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昀峰, 金 钊
(成都中医药大学, 成都 611137)
喻昌,字嘉言,号西昌老人,明末清初著名医家,与张璐、吴谦并称“清初三大名医”,著有《尚论篇》《医门法律》《寓意草》等。目前学术界对喻嘉言研究往往集中于其“伤寒三纲论”“秋燥论”“胸中大气论”“逆流挽舟论”等学术思想。笔者在阅读其著作过程中发现,喻嘉言对伤寒治疗中的救阴思想具有一定见解,认为“治伤寒当以救阴为主”,然相应内容散在于其著作中,且当代尚未有系统阐述。故今梳理其著作,结合前人研究,总结其“伤寒救阴”学术思想,以冀传承、发扬前贤光华。
笔者认为,喻嘉言“治伤寒当以救阴为主”思想的形成主要有以下三个来源。
从时代背景而言,喻嘉言生活于明末清初,对温热类外感病的研究逐渐兴起并兴盛于此时期。病因的不同使得整个疾病的传变规律、病机特点等亦不同。温病为感受温邪所引起的发热性疾病,其典型特征在于化热伤阴之象偏重。因此在对温病的治疗中,顾护阴液便成为重中之重,所谓“留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喻嘉言在对这类疾病的研究中认识到,发热对于人身的损伤重在阴分,而顾护阴液即为发热性疾病的重要治疗原则之一。随着研究与认识的不断深入,他对阴分的认识与关注已不限于温病的治疗,而成为其临床考虑的重要因素。伤寒传变可为寒邪化热传经,发热亦为伤寒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表现,故伤寒治疗中亦需要重视固护阴液。如《医门法律·附申治伤寒不可犯六经之禁》云:“足阳明胃经禁发汗、禁利小便,犯之则重损津液,脉必代结。[1]44”《尚论篇·阳明经上篇》云:“若误攻之,则热邪愈陷,津液愈伤,而汗与小便愈不可得矣”[2]124,这些均论述了伤寒传经、热邪偏盛而热灼津伤时当以顾护津液为主。
喻嘉言为中医大家,理论功底非常深厚,其在对《黄帝内经》等经典论著的研究中,对“阴阳”有非常深入的见解。他认为阴分亦为人身重要部分,阴为阳之载体,为阳气化生的内在动力。《黄帝内经》虽重视阳气然并非不重视阴分,且从“阴平阳秘”而言,阴分在阴阳关系中与阳气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正如其所言:“盖阴得其平,而无过不及,然后阳得其秘而不走泄也。此可见阳之秘密,乃圣神交会所首重。然欲阳之秘密,即不得不予其权于阴。正以阳根于阴,培阴所以培阳之基也”[3]134,故阴分亦为其临证中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
喻嘉言之前的历代伤寒研究多重视阳气,强调寒邪对人身阳气的克伐,对阴分以及阴液重要性的认识相对欠缺,从而造成滥用温阳药的时弊。温阳用之太过,易于耗损人身浅深层次不等的阴分。且伤寒中以传经热邪多见,本身亦会耗伤阴津。《尚论·少阴病篇》云:“传经热邪,先伤经中之阴,甚者邪未除而阴已竭。[2]169”若于阴亏之时,不辨病情,仍守伤寒当扶阳逐寒之论,不但于病者无益,反而有伤人性命之误。
喻嘉言在其著作中关于伤寒救阴之思想有较多论述,然散在多处,所用文字表达也有很多不同。如“津液”“精”“水”“血”“阴分”“血肉”等,在学习过程中混杂难辨,笔者在梳理中将其统为“阴分”,认为阴分主要包含津液、精血、血肉形质三个层次。现对“阴分”分析如下。
津液是“阴分”较为基础的一个认识,相较精血与血肉形质,津液均为阴分之轻浅层次,如肺津、胃液。津液可由深层次之精血与阳气合化生成。阳邪克伐,津液首当其冲。津伤程度有症可凭,其伤亦有法可治。津液不足之人,如伤寒传经,在感寒受病之初,正邪斗争剧烈或寒邪郁而化热,往往表现为病证化热伤阴,如白虎汤证及类证。《寓意草·辨黄长人伤寒疑难危症治验并详诲门人》言:“凡伤寒病,初起发热,煎熬津液,鼻干,口渴,便秘。[3]28”鼻干、口渴、便秘等均为津液受灼、机体失于滋养而致。然此诸症,又较下文之“精血”“血肉形质”受损为轻。此时受伤之阴多为层次较浅之津液,虽易亏而又相对易复。治疗或勿更戕伐其阴,多取发汗轻剂,如桂枝二越婢一汤以祛逐表邪;或从祛邪以扶正,辨证选取清热峻剂,速逐热邪以存阴;或从生津而论,着眼于麦冬、生地、梨汁及蔗浆等甘寒之品养阴生津。
精血实为阴分的深层次体现,历代医家多以精血为阴分实质,联系于脏腑即如肝血肾精。喻嘉言于《医门法律·先哲格言》言:“人知阴虚惟一,而不知阴虚有二。如阴中之水虚……则病在精血……阴亏则形坏,故肢体为之废弛,非水虚乎?[1]67”对于发热性疾病而言,热邪灼伤阴分,后期往往表现为精血受伤。如温病后期热邪迁延流连,耗伤下焦肝血肾精,一身脏腑及血肉形质俱失所养,口燥咽干、手足心热、心动心痛、瘛疭少气、干枯焦躁等阴亏之证接踵而来。伤寒亦有后期热化问题,如少阴热化之黄连阿胶汤证、厥阴热化之白头翁汤证,可见或心烦不得眠、或下利便脓血等症,甚则前期如阳明三急下证之“目睛不了了等”,俱为精血受伤之验。
于人身而论,血肉筋骨为阴,神魂思虑为阳。阴分的最深及最基础层次,即一身血肉形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4]38,阴成形之后,即为有形之物质,可承载、化生一身之阳气,为机体运动的物质基础,故血肉形质之阴分实为阳气之宅,可承载、容纳阳气。血肉形质易耗而难收难补。喻嘉言于《医门法律·申治伤寒病令人亡血之律》中云:“而但阴脉迟涩,亦为亡血,以阴血更易亏难复耳。[1]40”在治疗中提示医者伤寒当时时顾护阴分,阴分一伤阳气之宅即毁,阳气亦无奉养之基石。人以阳气为生气之本,故其证亦当垂危。阴阳二者实皆不可伤,皆当时时顾护,切不可顾此失彼,或见偏不见全。《伤寒论》第298条云:“少阴病,四逆恶寒而身蜷,脉不至,不烦而躁者,死。”喻嘉言自注云:“若其人复加躁扰,则阴亦垂绝,即欲回阳,而基址已坏,不能回也。[2]176”此处即明确表达阴为阳之基石,若阴分受扰则阳无依存之宅,即使阳虚当治亦必已无可回阳之机。
喻嘉言基于其对阴分的理解,在临证中针对阴分损伤的不同层次与程度,提出了不同的治法。其中有直接清热救阴者,也有根据治疗手段、阴分本身病变、阴阳关系等多角度立法而救阴者,具体治法包括以下内容。
发热是伤寒病中主要证候之一。发热一症煎熬津液,必然克伐阴分。若因病家体质或误治等因素,寒邪化热,外见热势持续或高热者当速逐热邪,清热存阴,以免津液立亡之危。如其言:“(白虎加人参汤)其人口燥渴,心烦,是里热已大炽,更不可姑待,而当急为清解,恐迟则热深津竭。[2]109”并认为病者邪火内炽则当即刻清解,逐邪以存正,清热以存阴。若迟迟不定则邪热深、津液竭,人亦无回转之机。《寓意草·治李思萱乃室膈气危病治验》中亦有一验案[3]69:叶氏妇有孕,伤寒将发而误食鸡面鸡子,致“大热喘胀”。喻嘉言曰:“乘病正传阳明胃经,日间与彼双表去邪,夜间即以酒大黄、元明粉,连下三次”,病者“大便凡十六行”,而“胎仍不动”,且“次早即轻安,薄粥将养,数日痊愈”。其自注云:“此盖乘其一日骤病,元气大旺,尽驱宿物以免缠绵也”,此明示伤寒邪传,热势炽盛,当速逐其邪,以免病邪流连,津液耗伤。
伤寒为病,邪从外入,自当祛邪外出,常用汗吐下三法。然三法俱为攻伐之术,以机体为作用对象,因此临证运用时亦俱当关注机体状态,以存津液护正气为前提。喻嘉言对于攻伐之法的运用,一则提出勿误用汗吐下法,二则提出临证运用时当“相人津液”。
3.2.1 勿误用汗吐下法 误用汗吐下法一方面是用之太过,另一方面是当用而不及。汗法中,津液为汗之源,阳气为汗成之要,过用汗法易致津液受伤,成虚火内炽、阳虚神乱等变症,甚则有阴阳亡失之变。如喻嘉言云:“发汗强解,外虽解而津液尽竭,反足伤动经脉。[2]89”吐法中,水谷、涕、泪、涎等或为津液化生之源,或为津液之外化。过用吐法阴液尽出而无存,胃中空虚,失阴液柔润之功,且阳无阴之内守,躁扰不宁,亦生诸多变症。如其言:“盖人身经脉,赖津液以滋养,吐下而津液一伤,更发其汗,津液再伤,坐令经脉失养”[2]89,若攻伐恰当,邪去而正安,且未过损正气则一身和平,正如其云:“汗下恰当,津液不伤,为措于不倾,藏于不竭之良图。[2]60”
3.2.2 运用汗吐下法当“相人津液” 喻嘉言提出汗吐下前需考虑津液(精血)是否充足,攻伐之术行于机体是否可耐受。若津液有亏则慎行攻伐。如其云:“要知仲景云,尺脉微者,不可发汗。又云,尺微者,不可下。无非相人津液之奥旨……亟宜发汗者,亦必当谛其尺脉。[2]70”平素津液不足之人,脏腑机窍本就未能为津液充养,若因外邪需行攻伐之术时,不细揣内中津液余地盲目使用,必更损津液并伤及脏腑。即使在津亏之时因病情兼夹,需用汗吐下以祛邪,亦必先扶正。如喻嘉言云:“元气素薄,尺中脉迟。必先建中而后发汗也”[2]70,意即正气与津液足则发汗无虞。此即“攻伐之术,审慎行之以存阴”。实际临证中,方药的选择与运用皆当审慎。如喻嘉言认为张仲景运用桂枝二越婢一汤的意义就在于:津液不足,纵有外感表邪亦不可大发其汗,故以越婢轻剂代替桂枝汤,取柔中汗法之意,防过汗更损津液。再如葛根一药的用法,他认为:“阳明主肌肉,用葛根大开其肌肉,则津液尽从外泄,恐胃愈燥而阴立亡,故不用也,所以存津液耳”,因此提出“因与治伤寒,滥用葛根,劫人津液者,并举示戒焉”[2]145。至于揣摩津液盈亏之法则当四诊合参,如舌之胖瘦、苔之润燥、脉之盈虚数迟、二便通调与否等。
喻嘉言认为津液奉养机窍,为生命活动的重要物质基础,不可亏耗,不可抟结。而寒性凝滞,在表可郁于肌肤为发热,在里可滞气凝津而成痰成饮。痰饮是人体原本“清华”之精微津液尽数化为污糟无用之“败浊”的表现,其形成不仅标志着正水(津液)无以行其敷布之功,又有邪水(痰饮水湿)泛溢流乱机窍而为病,轻者如腹痛、呕逆、四肢沉重疼痛、下利、小便不利等症,甚则迁延日久可见形销骨立、机窍失养等大虚之候。针对津液内结,喻嘉言认为当“开其结”。一方面恢复脾胃气化之权,扶正以涤饮。如其云:“伏饮抟结,胃气不足以开之。[2]75”其次,通过攻逐饮邪以“开其结”,即祛邪以涤饮。如针对小青龙汤证中外寒束里饮结,当“倍加半夏、五味,以涤饮而收阴”[2]108,明言涤饮则邪水可散,津液可生,自可复其润燥之功。
喻嘉言认为阴分为阳气之宅,津液承载阳气,精血化生阳气,血肉形质为一身阳气之本。因此,伤寒病的诊疗虽以阳气为重,但亦当关注阴分,万万不可偏执,只见阳虚不见载阳之阴,只见寒邪凝滞不见血肉之伤。
其一,回阳时当相看其人血肉形质如何。伤寒证中,若暴感寒邪而阳气衰微,虽当治其阳虚,然必审其人阴分盈虚,若不顾阴分,径自施以姜桂附等猛剂,纵寒邪可除,亦必致其人阴分受灼。如伤其津液,症见口燥咽干、虚烦不得眠等症。如伤其精血,见虚热不休、身蜷无力、倦怠懒言、颧红如妆等症。如伤其血肉形质成痈成疽,甚至阴气亡失、阳孤而无偶,阳无形载,终成阴阳两伤之局。如《寓意草·辨黄长人伤寒疑难危症治验并详诲门人》言:“伤寒纵有阳虚当治,必看其人血肉充盛,阴分可受阳药者,方可回阳。若面黧舌黑,身如枯柴,一团邪火内燔者,则阴已先尽,何阳可回耶?[3]28”
其二,回阳之后当顾护阴分。伤寒多见传经热邪,在发热过程中本身便对阴分有所克伐。若疾病传变中又有阳气耗伤,以阳虚为主要矛盾时,因回阳而再伤一重阴分,则回阳救急之后须注重顾护阴分。在辨证前提下,或养阴生津,或平补阴阳,切不可不顾阴分,甚至再用阳药劫夺阴液,任其消耗无度。如其言:“盖辛辣始先不得已而用其毒,阳既安堵,即宜休养其阴,何得喜功生事,徒令病去药存,转生他患,漫无宁宇也?[1]84”
其三,阳虚为主夹杂阴损之际,可考虑以灸法等存阳而勿伤阴。伤寒病至三阴,阴证而阳虚至极,孤阴无守;或过用姜桂附,或其人阴分素亏致阴亦不足,证见阴阳两伤。虽两难之局,但是以阳虚为主夹杂阴损,非温病后期一派真阴欲竭等证。如《伤寒论》第325条云:“少阴病,下利,脉微涩,呕而汗出,必数更衣;反少者,当温其上,灸之。”喻嘉言认为:“下利而脉见阳微阴涩,为真阴真阳两伤之候”[2]174,此时证是阳虚,“本当用温,然阴弱复不宜于温”,故用灸法。“于顶之上百会穴中灸之,以温其上,而升其阳,庶阳不至于下先以逼迫其阴,然后阴得安静而不扰,而下利自止耳”[2]174。喻嘉言认为与其内服姜桂附等回阳救逆之品,其性多燥烈伤阴,易使本就不足之阴分更加受伤,不如外用灸法以回阳,存阳而勿伤阴,借阳回以护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