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感认知的视角看纳博科夫《洛丽塔》对二元对立的批判

2022-11-25 14:21
关键词:洛丽塔仙女理性

管 海 佳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在西方世界,二元对立作为一种哲学传统从古希腊时期便已形成,为欧洲哲学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限定了基本走向。近代以来,笛卡尔、康德等哲学家又进一步巩固了二元对立在西方哲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并将其视为思维的理性,认为人能借此发现知识、认识世界。随着当代认知神经科学的发展,理性的认识功能遭到怀疑。从哲学家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的“身体美学观”到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批驳的“笛卡尔的错误”,无一不在凸显情感认知的积极作用,对西方传统的理性哲学发起了挑战。

以往对《洛丽塔》主人公的认知与思维之研究多从精神分析、文学伦理学批评、时间焦虑等维度进行,多认为亨伯特缺乏理性,受情感和欲望驱使,导致悲剧的发生。学者加博德(Krin Gabbard)认为亨伯特的行为受“施虐欲望”(sadomasochistic desire)的支配[1]。法弗(Kurt Fawver)甚至用“吸血鬼特质”(vampiric qualities)来描述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破坏性欲望[2]。还有不少国外学者将亨伯特视为“神经质的恶棍”(neurotic coundrel)以及“着魔的猎人”(enchanted hunter),足见其对亨伯特理性之缺乏的批判[3]。国内学者也对此展开了丰富的讨论。蔡莉莉认为《洛丽塔》的主人公亨伯特“表现了人类由于愚蠢和妄念,沉沦于不可回避的欲望,挑战不可战胜的时间,从而在‘原欲’和‘妄念’的驱使下,所导致的一个令人心悸的悲剧”[4]。吴剑萍这样评价亨伯特:“在他对洛丽塔审美化的情感世界中, 他纯然成了丧失理性的情感、意志、欲望的符号”[5]。刘小丰称《洛丽塔》为“一部被欲望灼伤的伤心史”[6]。可以说,以批判亨伯特受欲望支配、缺乏理性来开启该人物的内在深刻性已经成为研究主流。虽然小说对亨伯特的情感与欲望着墨颇多,但将亨伯特视为纯粹的欲望符号,未免有失偏颇。此外,理性/情感的二元对立以及理性高于情感的伦理预设在如今已被神经科学证明是笛卡尔式的错误。李海英就曾指出,“《洛丽塔》的解构主义倾向首先就表现在对传统单面主人公形象的解构”,这对打破学界对亨伯特的单向度认知有重要价值[7]。更有学者敏锐地捕捉到了亨伯特超越纯粹欲念的、偏执的“纳粹意识形态”(Nazi ideology)[8]。然而上述评论并未展开分析亨伯特身上理性与情感的辩证关系,在强调亨伯特“双重人格”的同时表达的依然是对理性/情感二元对立这一认知范式的遵从。

细读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可以发现,作为小说认知表达的主体,主人公兼叙述者亨伯特极大程度地困于以思维理性为内核的二元对立认知模式,反而遭到理性的反噬,这与西方一直以来的理性/情感二元论与理性高于情感的认识传统不无关系。在认知神经科学看来,情感是重要的认知资源和自然调节手段,使个体更灵活、客观地认识现实世界,以达到更为完备的认知和行动上的理性。认知科学视野中的理性超越了传统哲学意义上的以抽象逻辑为内核的思维理性,转而将理性“看作一种设置了适当的程序和目标且连接较为松散的一系列认知实践”,旨在更好地达到决策和行为的理性[9]。以情感认知的视角对《洛丽塔》进行解读,可以发现小说对传统理性展开了批判,通过展现情感在人物认知层面的重要价值,彰显了情感认知的理性维度。可以说,《洛丽塔》是纳博科夫以情感反抗僵化的理性文明的一次思想实验。

一、 二元对立导致异化的自我认知

近代西方哲学奠基人笛卡尔深化了思维/存在、身/心、情感/理性等二元对立的自我认知模式。笛卡尔认为“物质比精神确实,而(对我来讲)我的精神又比旁人的精神确实……并且偏向把物质看成是唯有从我们对于精神的所知、通过推理才可以认识(倘若可认识)的东西”[10]93。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心/物二元论推向极致,在强调“我”的全部本质存在于思维作用的同时,还将人的思维视为万物的尺度,认为“凡是我们能够设想得很清晰、很判然的一切事物都是真的”[10]93。可见,笛卡尔的二元论高度肯定个体理性认知的价值,具有极强的主观主义倾向,甚至是唯我主义色彩。这不啻于将个人现实与客观现实决然对立,将以思维理性为认知工具的自我置于世界的中心。《洛丽塔》的主人公亨伯特便是二元论精致的传声筒和代言人。然而,这一思维理性的光芒却遮蔽了亨伯特的自我认知之路,甚至将他带入认知困境。

亨伯特是笛卡尔心/物二元论的践行者,并以此建立了现实相对的个体现实。然而,由于这一认知方式拒斥情感的参与,最终反而导致自我认知的分裂与失真。小说的开篇——“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便道出了亨伯特对灵魂与罪恶的审视与被两者撕扯的无奈[11]9。基督教神学家德尔图良将“灵魂”定义为“来自神的气息,是不朽的……它的本性中就有理智”[12]。他认为原罪虽然会让人类的灵魂变得晦暗,但人依然能通过救赎使灵魂复原。然而,亨伯特在叙述中早已透露自己不相信“我们的基督教上帝”[11]118。因此,亨伯特不仅没有通过自我拯救消解灵魂与罪恶间的矛盾,反而在对洛丽塔的极度渴望中加速促成了两者的对立,最终无奈地感叹“我的世界分裂了”[11]27。“灵魂”这一个人化的超验存在与“罪恶”这一社会化的现实评价的对立在故事伊始就成为了亨伯特分裂的自我认知的有力注脚。

亨伯特继而用大量的内心独白展现他与客观现实对立的灵魂世界。不同于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亨伯特似乎没有其他社会身份——工作、家人、朋友这些字眼极少在他的叙述中出现。从少年时代的初恋安娜贝尔到中年时代意外相逢的洛丽塔,亨伯特一直沉迷于“小仙女”的缠绵春梦中,他甚至坦言自安娜贝尔死后,“我生活的二十五年逐渐变细,成了一个不断颤动的尖梢,最终消失不见”[11]61。不得不说,亨伯特所搭建的个人现实颇有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的“意识形态”的意味,只是他的意识形态是与现实伦常对立的“想象性关系”。亨伯特从对安娜贝尔与对洛丽塔的诗意情愫中赋能,被“询唤”为个人现实中的主体。通过主体间的互认,即利用诗人爱伦坡迎娶十三岁表妹的例子来为自己的诗性追求正名,亨伯特巩固了自己在个人现实中的主体地位,形塑了一个由自己主宰的诗性意识形态。这些表现展现了亨伯特对于客观现实的拒斥与对自我的关注,成功呼应了他在童年时期便展现出的“对唯我论的兴趣”[11]16。然而,“人类既是自然的一份子但又为文化所陶铸”,这揭示了个人现实与客观现实间存在的无法切断的联系,试图与现实割裂反而会造成两者处于紧张关系中,造成个体的生存困境[13]。因此,被现实的清规戒律和个人的诗性追求反复撕扯的亨伯特,固执地想在其所处的世界中“分出天堂和地狱”,可最终只捕捉到一个“奇异、可怖、疯狂的世界”[11]134。

亨伯特二元对立式认知所体现的对思维理性的执迷是不容忽视的。亨伯特时常进行元认知(metacognition),即对自己的认知进行认知,试图借此寻找自身悲剧的源头。心理学家弗莱维尔(John Flavell)指出,元认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元认知监控”,即“个体在认知活动进行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认知活动积极进行监控,并相应地对其进行调节,以达到预定的目标”;这一过程实际上是“人对认知活动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对思维能力的提升有一定帮助[14]。亨伯特的元认知密集地分布在他的叙述中,他说:“在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渴望、动机和行为的时候,我总陷入一种追忆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为分析官能提供了无限的选择,并且促使想象中的每一条线路在我过去那片复杂得令人发狂的境界中漫无止境地向外分叉”[11]70。可见,亨伯特对自身的“渴望、动机与行为”给予了高度关注,他渴望通过这些元认知行为对自身选择进行回溯与评价。然而这一依赖元认知的思维理性并不能帮助亨伯特认清自我,反而让他陷入思维游戏与自我意识的牢笼——在“复杂得令人发狂的境界中漫无止境地向外分叉”,无法抵达自我认知的彼岸。亨伯特通过元认知展现了思维理性的困境:虽然思维理性是人类进行自我审视的重要工具,但它并不一定指向有效的自我认知,反而有可能催生出多种分叉的思维游戏,使思维主体迷失其中。

强大的“分析官能”和二元对立认知不仅无法指向完整的自我认知,还给亨伯特带来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亨伯特的疾病不同于一般的疾病,他认为自己陷入了“忧郁症和一种难熬的压抑感”,而病历上却写着“潜在同性恋和彻底阳痿”[11]53-54。可见,他对自我的认知与他人对他的认知之间存在巨大偏差。亨伯特本人可以被视为疾病的隐喻,象征着自我认知的崩溃,“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 它和人性的异化以及苦难的悲怆联系在一起, 都是指向社会的压抑与焦虑的偏执”[15]。可以说,亨伯特的疾病正是二元对立认知这一病毒引起的,随之造成一系列官能和决策的崩坏。从亨伯特的精神错乱到戏弄医生,无不体现了二元对立认知对自我的迷惑和破坏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亨伯特的叙述中曾出现明显有悖于个人现实与整体现实对立的话语和情景。他说:“虽然我的身体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头脑却拒绝身体的每项请求。一会儿,我感到羞愧、惊骇;一会儿,我又变得盲目乐观。”[11]27可见,亨伯特将个人现实与整体现实对立、固执地沉入个人现实的同时,他的情感时常“背叛”他,使他游移于两个对立的选项间。亨伯特可以用他引以为傲的“分析官能”为他的行为正名,但却无法逾越情感和身体上的直观反应。正如神经生物学家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所说:“过于强调思维和理性,无法使人类意识到其实我们人类的心灵根植于一个从生物学上很脆弱很有限的有机体。”[16]情感上的“羞愧”“惊骇”与“乐观”及其带来的身体反应正是亨伯特认知自我的重要驱动力,也是价值判断的重要指标。一味地拒斥“身体的请求”和情感的反应,会使人在认知自我的过程中失去重要的参考坐标。“在一个没有情绪和感受的世界里,不会有形成最基本道德的本能的自发产生的社会性反应”;而且,缺乏情感的自然调节,“个体将不能再灵活、客观地认识、适应现实世界”[17]99-100。这意味着,在压抑情感和感受的情况下,人对自我和外界的认知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遮蔽,它无力抵挡整体现实的入侵,最终使自我认知走向分裂。

二、 二元对立扭曲对世界的认知

在认识外界事物这个问题上,二元对立是“范畴化”(categorization)分类模式的极端体现。莱考夫(George Lakoff)认为:“对于我们的思维、感知、行动和语言来说,没有什么比范畴化更基本的了。”[18]可以说,二元对立就是最大化两个范畴间的差距,最小化范畴内成员的差异。“由于每个次范畴还会基于家族相似性沿着各自的方向延伸, 这又使得各个次范畴内部成员的边界具有模糊性”[19],凸显了二元对立内部的解构特征。亨伯特高度依赖事物的客观表征,对外界事物进行对立式认知,拒斥来自情感认知的指导,这一行为犹如在高楼之下埋下松动的石子,导致了对事物认知的崩塌。

亨伯特对于女性的认知是对立式的且与现实存在巨大错位。他借助女性的客观特征将她们划分成“小仙女”和其他女性两类人,并只对前者感兴趣。亨伯特甚至对“小仙女”下了明确的定义,“在九岁和十四岁年龄限内的一些处女”,并与其他女性作出区分——“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这些都是使小仙女有别于她们同代人的特性”[11]11-12。在亨伯特的眼中,小仙女是近乎完美的,是“被选中的小生命”,她们“是没有粉刺的,尽管塞满了美味佳肴”[11]37。而对于除了小仙女之外的女性,亨伯特则残酷地将她们物化为“缓解的工具”[11]13。认知批判学者沃姆勒(Blakey Vermeule)指出,人类是“天生的二元论者,根据身体和心灵的性质给人与物进行分类”[20]。亨伯特的判断将人类固有的二元论倾向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眼中,小仙女是有灵性的精神实体,属于“心灵”的范畴;而其他女性则是被工具化的肉体。然而,二元对立本质上是一种“简单的还原论”,认为通过简单的部分特征就可以把握事物的整体特征,忽略了二元对立内部的解构特征,反而会将人引向认知歧途。尽管亨伯特找到了他自认为最符合“小仙女”气质的洛丽塔,却自始至终没有认清过她,甚至还遭到了洛丽塔的背叛。

被亨伯特视为“生命之光”的洛丽塔高度符合亨伯特对小仙女的定义。亨伯特对洛丽塔的认同完全依赖于“小仙女”范畴内的原型,即亨伯特已故的初恋安娜贝尔。见到洛丽塔的第一眼,亨伯特便“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死去的小新娘的容貌核对比照”,认为洛丽塔完全超越了她的原型[11]61。这一认知方式以既定客观表征为绝对参照,服务于二元对立认知的建构。然而,这个摄人心魄的小仙女却完全出乎了亨伯特的意料。洛丽塔不仅早已有过性经验,最终还逃离了亨伯特,最后相见时洛丽塔已是怀孕的妇人,小仙女的光彩荡然无存,彻底背叛了亨伯特对她的认知。亨伯特对洛丽塔的错位认知来自于其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这种高度范畴化的认知模式虽然能为亨伯特认知世界提供一定参考,但存在固有的弊端:忽略了人的复杂性和情感向度,试图将人的问题简化成有着确切分类和答案、遵循特定规则和策略的经济学问题,“而在生命选择的困惑和痛苦中,在生命纠缠的热爱中,在生命试图与之搏斗的神秘而可怕的死亡率中忽略每一个人生命中的神秘和复杂”[21]42。借用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话来说,这种二元对立认知本质是将认知对象的“商品化”,以僵化的思维理性代替深层反思,最终使得思维理性成为了另一种形式上的“工具理性”。与哈贝马斯所说的“系统世界”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颇为相似,亨伯特的二元论是范畴化思维对深度认知的“殖民化”,最终导致认知的崩塌[22]。

这种认知方式不仅无法使亨伯特正确认知他人,还会摧毁被认知的对象。亨伯特拜倒在“小仙女”脚下,看似是崇拜,实际上充斥着病态的凝视和控制。亨伯特利用身为洛丽塔监护人的权力优势,向年少的洛丽塔灌输乱伦的合理性,干扰了她的成长进程,甚至还将带洛丽塔踏上环游美国的旅途,在与社会的隔离中对洛丽塔进行认知重塑。在两人的朝夕相处中,亨伯特的认知暴力无孔不入地渗透在洛丽塔的生活中,而多数时候洛丽塔是沉默的他者,被动接受亨伯特的认知改造。亨伯特的二元对立认知看似将小仙女捧上神坛,但无法隐藏其高权力者心态与意识层面的“殖民”计划。当洛丽塔无法被他的认知方式规训并选择逃跑时,他的二元对立认知宣告破产。

三、 “情感本质上是理性的”:情感认知的独特价值

二元对立本质上是一种以归纳、概括、分类为认知基础的认知方式,这种对立“归根到底是传统形而上学用以把握世界、把握事件的一个基本模式”[23]。从抽象层面和普遍性上来看,这种分类模式等级森严且牢不可破。然而在人类的实践中,两个对立项无法实现真正的和平共处,反而会将人引向认知歧途。情感所引起的个体化认知则促成了二元对立结构中统一性和解构性的逃逸,弥补理性的不足,是人类在认知维度的“祛魅”。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的“躯体标识器假设”(somatic-marker hypothesis)批判了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强调了情感与具身认知对于推理和决策的重要价值。他甚至提出一个革命性的观点,“情感本质上是理性的”——情感的自然调节是维持“体内平衡”(homeostasis)的重要机制,使个体能更“灵活、客观地认识、适应现实世界”,肯定了情绪和感受对伦理选择与精神成长的积极作用[17]95。哲学家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也肯定了情感的积极作用,认为“只有当情感真实地看到了事实,看到了对不同人而言多种苦与乐的意义,他们才是良好的指引”[21]113。一味强调理性使人无法意识到来自身体的声音,容易对自身和外界形成认知偏差,而情感既是不可或缺的认知资源也是身体的警报,为人类提供重要认知参考。《洛丽塔》曾展现了与二元对立相悖的认知模式,即亨伯特在情感的驱使下,突破了对女性的对立式认知,甚至一度要放弃对小仙女的执迷。这种情感认知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曾为他逃出二元对立认知范式提供指引。

亨伯特对妓女莫妮卡的情愫便体现了情感认知的巨大价值。在那些“他能使用的女性中”,有一个名为“莫尼卡”的妓女一度让他改变了对这个群体的偏见。在与她的日常相处和身体接触中,亨伯特对她的喜爱和依恋与日俱增。从莫妮卡身上,亨伯特不止一次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快乐,甚至放下了对这一女性群体的偏见,发出了由衷的怜悯——“这些可怜的小生命”[11]16。“小仙女”和其他女性之间的对立鸿沟在亨伯特的情感认知下不断缩小。他甚至在这个真实的妓女身上看到了小仙女的影子,并将她描述为“负罪的小仙女”。“尽兴”“欢乐的精神”“欢欣”等情绪体验是亨伯特对那段回忆最深刻的感受[11]18。正是在这些情绪的指引下,亨伯特才意识到先验的二元对立结构并非唯一重要,正是这些积极的情绪体验冲破了僵化的对立式认知,让生命的真相显露出来。

然而,《洛丽塔》虽然展现了情感认知的巨大价值,也展现了情感认知的困境,但其浮现有一定偶然性,且受到二元对立认知的制约。亨伯特在情感爆发的时刻超越了由二元对立构建的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僵化的世俗成见,但他无法彻底逃离长久浸淫在二元对立式认知中而形成的思维模式。因此,哪怕亨伯特短暂地改变了对妓女莫妮卡的评判,甚至高度肯定她的生命价值,他依然无法逃离以“小仙女”为认知参照点的认知模式。亨伯特将莫妮卡描述为“负罪的小仙女”便体现了其二元对立认知的根深蒂固和难以撼动。尽管后来洛丽塔的形象彻底崩坏,彻底背离了他对小仙女的美好期待,亨伯特依然无法停下追逐洛丽塔的脚步。这种看似荒谬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二元对立认知的痼疾,即“中介的僭越”。二元对立本是一种认知世界的中介,但却被崇高化和符号化,脱离了服务于生存的目的,变成了形而上的诗性追求,这正是福柯(Michel Foucault)所批判的“能指的权威”。如同一次次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亨伯特反复被二元对立式认知打击和戕害,但是依然奋起守护二元对立。某种程度上来说,二元对立已经不再是服务于亨伯特的认知工具,而是亨伯特生存的见证。这种自我异化与异化他人的认知方式是亨伯特认知悲剧最有力的注脚。

然而,小说《洛丽塔》并没有局限于展现人物亨伯特缺乏情感认知的悲剧性。相反,作者在叙事层面细致地展现了叙述者亨伯特的情感认知,使得文本更具丰富性与欺骗性。《洛丽塔》的叙述者亨伯特是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者。认知批评学者詹塞恩(Lisa Zunshine)认为,“纳博科夫在叙述中将亨伯特的视角分布到不同人物的心灵中”[24]。也就是说,纳博科夫利用了叙述者强大的心灵阅读能力,使小说中其他人物间接地说出了亨伯特希望他们说出的故事。这种叙述方式需要以亨伯特的共情以及对人物的情感洞察为基础才能有效展开。可以说,作为叙述者的亨伯特展现了作者纳博科夫对情感认知的高度重视,正是在情感认知的作用下,叙述的不可靠性才能得到彰显,文本才更具艺术张力。叙述者亨伯特所展现的情感认知和人物亨伯特所展现的二元对立认知非但不矛盾,而且还传达了纳博科夫独特的审美追求。《洛丽塔》通过人物亨伯特的二元对立认知,对传统理性展开了深刻的反思;同时,叙述者亨伯特在叙述层面的情感认知给叙述增加了不可靠性和不确定性,增加读者的阅读难度。正如纳博科夫所说:“如果读者的阅读是一种劳作,那么读得越辛苦,效果就越好。”[25]作者将叙事维度中灵活的情感认知和人物的二元对立认知并置,丰富了文本的意义与阐释的可能性。

四、 结 语

《洛丽塔》是纳博科夫以统一与解构反抗二元对立的一次尝试, 就其认知机制来说, 是以情感反抗僵化的理性文明的一次思想实验。 小说通过呈现主人公亨伯特的精神困境, 对西方理性文明中的二元对立命题发起了批判, 张扬了情感对于认知的重要价值。 在小说中,二元对立认知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中介物, 僭越其中介物属性, 成为了支配主人公生存的“能指的权威”, 最终导致认知的异化。 而情感认知不仅使人重新获得认知的主体地位, 也为认知过程提供重要的参考, 弥补了思维理性的不足。 作者通过亨伯特的悲剧性结局向呈现了二元对立认知的局限性以及情感的巨大价值, 前瞻性地呼应了认知科学领域中的情感转向, 也为读者审视传统命题打开了全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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