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空间中的社区共同体营造路径
——基于城市社区业主微信群的考察

2022-11-25 22:23邵春霞
理论与改革 2022年1期
关键词:业主共同体居民

邵春霞

一、问题的提出

2019年10月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2021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进一步提出“坚持共建共治共享,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基层治理共同体”的工作原则。这些提法在政策层面上强化了社区治理共同体建设的重要意义,也在社会治理实践中推动着共同体理念的扩展。但是,就基层治理的具体实施而言,社区共同体空心化现象仍然较为普遍,社区治理虽呈现出多主体共同参与的诸种创新形式,但究其实质,社区内聚力薄弱,社区成员参与不足,社区治理仍然离不开基层党政组织的大力推动。共同体的这一衰弱现象被称为“区而不社”[1],它表明社区共同体仅具社区的地域之名,尚未发展成为功能意义上的共同体。

那么,社区共同体建设面临什么样的顽固性难题?学界对这一话题的广泛探讨为我们提供了丰富认知。作为社会治理的基层单元,城市社区成为国家权力与社会力量交接冲突的一个集中性场域,社区共同体困境是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和社区自身生长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方面,国家通过党建引领和政府主导进入基层治理空间,推动整体性国家治理目标的达成,这一进程通过“党领共治”[2]、“国家助推社会”[3]等机制推动了社区治理效能的提升。但是,外在于社区的国家力量难以根除基层治理行政化问题,易于导致上级治理目标与基层治理需求相脱节。另一方面,随着社会治理成为政府基层工作重心和业主委员会等基层治理机制快速发展,社区自身诉求日益明晰。尽管如此,社区自治能力薄弱的现实仍未在根本上消除,具体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的困难:一是社区参与内在动力不足,表现为社区治理常常陷于居民参与公共事务积极性低、民主意识欠缺的“奥尔森困境”[4]。二是社区归属感薄弱,表现在人际关系冷漠和情感弱化[5]、互助精神与认同感缺失[6],从而导致社区共同体意识淡漠。三是社区公共性缺失[7],表现在社区公共空间萎缩、公共精神匮乏[8]。四是社区自治体系缺乏有效整合,表现为社区组织碎片化[9]、社区利益碎片化[10]等。

综合国家和社区两方面因素可见,社区共同体困境源于社区治理的内生动力不足。这也是费孝通于20年前提出的居民参与社区事务“内在条件是否具备”的问题:“不用行政方式,作为个人的居民如何走到一起来?他们是否认为社区事务是与自己有关的公共事务?”[11]因循这一理路,本文所关心的基本问题是:社区居民如何能够以主人翁的自觉担负治理之责,进而推动共同体的达成?基于数字化转型背景下城市社区治理的经验观察,本文以活跃于城市社区治理过程中的数字公共空间为观察场域,聚焦于社区治理内生力量的发掘,探讨数字公共空间如何促进社区共同体的塑造。

二、社区共同体的分层结构和数字化营造空间

(一)共同体内涵的扩展与类型多样化

滕尼斯对共同体与社会的区分,开启了人们理解现代社会结构的重要两分框架:“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12]共同体建立在与亲属相关的血缘、与村庄邻里相关的地缘或与会社友谊相关的精神等“本质意志”的基础之上[13],它本身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则是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14]。这一关注本质意志和自然联合的共同体思想从反思现代性的角度,开创了以“真正的共同生活”为关切的情感追求和学术传统。

尽管滕尼斯慨叹“共同体是古老的,社会是新的”[15],但这一共同体的理想追求却跨越历史的时间分界,吸引人们在现代社会中追寻一种富于情感和精神认同的共同生活。经过美国芝加哥学派的重塑,共同体思想超越了传统社会与单一群体的限制,成为理解现代城市社区的重要视角。如帕克所言,芝加哥这样的现代都市“是一种心理状态,是各种礼俗和传统构成的整体,是这些礼俗中所包含,并随传统而流传的那些统一思想和感情所构成的整体”。“城市绝非简单的人工构筑物……它是自然的产物,而尤其是人类属性的产物。”[16]因而在芝加哥学派这里,共同体核心要义已经突破滕尼斯所关注的自然的生活纽带,进而侧重社区的区位性,使“共同体与社会”的对立格局转变为“社会中的共同体”格局。[17]可见,在共同体内涵的扩展过程中,现代性扩张和现代社会的脱域机制[18]使共同体概念突破血缘、地缘和共同记忆的同质性群体范畴,形成了多元化界定方式。比如,共同体的内涵突破单一身份,共同体既是特定社会关联的实体,也是抽象关联的想象;共同体要素不仅依赖情感因素,也依赖现代社会的抽象价值和行动规范;共同体的多样类型呈现出社会性、空间性、文化性、情感性等多重特性。[19]

20世纪30年代,经美国城市社会学扩展和转换的共同体概念传入中国,为国内学者理解现代城市基层单元提供了重要理论视角。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社区建设和社会治理观念逐步进入党和政府决策层,社区共同体理念成为中国社会治理实践和学术研究领域的价值追求和分析工具。关于共同体的多元化界定也获得了本土化扩展,比如“情感共同体”强调成员之间天然的爱,“责任共同体”强调成员责任共担[20],“行动共同体”关注多主体的协同[21],“党建共同体”强调党建引领的作用[22],“生活共同体”关注居民守望相助的关系网络,“利益共同体”强调居民共同的权益诉求,“价值共同体”强调居民对公共规范的认同,“治理共同体”强调主体之间的合作治理机制。[23]如此种种,从不同角度提出的共同体概念显示出中国城市社区共同体的丰富内涵,也为我们理解社区共同体的建构路径提供了借鉴。

(二)社区共同体的分层结构:情感、利益与治理

本文将社区共同体视为“社会中的共同体”,既着眼于滕尼斯理想意义上的共同体自然属性,也关注外部力量对于社区的人工建构。在社区自然属性和人工属性的双维融合框架之下,将社区共同体区分为三个层次:情感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和治理共同体。首先,情感共同体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社区初级共同体,它来源于社区居民通过互助互惠积累起来的友爱,它使居民在心理上产生对于共同体的情感归属。其次,利益共同体是在社区居民维护自身权益过程中形成的更具内在冲突的复杂共同体,它来源于居民因维护产权或居住权相关利益而发生的集体行动,集体行动塑造居民个人对社区的责任感,推动社区公共精神的养成。再次,治理共同体则扩展了社区共同体的主体构成和机制跨度,因而具有更高程度的内在冲突性和复杂性。它通过党政组织的引导与协调,整合社会组织、市场主体、社区组织和居民个人等多种力量,合作完成来自国家或来自社区的治理目标,达成更广阔的秩序共识的建构。

三种共同体分别指向个人层面的情感归属、社区层面的利益维护和更大范围社会层面上的多主体协同凝聚,从情感共同体到利益共同体,再到治理共同体,其主体构成、互动网络、内在冲突等均呈现出从低到高的不同复杂程度。在三个层次的社区共同体之中,情感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以社区居民为核心主体,共同体所关注的治理问题以居民个人和社区自身需求为主,其行动亦呈现出社区自主性,因而可称之为内生型社区共同体;而治理共同体因包含社区以外多种类型的治理主体,尽管其治理目标可能嵌入社区内在需求,且社区居民亦能够参与治理过程,但是其主体、行动和目标均超越社区自身属性,因此,应视其为延展型社区共同体。理想状态下,如果内生型共同体和延展型共同体都以合理方式运行,那么两类共同体之间亦应产生相互促进的作用。本文对于共同体塑造机制的探讨集中于内生型社区共同体。

(三)共同体营造的数字化空间

社区参与的内生动力因何不足?社区共同体生产因何启而不动?究其原因,居民交往、相互沟通、动员参与都不能不依托于便利的渠道和有效的组织,而现代城市社区的居住空间将人们区隔开来,社区里有限的公共空间也难以将居民持久紧密地聚拢起来,这种缺乏相遇空间的状态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抑制居民的参与冲动和治理能力。因此,居民在富于功能性的社区空间中进行交往、沟通和动员,是社区共同体得以有效生产的基础性条件。熊易寒通过对社区、广场、街区等空间的分析,认为社区的空间安排无法为居民创造人格化社会交往的机会,因而导致邻里关系的消失和社区认同的缺乏。[24]而新兴技术变革将重新定义社区、重塑公共空间和重建社区情感的联结方式,从而重塑社区共同体。[25]数字化平台在促进社区共同体脱域化的过程中,通过凝聚社区资源,实现居民社会关系的再地域化而实现对社区公共性的重塑。[26]

相对于物理空间的规模有限性和共同在场的组织难度,数字技术所支撑的虚拟空间在促进交往和参与方面有其特别优势。当前大力倡导的数字化转型战略是一项涉及经济、社会和治理全方面转型的时代大工程。就政府治理而言,数字化转型包括“技术赋能”与“技术赋权”的双向驱动。数字化,一方面是指运用数字技术改进管理流程和增强管理能力;另一方面则通过搭建数字平台促进社会参与和提升治理效能。在技术赋权的推动下,运用数字技术提升社区治理效能的机制创新迅速扩散,特别是作为数字化社区公共空间的各类微信群、微信小程序、公众号、智慧社区APP等数字平台,已成为居民参与社区事务的便捷组织手段,成为党政力量介入社区治理的有效沟通和管理渠道。

与三个层次的社区共同体相对应,可将活跃于社区治理过程中的数字空间区分为“邻里互助型”“居民议事型”和“党政引领型”三种网络平台。首先,“邻里互助型空间”关注居民个体和家庭生活,是居民因兴趣和生活所需而组建的微信群等数字平台,对增强社区归属感和情感共同体建设具有突出作用。其次,“居民议事型空间”是由居民主导讨论社区公共事务的微信群,通常情况下,物业人员、居委会干部等社区管理者厕身其间发挥沟通作用,相较于互助平台,居民议事平台更直接地推动居民自治、公共理性和利益共同体的发展。再次,“党政引领型空间”着眼于凝聚治理共同体,包括党政主导的“网上社区”“社区通”等数字平台,负责协调多主体协同参与,推动结构复杂的社区治理共同体的发展。尽管三种数字空间与三个层次的共同体之间绝非简单地一一对应,甚至可能相互交叠,但三种空间各自的基本功能以及它们与三种共同体建构目标的内在关联性仍然是明确的。

本文聚焦内生型社区共同体塑造,以两类居民微信群为考察对象,分析邻里互助空间和居民议事空间对社区共同体的塑造作用。研究个案来自东部沿海城市S市H苑居民区。这是一个建筑品质颇高的商品房小区,其地段距离中心市区较远,小区内共400余户,业主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群体为主,有少量租户,小家庭老人同住照看孩子的情况较普遍。小区内有游泳池、会所、儿童游乐场、草坪、晾晒区、停车场等公共空间,由知名品牌公司提供较高质量的物业服务。自2009年小区交付使用,业主们为便于信息沟通和相互联络,先后建立了范围和功能各异的多个微信群。其中最大和最活跃的两个群分别是以社区议事为主的业主群和以邻里互助为主的家长群。

三、邻里互助空间的情感共同体营造

滕尼斯讨论了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他认为对于所有共同体意志而言,“默认一致”(consensus)亦即共识是最根本的。共识是把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成员团结在一起的特殊的社会力量和同情。这种默认一致的根子就在于爱和理解,共同体的主要规律就是由爱而产生一致,进而形成共同生活。而且爱是能够扩展的,与血缘的相亲相爱所带来彼此亲近相类似,邻里乡党和朋友之爱也能够形成亲近。[27]尽管现代城市社区邻里不同于传统的村庄邻里,但是由人的天然情感而形成的社区生活中的友爱、同情和共识却是可辨的。当然,这种邻里共同体的情感需要人们在生活中加以维护,正如滕尼斯将邻里关系与亲属关系相比较时提出,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如同夫妻关系和母子关系的差别,亲属关系以本能为基础,邻里关系则更需要习惯的支持。[28]活跃而有效的社区公共空间是习惯养成的物质性和机制性条件,下文即从守望相助、共同生活、邻里狂欢三个侧面分析微信群对于社区情感共同体的塑造机制。

H苑业主有为数较多工作时间未久的高学历年轻人,学龄前和小学幼童数量颇多,因此,不论从人员规模还是教养压力来看,业主们需要一个专门的沟通和讨论空间,为避免琐屑繁多的信息影响业主群的议事功能,年轻家长们很快建立了以沟通家庭养育和日常琐事为主的儿童爸妈群,群成员近200人。

(一)守望相助营造共同体安全感

安全是社区生活和共同体的基础,尽管城市管理和数字技术为社区安全提供了保障,但在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中,各种潜在的安全威胁仍然存在,这种隐于日常的风险,对于家有幼童的年轻家长而言是最迫切的安全问题。同时,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居住空间所造成的邻里疏离与隔绝,显然不利于安全风险的预先识别与防范。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便利的微信群促进信息在社区空间中广为传播,对于打破陌生人社会格局发挥了重要作用。H苑爸妈群近4年以来的微信聊天记录中,经常可以看到关于小区游乐场、停车场等公共空间中孩子行为与所处环境的提醒;此外,家长们还在群里分享涉及拐卖和儿童在校、交通等多种生活场景的安全问题,相互提醒。最为典型的现象是,当家长在小区公共空间发现孩子面临实际的或潜在的安全风险时,便在群内公告,一方面预警防范,另一方面也商讨解决办法。

在此过程中,爸妈微信群通过强化“好邻居”的守望共识来促进共同体安全。比如,一位妈妈某天晚上发微信说,上午她带孩子在游乐场见到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宝宝后脑着地躺在秋千下哭,旁边的中年女性把他扶起来,没有安抚却在屁股上打了几下,宝宝哭得更厉害,她上前询问,那人不答,抱着孩子离开了。她想提醒邻居的是,那人看着不像奶奶外婆,如果家里请了保姆的要注意观察,同时,她还提供了孩子的衣着信息。群里立刻七嘴八舌,特别是在两个问题上形成一致:一是称赞这位妈妈“好邻居”;二是认为家长需要防范这类风险。一个小时后,有人来认领并解释道:“大家放心,是我家奶奶,不是保姆。”值得注意的是,在确认是一场虚惊后,群内讨论继续,并又回到“好邻居”话题,称赞这位妈妈及时预警,鼓励大家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形,即便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危险,只要有怀疑就要“吹哨”。这种及时将信息公布于社区空间,提醒大家共同防范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守望观念的体现。

(二)“共同生活”营造共同体亲近感

孤独的现代都市人对美好田园生活的回忆或想象,往往包括小伙伴成群结队一起嬉戏的图景。居住在公寓楼里的陌生城市人如何跨越空间和心理的区隔,走出家门和其他社区成员相聚相联,创造一种新型的甚至可能是持久和真实的“共同生活”呢?

H苑业主的高学历和有专长的共同背景,使大家不仅重视教育,而且在教育理念上也比较接近。爸妈们经常在群中讨论教育方法和理念,并分享和推荐好书,有的甚至不厌其烦把自己家正在阅读的图书选几页拍照发到群里。对于社区共同体意识具有更直接促进作用的,当然要数那些在线上发动并形成线下行动的社区联结形态。爸妈们借助微信群所提供的信息和动员渠道,经常性地组织小区内儿童聚在一起参加阅读和社区服务,并通过一种形式上类似“共同生活”的场景,帮助孩子建立与他人合作和服务社区的意识。

首先,组织共同阅读,增强成员交往与亲密感。一位妈妈首先在群里征集周末阅读活动接龙,大孩小孩都可参加,大的带领小的读,不会读的一起听。这一动议引发踊跃响应,不管是不是有时间参与,大家对于活动本身高度认同,积极献计献策,包括如何选书、如何分享、点评环节、准备礼物、带椅子垫子等。参加读书活动的有小学生和低龄儿童,有爸爸妈妈参与组织和引导,并手书评语予以鼓励。除了共同读书以外,家长们还组织共同作画、共同唱歌和游玩。这些共同的活动,不同于孩子一个人在家读书或作画,也不同于在学校和幼儿园里跟同学一起,这种共同的活动发生在社区,发生在邻里之间,其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开拓了一种新的社区交往和共同生活:一方面它带给孩子们一种实在的共同经历和轻松的熟悉感;另一方面,家长们也参与其中,并在群中分享照片和视频,将这种精心营造的共同体亲近感继续在邻里间传播。

其次,组织志愿活动,培养互助意识。一位妈妈在群内发起志愿快递活动,在参与活动的家庭之间,让孩子们作为小小义务快递员,根据这些家庭(而不是自己家里)的需要,负责传递物品,家长全程互通信息和监控安全。参与其中的小朋友因为能够帮助邻居而感觉到成就和快乐,同时孩子和家长也在这一过程中实际感觉到社区空间的存在。此外,H苑各种微信群还经常组织各类社区义卖活动,有的是在小区最大的业主微信群发动,并不完全为儿童而举办,但是爸妈群成员的积极性非常高,特意带上孩子参加,各个家庭将玩具、衣服鞋帽、家具等闲置物品拿出来互换,或者标注极低的价格义卖。在义卖过程中,大人和孩子感受到社区成员之间互通有无和友好互惠的快乐,义卖款的捐赠则进一步将这种互助意愿发展成更广泛意义上的志愿精神。

诚然,在微信群并不活跃的社区,只要有游乐场、绿化休憩区等公共空间,学龄前儿童和他们的家长也能够在这些空间里相遇相识,甚至可能与个别小伙伴之间建立起友谊,在家长带领下串门玩耍,但这种分散的偶然的社区联结往往局限于狭小的人际范围,难以实现更大规模成员的共同在场。H苑业主带领孩子们形成的阅读小分队、志愿小分队等,提供了一种有益于打破城市社会陌生人格局的机制,在孤立的个人之间搭建起桥梁,促进交往,并建立个人与社区的联结,对居民的共同体意识产生塑造作用。

(三)邻里“狂欢”营造共同体认同感

这里借用“狂欢”一词是指节日期间社区成员在邻里空间中的庆祝游戏,并非巴赫金狂欢理论严格意义上的恣肆不拘的交往形式[29]。具有开放性和广泛参与性的节日庆祝游戏是人们放松和取乐的形式,同时也是重温、确认甚至更新群体认同的机制。[30]居民日常生活中的亲密交往与合作,是社区共同体得以生产的常规基础,而节日狂欢活动及其所带来的亲热气氛,则以更加强烈的感受塑造人们对于共同体的认同。

H苑的节日狂欢活动源于一位妈妈在爸妈群中发起的“讨糖”活动,每年的万圣节之前,发起人在群里组织报名,协调参与家庭提前准备糖果并留人守候,同时与物业沟通流程。每到这一天,社区内小朋友兴高采烈出动参与,有的还妆扮起来增强气氛。由于小区内儿童众多,这个活动便成了一个影响面比较大的社区活动。连续举办几年以后,节日庆祝游戏的组织任务转移到物业部门,所涉及的节日种类也更加多样,除了最早关注的万圣节等节日以外,中国传统节日如中秋节等活动也成为人们欢聚的重要形式。在这些庆祝活动中,大人孩子在小区或楼道中穿行,邻居们在节日气氛中碰面交谈,甚至有的成员还在活动中一展身手。参加节日游戏,既是一种人际交往形式,也使成员感受到社区独特性。对这种独特性的认同在居民心里形成较强的情感记忆。

四、居民议事空间的利益共同体营造

作为社区生活的主人,居民是情感主体,也是利益主体。如果说居民对于社区的情感认同通过邻里交往得以加强,那么居民在利益冲突的治理过程中所形成的社区公共性则更多来源于对社区公共事务的责任感和积极参与。居民作为情感主体和作为利益主体所习得的社区认同相互加强,然而两者的产生机制和实质性内涵却各有独特性。房屋产权的居住权益使社区成为以居民为主体的利益共同体,利益首先是个体性的,但同时也是公共性的。居民之间可能存在利益冲突,同样也存在利益共同性。像养犬、停车等问题引发的冲突往往发生在居民之间,而成立业委会、改善小区设施、维修基金使用、广告收入归属、物业费上涨等问题经常引发业主与物业之间的冲突。不论哪种类型的利益冲突,几乎第一时间都会呈现于业主微信群。下文从理性讨论和集体行动两个维度分析业主微信群对社区利益共同体的塑造。

H苑有两个主要的业主群,其中“我们的家”有成员400多人,是所有微信群中最大的一个群,代表H苑居民讨论空间的总体形貌,它的功能定位一开始就是沟通和商讨小区公共事务的“业主群”,至今一直发挥业主议事会的作用。由于群成员较多,除业主以外,还包括物业管家、居委会人员、家庭医生等社区人员,并有少量商业推销人员寻隙入群,所以业主们为了方便讨论敏感社区事务,另建立了一个小规模业主群,成员近300人。除了一些涉及业主核心利益的敏感话题放在小群讨论以外,这两个群的日常讨论内容接近。

(一)理性讨论促进共同体共识

业主微信群作为重要的社区公共空间,面对各种矛盾与冲突,它的首要功能就是为业主提供公开讨论的平台。公共领域理论将公共空间视为“意见交往”[31]的载体,它为空间中的个体提供平等的意见表达机会,理性表达和充分的意见沟通是人们取得相互理解,最终达成共识的必要前提。

H苑业主大群讨论了出现于社区的大量冲突性问题。比如,物业规定居民不能在墙外和小区公共空间晾晒衣物。对于这一规定有些业主和租户不予理会,自行拉绳晒物,有的甚至直接晒在绿化带上,有业主和物业人员拍了照片发在群里提醒。这虽然算不上大事,但群里双方互不相让,一方认为阳光直晒有益健康,不能容忍在自家阳台晒衣物;另一方坚持以小区优美品质为原则,批评以私利影响公共利益。群内激烈辩论有时难免情绪化,但基本能够保持克制,总体上看争论虽然激烈,但也都在理性说服的范围以内。晾晒问题尽管长时间争执不下,谁也不能说服谁,但由于业主群提供了方便的讨论空间,在充分的理性讨论过程中,双方渐渐能够比较充分地理解对方意愿,最终由业委会出面与物业协商,在小区相对隐蔽区域开辟公共晾晒区。此外,居民养犬所带来的安全和卫生问题一直是矛盾的焦点,曾经出现过暴力冲突的情况。对于这一问题,业主群不仅提供了公开的讨论平台,而且还把它作为文明养犬的教育平台,通过摆事情、讲道理或转帖说服以警示养犬人。最终的结果是,在业委会出面说服协调下,养犬人接受了出门遛狗牵绳,并给犬只戴上嘴罩的做法。

社区矛盾以温和的方式得以解决,业主群内持续而理性的沟通起到了积极作用。充分的理性讨论不仅有助于矛盾各方的相互理解,而且促进了争议解决方案的形成。业主群中的这类讨论,颇类似一种开放的听证场景,立场相左的人们通过充分的意见交流而达成某种共识或妥协,这正是审慎民主的要义,也是公共领域的功能[32]所在。访谈中发现,业主们认为有些问题比如文明养犬还是难以彻底解决,主要原因是一些租户不在群里,没有办法像群内成员那样方便沟通。这也从反面说明,一个开放的理性讨论空间对于共同体共识的达成具有重要意义。

(二)动员参与培养共同体责任感

如果居民把自己当作社区的主人,把社区公共事务看作自己的责任,并以一种责任心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治理,那么他或她就是一位富于公共精神[33]的社区成员。责任感和参与是社区公共精神的源泉。居民参与之所以对利益共同体的营造至关重要,是因为利益所有者作为一个个体,对自己的权益负有责任。如果个体处处想着搭便车,那么这个个体就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集体行动困境是社区自治的一个根本性难题。居民不参与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信息闭塞、工作忙碌、缺乏渠道、搭便车等都是常见原因。其核心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不知如何付出,这是参与能力的问题;二是不愿意付出,这是参与态度的问题。社区数字公共空间的搭建对于这两方面问题都可能起到改善作用。就参与能力而言,数字空间在信息沟通和参与便利性上提供了更大可能,从而有助于降低参与难度;就参与态度而言,在参与难度降低的前提下,具有交流和讨论功能的微信群等数字空间更有可能说服居民和促进其参与。

H苑业委会在小区交付使用后第7年成立。在此之前,业主们对于社区公共事务一直是通过微信群进行表达和讨论。也许对于一般性事务微信群差不多可以应付,因此小区成立业委会的意愿起初并不迫切。当然,业委会迟迟无法成立的更直接原因还是程序和管理上的难题。随着入住时间越来越久,社区内公共设施、卫生状况、犬只、维修基金、电梯广告收入归属、会所使用、物业费等等矛盾逐渐突出。如果业主群只停留在信息发布和公共讨论的层面上,那么当需要有专人出面协商复杂事务时,它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于是,业主们在群内开始了从发言讨论到付诸行动的转变。几位积极分子在群内发布关于成立业委会的法律规定、沟通进展、面临的困难等信息,使得成立业委会的过程一直在业主群中公开呈现,特别是在选举筹备阶段,多位业主报名参选,不参选者也积极表达关注和支持。业委会成立后,业委会成员特别是业委会主任更加主动引导和关注群内讨论,并根据讨论结果组织线下行动。

H苑业主高学历和年轻化的群体特征使其具备较好的参与条件,但这一群体工作繁忙、家庭教养责任重,如果没有微信群这类参与平台,其参与意愿和能力也将大打折扣。群内关于小区多项事务的讨论常常发生在晚上,这个时间对于微信参与来说极为方便,如果面对面进行则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对于提升参与水平和促进居民担负起治理责任而言,微信群的使用在较大程度上缓解了信息障碍、渠道不畅、时间和精力有限等参与难题,微信空间中形成的关切氛围对于成员的参与积极性也有促进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数字公共空间是一种全新的组织手段,它本身就是一种有力量的组织形态。

五、余论

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城市社区治理的内生动力从何而来?从源于滕尼斯经帕克等人重塑的共同体理论出发,将城市社区共同体区分为从简单到复杂的三个层次,依次为情感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和治理共同体。情感共同体以关爱和情感归属为核心,利益共同体以参与和公共精神为核心,治理共同体则以合作和秩序建构为核心。依据共同体的主体构成,将三种共同体区分为两种类型,其中以社区居民为主体的情感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可称为内生型共同体,将包括社区以外多种主体的社区治理共同体视为延展型共同体。这一区分的意义在于更加精确地关注社区内生动力的发掘,这并非表示延展型共同体不需要或不生产社区内生动力,而是试图明确观察者是从什么样的角度来关注社区动力问题的。

事实上,延展型社区治理共同体无疑有其重要的治理价值与功能。在三层共同体结构中,治理共同体复杂程度最高,它将政党、政府、社会组织、市场主体及居民个体在内的广泛多元的治理主体纳入一个开放体系,追求多个主体之间合作机制的创新。这种延展型共同体更有力量来整合多方资源,为增强社区治理效能提供坚实基础。治理共同体因其有能力融合来自国家和来自社区两个方面的治理目标,因而有助于弥补内生型社区共同体在治理能力上的缺陷,有助于达成更广阔的秩序共识的建构。目前南京、上海等地由党政主导并融合多主体力量搭建的“网上社区”“社区通”等数字平台,已在基层社会治理中展示出强大的整合和动员能力,对这一共同体的机制探索和潜力需另文分析。

我国城市社区共同体在三个层次上均面临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文章基于对城市社区邻里互助群和业主微信群的观察,分别讨论了数字公共空间对情感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的塑造机制,提出邻里互助型数字空间从三个方面塑造情感共同体,即守望相助营造共同体安全感、共同生活营造共同体亲近感、邻里狂欢营造共同体认同感;居民议事型数字空间则从理性讨论促进共同体共识、动员参与培养共同体责任感两个维度塑造社区利益共同体。对于城市社区共同体的前景,人们抱有不同的态度,既有对情感共同体的悲观态度,也有对社区参与的悲观态度。本文则认为,现代陌生人社会的情感因素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也是值得挖掘的治理资源,尤其是数字平台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为打破区隔、凝聚共同体情感提供了更有效的社区公共空间,并且这一新型的数字化空间对于削减障碍,促进实质性参与同样提供了可能性。

本文着重强调了数字公共空间对于共同体营造的独特优势,但这并不表明作者忽略了治理实践中数字公共空间在塑造共同体情感和责任感等方面的局限性。首先,所选个案为商品房住宅,小区居民同质性较强,业主构成总体年轻化、学历高,具备较优的物质条件和较丰富的精神追求,他们运用数字化手段娴熟,总体上参与能力较强。相对于人员复杂、老龄化、老旧小区而言,该小区具备更有利的集体行动条件。其次,即便在所选个案小区,数字空间的自治模式也并不总是令人满意的,比如,居民关心的问题如电梯广告权益归属、小区设施改进等久拖不决,甚至不了了之。数字空间提供了更便利的讨论和动员渠道,但是真正的改变还是离不开自主的居民在参与中努力争取。在这一过程中,除了业主群体普遍的关切态度,还需要具有奉献精神和行动技巧的社区精英予以推动。为了更深入讨论数字化公共空间对于社区共同体的塑造功能,有必要进一步开展个案跟踪研究和不同类型社区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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