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克
朱莉紧紧抱着我。大约一分钟后,她拍拍我的背,轻声说:“好了,下来吧。”于是我就翻身下马。接着,朱莉换上白色的真丝睡衣,我又套上那条猪肝色的平角短裤,重新躺在床上,头垫着厚实的大枕头,身子平躺。电视机开着,里面的人嘻嘻哈哈,不知道在说笑什么。
冷不丁,朱莉说:“我可能有了。”
我问:“什么有了?”
朱莉拎起我的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这里有了啊。”
我大吃一惊,猛地侧过身,看着她说:“真的?你怎么知道?”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在我心里弥漫。
朱莉说:“虽然我大姨妈不太准,可平时最多晚个三五天,一个星期到顶了,可这次过了快十天了还没来。”说完又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运气这么好?也就是上上次没做保护措施,想就这么一次总不会有事,而她也大意了,难道真的就这么凑巧?我愣了愣,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也说不准的……要不待会儿就去买张试纸,测一测。”
“试纸不一定可靠吧。”
“那要不干脆去趟医院,查一下。”
“如果真有了呢?”
“那还能怎么办?打掉吧。”朱莉剜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又说,“唉,你们男人就光顾着自己快活,哪管我们女人遭罪!”
我不吱声了,心里却想,那天还不是你想要!但还是有些自责和失落。我顿了顿,问:“打算哪天去医院?我陪你去。”
“算了吧,你陪去,那你算什么?”朱莉微微一笑。
我想想也是,便又沮丧地躺了下来,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朱莉突然说:“哎,上次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联系过了,可人家说有点违规,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我和他又还没离婚,拉个单子,怎么就这么麻烦?”
“查账是要本人出面的!我就是银行出来的,会不清楚?你就是拿着结婚证去,没有他的亲笔授权,也是不行的。操作要符合规定。”
“谁叫你正规操作了?你送他一点东西,或者请他吃个饭。再说我又不会去外面说的。”朱莉说。
“好吧,那我再去做做工作。”我说。
这事儿是她一个多星期前和我说起的。朱莉和她老公正在闹离婚。起因是老公出轨,在外面找了一个小姑娘,好多年了,很长时间里她并不知情,后来发觉了,老公干脆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并提出离婚。朱莉当然不同意,但两年多闹下来,终于也想通了,于是就协商财产的分配和女儿的抚养权。女儿一切费用由老公负担,但跟着她生活,直到考上大学再议;财产分配相对复杂些,老公名下公司与她无关,现在住的这套一百四十九平方的房子,开的这辆原价三十多万的红色奥迪都归她,私房钱不算,再给她现金五百万,再加上她自己还经营着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美容院,后半辈子应该是不愁了。因为是老公有错在先,表面来看,财产分配上她没怎么吃亏。然而,就在快要签字的当口儿,她偶然得知,那个狐狸精名下居然有一套排屋,就是去年买入的,光首付就要两百多万,已经在装修了。她完全有理由怀疑,这钱就是老公出的,因此只要能拿到证据,就可以推翻原来的协议,分得更多的财产,于是离婚又陷入了僵局。怎么举证?去查银行账户的流水,看看有没有大额的钱打给那个女人,或者直接打给房产公司。那天,朱莉给了我一个卡号,就是我曾经工作过的银行的(也许还是我经手办的呢),说她老公平时主要用这个,让我去查。我就说去找老同事问问。我知道不容易,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后来我们又小睡了一觉。三点钟左右,我起床出去了,朱莉一会儿也要去店里。
这是一个地段、环境都挺不错的小区,紧邻富春江,有几栋高楼和十几栋多层。朱莉的房子位于十一层,视野极佳,窗外就是浩荡的江面。我下来后,走出单元门,立即就被四月的阳光笼罩了,身体有一些轻微的灼热感。我的车子停在稍远处、小区门口的空地上,这是一辆开了才两年多点的黑色雅阁,也是我目前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坐进车子、点火、手按方向盘,却没有踩下油门,因为还没想好去哪里呢。我茫然了几秒钟,决定去找陈晓勇,也不打电话了,我打算直接过去。一会儿,车子慢慢启动了。世界如此美好,小区里迎春花烂漫无比,夹竹桃粉艳动人,出了大门就是江滨大道,绿化带上更是繁花竞艳,姹紫嫣红,可我的心情却很灰暗。
不一会儿,我来到了迎宾路上。在一栋挂着某某银行牌子的楼前停好车,走进去。这是一家去年新开的小商业银行,陈晓勇在这里当副行长,而他曾经是我的直接领导。现在银行多如超市,在我们这个常住人口也就二十来万的小城市里,大大小小有近三十家银行。上了二楼,只见他的办公室关着门,门口的牌子显示在岗。我敲了两下门,很快听到脚步声,俄顷门开了,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的脸,看着我问:“你找谁?”我没理他,从门缝里往里瞧,只见陈晓勇正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我还没开口,陈晓勇就说:“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在和员工谈事儿呢。”我说“哦”,闪开了。员工随即把门关上。我进了旁边的会议室,空落落地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心事重重。
唉,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四十二岁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如此落魄!
回忆我的前半生,还是比较顺当的。出身农村,家境清贫,从小就懂事,用功读书,考上大学的金融专业,毕业后直接分进银行,还是后来所谓的国有大行。我从柜员做起,三十岁左右成为客户经理,再成为资深客户经理。三十八岁那年,我的直接领导,也就是陈晓勇,跳了槽,去一家新成立的商业银行当了副行长。大约半年后我跟了过去,当了个金部经理,不光头衔好听了,收入也大幅增长。说实在的,这样的经历,谈不上有多精彩,但我已经比较满意了。本以为人生从此青云直上了,可没想到很快就折桅翻船。去年,国家进行宏观调控,银根收紧,我负责的项目突然就黄了,那家私募机构陷入财务困境,联系人又突然跑路,于是有六千多万拿不回来了。严格地说,客户是赚是亏,不关我事,因为事先我也提示了风险,一切按规则办事。但我却惨了,因为我把自己也搞进去了——两期做下来,我感觉没什么风险,就把自己的钱也投了进去,整整一百万呐,至少目前来看也都打了水漂。客户来闹事,最后事件就变成了案件,因为这涉嫌非法集资(大部分投了一两百万,最多那位有五百万)。本来陈晓勇也会受牵连,但我们说好了让我一个人担下这件事,我觉得反正自己逃不掉,保他对自己也有好处,就担了全责。本以为最多罚点钱,顶格了就是免职,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被银行毫不留情地辞退,和我彻底撇清关系。辞退也不可怕,可以去别的银行,可是银监会又来了一个处罚,更加严重,让我五年之内不得在业内任职。而陈晓勇呢,很快跳了槽,来这里继续当他的副行长。我无业快半年了,已经来找过他几次了。怨也没用,现在还得来求他帮忙呢。
我抽完烟,正看着窗外的树梢发愣,听到“笃笃”两下敲门声,扭头一看,是陈晓勇站在门口。“和员工谈完了,你过来吧。”他说。
我进去后,陈晓勇又把门关上,回到自己座位上。我就在刚才员工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递烟,我摇摇头不接,他便收起烟盒。陈晓勇说:“刚才就是在和个金部经理谈工作。马上又有两个区块要拆迁了,得去和人家抢存款,今年开门红不理想,接下来要加把劲了。”
这些话我听着很耳熟,因为本来就是我从前做的工作,反正就是领导压任务,下面拼命干。我笑了笑说:“领导,你还是蛮舒服的!”
“舒服个屁!自己晓得。”陈晓勇说。
想想也是,任务是层层下压的,每一级都有考核,都和自己的职位、收入挂钩,尤其是商业银行,更尤其是小商业银行,灌输的就是狼性文化,推行的就是唯绩效论。况且他这一次跳槽,也并非主动,收入肯定下降了。
聊了几句,陈晓勇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每天闲逛。”我说。我被辞退后,头两个月就闷在家里,没去找工作,甚至都不怎么出门。后来,陈晓勇到这边后,给我介绍过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做业务顾问,我去了,但半个月不到就不干了,因为一则不能进编,待遇太低;二则人家始终另眼看你,让我很不舒服。后来自己去找过工作,包括一家证券公司和两家工业企业,可是都没有成功。
陈晓勇说:“每天逛着,那怎么行?”
“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心态要放好,这几年就别想跟在银行时比了,差不多能糊口的工作就去找一个,以后,以后再说。”
笑话,五年过了,还能进银行?到时候客户关系都断了,哪家银行还会要我?除非他当了行长。不过就算他当了行长也难,一则我年纪太大了,上面未必能通过,二则他也会考虑业绩。
我愣了愣,说:“不是不去找,而是找不到。去应聘过几家企业,可居然都嫌我年纪太大了!我他妈才四十三岁,可是在人才市场上已经毫无竞争力了……有时候我甚至想,干脆就去当个外卖小哥,或者去做保安算了!就是有点不甘心……真是没想到,离开了银行会这么惨!”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言辞之中表达了对他的一丝不满,但也没有太过分,再说,这事儿,说实话,也不是他的本意。
陈晓勇叹了口气,说:“处罚太重了!真是没想到。”脸上带了点歉疚之意。
我笑了笑,说:“也没什么的,不去想了。”说实话,我也不是一点都不觉得冤,但想到那些客户,也就无话可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陈晓勇说:“要么去做点生意。”
“正有此意。”我说。
“什么生意?”他问。
于是我就大致说了一下。有个朋友想开培训学校,不是文化教育类,那个审批太严,而是电脑编程培训。对象主要为中小学生,学校是加盟性质,需要一百万启动资金,答应让我参股,最多百分之三十。我认真调研过了,觉得前景不错。
陈晓勇说:“那不错啊,可以试试。”
我说:“本呢?就是苦于没有本钱啊。”我的情况,他完全了解。
“去借借。”
“哪里去借?要不你借我?”
陈晓勇笑笑,说:“我最多只能借你五万。”
他的情况,我也基本了解。前年买了大房子,每个月按揭上万,还有女儿在美国留学,读高中,经济状况也是相当紧张。
我笑笑说:“算了,五万太少了,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要不你用房子抵押来贷款?”他又说。
他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了。我沉吟。房子按揭还没到期,不过欠款不多了,大概还有二十来万吧,可以先还掉,再抵押贷款。中间找人过桥,哪怕打对折,按现在的房价,应该也可以贷个八十万左右,当然我不需要这么多。想到这儿,我说了一下大致情况。
陈晓勇说:“可以的,只要你老婆同意,就这样操作。我这里给你做,尽量给你利息低点。”
我又说了一下过桥的事儿。陈晓勇说没问题,这个我帮你搞定,费用也不会太高。
我说:“好,那就先谢谢了!我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我知道,他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帮我了。
又坐一会儿,他有电话进来了,我便起身告辞。
他捂着话筒,说:“我也快下班了,要不一起吃饭,有客户约我。”
我说:“算了,这种生活不适合我了。”
告别陈晓勇,我便回家去。
我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房子比较旧,可地段甚好,三楼,九十平米,住一家三口,说不上宽裕,但也还舒服。本来去年有过换房计划,甚至还和老婆跑过几个售楼部,但如今一切落了空。不光存款没了,还欠了债,因为我投的那一百万里,真正属于自己家的其实是八十万,另外二十万是老婆表姐的(说好是合伙投资,因为要一百万起步。虽然是受我鼓动,可也是为了她好),出了事后,她也像别的客户那样来闹事,甚至还不如别的客户,因为她闹到我家里来了。我老婆倒是很硬气,把家里仅有的十万块给了表姐,又写了一张十万的欠条,权当那笔投资全是自己家的。而她表姐居然就拿了,说给我们两年时间,不要利息,我老婆答应了,但从此断了亲情。我老婆在园林绿化所上班,女儿读小学四年级,本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唉,全被我搞砸了。拿房子抵押贷款,这事儿我考虑好几天了,可房子是夫妻共有财产,需要老婆同意,而她会不会同意,我心里也没底。但是,刚才去了陈晓勇那儿,我贷款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到了家,老婆在做饭,女儿在写作业。通常女儿放了学,会先去学校附近的培训班做作业,等老婆下了班去接。去年是饭后去接的,这样可以把作业做完,今年为了省钱,饭就不吃了,提前接回来。我老婆叫孙群英,小我三岁,也是农村出身,大学念财会,现在做出纳,长得小巧玲珑,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就是现在身材也还不错。我们是自由恋爱,说实话,以前感情很好,但我出事后,她也被弄得灰头土脸,吵了几架后,不太理我了。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虽然还和我在一张床上,但已经半年多没让我碰她了,只是没提离婚而已。
吃好饭,孙群英一边洗碗,一边对女儿说:“一会儿妈妈带你去商贸中心逛逛,给你买件衣服。”春天了,女儿没有合适的春装,长个儿了,去年的太小了。女儿问我:“爸爸,你去不去?”我笑笑说:“不去,你们去吧。”
她们出去了,我在家里也待不住,就去附近的公园走了走。那是一个小公园,可是布局精致,景色不错,有池塘、凉亭、草地,更有不少花花树树,树叶碧绿,花香怡人,吸引了不少市民。我在石砌小径上走了大半圈,来到一条髹红漆的长廊边,站定,听一帮老头子谈天说地,大到中美关系,小到社区选举,争得不亦乐乎。我觉得他们很幸福,想着,如果能早点退休也不错。可是我离退休还远着呢,而且,失业这半年非但没有收入,还得自己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每个月一千多点,如果一直不工作,就得一直自己交,还有差不多二十年!这么一想,心里就焦躁无比,压抑得难受。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里,老婆和女儿已经回来了,正在看电视,我就进了书房。
八点半左右,女儿先睡了。孙群英洗漱后,进了房间。然后我也洗漱好了,进房间去。我们两个人靠在床头上,不说话,一人拿一个手机,电视机没开,灯亮着。后来,孙群英说“我要睡了”,随即关了灯,躺下来。过了一会儿我也躺下来,酝酿情绪,晚饭时喝了一点酒,这会儿身体有点反应了。黑暗之中,我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可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行动,她就迅速反抗了,她把我的手打掉,并喝问:“干什么?”
我轻声说:“想亲热一下。”
孙群英说:“滚开!没有心思!”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决。
我说:“半年没做了,哪有这样做夫妻的?”
我索性去摸她的胸,没想到她的反应更激烈了,霍地坐起来,说:“你再这样,我到旁边房间去睡了!”
我只好说:“好好,睡吧,那就都睡吧,没心思了!”说完愤怒地躺下了。本来我是想先制造一点和谐的气氛,再说那事儿的。可现在我只能躺着,身体冷下来,心里更冷。
唉,怎么说呢,其实在我的心里,孙群英是个好女人,无论是从妻子或者母亲,再或者职业女性任一角色来评价。唯一的遗憾,就是有点性冷淡,以前是,现在更甚。但她也有过热情的时候,那是好多年前了,我们谈恋爱的时候。那个春天的周末,她带我去她家里。和她父母亲初次见面,我不免有些腼腆,吃好晚饭,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了。她送我出来。我是借了一辆朋友的车去的,她就上了车,说要送我到村口,可是到了村口,还是依依不舍。突然,她红着脸对我说:“我想要。”我激动地说:“这里怎么可以,要不和我回去吧!”没想到,她指了一下路边的小树林,脸色红红地说:“我们去那里……”我把车开进了那片黄昏中渐渐幽暗下来的小树林,就在车子的后座上和她做爱,她像一条河,任我泅渡。事后,我又把她送到家附近……可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这么奔放过。
唉,说实话,我之所以和朱莉好上,与孙群英的态度不无关系。此后,我对她也是心怀内疚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我负她。然而,想到她对我的冷漠,内疚感又减弱了。
我沮丧地想,慢慢来,反正这事儿也不急,人家还在筹划呢。我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数了大约一千头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唉,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去年七月份之前,每个月都会有一两万打到我的工资卡上,八月份私募暴雷,收入受到影响,也还有七八千,但九月份之后,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了。而且因为是被扫地出门,年终奖什么的也统统没有了。一下子身无分文!正当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时,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有个基金账户,上面居然还有价值五六万的基金。这才想起来,我刚跳槽过来任部门经理时,行里下达了一个基金销售任务,为了作表率,我自己也买了价值十万块的两只股票型基金,每只各五万,因为股市行情不好,亏得只剩差不多一半了。但我已毫不计较了,这钱能拿来救急,要用时就赎回一点。家里的开支,我已分文不出了,自己的开支,总没脸问老婆要吧,要真到那一步,做人也没意思了!所以缴保险、养车、抽烟,多多少少一点应酬,半年下来,用掉了快两万。过了年,因为每天在家实在太无聊,就想自己炒炒股票吧,赎回了一半,两万块钱,做做短线,基本上每天都有买卖,略有盈余,也就是消磨时间而已。
这天我正在家里,上上网,看看股市。下午两点多,昨天买进的那支套了一个多点的股票,突然冲高,眼看着又要回落,我果断地卖出,赚了两个多点。正在自选股里浏览,考虑买什么,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包东平,那个想要搞培训班的朋友。
他说看好了一处场地,在文创大厦,叫我过去看看。我说好的,马上过来。其实,包东平最早是我的客户。我在国有银行时,他办了一家小化工厂,专门生产胶乳,胶乳是白板纸的主要原料之一,而我们这里又是白板纸基地,故而生意不错,一年纯利三五十万。但企业初创时,他实力微薄,连原材料进货都困难,就托朋友找到了我,办了一百万房产抵押贷款,后来贷款一直在转。我跳槽后,联系少了。前年因为修高铁,他的厂房被征迁,房子是租赁的,土地款跟他无关,但赔了设备款以及经营损失,总共五六百万。因为要搞环保,我们这边大部分造纸企业都面临着关闭的窘境,事实上好多已经被关闭。他也不想再干实业了,就买了一套房子,还剩下两百来万,想弄点事做。他和我数年没联系了,但十来天前,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说起他有个老表,在杭州搞培训班,他想加盟。当时我听了,也没说什么。过了两天,我打电话给他,希望能入伙。一开始他不乐意,我就软磨硬泡,还提起当年的人情,他终于答应了。那时候他也是刚有想法,还未实施。
等我赶到文创大厦,他也刚到,正在门口停车,两人正好一起上去。这栋楼建了也没几年,产权属于报社,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大部分都出租了。坐电梯上去时,包东平说这里房租不贵,只要一块五一平米,财富中心要一块八,国贸要两块多,而且这里交通也挺方便,好几条公交线直达,自己开车的话,停车场也不远。搞培训班,场地是很要紧的,找到一块合适的场地,并非那么容易。包东平偏胖,大我两岁,头发有点灰白了。看得出来,他对新事业非常投入,这样才好,大家有劲头,未来才有奔头。
到了十七楼,我们沿中间走道走进去。两边都是大开间,大部分空着,有一家保险公司,一家律师事务所,还有一家基金公司。走到最里面,他说,就是这里。搞培训班,人比较多,还是角落里好。
走进去,只见一个大开间,里面是雪白的墙壁,米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面蒙着一层灰,照出模糊的人影。实际面积只有两百平左右,但看起来很空旷。
包东平说:“要不就先租下这间吧,按目前的报价,房租三百来块一天,九千来块一月,也不算高。以后搞大了,我们可以在旁边再租一间。”
我笑道:“还不够大?都坐满的话,生意很不错了!”
包东平也笑道:“做事情就要有点野心嘛,要有发展的眼光!”
我走到窗口,俯瞰下面。包东平又说:“电脑本来可以用旧的,但既然是搞编程培训,肯定要用新的了,这一块是主要的投资,另外加上加盟费,头一年的房租,以及其他零零碎碎,一百万投资还是要的。”
我说:“差不多吧。”
“那你的钱什么时候到位?到位了,我们就马上动手。”包东平站在我背后说。
我转过身来,说:“我正在筹措,应该快了。”我的情况,对他也不用隐瞒。
他说:“好,下周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可以。”我说。
他说:“那么我再去和业主谈谈,争取房租再降一点。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我想了想,摇摇头。再想了想,又说:“教育局那边倒是有朋友,到时候可以打个招呼。”既然合伙了,总得显示出自己的价值吧。办培训班,不同于开一般的公司,需要多个部门审批。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他去办事,我回家。开出一段路,我突然接到了朱莉的电话。我连忙靠边停下,问:“什么事?”
朱莉说:“我在医院。”
我这才想起来了,忙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说:“麻烦了,还真是有了!”
我说:“那我过来。”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
我沉默。她又说:“我以为自己都快要绝经了,没想到还会怀孕。”她跟我说过,这几年因为心情不好,不光人变胖了,内分泌也失调了。
我怔了怔,问:“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医生建议下个星期,具体哪一天,到时候再说吧。”她说。
我说“哦”。她又催问查账的事情。我说:“好的好的,那我明天过去一趟。”结束了通话。
回去的路上,我心思杂乱,想起了很多往事。
唉,这个女人!多年前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走进我的生命。其实,我和朱莉的认识,源于她的老公陆建梁,我的初中同学,老家在我隔壁村。我们那个地方离县城很远,教学质量不高,没几个人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而我算是一个,因为我高中考到县城了。陆建梁人也很聪明,可读书不怎么样,去了当地一所中学,没考上大学,就去打工了。后来跑销售,再后来自己办公司,环保方面的,设备和施工一条龙。说起来,他创业的起步资金还是朱莉家给的,她家也在乡下,离县城不太远,父亲办了个小五金厂,资助了他。多年前朱莉父亲病故,那个小厂交给了她弟弟。朱莉比我们小四岁,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了,那时候她远没现在这么胖,相貌一般,身材却是比较好的。他们的婚礼自然我也参加了。后来,陆建梁办公司,我也帮他贷过款,私下交情很不错。再后来,他们关系恶化了,我还做过和事佬,一直到没有希望了,才劝她放弃算了。也就是那时候,她经常找我,两个人关系逐渐密切起来,但发展到那一步,是在去年。我出事后,有一天她在家里请我吃饭。她安慰我,让我颇为感动,后来,趁着一点酒劲,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我主动的,她也没怎么反对。事后,她又表现得有点内疚,说:“唉,我还骂陆建梁呢,可想不到自己也做出了这种事情。”我就笑说:“别放在心上,是他先不仁,你才不义。”其实,她人真是不错,脾气耿直,甚至可以说有点豪爽,为人善良,对我也很温柔。她劝过我去找工作,但有一次也这样说过:“你放心,其实你就是不工作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养你。”还问我要不要,我当然说不要。后来,她同意离婚了,又说过:“要不你也离了算了,干脆我们俩在一起吧。”我应承了,可心里并不当真,只当是在床上说说的玩笑话。搞培训班这个事儿,我还没跟她提起过,想过问她借钱,可是开不了口。
吃晚饭时,我又想提抵押的事,但迟疑不决,还是没有说出口。吃完饭,女儿说要出去买笔和修正带,问孙群英要了十块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孙群英开始收拾碗筷,洗刷。
我站在厨房门口,咳嗽了两声,说:“我想跟人合伙,搞培训班。”
孙群英不吭声。我继续说下去,怎么加盟,怎么招生,怎么有前景。说完了,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孙群英侧身背对着我,头都没动地说:“你去搞好了,总比这样闲着好,整天浮头鱼一样!”
浮头鱼,还真是形象。鱼浮头,那是因为缺氧,所以浮在了水面上。如果缺氧严重,鱼就会死亡,成片的鱼肚皮朝天,土话叫翻白,这种现象我小时候在农村可没少见。孙群英已经骂过我好几次浮头鱼了,还逼着我去找工作,往往在这种时候,我会萌生干脆去当外卖小哥的念头。沉默了一下,我说:“问题是我没钱,要投资三十万。”
孙群英不屑地一笑,说:“那你不是在唱戏,难道要我变出来给你?”
我沉默。顿了顿,我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拿这套房子抵押贷款。”
孙群英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休想!”
我说:“拿房子抵押贷款的人多了去了,再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万一你又失败了呢?我和女儿住大街去?”孙群英嚷道。
愣了愣,我说:“这个比较保险,再说就算生意不怎么样,也不至于亏本,还能转出去……我今天去找了陈晓勇,他也说可以试试,贷款他会帮忙。”
“你别跟我提陈晓勇!你被他害得还不够?”孙群英又大声说。
又愣了愣,我说:“那也不是他故意的。事情总是要做做看的,难道我要这样坐吃山空吗?如果不做,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
“呵呵,呵呵,还坐吃山空,你还有山?你已经空了!空到底了!郑玉峰,你能自己弄到钱,我随你怎么折腾。但是,想打这套房子的主意,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说完,孙群英手臂一扬,又狠狠地砸下,啪的一声响,地上全是白色的碎瓷片。
她的性格我知道,那就没有再说的必要了。我心里涌起一股无奈和悲哀,呆立了几秒钟,出去了。
到了楼下,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有些茫然。后来决定去旁边的小公园,走出几十米,拐过弯,迎面碰到了女儿。
女儿笑着问:“爸爸,你去哪里?”
我说随便走走。
女儿说:“爸爸,早点回来哦。”
我说哦。
女儿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突然她又叫了声爸爸。我站住了,回过头去,问:“怎么了?”
女儿说:“五一放假,你要带我出去玩玩哦,你答应过的。”
五一还有十多天,可她已经在期待了,我是说过,带她去附近玩玩。女儿十二岁了,瘦瘦长长的,个子像我,相貌像她妈。女儿其实挺乖的,知道我没了收入,也不提过分的要求了,毕竟去年我们去了日本,前年是越南。但女儿还是童心未泯,想着玩儿的。
我说:“哦,好,到时候再说。”
女儿说:“那就带我去千岛湖吧,我们一家三口去,住一个晚上。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去过了,玩得可开心了。”
去千岛湖,前一阵子女儿就和我提起过,我当时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没想到她还记在心上。我说:“千岛湖太远了,要不我们就在附近玩玩吧。”
女儿小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摇晃着说:“爸爸,千岛湖不远的呀,开车也就两个多小时。你上次答应了的,不许耍赖哦!”
我本来就心情沮丧,这一下子就怒火上攻了:“小可,我跟你说,爸爸没心情,哪里也不去了!”女儿叫郑可然,小名小可。我猛一使劲,把女儿的手甩开了。
女儿愣了,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站在那里抹眼泪。
我突然又心软了,万分地内疚,蹲下来抱住女儿,说:“宝贝,爸爸心情不好,对不起,爸爸带你去。”
女儿哭着说:“我不想去了。”
我说:“去的,去的,爸爸带你去。说,你还想买什么,爸爸给你钱。”
女儿抽噎了一会儿,说:“我们语文老师说,要买本《新华字典》,要一百多块钱呢。”
我马上掏出钱包来,里面有三张大票,一点小票,我抽出两张,递给女儿。
女儿说:“不要。”
我说:“老师说要买就得买,要听老师的。爸爸对不起你,不该发脾气,向你道歉!”我哄了半天,女儿这才收下了。想起来更内疚,这半年,我没给过女儿一分钱呢。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也是一个失败的丈夫!
我又说:“爸爸心情不好,所以脾气不好。”
女儿小声说:“那是你自己的缘故。”
我说:“是的,爸爸不对,要改。”
女儿说:“去找个工作吧,这样妈妈也不会怪你了。”
我说:“爸爸会努力的!还有你自己,也要努力学习!大人的事情,大人会操心,你别受影响。爸爸妈妈不管怎么了,都希望你好。”
女儿点点头,小声说:“知道了,那我回去了。”
我替她拭掉眼泪,目送她离开。然后转过身,一摸自己的脸,眼睛下面早已湿漉漉了。
朱莉的美容院开在大润发旁边,两个门面,一楼一底,员工五六名,清一色的小姑娘。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幼儿园老师,没有编制,因为家境不错,也无所谓。后来和陆建梁结了婚,就不当老师了,卖过一阵子东西,比较成功,再后来就开了美容院。那时候她父亲已经不在了,说起来,都是自己挣下的本。她是个挺能干的女人,可惜没嫁对老公。
大约十点钟,我从银行出来,马上打电话给朱莉,问她在不在美容院。她现在对生意不太上心了,加上有个贴心的好店长,就经常不在店里。她说:“在的。”我说:“那我马上过来,单子拿到了。”做了几回工作,前同事总算给我打了一份流水单子,可只许我拍照,不许拿走。但我仍然表示感谢,也完全理解他这种谨慎。
离美容院还有四五十米,我就停车熄火了,但没下来,又打了个电话。一会儿,朱莉出来了。其实以前,我跟着陆建梁进去过好多次,洗个脸、敲个背,或者就是休息一下。他们关系闹僵后,我也进去过,但自从我们有了那种关系,反而不想进去了,一则我有点不自在,二则她也希望保密。
她微笑着走过来,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是老板娘,没穿那种粉色的工作服,而是着一袭灰黑色的长裙,材质看着像薄羊绒,很紧身的样子。她坐下来,肚子上勒出两个圈,脸上虽然化过淡妆,可还是雀斑隐现,而且还有些浮肿。这真是无奈,虽然她自己做美容,却没法让自己变美了,岁月不饶人。她看着我,急切地说:“单子呢,给我。”
我拿起手机递给她。她马上瞪大眼睛,说:“怎么是照片!”表情显得很不满。
我说:“拿到照片已经不容易了!一样的,你反正就是看个数字。”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又说:“怎么才这么一点?”
我说:“你只需要那个时间段的流水,其他的要来干什么?”
她不说了,低头细看。一会儿就气喘起来了,说:“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有两笔大额转出,一百万和八十万,只相差了两天,肯定是转给了那个狐狸精买房子!转入的那个账号,名字你有没有查到?”
“人家很小心的,不肯提供。”我说。
“肯定是她!”朱莉抬起头来说。
我说:“那也不一定的,也许是生意来往呢。”
“生意来往,怎么会走个人账户?”她乜我一眼。
沉默了一下,我又说:“不过,这钱,首付款不够啊。”
“其他可能给了现金!反正有了这个,就是证据在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跟他摊牌!他一直跟我说,公司效益不好,不挣钱,原来都是给了狐狸精!我现在要多要两百万,否则不签字!”朱莉的胸口起伏着。结婚后,他们两夫妻财务基本独立,朱莉从不关心陆建梁赚了多少钱,关系闹僵后,更无法得知了。以前我对陆建梁的情况比较了解,要说有多赚钱,也不可能,就是那块地值钱,如果拆迁,赔个两三千万没问题。
我愣了愣,说:“何必呢,你们好不容易才谈成了。再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可我实在是气不过!”
“那万一他不肯呢,又把事情闹僵了。”
“反正我先试试。”朱莉表情严肃。
过了会儿,我又问:“那你哪天去做手术?”
“就这两天吧。”
我说哦,有点失落。
然后,朱莉让我把照片在微信上发给她,接着下了车。我看着她进了店,发动车子。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据说正常人每天晚上都会做梦,而且有好多个梦,科学上说,梦就是人的脑电波的活动。梦境,就如繁星闪烁的夜空,但正常情况下,醒过来就都忘了,星辰们无影无踪,仿佛白日晴空,能够记住,往往是因为身体或者心理出了状况,梦境的内容就是窥探这些状况的窗口。
那夜我记住的梦,可一点也不神奇,可以说完全是现实主义的。我好像回到了高考前,我认真复习,对考试踌躇满志。然后就进了考场。老师发试卷时,我心情还很放松,可是,拿到手一看,天呐,我居然什么都不会!一题题看下去,居然没有一题会做!我紧张,惶恐,心想这下完了!然后就在急得要哭的状态中,突然惊醒……眼前一片漆黑,抬手一摸,已是满头大汗。我坐起来,摸索到手机,看了下时间,三点还不到。我抽了几张纸巾,擦掉汗水,就在黑暗中坐着。黑暗中一片寂静,除了孙群英的呼吸声。我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恍惚中记起,这样的梦近来似乎做过好几回了。那么这梦预示了什么?应该就是内心的焦虑吧。可现实如此,怎能不焦虑?过了一会儿我又躺下来,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起床后,我又面临着严酷的现实。
孙群英不同意,那就贷不了款,可我又不想放弃,怎么办?我搜肠刮肚,寻找可以开口借钱的人。自己家的亲戚,似乎都不适合,要不没钱,要不开不了口。认识的那些企业老板,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是小问题,但大问题是,哪个愿意借我呢?有几个被我“坑”了,本身就在恨我,大部分关系一般,有的甚至还在看我的笑话呢,我不想和这些人见面。苦思良久,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他是办铝合金材料厂的,企业就在大源镇上,规模不大,一年最多也就赚个百来万,但为人实在,以前我帮过他。他在别家银行碰壁,找到我这里,贷了两百万流动资金,我应该算是有恩于他。前两年做那款私募产品,我还找过他,幸好他没买,要不今天又断了一条路。
八点钟,我打电话给他。他有些意外,寒暄了几句,问我有什么事。我又实在说不出口,就说:“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到你了,给你打个电话。”他愣了愣,随口说了句什么,就要挂电话了,我又赶紧说:”要不我现在就过来一趟,到你那里坐坐?“他迟疑着答应了。
我马上出发,大约半小时后,到了他公司。我想,开口借三十万,实在不行,二十万,甚至十万也要争取,借到十万,我就再去向陈晓勇借五万,反正没有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十五,也是好的。我在他那辆奥迪A6旁边停好车,走向他的办公室。进去后,他客气地请我落座,给我递烟泡茶。
聊了会儿别的,我终于硬着头皮道明来意,借钱,并说明为什么借钱。
他颔首不语,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一会儿说,钱都是老婆在管着,要她同意很难的,再说刚刚进了一批原材料,账上也没多少了。
我听出来了,这趟白来了。
我脸上有点发烫,心里骂着自己犯贱。闷坐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说:“周总,不好意思,打扰了,那我走了。”
他也站起来,说等等,掏出钱包来,拿出一沓钱,说:“郑经理,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所以我很理解。这两千块钱,你拿去吧,不用还的。”说完就要塞给我。
我说:“不要!不要!”表情甚至有些愤怒了。
他僵在那里,脸比我的还红。
我大步走出去,心里很后悔,不应该来的,钱没借到,朋友又少了一个。我开着车离开,脑子里又慢慢地理智起来,是啊,人家凭什么要借钱给我?我拿什么来保证一定能还?如果互换身份,难道我就肯借给他了?这样想着,我就彻底原谅他了,只哀叹自己的不幸。
车过大桥,快要进城时,手机突然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朱莉,猛然想起她的事情。我忙靠边停下,按下通话键。
我问:“你在医院了?”
“回家了。”她说。
“手术做好了?”
“没做。”
“为什么?”
“我不想做了。”
我在想为什么,她又说下去了:“我想我年纪这么大了,以后说不定就怀不上了,反正也要离了,就不想打掉了……你也赶紧离了吧,然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也想和你有个孩子。”
她声音微弱,我却听得心潮起伏。我意识到这话以前也许是玩笑,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沉默了一下,我说:“你没开玩笑?”
“你傻不傻啊,”她说,“到这一步了,我还会有心思开玩笑?到时候肚皮要露馅的呀。”
我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她说:“别是你一直在跟我开玩笑吧,其实不想离的?”
我说:“唉,还真没想好。”
“那你好好想想。”
“我现在过来?”
“别,我想休息了。再说,这阵子你还是少来吧,在我们各自离掉之前,还是安稳点好。”
我说哦,她挂了电话。
于是,在失业的痛苦之外,我又增加了感情的烦恼,不,事实上也是痛苦!
虽然孙群英对我不好,但那是我咎由自取,再说她也没有其他方面的过错,我没有理由和她离婚,我已经伤害她一次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而想到女儿,更是心如刀绞,父母亲离婚,会给她的人生造成多大的阴影?
我痛苦着,犹豫着。第二天中午,我在小区门口的面馆吃面时,收到朱莉的微信:昨天说的事儿,你在考虑了没有?
我看着,没说话。过了会儿她又发一条:不愿意,我就去打掉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我内心斗争着,回复道:给我一点时间,我开不了口啊。
但是你也要对我负责啊,她说。我刚开了一条缝,她就挤进来了,这个聪明的女人。
我又不说话了。她说:”你老婆还爱你吗?这样的婚姻还有意义吗?想清楚。“
我说:”那你爱我吗?你也想清楚。“
她说:”你不就是没了工作吗,有什么不好的?再说,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
我想了想,回复:”老实说,我和她已经没有感情了。“
她说:”那好,我这边就差签个字了,你也行动起来吧。“
我说好。心里的天平,终究偏向了她这边。
其实,一旦作出决定,我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最好尽快找个时机说出口。孙群英白天上班,没机会和她说。晚饭时间,女儿在场,也不适合。晚上,躺在床上,两个人各玩手机不说话,我先看看她,去抱她,要求做那个事,她肯定会拒绝,然后我就提出来,没有性的婚姻名存实亡,不如离了!但万一她肯了呢?我总不能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吧,那怎么开口?
犹豫了两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这不是场合的问题,关键是理由。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提离婚,我得找个理由,吵一架,让我发火,然后开口。唉,这又让我犯难了。以前我们很少吵架,偶有口角也很快平息。我出事之后当然吵过,还不止一两次,因为是我理亏,只能闷头忍受。但有一次,我发了火。那天是周末,孙群英在家,我出去了,恰好我妈到城里来,在年前买点东西,顺道上我家来了,她只坐了会儿,上午九十点钟就走了。晚上我妈打电话给我,我才得知她来过,而且听出来她有些不悦。我责问孙群英了:“你为什么不留我妈吃饭?”她说:“我在忙,搞卫生,没时间烧饭。”我说:“我知道你就是因为生我的气,故意不理我妈!”两个人大吵了一场,直到女儿哭了才罢休。
隔天就是周六。上午八点多,我送女儿去了培训班。回到家里,发现孙群英在阳台上晾衣服,平时衣服都是我洗的,她烧饭搞卫生。我走进卫生间,正要小解,看见自己的短裤被丢在角落里,我突然就冒火了,拿着它,走到阳台上,冲着孙群英质问:“这是谁的?为什么要单独扔开?”
她头不拧,声不出。我继续说:“平时都是我在洗的,为什么我一条短裤,你都不给我洗?”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又不上班,洗点衣服过分了?”
“不过分!但是今天你为什么就单单把我的短裤落下?”
她说:“你没看我洗的是女儿的衣服,混在一起总不好吧!”
“你就是故意的!你这么看不起我,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离婚算了!”我把短裤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好,终于说出口了!
她弯下腰,拿起一件衣服,往晾衣杆上挂好,没说话,也看不到表情。我又说:“我是不好,没工作了,还把家里的钱亏光了,我活该!我也不想连累你了,我们离婚吧!”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脸色阴冷,大声说:“郑玉峰,我都没提,你居然提出来了!告诉你,休想!我不是不想跟你离,而是为了女儿!”
我说:“但是我受够了,不想和你过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我愤然离开了。
等我回来后,家里已经没人了,直到中午,也没见孙群英回来。接近十二点了,我想到了女儿,赶紧赶到培训学校,老师说我迟了一步,孩子刚被她妈妈接走。我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回来睡了一觉,起来后又去小公园逛了一阵儿,快五点钟了,回到家里,依然没人,我竟有一点恐慌起来了。我在家里待不住,又出去,八点多回来,走到楼下看到灯光,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开门进去,只见女儿在看动画片,没看到孙群英,主卧关着门,估计是在里面。我问女儿:“你们去哪儿了?”女儿说:“和妈妈逛街了,又和张阿姨一起喝茶。”张阿姨是孙群英的同事,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似乎连男朋友都没有。我又问:“你妈呢?”女儿说:“在房间里。”我没去推门,进了小书房。我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不让我进房间?那我睡哪里?要不就在书房打地铺吧。但最后,是她让出了主卧,和女儿一起睡了,我不知道她和女儿是怎么说的。
周日一大早,孙群英带着女儿,去她老家——离城二十几公里的乡下了。她不会开车,二人是坐公交车去的。这一天里,我大概有一半时间待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外面东游西逛,百无聊赖。培训班那个事儿,暂时不想了,我搞不到钱,也不想搞了。这两天我也没和包东平联系,如果他愿意让我合伙,那就过一阵儿再说,等我和朱莉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许可以和她商量,作为精明的生意人,她应该会支持,如果他不愿意,那也拉倒。傍晚七点多,我回到家里,发现娘儿俩已经回来了,女儿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了,对我摆起了脸色。我也不在乎了,走进书房,关起门来,直到她们都睡下了,才出来洗漱。
而没想到,周一中午包东平打电话给我,说培训班不搞了。我问原因,他说他上午去咨询执照事宜,人家告知,已经有一家培训班去年九月份就开办了,规模还不小。他又去了解了一下,据说生意还不差。咨询表弟,表弟说有这么个竞争对手,而他又不懂行,不一定好弄。所以认真考虑后,决定不搞了,还是去买营业房算了,现在价格比较低,值得投资。我说哦,你这样想也有道理。心里有些遗憾,却也放下了一桩心事。
周三下午两点左右,陈晓勇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家啊。他让我马上过来一趟。我问他什么事,他让我来了再说。前天我和他通过话,告诉他贷款的事黄了。
到了那儿,发现已经有个人在坐着了,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矮个儿,半秃顶,略胖。
陈晓勇介绍,这是黄董,华达医疗器材公司的老板,又简单说了下企业的情况。黄董衣着普通,看上去像个实在人,微笑着给我递名片。其实,这家企业我有所了解,但和老板没打过交道。
陈晓勇说:“黄董是我们的优质客户,今天过来是谈银企合作的。刚才他提到,接下来公司要开拓市场,需要招聘营销人员,我马上就想到了你。你的情况,我大致跟黄董说了。接下来,你们两个人自己聊聊吧。”
我连声说好,对陈晓勇有些感激。
接着,陈晓勇说要去一下大领导那儿,暂时离开了。我和黄董坐在沙发上聊天。
黄董先说了几句可惜之类表示同情的话,然后说:“一会儿我要跑其他地方,明后天又要出差,那我们就长话短聊,你大后天到我公司来,我们再细谈。”
我说好。过了一会儿,陈晓勇回来了,黄董先行道别。我又和陈晓勇聊了几句,表示了谢意,大约半小时后,告退。
我心里挺高兴的。出了银行,就给朱莉发微信,问她在哪里。没回,又打电话,也不接听。我想应该是在家里睡觉吧。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有点想她了呢,所以我决定去她家里。
进了小区,一路找车位,直到楼门口,才找到一个。停好车下来,刚走两步却看到陆建梁从楼道里出来了。他黑着脸,空着手,迈着大步。躲是来不及了,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也愣住了,问:“你来干什么?”
我想撒谎也没意思,就说:“来找朱莉啊。中午她打电话给我,叫我过来一趟,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事儿,来不了,现在空了,就过来了。她在不在?”
他没答复,表情半信半疑。而我刚才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边脸上有一条伤痕,细细的,两三厘米长,隐约有血丝。我马上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说:“建梁,你们怎么了?你都搬出去好几年了,来干什么?”
他睨我一眼,说:“笑话!还没离婚,这还是我的家吧!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话驳得我无言以对。我愣了愣,说:“好好的,弄成这样,真是遗憾!”
“你别假惺惺了!你是不是在帮她搞我,查我银行流水!郑玉峰,你说,是不是你在帮她?”他审视着我。
我有点窘迫,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能怎么做?”
他不作声。
我又说:“就是离婚也好好离吧,好聚好散!”
他突然骂道:“这个婊子,都谈好了还不肯签字!还威胁我!”
我不语。
他又看着我,脸上带着点怪异的表情,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
他说:“我看你是想吃软饭吧,怪不得这么积极!哈哈哈……”说着便大笑着走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白色路虎。
我盯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陆建梁,你什么意思!”
他上车,点火,摇下车窗,看着我说:“放心,我不会在乎的,你喜欢就接盘好了。她听你的,叫她老老实实签字,否则我会不客气的!哈哈哈……”说完便大笑着离去了。
我脸色一定很难看,但容不得多想,赶紧上楼去。门关着。敲了两下,没反应。我大声叫唤朱莉的名字,好一会才听到她的回应,然后门内响起脚步声。门开了,露出朱莉的脸来,她的头发蓬乱,脸上有一块淤青,她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衣,领口处被扯破了,再往上一点,脖子上有一道红印。我忙说:“刚才陆建梁对你怎么了?我走到门口,刚好碰到他了。”
朱莉不出声,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脸色阴郁。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我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屏幕碎了,犹如一张变形的蜘蛛网。刚才的场面可以想见。
我又说:“朱莉,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她说没事,声音轻微。
我问:“怎么回事?”于是她拢了拢乱发,说给我听了。上午她发短信给陆建梁,告诉他银行账户的事,质疑买房款的来路,并说不给够七百万不会签字。当时陆建梁没回,她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刚才,她原本在睡觉,突然听到敲门声,她问是谁也没人应,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还是起来开门了。他一下子就冲进来了,掐住她的脖子,一边骂她婊子,一边往地上按。两个人对打起来,可她哪里打得过他,被他推倒在地,手机也被摔破了。说着说着,她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来。我很难受,就坐过去一点,搂住她的肩,安慰她。她一边哭,一边骂陆建梁,畜生!没良心!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抱着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我眼睛往下,突然看到沙发上有血迹,如一条蜈蚣,从她的屁股下面爬出来。我惊叫出声。她低头一看,也失声大叫起来。
接下来,我们手忙脚乱地赶去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胎儿流产了。回来的路上,朱莉流泪不止。我心里也很堵,说不出来的难受。
两天后是约定去见黄董的日子,上午八点半左右,为了稳妥,我先打了他的电话。他说:“我回来了,那你过来吧。”我说好,旋即出门。公司在鹿山工业园区,其实那一块我比较熟悉,至少有两家企业,我去过多次,和老板也熟悉。二十分钟后到了那里,进了大门后,只见两边各分布着两栋长方形的车间,最里面是一栋五层办公楼,四周是大片的空地,估计占地有二三十亩。我停好车,上了三楼,找到黄董。他正在看资料,抬起头来说:“你来了,请坐。”然后拿起电话,又说:“我叫销售总监过来,他会跟你细谈。”我坐着,接过女秘书递上的一次性茶杯。
一会儿销售总监进来了,瘦长个子,瘦脸,戴眼镜,大概三十五六岁。黄董先介绍了一下我,听上去之前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然后向我介绍他,姓娄,江西人,什么大学毕业,原来在哪家制药厂干过,是两年前招聘过来的。
黄董介绍完,娄总监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说:“那好,接下来去我那边吧,我跟你再详细聊聊。”
我就跟着娄总监过去了,到了二楼,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挺客气,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请我在沙发上落座,然后微笑着问:“郑先生,银行多好啊,为什么不做了?”
“总是有原因的。”我也微笑着答。其实我想,黄董想必也和他说过些什么吧。
娄总监又说:“银行那是朝南坐的,都是客户上门来求,我们可不是,要到处求人,那种感受完全不同。”
我说:“其实现在银行也并不那么高大上了,遇到好客户,也是要上门营销的。”
娄总监笑笑,然后跟我讲了一些有关企业和产品的情况,公司主要生产某几类医疗器材,传统市场是在华东华中地区,因为竞争激烈,去年业务有所萎缩,所以正在考虑拓展新市场。接着,又和我谈了聘用方面的细节,试用期、基本工资、绩效考核等等。末了,他笑着说:“和银行是没法比的,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也笑着说:“没事的,我能适应。”他就说:“好,那你回去等着,过几天就会通知你哪天来上班的。”我忙说:“谢谢!”说完起身告辞。来到楼道里,我想应该去和黄董打个招呼吧,可上去一看,他不在了。只好下来上车,马上打电话给陈晓勇,他也挺高兴。
我就抱着热切期待的心情回去等电话了。说实话,我现在只是需要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至于干什么,我并不在乎,相比之下,医药代表还算有吸引力吧。几次求职经历给我的体会就是,离开银行是最大的错(当然我是被迫的)。一则,在外面很难找到这样薪资待遇的工作了,只要能做到中层以上的岗位,银行还是不错的;二则,从事一份新的工作也颇不容易,多年实践取得的经验派不上用场了,有时候甚至会被一些年纪比你小、能力不如你的家伙,摇头晃脑地指点甚至数落,想想都憋屈。
这阵子,我和孙群英完全处于冷战状态,基本上避开见面。朱莉那儿我去得多,反正陆建梁已经那样说我了,所以有些晚上我就干脆留下来了。朱莉在养身体,基本上也不去店里了。
过了四五天,我都没有接到电话,就有点性急起来了。终于憋不住想问问,而打电话不如直接上门。我开车直奔公司去找娄总监。他表情有些诧异,说:“郑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微笑着说:“娄总监,那个事儿,怎么了?一直没有电话啊。”
他说:“我向黄董汇报过了呀,觉得你合适,可他一直没有回话。”
我说:“那我上去问问。”
他说:“别,还是我过去吧,再替你说说。”
我说:“谢谢你。”
我就安静地坐着。可是过了起码有十分钟,娄总监还没回来,我不免有些焦躁起来了。又接到了朱莉的电话,她问我在哪儿,让我带她去医院复诊,那天过后,她对我的依赖感明显增加了。我说在外面,一会儿就过来。可是又过了十分钟,娄总监还是没回。我想,怎么回事?会不会他已经离开黄董那儿了,又去了别的办公室?索性就去找一找吧,如果还在黄董那儿,正好也去打个招呼。于是我就离开了娄总监的办公室,慢慢找过去。走到黄董办公室门口,刚要敲门,突然听到了娄总监的说话声,我一愣,就没抬起手来,直直站在那儿。我听到娄总监说我是银行出来的,跟医药完全是两个行业,思路不一定适合。接着又听到他说,其实也不必急于开发新市场,更应该在老市场深挖潜力,把现有的销售力量整合一下。几秒钟的冷场后,我听到黄董开口道:“那么这个事情就先缓一缓吧,你去跟他说好了。”
我听到楼梯口有声音,就迅速闪开,小跑着回到娄总监的办公室。
一会儿,他回来了,面带微笑说:“郑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唉,刚才我去了黄董那里,问起你的事情,可是黄董说这事儿先缓一缓,暂时不考虑了……不过下次,我们有需要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的,以你这个资历和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你看看,要不要上去和黄董打个招呼?”
我站起来,说:“不必了。那行,就这样吧。”我知道了,很不幸,我碰到了一个阴险的家伙,这事儿没戏了。
下来后,我又跟陈晓勇联系,简单说了几句,告诉他大致过程。他也很讶异,说:“啊,这样的?真是有点遗憾!”
过一会儿我发动了车子,直奔朱莉家而去。我想,这人啊,倒起霉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我真他妈倒霉死了!只好继续做一条浮头鱼。
转眼就到了五一小长假。三号那天,我开车,带着朱莉和她女儿小雨,去了杭州野生动物世界。
其实没有事先计划,是前一天晚上朱莉临时起意的。她觉得小长假不带女儿出去玩有点愧疚,而自己身体又刚刚恢复,跑远了太累,就选择了附近的景点。她让我陪着去,我能怎么说呢?所以八点多,我就开车过来了,母女俩已经在做准备工作。九点左右,我们出发了。朱莉让我开她的车,但我觉得,还是自己的车顺手。
小雨大名陆雨樱,十一岁,读三年级,中等个儿,有点胖乎乎的。我和她当然很熟悉,她从小就叫我叔叔的嘛。上了车,她一直不太说话,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倒是她妈妈,故意制造快乐的气氛。我甚至有点怀疑,会不会是朱莉故意安排,让我和她多接触,有那么一点培养感情的意思。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停好车,我去买票,两大一小,五百八十块。出发之前,朱莉避开小雨塞给我一千块钱,虽然有些难为情,我还是接受了。公园刚开门,因为是假日,人山人海,潮水般地一涌而入,我们又如打仗般地去抢占游览车座位。排了好长时间的队,终于坐上了小火车,如同好多游客一样,我们看上去就是幸福的一家子。小火车一路开过去,走走停停,但游客不许下来,只能远观动物,听导游讲解。就这样,我们看了狼、熊、老虎、狮子等等。之后我们又在免费的游乐场玩了几个项目,然后去竹林餐厅吃饭。吃好饭,看了一场大象表演,我们开始步行区的游览。后来,我们到了猴山,朱莉说要去趟厕所,那就要回到前面的中华国宝区,我和小雨就在路边坐下来等她。
小雨表情恹恹,还是有点不太理我。我看着她,笑眯眯地问:“小雨,今天玩得开心吗?”我故意搭话。
她瞥了我一眼,冷冷的,没说话,自顾玩手机。是她自己的苹果手机,平时放家里,假日才允许用。
我感到有些无趣,也收起笑容,不说话了。
没想到,小雨突然盯着我问:“你们会结婚吗?”
我脸唰一下烫起来了,说:“谁说的!”
她说:“我又不傻!”
我说:“如果有这种可能,你乐不乐意?”
她说:“不乐意!”眼神里带着一丝敌意。
我无法承受这种目光,就把头扭向另一边,说:“你慢慢会喜欢我的。”
她又说:“你想和我妈结婚,就是为了她的钱吧!”
我一愣,又把头转过来,说:“谁和你说的?你老爸?”
“我自己猜的!”她说。
“不是的!”我说。
“不是的才怪呢!她那么胖,你怎么会看上她呢?”小雨说,脸上满是不信任的表情。
我笑笑说:“你妈人很好的。再说胖点没关系啊,我喜欢胖女人。”
“骗子!”她说,表情几乎是鄙夷了。
我感到非常无趣,就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了。我脸朝猴山,呆然而立。一群猴子在假山上玩耍,追逐嬉闹。就是那种动物园里常见的猴子,灰毛,大眼睛,屁股红红的,就像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达尔文说,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这种观点我是不太相信的,也有很多专家质疑。但这种动物,外表上看起来跟人还真的很像,尤其是面部表情,太丰富了,一看就是有灵性的东西。我看着猴子,而有一只猴子,也正看着我。突然,它对我笑了一下,呲着牙,扮着鬼脸,怎么看都有点嘲讽的味道。我突然就被激怒了,挥了一下拳头,也瞪着它。它和我对峙了几秒钟,终于转过脑袋,随后又跑开了。被猴子嘲笑,我真的感到很无趣。然而又觉得,难道我不该被嘲笑?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几天,母女俩都在乡下外婆家。我最终还是食言了,没带女儿出去玩,而是带着这个讨厌的别人家的孩子出来玩,我这是干吗呢?这样想着,我心里堵得难受。趁着没人注意,我突然举起手来,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虽然有点痛,可心里好受一些了。
一会儿朱莉回来了,大概看出我脸色阴郁,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三点左右,我们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在一起时,我说了昨天小雨说过的话,朱莉哈哈大笑,说:“没关系的,小孩子嘛,只要你对她好,她就会喜欢你……再说,她那个亲生的爹给过她什么?”
我沉默。
她叹了口气,又说:“小雨有点大了,有些方面也不能太勉强了。不过,我们还能再生一个啊。真的,我想和你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她呢喃着,将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说:“我也想。”
“我们还会有的……”
我抚摸着她的背,不说话。这个女人爱我,我知道,正如我对她的爱,也与日俱增。
过了会儿,朱莉说:“哎,你离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万一她不肯,那怎么办?”
我说:“大不了我净身出户,她总会肯的。倒是你呢?”其实呢,我心里不是很乐观。
她说:“陆建梁是在催我,但我不想理他。我心里不平衡!再说,反正小孩没了,也不急了!”前几天,她委托的律师又跟陆建梁谈过了,陆建梁答应多付一百万。陆建梁不知道她流产了,若是知道,又会怎样表现呢?
我说:“可这样有意思吗?差不多就算了。再说,我们两个,总得有人先走一步吧。”
朱莉不说话,过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好,那我就先恶心他一阵子,过几天就去办了吧。”
我不说话,把她抱紧。
那天晚上,好像是五月八号吧,我本来是会住在朱莉家里的,最近除了周末和假期,晚上我都住这儿。说实话,有时候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想要回去,可她不让我走,有几次碰到邻居,感觉对方目光有些异样,但我也无所谓了,人不就是为自己而活的?管那么多干吗呢?但那个晚上,发生了一点意外。快八点钟时,我突然接到了孙群英的电话,一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她问:“你在哪里?”
我一愣,说:“在外面。什么事?”莫名有点紧张,因为最近她压根就不管我晚上回不回去了。
“我爸摔了一跤,可能骨头断了!脚上都是血!”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我妈打电话给我了。她急哭了,叫我赶紧过去,可是我又不会开车……”她也带着哭腔了。
我猜想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讷讷说:“那……那我过来吧。”
她说好好,旋即按掉了电话。
朱莉就在旁边,都听到了,看了我一眼说:“应该的,你赶紧去吧。”
十多分钟后,我进了我家小区,我没上去,在车里打了孙群英电话,很快她和女儿下来了。她说,让女儿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还是带去吧。我想想也是。
她老家不算远,开车也就半个多小时。她父母亲都七十多了,都是农民,前半生种地,后来打过工,种过蔬菜,日子倒也是累而不苦,现在家里的几亩地,都包给了别人种大棚草莓,老两口就基本在养老了。她爸有胃病,其他方面还好,有农保,负担不重。孙群英不是独女,有个弟弟,比她小八岁,读了个三本大学,工作一直不怎么顺当,高不成低不就的,两年前结了婚,还没小孩,现在夫妻俩都在他老婆亲戚开的公司里上班。公司去年在山东那边搞了个合作项目,就把他们两个都派过去了,估计还要一两年才能回来。原来,老头老太对我还好,可我出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说实话,没事我也不想去,所以今年除了春节,我就没去过。
一路上,她妈妈又两次打来电话。到了那儿,只见老头子躺在门口的一张靠背椅子上,一只裤脚挽着,膝盖受了伤,血已半凝。老头子闭着眼睛,小声哼哼着。老太太站在旁边,有些眼泪汪汪。老头子看了会儿电视,准备洗脚睡觉了,没成想端着盆子去后门倒洗脚水的途中,脚下一滑,摔倒了。我二话不说,把老头子背上车,直奔骨伤专科医院。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送急诊,拍片,快九点钟的时候,结果出来了,髌骨轻度骨折,没什么大碍,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又连忙办理好住院手续,我留下来陪夜,让她们仨回去,已经快十点钟了,女儿明天还得上学呢。
第二天下午,孙群英的弟弟赶回来了。她弟弟陪了两晚,走了,其他时候都是我陪夜,而白天主要是她妈管。我不知道,她爸妈是否知道我们在闹离婚,也许她还没说过吧。第九天,老头子出院了。
那天送老头子回家,孙群英请了半天假。两点多办好出院手续,三点就到家了。孙群英又千叮万嘱,这才离开。回来的路上,孙群英突然叫了我一声。我一愣,头没动,问:“什么事?”
“你如果还想离,我现在同意了。”她声音平淡地说。
我不语。
她继续说:“其实你人是好的,只是运气不好,也许离婚了,运气就会变好了,这种事谁知道呢……反正你还想离的话,我给你自由。”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笑了一下。
我依然不语。我猜,她想必已经知道我和朱莉搞在一起了,所以话里面有那种意味。
过了一会儿,我说:“那你说,哪天去办?”我想要的结果快要得到了,可心里似乎没有多少喜悦。
她又笑着说:“这么急啊,好,那就明天吧,今天太累,我不想去了。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说好。话毕欠身拉开储物箱,取出两张白色的A4纸来,递给她,说:“这个你看看。”
这是离婚协议,其实我早已在微信上发给她了,但纸质的才算正式版本。房子给她,车子归我,那十万块债务也算我的,但要给我两年时间。女儿的抚养费,我出一万一年,但也得先欠着,一年到了一次性给付,当然也可能提前。
我到了朱莉那儿,和她说了。她甚是喜悦,说:“那你先离吧,反正两个箍,总得一个一个脱。”
本来,她或许已经把箍脱了,但前几天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又让她使起了性子。她有个小姐妹,在妇保医院看到陆建梁陪着那个小妖精做妇科检查,于是她就猜测,一定是小妖精怀孕了。她说:”怪不得陆建梁那么性急要离婚!好,你叫我流产,我就叫你和姘头生个私生子!“
其实,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医院陪夜时,我接到陆建梁的电话,他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会儿,让我做做朱莉的工作,当然怀孕之事先要保密。可没想到,还是被她知晓了。我好一番劝慰,她才答应,先让她消消气,再去签字。
第二天八点多我就回自己家去了,怎么说呢,这是最后一次称之为我的家了,心里竟也有些不舍起来。家,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概念,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套房子,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曾经愿意为之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它让我得到过平凡的温暖和快乐,然而也曾经让我窒息难忍,但,这一切都将过去了,因为这个家就要破了……但不破不立,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因为要彻底搬离了,上午我就在整理东西,主要是衣物,还有几本书和不怎么值钱的收藏品,我把它们打包搬到车上,差不多塞满了后备箱。中午,我下了一碗方便面,就此和锅碗瓢盆们告别,然后,在那张床上睡了最后一个午觉,其实也没睡着。两点光景,我接到孙群英的电话,她说她出来了,要我二十分钟后到银泰门口接她,然后去办手续。
我抽了一支烟,消磨掉十分钟,然后出门了。出来后发现,中午还是太阳高照的晴空,此时已是阴云密布,小雨淅沥,偶尔还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声。难道是老天爷不希望我离婚?当然,这是无稽之谈,夏天了嘛,就是这么容易变天。我想,孙群英应该是出门去办事儿吧,抽空就把婚给离了,连假都不用请。
雨渐渐大起来,一会儿工夫,我就调了两次雨刮器。到了银泰附近,雨竟然已呈瓢泼之势,我也把雨刮器调到了最大档。过了红绿灯,我靠边停下,打孙群英的电话。她说,看到我了,马上过来。过了一会儿,我也看到她了,她双手撑着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花折伞,在大雨中走过来了,低着头,缩着腰,身形单薄。突然,我的心痛了一下。然后,只见她走到车子旁边,一手撑伞,一手用力拉门,可收伞的时候还是被雨淋了个半湿。她坐进车里,一副狼狈样,头发蓬乱,愁眉苦脸,难看极了。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她太丑了,我竟从未留意过,不知不觉中,这个曾经样貌不错的女人,竟变得这么丑了。但是,就是这丑,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她语气平淡地说,走吧,快点办完事情,我还要回单位呢。我说哦,强忍着心里的难受。
我慢慢地开车。心里的痛没有缓解,还在加剧,如同被一样重物,一下一下地打击着。我想,这个女人,这么难看了,以后还能嫁给谁去呢?除了我,还有谁会珍惜她呢?我回想起了和她初次相识的那一幕,那次我去一个朋友家里玩,她和朋友的老婆是同事,也刚好在他家玩,她那时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说话比较小声,还动不动脸红。我又回想起了初登她家门那一次,我们在小树林里做爱,她搂着我满脸绯红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还回想起了女儿出生的那一天,在妇保医院的病房里,女儿躺在她怀里,她的手拉着我的手,虽然脸色有点苍白,嘴角却漾着幸福的笑容……此刻,这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闪回,我不禁感慨,不知不觉中,这个女人怎么就被岁月摧残成了这个样子?我又一阵心痛。突然开口说:“我不离了,送你回单位吧。”
我脑子里又闪过朱莉的样子。我想,这两个女人,我总是要负一个的,但朱莉,她毕竟是个女强人,还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孙群英沉默了,过了会儿说:“你考虑清楚,万一过了今天,我真的就不想离了呢。”
我不说话,但心里想清楚了,不离了。我扪心自问,我还算是个男人吗?如果还承认是,那就多一些担当,我年纪也不算大,能力也不算差,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人生就柳暗花明了呢?毕竟我们又没有感情破裂,那也算是什么“相濡以沫”吧。我想到了有个外国作家或者是哲学家说过的话,生活就是苦熬,那就熬着吧。
雨小些了。我把雨刮器调小一档。突然,我想到车上有张CD,里面有一张经典老歌集,就放在储物箱里,我欠身打开,取出那张CD来,塞进唱机。音乐响起,我先跳过几首,直到出现那个旋律,才开始正常播放:在雨中,我送过你/在夜里,我吻过你/在春天,我拥有你/在冬季,我离开你……
一曲终了,我听到手机响了,一看是陈晓勇。我忙靠边停车,关掉音乐,接听。他说:“黄董刚给我打电话了,叫你去上班呢。有人找过你了,可你电话不接,你马上回一个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连忙说好。上次他说再给我说说,我并没当真。
一查通话记录,果然有一个未接电话,就在几分钟前,是一个固话打过来的。我马上回拨,果然接听的是娄总监。才说两句,他便开门见山:“如果派你去开拓西南市场,你去不去?”
我说:“去!”
他说:“那好,那你明天就来上班。”
我说:“好!”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孙群英,发现她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