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陈海燕
(西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039)
近年来,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和网络作家的共同努力下,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作品不断增多,影响日益扩大。《2019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明确提出“现实题材创作作为主流风向标”“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整体性崛起”[1]。到2021年,现实题材已位于全类目第二[2]。应当看到,“网络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是其主流化和成熟化的必经之途”[3]。作为消费时代新的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现实题材显示出了独特的审美特征。
以《乔家的儿女》为例,其小说和IP改编上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乔一成”“乔祖望”等人成了观众交口议论的人物,并且引发了观众关于“原生家庭”“家”“亲情”等问题的讨论。可见,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在再现历史、关注生存等方面同样可以大放异彩。但也不难发现,《乔家的儿女》中体现出的网文属性也造成了它处于网文和现实之间的游离状态,这种游离表现为“无法兼具纯粹且饱满的“现实性”和“爽点”。
理想化通常抛弃冷酷、残忍的故事情节,作家常常以温柔敦厚的语言寄寓小说一种美好的情感体验,使其具有“治愈”的独特品格。《乔家的儿女》描写了30年间社会发展的变化,构建了一个理想化的乌托邦世界,现实失措的人们通过想象美好的过去在自我鼓舞中完成创伤的修复,而最终指向和谐统一的美好体验。但也正是这种过于理想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使得小说艺术世界失真。
小说在人物结局上有着非常明显的理想化处理,文中的人物命运走向都是从苦难窘迫中挣脱,最终向着幸福、圆满的方向发展。命途多舛的乔一成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换肾痊愈,与妻子消除矛盾重归于好。乔四美摆脱恋爱脑开始为自己而活,当上了客房部部长。乔二强与师傅的忘年恋在历经挫折后终于如愿。一生作怪的乔祖望磕死在床头,把财产留给了自己的孩子。这种理想化设定消除了过多沉重、压抑的感受,合家欢的温情画面也使读者获得了精神世界上的圆满。但过于强调大团圆的写作模式也使得小说染上了虚幻色彩,削弱了作品的表现力度。如在对待保姆这件事情上,作者简单的把社会热点问题当作叙事手段,并未试图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文中围绕保姆一家人制造了大量矛盾,其中包括法律和道德层面的冲突。如保姆使用各种手段想要霸占乔家的房屋,最终逼得乔祖望撞破头死去。作者本该痛斥其不良行为,揭示“保姆诈骗”的社会问题,却以乔家儿女平淡的原谅并且给予帮助结尾。这种为了温情刻意制造的不合逻辑的大团圆,实则削弱了社会生活问题的尖锐性。
另外,小说中部分情节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使得小说中描写的温情有着一种乌托邦式的美感。如病重后的乔一成站在楼顶,准备带着家人和朋友的爱离开人世,突然听到老师唤他回去上课,而就在这一天,这位影响他一生的老师在这所医院去世了。作者以一种美好得不切实际的传奇叙事帮助乔一成摆脱生死困境,却消解了作品本来的悲剧反思和批判立场。
网络小说追求故事的戏剧性冲突,一方面在于网络文学的“爽”文学观,另一方面也受到连载这种出版形式的影响。连载模式打破了传统现实题材小说追求情节线状延展的叙事特点,断裂的叙事停顿呈现的是分解的故事内容。这与传统的章回体小说类似,需要精心设计每次连载的内容,不断设置悬念、冲突,做到每一章都有爽点和爆点,以此来吸引读者追书。作为一部现实题材网文,《乔家的儿女》表现出了浓厚的网络文学审美趣味——追求爽文的戏剧性叙事。
所谓“爽文”,“从文学的基本功能来说,它对应的是读者的梦想机制,借助人物实现自己的理想,表达自己的情绪”。[4]《乔家的儿女》有意识地围绕“原生家庭”问题增加人物命运的曲折感,将苦难的生命历程与美好的结局形成强烈对比,牵动读者关注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情感状态。文中除了乔一成的人生受到原生家庭影响以外,大部分角色的人生也因原生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变得曲折离奇。作者重复写原生家庭影响下人物的戏剧性人生,意在强调人可以通过后天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消解先天产生的负面情绪,最终超越原生家庭带来的思想束缚。小说中乔家的孩子一生都在与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斗争,乔一成在不断努力中变得乐观开朗,乔三丽最终也从童年阴影中脱离出来开始过正常的婚姻生活。相比于始终得不到解脱的文居暗,乔家的孩子都在努力活出自己独特的光彩。这些堆叠在主要人物身上的曲折故事能引起读者强烈的情绪反映,理想的结局也能满足他们对自身生活的理想映射,从而达到情感的愉悦。如在微信读书上,曾就有多数读者就乔一成的人生经历产生共鸣,读者秋秋说:“从书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作为三个弟弟妹妹的姐姐,几乎都是在我背上长大的,感谢我们自己,千辛万苦生活着。”①读者苏幕遮也表示:“看着乔家儿女们在生活里挣扎,一步一步走出泥潭,我总觉得我自己的兄妹三人,也跟他们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会相互扶持。”②这些针对《乔家的儿女》的故事有感而发的读者,他们在看到人物努力走出泥潭的人生经历时,带入自己的生活经历与之产生共鸣。但这种故意重复的情节也遮蔽了现实生活的矛盾和困境,使得读者的审美感受走向审美期待的反面。
《乔家的儿女》更多体现为网络文学特有的爽文属性,即通过不断制造曲折婚恋冲突让故事变得跌宕起伏,从而营造紧张的气氛影响读者的情绪变化,但重复离奇的内容并未表现出现实生活中婚恋关系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一味强调原生家庭带给婚姻的影响反而会使得读者反感。小说并没有走出家庭伦理小说苦情的固有套路,为了制造悲苦人物,作者不惜将多个矛盾冲突集中于一体,将相同的纠结集中体现在同一家人身上,有意安排具有曲折性和悲剧性的婚恋关系使得小说情节充满戏剧性(见表1)。
不难看出,小说中大部分主要人物都陷入不同的婚恋纠葛中,并且他们的婚恋纠葛基本上都能从原生家庭这里找到根源。乔一成三次不和谐婚恋的原因分别是:自卑懦弱、兄弟姐妹的束缚以及骨子里的自卑使他不断产生猜疑;文居暗嫁给家暴男是为了与母亲抗衡,爱上父亲的主治医师究其原因是从小缺乏父爱;乔二强爱上大十四岁的师傅也是因为从小缺乏母爱;乔七七自幼被寄养缺乏安全感,极度内向和自卑的性格造成他糊涂的婚姻结局。按照小说的逻辑,原生家庭成了爱情婚姻不幸的原罪。确实,原生家庭是影响个人关于爱情婚姻选择和态度的重要因素,但并不能完全归结于此,从客观上讲,人际互动、社会认知等外部环境也是影响婚恋观的重要因素。小说一味强调“原生家庭宿命论”的观点只会削弱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传递畸形的婚恋观。对比同为家庭年代小说的《父母爱情》,这本书“在对平凡琐碎的家庭生活的展示中,揭示出爱情和婚姻的真谛,并对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发出深情的礼赞,引领年轻一代观众对当下的婚恋观和价值观进行关照和反思”[5],更能传达情感温度以及对生活本质的深刻洞见。
表1 小说《乔家的儿女》主要人物婚恋戏剧性情节分析
“节奏”是一个重要的叙述元素,叙事节奏的快慢与构成时限的五种叙述手法有关。在《乔家的儿女》中,概述是最常用的叙述方法,几乎贯穿整部小说。概述是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具体表现为用几句话或一段文字囊括一个长的或较长的故事时间,具有加快节奏,扩展广度的功用。”[6]P76这种叙事运动常常与全知视角结合便于讲述历史进程中人物的整个人生经历。网络文学追求快感,这种快感来源于故事情节的不断起伏以及一个接一个的事件发生。因而网络作家常常运用“概述”来加快节奏,通过增加小说故事体量扩宽小说广度。
在小说中,作者提到了独生子女政策、研究生考试、商人下海经商、老工厂被新兴资产挤压、1983年严打、1997年香港回归等大大小小紧扣时代脉搏的历史大事件。“概述”的运用为读者展现了30年间社会发展的大致面貌,使读者能掌握更为全面的信息。但同时,这种浏览式的概述也阻隔了读者领悟小说传递的深层思想。作者仅仅用29万余字便叙述了一个家庭30年内外的变化,几乎每一章都会有新的事情发生。贾平凹的《秦腔》43万字讲述了中国农村20年来的历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103万字反映了中国近十年城乡社会生活的变迁,相比于娓娓道来追求情节线状延续的传统小说,《乔家的儿女》注重通过紧凑跌宕的故事情节加快叙事节奏,增加小说体量,这种断裂的快节奏叙事让读者无暇思考,不断的概述也引起了读者的吐槽,“事儿赶事儿,努着劲儿写冲突矛盾,没啥口气,也没啥细腻的可以让读者慢慢体会,整个很像以前电视剧报的单集简介”“非常直白,以至于让人觉得是在读电视剧的剧情梗概。”③其实,小说在情节布局上也运用了扩述这种方法来“推迟情节发展,造成节奏的延宕”[6]P78,作者试图通过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放慢小说的叙事节奏,但仔细观察为数不多的几处描写便可看出,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声音并不是自己发出的,而是作者站在上帝视角对其心理状态进行的简短描述。这种简单的心理描写并没有传达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情绪,归根到底还是作者在叙述事实,视觉和声音的分离也拉长了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表层的叙述也阻隔了读者的思考。如小说中描写乔一成母亲去世的那一段,这里本该细腻地描写他此时此刻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情绪,而作者仅仅用了一句话描写他的心理活动:“我的妈呢?他想。妈不在了。”[7]P7再如,乔一成站在楼顶想要结束人生那一段,本该缓缓地写出他内心关于生与死的挣扎,作者也只用了一两句话:“乔一成想,他一生,似乎总忙于挣扎,流光难挨,去日苦多,可也不是没有快活的。如今得这样一个结果,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7]P395这种苍白的话语并没有表现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情感,更不能打动读者引发思考。
拼贴“是一种缺乏参照物或任何原创性,表现观念和效果的纯粹意义,是一种共同修饰和具体化,而最主要的是一种丧失了真正的历史性思考的东西。”[8]它是后现代主义的显著特征之一,它抛弃了意义和深度,纯粹用符号对历史进行风格化模仿。作为后现代主义文本形式之一的网络文学,《乔家的儿女》不断拼贴怀旧符号渲染浓厚的怀旧氛围,意在复活特定时代的文化气息,实则却削弱了小说对历史本质和意义的追逐。
小说选择的历史事件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极易引起共鸣的怀旧符号能够快速唤起读者关于特定年代的集体记忆,但这些表层的历史元素并没有融入故事叙事,不断拼贴的历史元素非但不会被观众感知,反而有刻意营造历史感之嫌。文中作者常常以“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一九八三年,严打开始”“一九九一年,留职停薪”“二○○○年,世纪之交”“二零零三年三月开始,非典型性肺炎”这样的历史事件作为章节的开头,但在接下来的故事讲述中,却没有体现出历史环境变化对人物生活的影响。这些公共领域中的媒介记忆被不断拼贴,纯粹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工具。如小说中写香港回归祖国时,作者只以乔一成的视角苍白的描述了一句话:“过了五月,一成的单位开始大忙起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香港回归。”[7]P218且作者写香港回归只是为了引出小说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这种充满生机的时代脉搏,在建构集体记忆的时候被限制,以至于有“披着年代剧的皮,演着狗血剧的内核”之嫌。可见“在没有媒介符号显现的情况下很难被观众感觉、确认与共情,从而形成媒介符号显示与情感外化及记忆建构中的错位。”[9]
如果说以上这类历史节点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时代内涵的表达,那么小说中另外的一种拼贴——游离于故事之外的历史元素拼接,则完全呈现了消费主义视域下媒介记忆的表征,真正的历史意义被表面化成简单的符号。如小说中对一九九六年跨越到一九九七年那一段的表述:
“我原谅你,是因为你是我兄弟。
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话西游》这部电影从大陆火回了香港,周星驰成了星爷。
在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中,他演了两个角色……。
这一年,一个叫H.O.T的韩国组合风靡中国。他们穿着裤管异常肥大的超级“水桶裤”,戴着亮闪闪的首饰,耳朵上挂着耳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年初,一成对大妹妹三丽说,要不,你跟一丁把婚事办了吧”[7]P213
《大话西游》《射雕英雄传》“周星驰”“水桶裤”代表着特定时代的流行文化,这些记忆符号具有强大的“回溯时光”的魔力,读者能从中获得回到过去的快感与满足。但一味重视意象拼贴,实际上构成了对叙事逻辑的瓦解。一九九六年底齐唯民正在为乔七七的事情担忧和懊悔,一九九七年初乔一成开始操心三丽的婚事,作者在两件不相关联的事件之间,无端穿插时代记忆的碎片,在营造年代感的同时也造成了叙事的脱节。这种故意为之的拼贴间离非但不能与故事的前后发展形成呼应,反而会割裂叙事的连贯性,使之变成无序的生活碎片。
《乔家的儿女》是一部具有现实精神的网络现实题材小说,它通过塑造社会空间中的众生相,还原了一个时代的苦难和温情。但从小说所表现出的网络文学审美趣味来看,不断追求爽文的写作模式也使得现实精神不可避免地走向弱化,小说内在精神与真正的现实之间产生的隔膜造成了艺术感召力的缺失。因此,如何处理好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网文属性”与“现实精神”之间的关系,如何平衡其商业性、艺术性和思想性是当前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创作中值得深思的一大课题。
注释:
①摘选自2021年8月29日微信读书网小说《乔家的儿女》网友评论,https://weread.qq.com/wrpage/book/review/25300023_7sUw7GUo8。
②摘选自2022年1月19日微信读书网小说《乔家的儿女》网友评论,https://weread.qq.com/wrpage/book/review/14228052_7wq8Px012。
③摘选自2021年8月29日豆瓣网小说《乔家的儿女》网友评论,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063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