陌生了。她看到下课的学生们在校园的操场上追逐嬉戏,蓝天白云,阳光灿烂,静谧中有喧闹,喧闹中有静谧,恍惚间觉得自己犹如置身事外了。学校也有变化,原来的校长调走了,新校长是从外地调来的。同时,学校还新调来了两个年轻老师,其中一个还是毕业于名校的研究生。
天气开始热起来,她却总忘不掉过去的寒冷。
那天出事,第一个赶到医院的并不是老夏,而是她的三个同事。老夏是第三天才赶到的,他说他临时有事去了郊区,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出事。他买了鲜花和水果,陪了她一天就走了。冯老师当时的情况很不乐观,右腿骨折,胸腔积水。一度还昏迷,休克。输液之后,她发烧了,原因不明,三天后才退。清醒过来的冯老师感觉全身酸痛麻木,不能动弹,像是从地狱深处爬上来,身底下是万丈深渊,火山似的咕嘟着通红的熔岩。她终于把头冒上来了,看到了现实生活,白色的病床,医生和护士的身影。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前夫和他的妻子居然也来看她,还煲了一锅鸡汤。
冯老师在那一刻,真的被感动到了。她一直没同刘建民说话,眼睛也不看他,但是她向他的妻子表示了感谢。对方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她真的不能再在脸上挂冰霜了。她知道,有了这一次,他们就算是两清了。
出院的时候是儿子刘东接的她,她没让老夏来。老夏建议她出院后去他家里休养,她没答应。她心里有了一块疙瘩,消化不掉。在医院里她也没让老夏照应,而是让儿子帮她请了一个女护工,去卫生间、洗澡都方便。
“不需要,谢谢你。”冯老师对老夏说,她是认真的。
老夏出现得最晚,她心里不能接受。他来的时候,她正在昏睡。她的肋骨打上了三根钢钉。她是半夜才醒的,睁眼,看到了他。他说他是第二天才听她舞蹈班上的人说的。是谁说的,他没提。冯老师心里有点悲凉,也不想再多问。虽然他也来探视她,语言上表现出了各种的关心,甚至还主动找医院的领导,请最好的医生治疗。可是,她很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了距离。他有担忧,担忧她恢复后的健康。他提议她出院后住到他那里,她认为那只是他礼貌性的一种试探,他一定知道她是不会接受的。他过去是当领导的,很会这方面的试探拿捏——既表明了很好的态度,又能在实质上不为自己招来麻烦。他的手段了得!她在心里冷笑。人心是看不透的,她想,但她却看透了他。与其这样,不如彼此冷淡一段时间,对大家都有好处。倒是刘东,非常坚决地说,她是疑心太重了。
“或许他那天是真的有事。再说,后来他也来看你了。”儿子不认同她的观点,“他还帮着找院长关照你,挺不错的。”
“你的要求不能太高,不能像现在的小姑娘要求男朋友一样。”刘东打趣她,“你内心还是太浪漫了,不切实际。”
“胡说,”冯老师知道儿子是希望她不要轻易放弃老夏,“这根本就不是他应该有的态度。我出院后,他连一个电话也没打,这说明他完全不关心我。我犯不上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
老夏来医院探视她时,和儿子挺谈得来的,两人在走廊上聊了好长时间。“你们聊了些什么?”她这样问过儿子。儿子笑笑:“没什么,随便扯。这人挺厉害,到底是当过大领导的。”
在探望冯老师的许多人当中,还缺少一个人,马丽。
天气越来越热了。
这年的五月,冯老师再婚了,和老夏。
两人正式举办了婚礼。
冯老师出院后不止一次打算和老夏分手,尤其是在家静养的两个月里,她反反复复想了很多。老夏上门好几次,送来了不少营养品。介绍人也专门来问她是不是和老夏有了问题,并且向她保证说,老夏是一心要和她结婚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劝她不要多心。
“你太多心了,”介绍人说,“老夏对你一往情深呢。”
“正常的。”对方亲切地看着冯老师,心里充满了温暖的同情,“你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情绪波动大。”
“是你不让他多去看你的,他也怕影响到你,所以遵照了你的要求。你怎么有点小孩子脾气呢?这事可不能开玩笑,闹不得的,他连求婚的戒指都准备好了。”介绍人笑得一脸灿烂。
冯老师坚信自己并没有错判了老夏。她承认自己是敏感的,有时也的确会多疑。可是检视过往,她所有怀疑的事情最后都应验了。老夏给她打过好多次电话,也上门来过。他当然能感觉到她的态度,但他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全然不打算拆掉他们中间隔着的那道墙。他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他不提,就意味着他认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问题。他很坦荡的样子,同时,努力表现出一如既往。
他们这样互相绷着,好像看谁先服软。最后还是介绍人出来,强调说老夏是认真的。既然说到婚戒都买了,冯老师就说,那得办场像样的婚礼吧?冯老师相信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老夏不一定会答应。如果他不答应,她就成了占据有利形势的一方。过去他是提过的,但她当时反对举办婚礼,认为那只会招致别人的嘲笑。一把年纪了,二婚,还那么张扬干吗?可是,现在冯老师改变了主意。
“这算什么问题呢?”老夏在电话里笑着,心情非常好,“行,没有问题。一开始我就是这样想的,但你不同意。”
“想法总会变的,就像你一样。”冯老师意有所指地说。
“我没变啊,天地良心。”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想怎么办都行,”老夏表态说,“一切全依你。”
老夏以为她是想通过大办婚礼这件事,达到对前夫刘建民的一种报复。他能理解女人的这种小心思。
他真是看错她了,冯老师想。
在家的两个多月里,她恢复得相当不错。好几次她想再去舞蹈班看看,看看过去的那些同学,也看看马丽。她不是想念马丽,而是想看看马丽在看到她后的反应。很奇怪,她在家静养的那段日子,除了经常想到和老夏的关系,另一个常想到的就是马丽。她现在不喜欢马丽了,她们中间出现了问题。关系错位了,她想。说到底,是她过去作为马丽的老师的关系重要,还是马丽现在是她的老师关系重要的问题。现在的关系模糊了,甚至明显是后者的关系变得比前者更重要。这样的关系需要重新扭转过来,她想。
儿子刘东不让她去。“跳舞你现在就不要想了,好好养一养,过个一两年再说。”
“那我也要把学费结清,马丽总应该把我过去的学费退一部分回来。”
儿子笑了:“那点钱,有必要吗?再说万一你过一阵又想去跳呢?我看你以后大概率会去跳的。”
刘东说得是有道理的。
她出事,马丽没去看她,这让冯老师在心里极为不舒服。那份不舒服,一点也不亚于冯老师对老夏的不满。马丽作为她过去的学生,现在又是她的老师,怎么可以不来探视呢?连别的学员都来探视过,而马丽却只是打了两次电话,后面就再没消息了。
这太过分了,冯老师想。即使她们过去不是师生关系,她只是马丽舞蹈班上的一个学员,马丽也应该来看望自己,表示一下关心。
“以后就算你和夏伯伯生活在一起了,你也还是会去跳的。将来退休了,你一定要给自己找一项运动。”
儿子仿佛预见到了她将来和老夏生活在一起时遇到的危机一样。她曾经想,如果她以后真的和老夏生活在一起了,也许就不会去跳舞了。就算他喜欢她跳舞,她也不会去了。她会放弃自己所有的爱好,陪他一起静静地过日子。其实,以她现在恢复的状态,真的去跳也未必不可以。刘东不在家时,她一人在家里,拉上窗帘,在阳台上试着跳了一段,感觉还不错。虽然有些生疏——主要还是在心理上有阴影,动作放不开。
冯老师从一个后来进班的姓何的女学员嘴里听说,马丽其实是对她不满的。马丽觉得她跳得太笨拙了。“她没点名,但话里话外的,就是在说你。”
何女士也学得不好,有点想退学了。
“还说我什么呢?”冯老师觉得马丽要是真的在背后说她,是非常不妥当的。怎么说自己也是她曾经的老师,再说,她学习舞蹈是交了学费的。
“也没说什么,”何女士赶紧掩饰着,“她就那样,要求高。”
冯老师还听说,马丽很可能要离开这里,到外地去。有人说她会去上海发展,也有人说她会去深圳。她在这里发展得好,为什么要去外地发展呢?有人猜测她可能是遇上了一些麻烦。她能有什么麻烦呢?冯老师想,她的麻烦只能来自男人。
她漂亮,能干,机灵,但所有的这些并不一定能让她拥有财富。她拥有的财富,一定还是她利用漂亮机灵在与男性的应酬周旋中获得的。冯老师听班上的学员说,马丽至少拥有两套高档住宅。她做舞蹈老师的收入,只是她个人收入里非常小的一部分。她还是不满足,总是在寻找各种机会。
马丽没有去探视她,也许是因为她自顾不暇。
因为老夏对婚事越来越上心,拿出好几套方案,冯老师也只能积极配合。她现在和老夏的关系又稳定了,有点恢复到过去最浓烈时的样子。不只是周末到他那里,平时也会去。毕竟,他们有许多事情要忙。老夏还打趣她,问她身体能不能适应婚礼。事实上,他可一点也没闲着,比过去还勤快了点。她精神不错,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是有时遇到下雨天,才感觉到腰上有点隐隐的痛。学校是照顾她的,没给她安排太多的课。
婚礼日期敲定在五月下旬,错开劳动节的高峰。他们不能和年轻人抢档期,但也不能再延迟了,到六月份,天就热了,算是进入初夏。老夏想早点办完,总的原则是低调、不张扬,但要有品位、上档次,甚至可以有一定程度上的奢华。低调不张扬,他们尽量不让太多外界的人知道,只在小范围里邀请双方的至亲好友。而且,贺礼一概不收。婚宴放在东郊的一个豪华酒店里,据老夏说,那个酒店的老总是他多年的老朋友。那里环境好,又相对僻静。客人不多,一共也就三十个人。冯老师请了学校几个要好的同事,同上舞蹈课的两个投缘女友,两个上了年纪的亲戚,占三分之一的样子。老夏那边多一些,有几个是他过去工作时的下属,更多的是生意场上的一些老板们,想来过去是有交情的,纷纷来捧场,一起向他们表示了祝贺。
自然,冯老师的儿子刘东也来了。他在现场忙碌得很,和摄像师、音响师、司仪聊得热火朝天。他甚至和出租车司机都能找到共同的兴趣点。刘东是个热络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探索精神,总是忍不住要去尝试。冯老师以为他会一直在现场,直到婚礼正式开始,但也就是大半个上午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冯老师那天穿了一身洁白的婚纱。她被自己吓到了,她像变了一个人,非常的不真实。镜子里的她非常漂亮,年轻,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要是不熟悉的人,还以为老夏娶了一个大龄姑娘呢。
她在东郊风景区拍了许多照片,专业的摄影师把她拍得像在仙境里一样。漂亮的照片给了她许多自信,她心情特别好。她感觉自己真的年轻了很多,很开心。要是年轻时就有这样的机会,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心里既庆幸,又略有些遗憾。
但她现在还是满足的,这份满足,来自于老夏。
就在这个晚上,在酒店的大厅里她居然遇上了马丽,真是一个意外!
生活,不一样了。
冯老师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和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她住到了老夏那边,每天她去上班后,老夏就在家里浇浇花,写写字。老夏用调侃的语气说,夫人是老师,自己也要沾点文气。他的字原本就不错,如今临颜体,真是相当的漂亮。冯老师自然是努力地夸奖他,字好是事实,她也知道他需要她的表扬。老夏差不多每天上午练一个小时字,下午小睡一会儿,然后去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回来后再练一个小时字。等冯老师下班,两人就一起做饭。
两人的共同话题还是很多的,天南海北的。老夏懂得多,见识广。冯老师听他谈社会上的那些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知的小学生。他所经历的官场和她在学校里的环境,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冯老师不再去想自己过去对他的不满,以为他们对生活的处理方式或许真的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有差别,不管是思维还是行为。
冯老师原来有点担心她再婚会对儿子的生活有影响,可是刘东好像没有一点不适,反而感觉更轻松,更自由了。一个多月后,她回到原来的家里,居然感觉有些陌生。她内心里暗自吃惊,人的适应力真是太惊人了。她对自己原来的住所这样的简朴,有一种强烈的窘迫与不自在。其实家还是老样子,她在临走前,把家里每一处都细细清洁了一遍,连刘东都说她收拾得太干净了,连卫生间的墙角,她都用消毒水喷洒了三遍。她想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让刘东居住得更舒服。又像是要把自己过去所有的痕迹都抹掉,连一点点气味都不留。
她的房间和她临走时一样,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这感觉,像出嫁的姑娘再回娘家时的心情。儿子的房间乱乱的,又恢复到她打扫之前的模样,还新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诸如游戏机一类。她不在家,儿子更自由了。
这个家完全属于他了。
家里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带走。老夏也不让她带,说:“需要什么,就买新的,你什么都不要往这边带。”她很快就完全适应了那边的新家,熟悉了那边的环境。回到旧居,反是怯怯的。连原来小区里熟悉的邻居与她打招呼,她都有点心虚。她心里也知道,邻居对她的祝福是真诚的。多少年来,她在大家的眼里都是正派人。辛苦了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冯老师现在的新家是在城南的新开发区,而原来的住处却是在城北的老城区,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区别明显。冯老师上班倒是更方便了,因为她可以乘坐更为快捷的地铁五号线。
特别让冯老师满意的是,老夏帮刘东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家很大的国企里的管理岗位。
“现在你儿子就是我儿子嘛。”老夏说得很真诚的样子,让她有些感动。儿子的前途,一直让她放心不下。国企稳定,收入也好。
冯老师希望刘东能好好表现。用老夏的话说,刘东是不太可能复制刘建民那样的成功的。而且,在他眼里,刘建民也不算有多成功。要论成功者,他自己肯定算是其中之一,只是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对这一点,冯老师心里是清楚的。老夏在骨子里是自负的,毕竟是当过一把手的厅级干部,只是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深。藏得深,才更自负。
“好好工作,要努力。”冯老师每一次总要这样叮嘱儿子。
儿子每一次也都是好好应承的。
冯老师再没去过舞蹈班,尽管她心里有时还挺想念的。老夏现在对她再去跳舞,是持一种暧昧态度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真实意见,是有些反对的。为什么会反对,或者说不支持呢?她猜不透。她一直没去退学费,万一哪天她改变了主意呢?那天在东郊的酒店里,她意外遇上马丽,马丽倒是主动说要退还她的学费。
马丽觉得她再也不能去练习舞蹈了。
“没事,没关系的。”她说,“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各方面都还行。”她说。她相信她的学生一定看到了她的婚纱装,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她离婚多年了,马丽或许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再婚也是正常的。
“今天是你的婚礼?”
“啊,是……”冯老师忽然觉得自己比马丽矮了不少。
“恭喜你,”马丽笑着说,“啊,祝你幸福。”
家,就是时钟上的那个圆点,长短不一的时针、分针和秒针以那个圆点向外辐射。长针、短针都是围绕着中心旋转。冯老师觉得自己就是那根很长的分针,在外面转个不停。老夏在家里却是闲适的,她多少有点羡慕他了。城市是喧嚣纷乱的熙熙攘攘,而家却是宁静的一隅。冯老师喜欢这个家,因为它的豪华。她也不止一次地请了比较要好的同事来过,大家都狠狠夸赞了一番。
冯老师听到那些夸赞,心里自然是很满足的。
老夏在她的同事们面前表现得也特别优秀,主动去厨房做菜。他当然是不会做菜的,只是把买来的熟食做成了拼盘,但他系着围裙,那种热情认真的样子,很是让人认同。冯老师嫁了一个好男人,这是所有人得出的结论。老夏不抽烟,也不喝酒。冯老师知道老夏并不是完全不喝酒,在外应酬少不了是要喝的,只是在家里从不喝酒。这和过去的刘建民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有的光鲜终归要沉淀下来。生活,很快就变得习以为常了。
儿子在单位表现得不错,这是最让冯老师感到欣慰的。这个家,他只来过一次。老夏的儿子一家也很少来,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一两个月才来一次。来也是匆匆忙忙地意思一下就走,这倒让冯老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作为一个“后妈”,明显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父子的感情交流。作为一个老师,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啊。她很努力了,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世界上表面的东西都可以改,唯有内心改不掉。
人心似海。不是海的广阔,而是海的深,深不可测,深到漆黑一片……
冯老师的心里多了一个芥蒂。
几个月前的晚上,老夏又和她做那种事。最初的热情早就过去了,老夏现在也放慢了节奏。冯老师对这种事已经厌烦了,尤其是上了一天的课,感觉人很累,她需要休息。本来她已经有些迷糊,快要睡着了,老夏却来了精神。老夏有些兴奋,他刚从外面回来。半年多前他去了一趟单位,据说是上面来人找他谈话。虽然他已经退了好几年,但是相关部门还是对他的过去进行了重新审核。冯老师感觉出他有一阵子很不安,虽然他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她看得出。
“没有问题,”他说,“我能有什么问题?比我正派的人不多。要说工作上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谁又没有呢?”
冯老师希望他没事,她多少有点为他担心。关于老夏,她后来隐约听到不少闲言碎语,大多是负面的。关于他的为人,关于他的官场传闻。最多的还是男女之间的事,有人说他的前任妻子就是因为他在男女上的问题气病了,最后病死了。对于这些说法,她不全信,也不是全不信,她相信至少有相当的部分是真的。她心里不舒服,隐隐的。她选择把这些听来的全埋在心里,埋得深深的。她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包括儿子,也不会去和老夏对质。就算那些说法全是真的,她也不希望他有事。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之后的那段日子他和外面的联系明显增多,经常给人打电话试图获得更多有关他的消息。当然,什么异常也没有,一切都风平浪静。这天下午他去了老干部活动中心,又去看望他过去的一个老领导。晚上他在外面有饭局,喝了酒,她闻到了他的酒气。他没有开灯,在黑暗里七手八脚地一顿乱忙,脱掉了她的乳罩。他肉肉地趴到了她的身上,他比过去又胖了些。
卧室的轮廓在黑暗里慢慢地浮现出来,就像她身体里的潮水在涌动。这个卧室是整套房子里她最喜欢的地方,里面的陈设是按照她的审美趣味重新布置的。简洁、宽大,白天是明亮的,夜晚是温暖的。室里除了一张非常宽大的席梦思床,另一侧是整面墙的大衣柜。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是双层的,白色的窗纱和深褐色的帘布。地板是进口的意大利柚木,非常厚实光亮,走在上面非常舒服。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她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会浮现出这样的句子。世界有规律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她没发现有任何的规律。到了这个年纪,她希望她的生活能从此稳定下来。现在是富足的,无虑的。老夏总体来说也还不错,年纪比她大,也不算大得出格。用她同事的话说,大得正好。男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还能奢望什么呢?如果他对她没有性要求,还会和她再婚吗?
卧室的轮廓越来越突出,而身上的老夏也越来越沉重。他用力地搓捏着她的乳房,舔着她的耳垂,咬着她的头发。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很含混,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在潮水里浮起来,身体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在潮水的强烈冲击下她又慢慢沉下去,沉得很深,就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而她却依然是能自由呼吸的,她的心跳开始变慢。当整个身体慢慢从海底重新开始向上浮起时,她的脑子里仍然回响着他的那个声音。
“你在叫谁?”冯老师警惕地问。
老夏沉默着,还在喘着粗气。冯老师感觉自己有点绷不住了,心里的寒气从脚底升起来。这两个字对她刚才的付出是一种轻视和侮辱,这让她不能忍受。
这当中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她不知道,她想。
“没有,”老夏平静地否认了,“不会吧?不可能的,我没叫谁。我有出声吗?倒是你刚才叫出声音了。”
黑暗里,冯老师看不清老夏的表情。他是真的很平静,还是装出来的?他怎么反倒说她出声了,她出声音了吗?曾经她是有过,但那是非常遥远的事了。后来老夏也说她有,但那应该非常少,她自己是意识不到的。这个晚上她坚信自己没有,因为她的意识一直是比较清醒的。
这太像一个蹩脚的故事了,她想。
她想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他再有这样的要求,她会拒绝的。她和他不一样,她要工作,还要多关心一下儿子。她不能和儿子的感情淡下来。原来她以为再婚是要找一个晚年的依靠,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条腿。一个人必须用两条腿才能走路,再婚后她感觉自己对儿子的感情越发地强,更加不能割舍。
“等到了寒假,我去刘东那里住一阵,帮他整理整理。”冯老师说。
“好的,没问题。”老夏说。
“他那里太乱了。”她说。
她需要和老夏分开一段时间,她想,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
她依然是个独立的人。
她想清楚了。
冯老师差不多是一个人待在原来的家里。更准确地说,是在儿子刘东的家里。寒假的前一个星期,她就和刘东说好了。刘东倒也没反对,只是对她和老夏的分开有点意外。她解释说,她只是纯粹来帮他整理家务的。可是,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不信任。
“我这里挺好的,哪里需要再整理呢?”
冯老师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除了他自己的房间有些乱,其他房间都还比较干净。阳台、卫生间,甚至比原来更敞亮。厨房也相当干净,因为他从不在里面做饭。可是,她嘴上仍然坚持说:“你夏天的衣服在衣柜里都要长霉了,鞋子在床底下都臭得生蛆了。”
儿子总共在这个家里出现不到四天,然后就消失了。他忙得很。临走的前一天,他告诉她说,他和几个要好的伙伴要去外省的一个穷困山区去做些公益,帮扶那里的孩子。这让冯老师心里多少有点惊讶。这是一件好事,很好。虽然她心里其实并不太赞同——不是反对他做这件事,而是他选择的时机不对。毕竟她是有心要和他生活一段时间的,他却事先不和她商量就去了那样远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她只是听说过,心里根本就没有一点概念。然而他说得非常坚决,根本就没有改变的可能。他和他的伙伴们是一个集体,他只是集体中的一位。
“要去多久?”她问。
“应该年前回来吧。”刘东说,“我们收集了好几卡车的棉衣和鞋子、书包。都是城里的孩子不穿的,淘汰下来的,都还很新。也有一部分是新的,是企业赞助的。有的物资还是从外地运来的,在这里集中。”
“单位里请好假了?”
“没事的,说好了。”
看上去儿子现在做事很踏实,他成熟了。他现在好像比过去更壮实了些,说话声音更粗了,双手的关节明显,握力很大。他现在工作稳定,到了正式谈女朋友的时候了,可他却完全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表示短时间里根本不会考虑。他好像对恋爱没有一点兴趣,这和他过去的性格,差别太大了。
冯老师没有想到刘东会去那么长时间。她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至少会回来过春节。然而一直等到年初五,他也没回来。她担心他有什么意外,但他在电话里说他们一切都好,只是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要在当地停留更长的时间。冯老师后来才知道,他的同伴中有人在当地受了伤,刘东留下照看了。
与往年不同,这个冬天城里没有下过一次雨雪,一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冯老师把家里所有的衣服、棉被、毛毯,都洗了一遍,不能洗的都晒了好几遍太阳。家具都被她擦了好几遍,可以说这房子从来没有像这次被她打扫得如此彻底,简直就和她刚搬进来时一样。
她去看过一次老夏,问他需要些什么。老夏说他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冯老师那天是想留下的,毕竟她在儿子家里无所事事。好多个日子里,她在家里闲得有点坐不住,偶尔下楼在院子里转转,遇到邻居们也扯扯近况。她当然表现出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一个人年轻时,婚姻犯了错误是可以原谅的,第二次就不应该再错了。特别是像她这样的人,一个老师,一再犯错还怎么教育学生?别人相信她是正确的,幸福的。就连儿子刘东都相信她是幸福的,没有疑问。而她整个寒假都和老夏分开,显然正在毁坏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形象。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产生了留下的想法,可是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放弃了。在帮老夏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后,推说还要帮刘东收拾房间,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老夏一直送她出了小区门口,看着她招手叫来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上车,关门,驶离……城市里的景象,高大明亮。一幢幢高低不一的建筑,像画片一样从出租车里的玻璃前划过。她穿城而过,感觉从这个家到另一个家,距离是那样的遥远。这份远,不只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时间。像是从前一个五年,越过另一个五年。
出租车一直在路上疾驰着。
穿越过许多的道路,又驶上立交。立交桥就像几条巨大的长龙在互相交替缠绕,最后又一头扎进了喧闹的城内道路。车来车往。她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很是恍惚。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
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孤独。而结果,她得到的却是加倍的孤独……
这个春天里的雨水特别多,从正月开始几乎没断过。
整个城市都浸淫在寒冷的潮湿里,人的心情也阴郁。冯老师最终还是在五月份回到了老夏那边,因为她和儿子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大年夜的前两天,冯老师突然想去舞蹈班看看。她先去了学校,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整个校园里空荡荡的,值班室的门卫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她解释说,放假前把一个充电器忘在办公室里了。天色阴沉,像要下雪的样子。她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然后步行去了环球大厦。马丽一定会惊讶她的出现,到时她要怎么说?其实不需要多解释,她只要说自己又想学舞蹈了就行了。这理由是可靠的,毕竟她的身体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经完全恢复了。
到底是年底,整座大楼都是清冷的。冯老师乘着电梯上了十七楼,中间一次也没停过。电梯到达的提示音一响,冯老师的心还是收紧了一下。当她来到走廊上,感觉格外的安静,冷清。她很有些诧异。许多房间的门都是紧闭的,都放假了。她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舞蹈教室。
门,紧闭着。
她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着,依然是空荡荡的,连一点亮都没有。墙上的镜子把教室里的空旷进一步地放大,深远、幽暗……那里面可以存得下千军万马,可现实中又是空荡无一物,仿佛连一粒多余的尘埃都没有。
除夕之夜,冯老师一人煮了一锅饺子。饺子是从超市里买来的速冻食品,她买了两种,白菜猪肉馅和荠菜馅,每种各下了一半。客厅里的电视也被打开了,可是她根本不看,只是为了有个热闹的声音。她和老夏通了一个电话,聊了有十多分钟,完全是礼节性的。老夏的语气差不多是哀求了,希望她早点回去。他不相信她到这边的家,只是为了帮儿子做清洁整理。他很委屈,委屈到要愤怒了。他知道她一定是对他有意见,想和他分开了。为什么要和他分开?他想不明白。他觉得他是个好男人,为她,他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冯老师听得出来,老夏是真的很希望她回去。
“太孤独了,”他说,“你不在的日子太孤独了。”
“一把年纪了,哪至于那样?”她努力地笑了一下,“我们都还要再适应一下,暂时分开没什么,又不会长时间……”
之后,一直下着雨。好几次,冯老师真的想回到老夏那里去。刘东在电话里也说让她回去,他说他很快就回来了,一切都很好。也就在刘东回来的前一天,冯老师听到一个她完全不能相信的消息:刘东和马丽两人在恋爱。
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
冯老师在心里一千遍的否认。
“你知道吗,马丽的舞蹈班停了好久了,年前就停了。”当初介绍她去学舞的同事告诉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前面一直传说她要到外地去发展,谁知道呢。”
“这一说有好久了。”
“你没听刘东说起她?他应该是了解的。”
冯老师听得有点发怔。
“刘东?刘东和她没接触啊。”
同事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说:“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有人说她和刘东在恋爱……”
冯老师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坑。
刘东是大年初三夜里赶回来的,她事先不知道。她在睡梦里被惊醒,本来是想过几天再和他谈事的,结果还是没忍住。他从淋浴间出来,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还在滴水,冒着热气。对她的提问,他显然没有准备好。
“你不能和她谈对象。”冯老师急了,“你不能和马丽谈对象。”
刘东定住了,很平静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你们真谈了?”冯老师感觉心里的火往脑门上蹿,“不合适,你们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儿子明显不赞成她的判断。
“你对她有多了解?我是知道她的。”
“你知道她什么?你教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学生。”刘东的话里明显有了讽刺,“后来你跟她学跳舞,接触也并不多啊。”
“她这个人,过去的经历是很复杂的。她不是正经人,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比你会识人。”冯老师想到将来有一天马丽可能真会和儿子结婚,越发下定决心要阻止。事实上刘东的反驳是对的,她对马丽的了解不算多。许多的闲言碎语,不能与事实混为一谈。她一度还喜欢过马丽,甚至梦想刘东将来找的对象也能像马丽一样漂亮能干。但她现在完全不这样想了,刘东可以找任何姑娘,就是不能找马丽。甚至刘东可以找马丽这种类型的,但不能是马丽。
她的态度很坚决。
接下来母子俩一直为这事争吵,就像外面的雨一样,始终不停。难怪儿子会热心公益,原来是受了马丽的影响。在刘东的眼里,马丽不仅漂亮,能干,而且还很善良。她那样一个热衷于挣钱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去做公益?这是冯老师所不能理解的。然而,就算她是善良的又怎么样?她还是不能接受她成为儿子的女朋友。她的过去一定是复杂的,将来也还是复杂的。
不可以!她绝对不能接受。
马丽背后有太多她看不清的东西,她们不亲。尤其在她受伤住院的那段日子,马丽居然一次也没有去看望她,这里面一定有她所不了解的隐情。而这隐情,一定是很尖锐的。
雨一直下个不停,城市在这个春天里变得特别阴冷。但更阴冷的,是这对母子的心。儿子说她的反对是病态的,不健康的。他认为她的反对毫无道理,而且她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根本不足以来指导他。如果她是对的,为什么自己的婚姻那样失败呢?而且很明显的,现在她和老夏也有了隔阂。而自己现在至少是健康的,积极的,向上的。总之,刘东认为她作为他的母亲,没有能力来对他进行婚姻上的指导。
“男女爱情,不是数学课。你能教小学数学,但爱情不是加减乘除。”
儿子很不愿意和她发生争执。他很忙,回来后就去上班了,早出晚归,有时周末也不休息,说要把过去请假的时间都补上。他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她常常一人失神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细想,却又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恍惚里,不觉就流了泪,明白自己和儿子隔得越来越远。有天晚上,她去儿子的房间里看了看,感觉很熟悉,但同时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陌生感。
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冯老师去学校开会,各种布置安排,忙了整整一天。快下班时,她接了一个学生家长的电话。快要开学了,那孩子却不想再继续读书了,孩子的妈妈急得不行,在电话里向冯老师倾诉。家长认为孩子有问题,可是冯老师知道孩子的家长也是有问题的,或者说孩子出问题的根子还是在家长身上——家长离婚了,刚离了半年。冯老师只能安慰那个女家长,说等开学了,自己会和孩子谈一谈,帮他端正心态。放下电话,天已经黑透了。
冯老师回到家里,身上已经半湿了。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把雨伞丢在座位上了。她有些走神。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必有一方伤得很重。争执中的夫妻,都忽视了孩子,孩子可能才是伤得最重的,因为他(她)没法表达自己的意见,伸张自己的权利。当初她和刘建民离婚,刘东一定也是受了伤害的,只是他从不说出来。儿子是在伤害中长大的,她想。想到这里,她再一次觉得有些对不起儿子。这样的感觉,十几年前她曾经有过。
她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
当她进了小区,到了自己家的那个单元,上楼,打开门,看到的是马丽和刘东正站在客厅里。
马丽拄着一副拐杖,立着,灿烂地向她笑了。
“冯——老师——”
初夏在滚滚热浪中来了。
这年从春到夏几乎没有过渡,整个春季一直下着雨,阴冷潮湿。雨一停,气温立即飙升,就像把温度计扔进了开水锅里。
冯老师回到老夏这边也有些日子了。
她和刘东的矛盾发展到了非常尖锐的地步,两人都很激动,母子俩从没这样对立过。让冯老师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居然让她回到老夏那里,不要干预他的生活。
“我有我的生活,你过你的生活。”儿子说。
“我没有干预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诉你。”冯老师的手脚冰凉,还有些轻微地颤抖,情绪激动,“妈妈是过来人,比你有经验,看人比你准。”
“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错了,就是一辈子的麻烦。”冯老师感觉儿子虽然成人了,但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大男孩。他和马丽一比,既年轻,又单纯。他远不是她的对手,如果他们恋爱了,结婚了,他就是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
如果马丽成了她的儿媳妇,她们的关系一定很僵。太不自然了,她想。她倒是希望刘东的女朋友是她过去的某个学生,但肯定不能是马丽。
“你不要用你的标准来衡量别人。你还是喜欢用旧眼光看人。”刘东说,“马丽怎么样,我了解得比你多。”
老夏不断地安慰冯老师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要过多地干涉。”
“不要急,说不定过一阵子,他们又分开了。”他说。
“你越是反对,他越会坚持。”
“除非是她放手,否则刘东是不会放弃的,这孩子傻。”冯老师说。
老夏宽厚地笑笑:“男女恋爱这种事,真是说不好。就算真的成功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太干预了。”
“不行,那绝对不行。”她说,“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她,她太复杂了,她那些钱不是好来的。”
“不会吧?也不至于。”
冯老师对老夏的态度不满意,觉得他多少有点隔岸观火的意思。当然,他作为“继父”肯定不宜多说,她理解他的“谨慎”。她想到刘建民,要不要打电话把这事和他说说?刘建民作为刘东的亲生父亲,有责任给儿子的婚姻大事把关。但她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放弃了。她只能希望刘东和马丽的关系能像老夏说的那样,哪天自动分手。
凡事都有可能,只看哪种可能性更大,她想。她年轻时和刘建民恋爱、结婚,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力争以情动人,用母亲的温柔来说动他。可是,刘东却不愿意接她的电话,偶尔接了,简单说几句,就赶紧说他要忙工作了。
同事也劝她,让她不要管了。
“你想想看,世界上有多少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是成功的?”同事把冯老师问住了。
的确,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吗?她和刘建民恋爱的时候,父亲提着棍子要打她,母亲气得整天哭,要绝食。那时给她介绍对象的人真多啊,主动追求她的更多。可是,她就是和刘建民好上了。她那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她。
她现在只能长叹。
慢慢的,冯老师的心一天天地平静了。或者说,她尽量不去想这事。每天上班下班,忙忙碌碌。学校里的事完成得有条不紊,丝丝入扣。面对学生,她只想着怎么去教得更好,让学生们的成绩有更大的提高。
下班后回到家里,她还要照顾老夏的情绪,不能总是把儿子的事拿出来和他讨论,毕竟他俩没有血缘关系。老夏已经帮他解决了工作问题,他不欠儿子的。
马丽的舞蹈课又恢复了。她的学员人数不仅没有减少,据说比原来还更多了。她带四个班,周一到周六几乎是排满的,连周六的晚上都有两节训练课。儿子刘东成了她的保镖,每天晚上都去接送她。
他们公开了恋人关系。
冯老师是听别人说的,刘东和马丽现在出双入对,情投意合,很甜蜜。儿子喜欢马丽,她能理解。可是马丽怎么会看得上儿子呢?在冯老师的眼里,马丽是一个很物质的姑娘,她不可能会爱上刘东。如果她和刘东好,只能说明她自身出了问题。
如果自己不去学习舞蹈,刘东也许就不会和马丽好上,她想。当然,这也不一定。世界上没有必然的东西,也不存在全不相干的事情。刘东是怎么和马丽好上的,她真是一无所知。她相信一定是刘东主动追求马丽的。马丽能让他追求成功,太出乎她的想象了。青年男女之间的事,有时的确是匪夷所思。
冯老师在众人的劝慰里,有些释然了。不管怎样,那是刘东自己的生活。而且,前夫刘建民对这事是同意的,甚至可以说是支持的。冯老师怀疑是刘东让他父亲给她打的电话,有劝和说服的意思。
“我听刘东说,那个马丽挺好的。上进,有事业心,人也善良。”刘建民说,“你认识的角度,和刘东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他认识的,可能比你更准确,毕竟他们接触得更多一些,了解得也更全面,透彻。”
也许吧。也许,她想。
认识马丽的,都说“挺好的,两个人,很相称”。熟悉她儿子的,甚至是用羡慕的语气对冯老师说:“那姑娘真好看,模特一样的,真是魔鬼身材。”
虽然刘东用马丽的上进、善良来说服她,但事实上他喜欢马丽的一定是美丽与性感。马丽比刘东大三岁,他不在乎,她的计较就全是多余的。
天气越来越热,城里都掩不住自然界的一片生机。路边高大的法桐枝叶茂盛,简直就是盛夏时才有的模样。街上的姑娘们已经穿上了裙子,光着白皙的大长腿了。冯老师最喜欢这个季节,她希望这个学期末,学生们的数学成绩都有一个稳定的提高。对于这一点,她有信心。而过了暑假,又是一个新学年了。
冯老师和马丽的关系,最终还是解冻了。因为刘东告诉她,他们要结婚了。
“确定了日子没有?”她问。
“计划是十月份吧。十月一号,国庆节。”
“是不是……太快了?”
“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太短,”刘东说,“其实长短都不是最主要的,有人相处时间再长,也不一定就了解。我们原本是计划五一的,来不及。”
“好吧,那……什么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吧。我和老夏,请你们。”冯老师说,“大家算是正式见个面,随便聊聊。你们说说你们的计划,我们看看能帮你们点什么。”
“不需要的,不需要。”刘东说,“她不是一个很物质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马丽不物质?不同的人,对她的看法居然如此不同,冯老师想。或者,马丽在与儿子刘东相处的过程里的确没有表现出“物质”的一面,否则她是不会选择他的。按她过去的想法,马丽一定会选择一个有钱的老板。显然,马丽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周后,马丽怀抱着一大束鲜花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笑着,依旧称她为“冯老师”。她看到马丽仿佛比过去更加明艳动人,青春飞扬。马丽的出现,让办公室里热闹了好一阵子,尤其是年轻的女老师们,听说了马丽的身份,都好奇地打听瘦身和美容秘籍。她们相信马丽一定是有着高超的维护青春的秘籍。她告诉她们,马丽是她过去的学生,现在则是她儿子的女朋友。
“到国庆,他们就要结婚了。”冯老师似乎是比较高兴地宣布的。
那一刻,她感觉和马丽一下子亲近了好多。
冯老师又开始去环球大厦学习舞蹈了。
是马丽请她去的。她很高兴。和她同期的学员早就毕业了,马丽把她安排在另一个班里,主要是刚退休的爱美女性。“休闲为主,你有空就来,不固定时间。”马丽说,“也不固定在哪个班。”
冯老师很高兴这样的安排。
马丽对她很亲热,开始别的学员以为她们是亲戚,后来才知道她们的真实关系。她有时会从家里或是学校食堂里带些东西给马丽吃。她知道马丽很忙,有时顾不上吃饭。马丽对她当然是相当感谢,有时也会回赠她礼物:漂亮的丝巾,或是舒适的内衣和鞋子。这份感情,明显是冲着“准婆婆”来的。休息时间,两人聊天,提得最多的就是刘东。他是她俩共同的话题,更是维系她们关系的纽带。她能感觉得出来,马丽是爱刘东的。在马丽的眼里,刘东是个非常热情的大男孩。善良、真诚,但还不够成熟。她做公益受伤,刘东全身心地照顾她,让她大受感动。马丽觉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给他。
可是,马丽的决定遭到她家里人的激烈反对,所以马丽一直在和父母做斗争。马丽的妈妈甚至打开厨房里的煤气,说如果她非要和刘东结婚,她就自杀。不止她的父母,连她父母双方各自的近亲,也都加入到了反对的行列。他们不能理解,马丽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看得上刘东。只要马丽愿意,嫁给一个有钱人不是一件难事。哪怕她嫁给一个二婚的有钱老板,也比嫁给刘东强。
人的立场不同,观点也就不同。
冯老师对这一点毫不知情,所以这时倒又着急起来。她鼓励马丽要勇敢,大胆地抗争。她告诉马丽,刘东是个好小伙。“他真心爱你。父母那边再多做做工作,慢慢来,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想通了。”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就调整得很好,从反对转变到支持。她现在甚至觉得刘东不可能找到比马丽更好的对象了,马丽又漂亮又能干。至于她的过去,毕竟是传言,传言有真有假。再说,谁没有过去呢?一个人的品德,最重要的还是看当下。马丽热心公益,帮扶贫困地区的孩子,说明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子。仅凭这一点,就可以掩盖所有的过去。
“一定要对马丽好,”冯老师后来一再对刘东说,“你经济上有困难,只要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帮你。刘建民也应该帮你,到了他应该出力的时候了。”
“以后再说吧,现在真的不需要。”儿子总是这样回答她。
冯老师从不主动和老夏讨论儿子和马丽的事,因为她觉得这是“她家里”的事,而不是“老夏家里”的事。不管她和老夏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涉及刘东,她还是希望那是只属于她的“个人领地”,就像她从不干涉他孩子的事一样。但老夏能从她和儿子通电话时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一些日常动态,偶尔也会插一两句,以示关心。他的态度是好的,表达的意思是,如果需要他会拿出积蓄支持一下。可是,冯老师是不可能向他开口的。
永远也不会,她想,有些界限是必须要有的。
在别人眼里,老夏是幸福的。冯老师漂亮端庄,能干大方,知书达理,比他前妻更出色。冯老师上班时,老夏就常常一个人在小区里转悠。遇到熟悉的邻居,都会主动热情地打招呼。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持身体健康,然后等冯老师早点退休,他们可以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等你退休了,可以在这个小区里带领别的妇女一起跳舞。”老夏说。
小区的会所里,有网球场、乒乓球馆、游泳池。小区的中心广场原来有一个篮球场,但很快就被大妈们占用了。每到傍晚,中心广场就是一台热闹的晚会,身高和体态多样的大妈们,聚集到这里跳起了广场舞。吸引了不少中年女性,甚至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年轻姑娘来凑趣。冯老师看过几次,发现大多数人还是跳得比较僵直、生硬。自己将来退休了,或许真的会来跳舞。
人总会老的。而老了,就要有老了的生活方式。
她现在开始盼着刘东和马丽结婚了。他们结婚了,她作为母亲也就完成了人生里又一重要的角色担当。她等着这一天,盼着这一天。她希望从马丽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因为每次问刘东,他总是回答得很简单,仿佛结婚只是过家家。他这样的态度,马丽的父母只会更加反对。她有心想从马丽那里多探听些他们筹办婚礼的情况,可马丽实在是太忙了。
“还行。”她总是回答得很简洁,“不急。”
国庆节过去了,两人没有任何的动静。
显然,两人之间出了问题。冯老师心里凉凉的。她其实早有预感。两人已经同居了,马丽在南方花园有一套很不错的房子,挺新的。刘东新买了一辆车,每天开车上下班,在外人眼里他们就已经是小两口了。
冯老师那段时间太忙了,连舞蹈班也很少上,完全顾不上过问他们的事。学校里的事多,各种学习和业务培训,她明显感觉自己的精力跟不上了,很累。学校的教学主力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老师,她希望自己能早点退休,真的太疲惫了。老夏宽慰她说,他试着找人打打招呼,争取在下一个学年把她安排到二线岗位。听他这样一说,冯老师心里却又有点不舍。如果真的不教主课了,自己作为一个资深老师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这样一想,她就知道老夏当年内心有多强烈的失落感了。而老夏后来那么积极地想再婚,和他内心的失落也有一定关系——他需要通过再婚,来证实自己的价值。这个目标,他达成了。他其实有条件找更年轻,更漂亮的,但是他选择了她,既不特别张扬,又显出高尚的品味。
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冯老师现在觉得刘东的选择,还是相当有眼光的。刘建民这样评价:“他能追求上马丽,还是很不简单的,有本事!”
“他要好好地努力,要对得起马丽。”刘建民说。
冯老师如今也有这样的担心,担心刘东将来会配不上马丽。她过去认为马丽的社交圈子很杂,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围着她转。她提醒过刘东,可是刘东对此嗤之以鼻。的确,年轻人的观念与她完全不同。不要说别人,就算是学校里年轻老师的生活方式也和她不一样。马丽的社交圈子大,接触的人多,只能说明马丽年轻漂亮有魅力。再说,马丽能最后选择刘东,就说明她是个好姑娘,相当不俗!
冯老师在心里越来越认可马丽。她很想多关心他们,看到他们早日修成正果。但她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非常独立,不喜欢父母的介入。她能做的,就是偶尔去环球大厦上上课,看马丽正常投入教学。马丽看到她,通常只是亲热地笑笑,点点头。
两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双方都很舒服。
如果不是老夏生病,也许冯老师会更多地过问一下两个年轻人的事。可是老夏的身体一直出状况,开始时只是小腹痛,发烧,后来还发展成上吐下泻。到医院里,检查出是肠炎。肠炎倒不算什么大病,住一个星期的院就治好了。可是老夏出院不久,又会再犯。每到这个时候,冯老师就显得手忙脚乱。可是学校的事情再多,她也要请假把他送进医院,陪着他。
老夏的精神倒还好,只是三番五次地折腾,人瘦了不少。负责干部病房的医生见他这样反复地发作,怀疑和他的情绪紧张有关。“让他业余时间多找点事做,适当锻炼锻炼身体,分散一下注意力。”医生对冯老师说,“不能总让他在家里。”
冯老师觉得医生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虽然老夏平时也在小区里走走,可那算不上是锻炼。他运动太少了,她想,哪怕到广场上和那些大妈一起跳舞也行。
“以后你也跳舞吧,”她说,“跳舞也能健身的。”
老夏说:“好,等你退休了,我跟着你。”
老夏又一次住院,是在冯老师开学不久。这一次他住得时间长,是因为不仅犯了肠炎,还得了心肌炎。许多事情真是太意外了,她想。老夏原本的身体是很好的,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他说他在退休的前十年,总共只去过两次医院,一次是病毒性感冒,一次是外出时,腿受了点伤。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出状况也就是最近大半年的事,这是冯老师想不明白的,他们现在和过去刚在一起时不一样,生活得非常有规律。
虽说老夏在干部病房,一日三餐都有护士安排,但冯老师还是每天下班后去探望他。那个晚上冯老师在老夏的脸上居然看到了红润,说明他恢复得相当好。在坐公交回去的路上,她的电话响了。她以为是老夏,拿起电话,看到的却是刘建民的号码。
刘建民告诉她,刘东和马丽的事吹了。
“为什么?”
“不知道。”刘建民说,“我以为你知道。”
冯老师大吃一惊。
之后的一段日子,冯老师积极努力想挽回他们的关系。
她要全力帮他们修补。
“你们是怎么了?”她当然是先问刘东。
“没怎么,结束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结束了。”
“是她提的?”冯老师很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当然,如果是马丽主动要和刘东分的,她也无话可说。如果是刘东主动的,她就要明确地表示反对。刘东上哪再去找像马丽这样优秀的姑娘呢?错过了她,他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了。
刘东只反复告诉她,他们的关系断了,决定性的。到底什么原因,他一个字都不肯透露。是马丽家庭的原因?或者是他另有目标?冯老师把所有的原因都猜了一遍,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他们分手,似乎是有着更深的不可对人言明的原因。他铁了心不对她透露任何一个字。
那天下午下课后冯老师本该去接老夏出院,但她却告知老夏让他自己回家。她去了环球大厦。她估计那时是马丽第二节舞蹈课的时间。
可是,她扑了个空。
她打马丽的电话,没人接。一次,两次,三次……
冯老师记不清那一天她打了多少次电话。也许是三十次,也许是四十次。
冯老师的心里急得像燃起了一把大火,简直要把自己烧成了灰,化为齑粉……
秋,是悄悄来临的。
满大街的树叶都黄了,尤其是银杏,金黄一片。所谓金秋,大概就是这样吧。每天清晨,城市人行道上都铺了一层落叶,太阳升起,格外地灿烂,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张色彩绚丽的油画。
冯老师又回到了原来的家里,和刘东生活在一起。她和老夏算是彻底分开了,虽然没有到民政部门办理正式的手续,但彼此心里都明镜一样的,不必多说。不办手续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双方可以不公开他们事实上的离婚。
老夏的儿子去过一次学校,口口声声叫她“阿姨”,比过去待她更加的礼貌和谦恭。意思很明显,他是想挽回。是他的意思,肯定也是他父亲的意思。可是,冯老师态度坚决。同样,她也没把他们分开的原因说出来。她只说他们分开是好的,对双方有益。她知道有的事不能说透,太难堪。
“谢谢你,”她在心里还是感激老夏儿子的,觉得他也是一片好心,“没事的。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能妥善解决的。”
对方悻悻的,只好赔着笑:“好,阿姨你多保重,过一阵再说吧。”
似乎仍然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
没有多少人知道冯老师与老夏分开的消息,毕竟她过去也回来住过。回到自己家里的冯老师是平静的。算起来时间不长,自己却兜了一大圈,一个人生的大圈。她却是冷静的,也从容。
儿子刘东是反对她与老夏分开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反对太无力,也太苍白了。不,他根本就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刘东变了,变得格外沉默,他很少说话,性格明显变了。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出自己和马丽分开的真实原因,大概是马丽最终对母亲说了。
“她家里当时反对得厉害,但她还是坚持和刘东在一起,”同事说,“没想到最后还是分开了。”
“是啊。”冯老师很惭愧,“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现在的年轻人……说不清……”
一个周五的下午,冯老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马丽的。电话里,马丽解释说,找她是要把余下的学费退给她。“乱说,你这孩子,”冯老师坚决不同意,“怎么这样说?”她后面学了那么久,怎么还有多余的学费呢?即使真有多余的,她也不可能接受。
“所有人的我都退。”马丽说,“最后一学期和过去没有结束的,我都全额退。”
“舞蹈班不办了。”马丽说,“我要把过去的都结清了。”
“为什么呢?好好的。”
“没有为什么。”她说,“我可能要去外地了。”
“我想换一种生活。”她说。
冯老师赶到环球大厦,在电梯里果然看到了一张告示,是舞蹈班的学费结清通知。她的心里怦怦地跳。上到那一层时感觉特别寂静,静得就像假期里的校园,这个下午是不应该这样寂静的。她看到舞蹈厅的大门,果然又是关着的。但有灯光,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偌大的舞蹈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马丽一个人在舞蹈。她非常地投入,忘我,时而轻盈,时而激烈。依然是那身舞蹈紧身衣,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用黑色的发带挽成了一束。冯老师听不出那是一支什么曲子。舞蹈动作应该是马丽自编的,愤怒,张扬,反抗,就像一条充满了激情的蛇在烈焰里挣扎。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蹈,随性,自我,不顾一切。
这是马丽在宣扬着她的自我,充沛,激越,自我毁灭且不可阻挡。她是一团火,是旋转的色彩,是高山上奔腾而下的瀑布,是天际边的闪电,是在海边奔跑的一个精灵。
音乐的节奏激越,夸张,每一个节拍都像在撕扯她的四肢,带走她的身体。时而剧烈,时而静谧。剧烈到无声,静谧如雷鸣。冯老师感到脚底下有一股血在向上涌,身体有些摇摆。她感觉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碰了,有一种尖锐的痛。
两行热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