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世”中重建环境伦理何以可能?
——从拉图尔的盖娅思想看

2022-11-25 14:21唐兴华胡翌霖
关键词:非人类行动者人类

唐兴华, 胡翌霖

(清华大学 科学史系, 北京 100084)

针对日益恶化的环境危机,主流的环境伦理学以扩张伦理边界的方式将“非人类存在”(比如自然物)纳入到伦理关切中,但这一伦理学仍然持有人类与自然对立二分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充分反思人与自然的边界问题。所谓环境,被理解为与人类对立的客观对象。在这种视角下,主流环境伦理学无非是要解决人类与自然这两个互相对立的事物如何彼此适应的问题。拉图尔不满足于此,而是试图进一步追究把自然与人类对立起来的思维方式的合理性。在他看来,传统的环境伦理学以保护自然为目标,保留了现代自然概念。因此,所有的思考均未跳出现代二元论的框架。问题在于,只要不跳出主体/客体的对立模式并重新定义自然(nature)和人类(human)(1)拉图尔将人类(human)与人(anthropos)进行了区分,他认为人类(human)无法扮演“人类世”里人(anthropos)这个角色。人类是与自然相对的有灵魂的生物体意义上的人类,而人是“人类世”时代中不断与周围世界密切相关的地面人。本文在此含义上使用人类和人的概念。,就不可能真正解决实际的生态问题。正如拉图尔认为的,生态危机愈演愈烈的原因在于设立了自然和文化这组不可能对立的领域,并让两者真实存在于世界上。实际上,自然与文化只是概念,而非实际存在的领域,两者虽然有不同,但并非完全分立的关系[1]54。

拉图尔注意到,“人类世”(Anthropocene)意味着我们需要重新反思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他借助这一契机用盖娅代替现代自然概念,彻底打破主体/客体二元对立模式。当然,拉图尔的盖娅思想强调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的对称性,但在此基础上更加强调人这一行动者的能动性,只不过这个人并非传统意义上作为生物体的人类,而是包含“非人类属性”(2)拉图尔在《潘多拉的希望》一书中对人类属性和非人类属性有详细的描述,认为人类与非人类在属性上可以相互交流。在内的人。这个人也不再是超然世外的人,而是实实在在地生活于大地上的地面人(earthbound),与大地上的万物展开紧密而又复杂的联系。

在拉图尔看来,“人类世”的提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能够抛弃在主体/客体二元对立模式中思考环境问题的传统框架。他试图用盖娅代替现代自然概念,重新定义人类与非人类,进而探究不同行动者之间的存在方式及合成模式。“为了找到更适合的方式,必须对政治与科学、自由与必然、人类与非人类加以重新界定。”[2]6只有在厘清现代人类和自然概念之后,我们才能对称性地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在人与自然混合的状态下追踪其不同的展开状态和实存方式,能够根据不同的情景提出应对环境危机的不同方案。

一、 传统环境伦理学面临的问题

传统环境伦理学依旧在现代性制度框架下将自然看作实在的客体(object),人类则是价值判断的主体(subject)。这种对自然和人类的理解使得我们无法找到环境危机的根源和应对之策。“旧的生态政治学提出了生态危机的问题,却没有设定能处理此问题的情感、思维和集体,它仍在现代性的规则中谈论普遍的自然和无物的政治,而无视实际问题的混合性和复杂性。”[3]在这种二分的模式下,自然成为客观统一的象征,成为人类生存的基础和保障。这个基础没有任何价值,却极度重要,受到人类的“保护”。人类本身及其构建的社会承诺了多样性和主观性,并通过各种伦理行为保障自身作为多样性的存在。他们强调的“人类属于自然”(human belongs to nature)也是在预设二分前提下的融合,即使深层生态学等认识到了人类与自然的原始融合状态,也因使用了现代自然概念而使其最终失败。

传统环境伦理学在面对当前的环境危机时,处于疲软无力的状态,这是因为其误解了自然的概念以及自然与人的关系,将自然实体化和普遍化。传统伦理学的自然概念包括三层含义。

首先,自然外在于人类,作为与主体相对立的客体而存在,是一个纯粹的对象。拉图尔用传统西方绘画中的透视法生动地描述了主体和客体的划分方式。“透视法把观众的目光组织起来(凝视),使之与一种物体或风景的景观相对应。观众不仅要与他们所看到的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所看到的客体必须被安排好、准备好、排列好,以使其完全可见。”[4]17透视法忽视物体运动过程,将物体固定化、物化,使它从背景中凸显出来,其存在只是为了被一个主体看到。“在静物中观察的人完全被塑造成与这种类型的对象相关的主体,而对象除了可以被凝视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4]17

其次,自然代表整个自然界,作为整体性系统存在,是一个实体领域。这个自然领域不同于社会,将所有具有客观性质的存在容纳在一起。自然作为现实的特定领域,即“环境”的一侧。这种意义下的自然,是一个巨大的资源库,可供我们随意使用。由此,人类作为道德行为体在自然之外,将自然视作道德承受体,对自然进行掠夺。

最后,自然具有规范的性质,自然事物及自然界有其自身的规律,科学可以认识这背后的规律。据此逻辑,人类按照规律对自然进行开发运用就是“合理”的。此时,自然规律(natural law)作为一个普遍的规则,蕴含着规范人类的含义,而人类应根据自然规律采取行动,自然规律也可以终结一切争论。“自然世界的存在似乎是为了稳定、安抚、平息争论,从而使人们达成一致。”[4]35

实际上,现代人的自然在实际领域和概念上都是不存在的,现代人虚构了自然并使之成为我们认识的对象和规范我们生活的准则。生态学家企图在这种自然的含义上构建应对环境危机的措施是荒谬的。“自然继承了昔日全知和包罗万象的上帝的所有功能,而他却无力使天意对大地产生任何影响。”[4]46

在拉图尔看来,传统伦理学对自然的认识是在二元论框架下进行的,这些主张并非是生活世界的真实情况,而是一种理想形式。“现代人强调的自然概念空洞且庞大,我们永远不可能生活在其中,它只能是一种理想形式,不可能是一种生活状态。”[5]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人和世界万物重新拉回到地面,使他们的真实活动状态呈现出来。然而,想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抛弃现代人对自然的定义,重新阐释自然概念。

二、 拉图尔重新澄清自然的内涵

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模式使得人类将自然作为自身活动的对象和场域,并利用技术去压榨自然,而不评估自身行为的合理性。人类不把自己当作与自然紧密联系的行动者,因而也忽略了活动对自然和自身的双重影响。在这样的思维方式下,人类相信科学家、技术人员能够处理和控制行为后果,甚至可以改变基因和土地成分。他们认为,依靠科学便能解决一切问题[6]。在拉图尔看来,自然和人类二分的模式并不存在,“政治并非是井然有序地落在分水岭的这一边,而自然则在另一边”[2]1。因而,“生态学者要做的不是把关注点从人类一极转到自然一极,而是转向行动者之间的不确定性关系”[2]25。这些行动者在世界中活动,没有一个行动者可以抽身世外。但在二分模式的影响下,他们将自然视为可对象化的绝对客体,人类是与自然无关的主体。这种思维导致人类毫不收敛自身行为,加速破坏环境,导致生态的恶化。

拉图尔批判二分模式,取消了二分模式下自然的存在。“作为领域的自然不存在,它只是作为一对概念中的一半而存在,这一对概念都与某个核心概念相关。”[4]19当人类开始追问自然概念时,就会发现关于自然的所有描述和定义都已被规范化,表现为通过科学形成对自然的全部认知。生态运动所主张的“人类属于自然”以及“人类和自然相联系”都有失偏颇。在二分模式下认识的自然并非真的自然,而是通过科学认识的自然。这使得科学逐渐作为自然的代言人而将自然的规则带给人类,形成人类行动的客观秩序和规范。“在他们看来,科学仍然是世界的一面镜子,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几乎总是能够把‘自然’和‘科学’这两个术语视为同义词。”[2]4但就历史事实而言,人与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到处充满了联系,呈现出命运共同体的关系。我们并非要通过科学形成对自然的认识,而是时刻都在形成对自然的认识。

在一定意义上,自然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同时人也由自然所塑造。在人的生产生活中,自然与人类文化总是相伴而生,呈现出事物发展的规律性。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只有事实描述而无价值判断的事物,也不存在只有价值判断而无事实存在的事物。人是在与自然的互动中成就自身,自然也是在与人的纠缠中得以显现。拉图尔认为:“自然与文化世界之间没有断裂,它们本就是一块无缝的布,我们在生活中处理的都是同一块布上的事物。”[7]人不可能将自然独立出来作为对象进行改造。任何人类的活动都有非人类的参与,任何非人类的活动都有人类经验的痕迹。“河流山川不再是我们可以从远处欣赏的风景和奇观,因为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4]109若想打破主体与客体的二分模式,不是简单将两者杂糅起来,也不是采取中介的方式连接人类与自然,而是应该重新阐释自然概念,消解实体自然的绝对形式,并在此基础上将自然看作人的“无机身体”,呈现人与自然的水乳交融状态,在前对象领域探究人与自然的一体关系。

在拉图尔看来,自然是被构造出来的,自然和人同为一体两面的编码范畴。人与自然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状态。“人类与非人类世界是相互依存的,人类既身在其中也由其构成。”[8]但是,这种联系在现代二元论的框架下无法呈现,必须在前对象领域中展现自身。这种联系依靠盖娅才能得以呈现,“盖娅是理解如何在自然概念之前处理许多混淆在一起的现象的名称”[9]。因此,想要从根本上应对环境危机,就必须抛弃现代自然概念。只有在正本清源后,构建的环境伦理才能真正适应我们时代的变化,不同行动者才能真正结合起来共同应对环境危机。正缘于此,拉图尔试图用盖娅来替代现代自然概念,从而动态地说明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的关系和不同存在者的生存模式,而“人类世”的提出为拉图尔构建盖娅思想提供了可能性。

三、 “人类世”为盖娅思想提供契机

拉图尔提出的盖娅并非是拉伍洛克“盖娅”的延续,而是具有独特的时代指向,“人类世”是拉图尔提出盖娅思想的契机。正是“人类世”的到来,为人与环境的“纠缠”关系提供了实际说明,能够让我们在重新划定人和自然的界限过程中意识到人的能动性。“‘人类世’这个词揭示了盖娅和人之间有一条莫比乌斯环:你永远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无论你在里面还是外面,是人类还是非人类。”[10]正是“人类世”的到来,在定义人和自然的基础上证明了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的一体关系,为另起炉灶提出盖娅思想及新的生态伦理方案提供了基础。“‘人类世’的到来,让我们能够永远离开现代人或现代性的概念。”[1]184

1. “人类世”的含义

“人类世”是一个地质学概念,标志着人类活动已经对地质环境形成了不可忽略的影响,成为塑造地球的主要力量。也就是说,原本作为自然环境的地层,也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自然与人类的边界消解了,人类不只是栖身于自然环境之内,同时也在塑造着自然环境[11]。拉图尔指出:“塑造地球的最重要的力量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整个人类的力量。”[4]112“人类世”时代意味着人与生存环境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二者不再是一方在前、另一方在后的关系,而是一直处于相互纠缠并能始终呈现在前的状态。“‘人类世’蕴含的要点在于人和自然开始了一种新的关系,因为我们不可能再装成是自然永恒背景前的唯一主角,自然也已经放弃了背景这个角色。”[12]我们之前认为的“自然”现象都变得不“自然”,地球上再难找到脱离人的活动的客观存在物;同样,人的行动显然也深受环境的影响,环境也以变化着的新样态对人进行塑造。人正是在和环境的互动中成就自身。拉图尔指出:“所有的人类活动都被部分地转化为地质形态,我们过去称之为基岩的一切都开始被人化了。”[4]114人和环境从一开始就是纠缠一体的,不存在单纯的自然力量。环境的现存状态和运动形式都体现并影响人的存在方式和思维方式。“人类世”时代,无论人类还是非人类行动者,与世界的联系都不再是A与B的连接,而是处于密集的总体性关系网之中,难分彼此。正缘于此,“我们必须重新分配‘自然’和社会的特性。‘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区别是模糊的,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都不可能不受改变地进入‘人类世’,等待和平的‘和解’”[4]120。

“人类世”使人的能动性扩展到全世界。此前,西方社会将生物体的人类视为被动物质环境中唯一有意识的代理者,严格与客体环境进行区分。然而,进入“人类世”之后,随着人这一行动者力量的扩展,人与环境的一体化形态愈益明显。人既包括生物体的人类属性,也包括非人类行动者属性,行动者共同生活在盖娅中。在这一时期,人(行动者)的力量空前强大,以至于可以促进整个文明的繁荣发展,维护地球的持续存在。“人类代理不仅在构建事实中产生积极作用,而且在这些事实试图证明的现象的存在中也起积极作用。”[13]拉图尔指出,生态环境的恶化是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在交互过程中共同导致的。想要阻止这种生态变异,也只能靠所有行动者结合起来,以集体的方式共同应对和治理;而“人类世”凸显行动者之间的紧密关系,因而更加能够以集体的姿态面对环境问题。应对环境问题既需要个体努力也需要集体的共同应对,尤其需要关注由个体行为到集体的关系过程,这亦是拉图尔构建适合“人类世”盖娅思想的应有之义。

2. “人类世”是构建盖娅思想的基础

盖娅思想的构建与“人类世”密切相关,主要表现在“人类世”蕴含的人与自然的新关系、个人与集体的新关系以及人与技术的新关系,这为拉图尔另起炉灶构建盖娅思想提供了基础。同时,“人类世”促进了我们对拉图尔盖娅思想的深入理解,使得我们能够以新的视角看待盖娅。

拉图尔认为,“人类世”切断了盖娅与早期关于自然平衡观、自然和谐观之间多余的勾连。“试图在盖娅和早期自然平衡或自然和谐观念之间建立过多的连续是错误的。”[9]“人类世”的特征是技术发展和工业繁荣,人借助科技的力量,可以建立一个布满探测器和传感器的网络用以检测信号和捕捉盖娅的各种微妙变化,例如用技术捕捉化学污染的程度等。“人们可通过构建一个观察网络,对盖娅进行密切观察。”[14]“敏感性”构成了“人类世”的另一重要特征。“人类世”能使人意识到行动后果,同时又以恰当的方式规范自身行为。拉图尔指出:“‘敏感性’这个术语适用于所有能够将传感器传播得更远的行动者,并让他们觉得他们行动的后果会落在自己身上,来困扰他们。”[4]141因此,人要敏感地对待这样多重的、有争议的、相互纠缠的盖娅。这也意味着,在“人类世”,未来事物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测,更不可能合乎计算地被人类掌控。现已进入空前规模的生态异化过程,如海平面上升、暴雨、森林大火等都是不可逆转的人类行为后果,如果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破坏性力量,不收敛自己的破坏行为,那么人类将被卷入环境恶化漩涡中而永远消失。

“当讲述地球漫长的历史时,‘人类世’被描绘成盖娅深层历史中一个短暂的插曲。”[9]从时间上看,盖娅先于“人类世”, 但此时的盖娅与人无关。 正是“人类世”的到来, 使得盖娅同人的关系变得紧密。 “人类世”促进人们接受新含义的盖娅,采纳新的认识模式, 但并不是说这种认识模式只适用于这个新时代。 相反,盖娅的视角可以帮助我们重审更早的时代, 重审自古希腊以来的哲学传统,启发我们批判根深蒂固的二元论模式。拉图尔说道,“‘人类世’一词所概括的情况重新开启了哲学家们过去所称的必然领域(自然)与自由领域(政治和道德)之间的联系。”[9]“人类世”背景下所呈现出人和自然关系的变化, 促使拉图尔重新探究人与自然的内涵。 同时,盖娅所允诺的同一与差异的辩证性, 为我们呈现人和自然的多重关系, 结合多元行动者共同应对生态危机带来了启迪。

四、 描绘盖娅:行动者共同生活的世界

拉图尔并未对盖娅进行明确的定义,而是保留了其中的含混性和模糊性,从而更好地呈现盖娅。目前存在的任何一个集体都无法独自应对环境危机,必须联结所有的行动者来共同解决。不过,这种联结并非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而是在承认地方多元的前提下趋向共同繁荣、无目的的稳定状态。换言之,盖娅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叙事方式和重新组合不同行动者的方式,是一种将所有行动者及其关系都呈现出来的新尝试。

1. 盖娅的特征

在拉图尔的描绘中,盖娅具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盖娅由既具活力但并不过度活跃的行动者组成;二是盖娅虽然由行动者组成,但它没有过早地被统一于单一行为主体中[4]87。无论人还是非人行动者,都同时具有这两种属性,非人行动者也有行动性和生机活力,人也不是纯粹精神和自由的存在。盖娅由不同行动者组成,但盖娅并非提前预设了统一性,因而不能通过统一概念而联结不同行动者。拉图尔指出:“有一个盖娅,但盖娅不是一。”[4]97具体而言,盖娅的特征体现如下。

首先,盖娅具有地方性、有限性的特征。盖娅虽然是所有行动者的联结,但却不是一个整体。盖娅是高度异质化且具有地方性特征的。盖娅不允诺和平与平衡,也不用统一的范式将所有行动者纳入体系中。相反,盖娅引起争论,从而在行动者争论的交互中达成共识。“大量的实践者对行动者是什么以及它们有何表现有不同的看法。农民有对农业/农学的认识,亚马逊印第安人有对现代农林业的看法,石油公司的主管也可以发表对气候科学的见解,银行下岗职工也有对‘经济规律’的认识。”[5]没有任何统一的权威可以取消这些看法,在盖娅中必须对这些看法进行充分考察。拉图尔指出盖娅是在地方性的基础上强调共同行动和共识性。盖娅立足地方,根据当地实际情况采取行动,又在具体行动中阐发了带动全球共同行动的可能性。“尽管每个‘关键带’都是局部的,回答了局部问题,但每个‘关键带’都有助于地球化学循环的连续部分,这些部分应该在某个时候被插入到共同行动框架中。”[15]此外,盖娅也不蕴含等级的意义,所有行动者没有等级序列,不存在更高层级的整体统一性。

其次,盖娅在不预设统一整体的过程中又如何保证不同行动者的联结呢?在拉图尔看来,只有通过循环过程,才能避免用整体的概念将行动者联结起来。即“某种以循环的方式不断返回自身的运动”[4]136-137。通过循环,行动者随时可以以一种有争议的方式参与进去,并在更大范围、更多机制下调动不同行动者共同参与。这个共生循环没有明确的起始点和终点,以至于行动者可以随时做好准备滑进大量的环路中,以便逐步地了解人类生活场所以及大气条件的要求,进而扩展行动范围。这个循环并非是意识控制的结果,而是由参与循环的行动者自身的循环过程驱动。正如拉图尔强调,这个循环“使个人进入积极的参与和对话,不是由意识形态驱动,而是由互动行动和参与本身驱动”[16]。

2. 盖娅的多种内涵

首先,盖娅具有大地(earth)的含义,能够容纳所有行动者及事件。不同的行动者在盖娅中交换属性和特征。所有的行动者都是生活在充满活性的盖娅中,在大地上构建自己的生活空间,并通过和其他行动者的联系拓展空间。需要指出的是,盖娅不是一个神学概念,也不是可以通过第三视角观看的地球(globe)。盖娅就是大地,是我们生活中离不开的存在。因此,拉图尔经常说盖娅是个世俗的概念,是因为盖娅是所有行动者共同生活和赖以存在的空间。拉图尔一直强调我们必须回到大地(down to earth),意思是我们必须脚踏实地,与我们周围的行动者相联系,在我们真实生活中采取行动,建立方案,减缓生态变异,而非像上帝那样高高在上地俯瞰万物。盖娅为不同行动者之间的结合和事件的动态变化提供可能性。“我把盖娅当成一个神秘事物的名字或者说一个难题来使用,它围绕着关于所有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行动者(agents)如何组成的问题。”[8]在大地上,行动者要去适应环境,环境的意义也在不断地被行动者所阐释,并与行动者在相互适应中共同进化。每个行动者都在按照自己的目的改变周围的环境,周围环境的变化也体现行动者的“目的”,因此,一定意义上环境就是行动者本身。“盖娅思想旨在与进化生物学相一致,并且认为生物体及其物质环境的进化是如此紧密地耦合,以至于它们形成了一个单一的、不可分割的过程。”[4]101盖娅允诺行动者以“是其所是”的状态存在。

其次,拉图尔借助地质学概念,将盖娅视作为遍布全球的“关键带”(critical zone)。“关键带”具有褶皱、分层,是绵延千里的生物薄膜,具有三维动态空间特征,并不断接纳处在共生循环的行动者。“盖娅是一个活跃的生命形式的环,它以这样的方式塑造了许多重叠的褶皱,它们相互提供了一系列的薄膜……对大地上所有的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而言,都在不断地嵌入这个多层的大地中。”[5]盖娅是一个不断回溯的循环,这个循环没有终点,所有事物都以一种有争议的方式进入到循环中。盖娅在空间和时间上形成了自己的(不断变化的)边界,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过程。“盖娅通过信息和进化,也就是某种学习,不断地创建自己的领域和行为。”[9]在这个“关键带”,所有行动者之间的联系大大增强,其中人的力量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并呈现出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高度融合的状态,将行动者活动的动态变化呈现出来。

3. 绘制“盖娅视图”

任何一个观察地球的经典模式都不能对盖娅进行动态的追踪,需要重建新的方式对盖娅进行追踪和观察。“尽管‘关键带’是所有人类和非人类生命形式都活跃的地方,但实际上没有空间能够追随它们从低层大气到深层岩石的分布和纠缠。”[15]拉图尔认为,传统的基于点和面的视图并不能很好地反映行动者在“关键带”中的动态变化和相互作用。盖娅中的行动者之间联系紧密、数量多,传统的框图无法完整描绘出行动者的数量和关系,难以凸显人的活动和作用。想要动态地把握行动者的变化和关系,必须为其重新设计一个视图,力求在动态描述中为应对生态危机提供思路。因此,拉图尔采用“盖娅视图”(Gaia-graphy)对盖娅及行动者进行描述和追踪,通过新的呈现方式,动态展开人类和非人类生命形式[15]。不过,这个“盖娅视图”只是拉图尔提供的一种观察盖娅的前瞻性推测方式,是一次练习,而非量化模型。

在盖娅中,可以依据科技建立空间区域观测站,每个空间观测站对局部的区域进行观测和追踪。虽然人这一行动者只能借助观测站进行局部的观察,但并不影响形成共同的行动意识和行动路径。同时,“盖娅视图”以圆圈分层的形式颠倒不同层的顺序,力求符合“人类世”的特点,反转地核和大气层位置,将对生命真正重要的大气层置于中心位置,以表达对行动者生命形式最重要而又最容易受到威胁的大气层的重视。整个盖娅是一系列螺旋、漩涡和圆圈的交叠,在这个圆圈中,不同行动者以不同速度旋转重构,进行不断的循环。圆圈的厚度可以表示异质生命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保障任何一种动态变化都能够被追踪描述。“通过改变圆的厚度、它们的方向和它们最终的颜色,我们可以开始记录形成‘关键带’的不同过程,如侵蚀和岩石向土壤的转化,以及由向图的周边更远的循环表示较慢的地球物理现象。”[15]拉尔图通过富有生命形式的“盖娅视图”对盖娅行动者进行追踪,为刻画和追踪“人类世”中不同行动者的丰富联系提供途径。

4. “盖娅2.0”的内涵及特征

“盖娅2.0”是拉图尔盖娅的“升级”版本,它更加强调盖娅的科学特征,是盖娅与“人类世”相适应的结果,意味着人借助日益强大的科技力量实现了对盖娅有意识的监管检测。

在拉图尔看来,随着人力量的增强,盖娅从一种无目的、无目标的状态转向一种预设目的和计划的状态。在盖娅内部,从个人到全球工程的主体性自觉正在发生,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行为的全球后果。在盖娅内部作出如此有意识的选择,以促进盖娅的运作并由此构成盖娅的一个基本新状态,这就是被莱顿(Leiden)和拉图尔所指称的“盖娅2.0”。具有自觉意识的“盖娅2.0”能够科学地设定目标和实现目标。“盖娅2.0”具有自养性(autotrophy),网络性(networks)和层级性(heterarchy)的特征[17]。在“人类世”时代,人有意识地促进这三个特征的实现。因为随着人的力量的扩展,人的含义早已发生变化,人已不能独善其身,而是与自然共同“卷入”循环之中。

五、 盖娅视角下的环境伦理

盖娅思想是拉图尔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提出的一条实践路径,亦是适应“人类世”的伦理思考。面对日益严峻的环境危机,拉图尔认为从来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谁”能够独自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需要所有行动者共同“努力”,一起解决。具有集体含义的盖娅为我们应对环境危机提供了希望。“当今经济社会所面临的水资源管理、自然灾害防治、全球变暖应对、生态环境保护等重大战略问题,迫切需要不同的学科相互交叉融合,形成一个新的整体框架,对近地表圈层进行系统研究。这正是国际地学界提出‘地球关键带’的意义所在。”[18]但是,这个新的整体框架并非预先有人规划,我们按照规划去行动,也并非是在目前二元论模式下联结成的集体。实际上,世界并无主体/客体存在,有的只是能够交换属性的人和非人行动者,这些不同的行动者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作用。这与拉图尔前期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思路相一致,但盖娅思想更加强调行动性和人的主体意识,强调包含人类和非人类因素的人的行动能力,强调从具体的人所在的关系网络开始构建适合地方环境的行动。

那么拉图尔是如何展开他的生态构想呢?拉图尔认为并不存在整体的计划和所谓的全球思考,存在的只是呈现高度杂合的地方性特征。盖娅中的行动者更加生活化和地方化,但他们并非对象化地凸显出来,而是与其背后的关系一同显现。盖娅的地方性使得全球思考不再可能,所有的气候问题和环境危机都不可能仅用统一的理论解释和处理,有的只是地方性的思考和行动。“地球本身不可能再被任何人全球化式地理解。”[4]154拉图尔强调的地方性和他主张的艺术体验息息相关,因为盖娅具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体验的色彩。每个行动者都从自身的生活世界出发,将身边的事物纳入到关系之中,并不断地在活动中扩展其关系网。在拉图尔看来,价值存在于世界及每个人当中[8]。我们进行体验的过程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有一种归属感。当每个行动者都从自身所归属的环境出发,去互动和构造,那么周围事物于我们而言就不再是独立我们之外存在,而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例如,垃圾不再是与我们完全切断联系的垃圾,而是能够污染土地的东西;土地不是与我们无关的土地,而是能够供我们使用的土地。因而,垃圾最终也会通过一定的形式返回到我们自身。通过这种方式,行动者从自身出发,逐渐有了生活在家的感觉,有了生活在共同体中的感觉,逐渐扩展熟悉感,慢慢扩展网络,将与之相关的行动者纳入其中,激发共情,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根据具体情景实现共同行动。这就是拉图尔所强调的地方性和共生循环,一切行动者都在循环中不断纳入其中发挥作用,又在循环中失去作用,被排除其外。

那么我们又如何得知盖娅的发展是好是坏呢?拉图尔认为,我们无法得知最终的发展走向和结果,但我们可以根据地方性情境采取科技手段对盖娅进行检测,以查看行动的效用。地方行动激发的整体行动的稳定性是盖娅自身就追求的目标,并不需要刻意规划。当我们把所有相关行动者(人类和非人类)纳入循环之中,那么盖娅就是向着良性的状态发展。然而,每个地方具体又是如何解决生态问题、制定环境伦理的呢?拉图尔认为,每个国家和地区有属于自己的特点,根据自己国家和地区的特点制定相应的环境方案即可。

盖娅是拉图尔追求的新气候体制的新形象,亦是他四十几年来一直追求的现代人的人类学。盖娅思想为我们开辟了新视角,让我们能够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看待不同行动者的存在及其联结方式,是一种思考方式的变革,观念上的革新。我们不再忽略循环和关系,所有的关系和实存都被展现在我们面前。拉图尔利用盖娅,将人与环境的多元关系呈现出来,从而将人带回到大地上。正如拉图尔在《盖娅全球剧团》(GaiaGlobalCircus)(3)拉图尔试图通过《盖娅全球剧团》表达的是一种意识的彻底转变。观众应该把自己从与生态无关的观念中解放出来,然后从生态是纯科学、远离日常问题的观念中解放出来。他们应该体验到戏剧可以唤醒他们对我们生活世界的敏感。在这里,他们沉浸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被不断运动的行动者所包围。他们经历了一种全新的生存状态,所有人都经历了同样的不确定性,思考的问题是:将来如何共居?中展现的一样,以一种新的方式体验尚不存在的行为模式和集体形式,所有的幕后人员都被搬上舞台,幕布和演员一起参与到戏剧情境中[19]。“人类世”的出现搅乱了现代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把新的人与自然关系、人与技术的关系带到舞台上,为我们重新探究不同行动者的存在方式及合成模式提供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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