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星宇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与师范学院,黑龙江 鸡西 158100)
中国工业文明对整个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这能在敏锐于社会和生活的文学领域中得到展现,尤其在小说中表现得较为明显。新时期以来,许多文学作家青睐和关注东北工业题材,诸如以草明、谈歌、李铁、程树榛、金河、邓刚、孙春平、王立纯、赵雁、张瑞、班宇等作家为代表,他们在平凡的讴歌和非凡的叙事中,表现出对东北工业文学的不懈努力和无限尊崇。在他们的笔下,从兵团到民用、沿海到东北,由轻工业到重工业,在这不断演进与变化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与工业文明产生了从思想观念到生活态度,再到人生命运的密切联系。无数中国人进入到了工业文明时代,思想观念和生活态度也随着工业文明的进步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东北工业题材文学也随之进入到了一个蓬勃发展时期,发挥着急先锋的作用。
新时期以来,东北工业题材小说融入了西方艺术表现手法和创作技巧,在叙事艺术方面对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叙事作品成功的关键在于故事内容层面的事件,而许多叙事学家认为叙事技巧高于故事事件,技巧是对事件叙述的独特表现形式。东北工业题材小说作家在对东北工业史进行叙述时,能够在工业事件的基础上,将故事内容还原本相。同时,通过空间叙事技巧,将东北的个性和特色竞相展现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叙事空间结构。
在许多研究者眼中,时间与空间是构成小说技巧因素的内在维度。简言之,“时”和“空”这两个概念在小说的叙述技巧中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不难发现,许多研究者,无论是叙述学领域,还是一般小说创作的理论领域,都对时间元素情有独钟,热衷于时间叙事的问题上。事实上,作品中的叙事空间与时间一样,都是物质存在的形式和基本属性,是故事发生与记录的媒介载体。无论是人的感觉还是人的认知,空间与时间总具有一定的联系。如果强制将“时”与“空”割裂而进行理论抽象,那势必对受述者的理解造成困扰,不能展现出事物的本身面貌。因此,在东北工业题材小说的创作中,会发现许多作家都很重视叙述过程中空间结构的架设,将叙述作品中文学空间性通过文学语言这种特殊的时间性媒介表现出来,呈现出基于时间上、结构上或形式上的空间,表现出“中国套盒式”的空间结构。
“中国套盒式”结构是故事层次之间的互相嵌套结构。大故事嵌套中故事,中故事嵌套小故事。这种叙事结构在工业题材的小说中出现了分层的效果,即一个故事牵动着多个故事。例如,李铁《安全简报》中,共分了十个叙述层,每层的开头部分,以一篇安全简报作为叙述的引子,叙述开始于第一份简报通报王占元的操作引起的安全事故,结束于第十份简报通报刘洪力的触电身亡。每层之间仿佛都有一个叙述者在讲述工厂所发生的故事。看似是叙述者以多个视角进行叙述,但作品本身的叙事结构并不散乱,其实,这种结果应归功于“超叙述层次的叙事结构”在作品中起到的作用。“高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低一个层次提供叙述者,也就是说,高叙述层次中的人物是低叙述层次的叙述者。一部作品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如果我们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次,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1]在《安全简报》中,作品看似存在多个故事,但实质每个故事之间都有着必然的联系和通性特征,原本十则故事之间按照传统思维模式加以描绘会呈现出较散乱的特点。然而,用“中国套盒”术,以每份安全简报操作变成故事之间的纽带与桥梁便显得十分自然。在十则简报中发现,大故事外面的套盒是“工厂一个月以来的事故统计,共发生多少安全生产事故”;中故事的套盒是“每次事故应急处理的办法通报,并未出现工人身亡的问题”;小故事的套盒是“工人刘洪力在最后一则安全简报中通报触电身亡”,这种超叙述层次现象表现得非常明显。再如,温恕《工人村》中,也充分展现了“中国套盒式”的叙事结构。大故事套盒是“描绘出工人村的外貌,高楼平地起,条条柏油路,路旁柳成荫,庭院花枝俏”;中故事套盒是在描绘工人村外部环境的基础之上,“描绘出工人村的发展变化。工人村不仅在国内有名,而且名扬海外。多年来,国内外究竟有多少个代表团来工人村参观,已无法统计”;小故事的套盒是“描绘出随着外部环境的不断变化,沈阳这个重工业城市,几十万产业工人中约有一多半人下岗,表现出工人们的辛酸与无奈,甚至工人村被一时戏称为‘度假村’”。这种方式的运用使全部叙述场景、故事事件包含于某个系统内部,作品也由于各部分的融汇得到充实。以此展现出新时期以来,东北工业题材小说作家在创作方面的不断演进过程,他们在持续汲取现代创作表现手法经验的同时,也正在为推动东北工业文化软实力的向前发展而不懈努力。
叙事是一种较为复杂的精神文化现象,各类叙事作品种类繁多,形式多样,但均运用一定的媒介形式表现出来。作家通过叙事技巧的使用,将纷繁复杂、种类繁多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叙事的魅力就在于不限形式地出现在一切时代、一切地方和一切社会。尽管如此,中国文学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依然受到传统创作思维的束缚,纵然许多作家不断融入西方文学创作理论,以及使创作在保有中国本身传统色彩的基础上,借鉴吸收国外文学创作理论和叙事学理论,但依旧把故事的发展停留在时间层面的因果关系上,即线性叙事。新时期以来,许多作家展现出借鉴西方创作技巧的作品。从工业题材领域方面来看,像孙春平、邓刚、李铁、王立纯、金河和班宇等诸多作家在叙事方面表现出颇高的造诣。甚至在他们的作品中,能够看到从传统的时间维度向空间维度的转变过程,由二维向度过渡至三维向度。作家重视叙事作品中空间叙事的功能,试图在作品中呈现多条线索组合并置而成的空间形式。
从东北工业题材小说家们的创作中可以看到,他们在空间并置叙事上大致呈现出两个基本特征:地理空间并置和文本空间并置。地理空间的并置叙事意在强调故事发生的地理方位,事件发生的不同地域或不同地点。如,在工业题材文学作品中,由“工厂”“家”“外部环境”三个因素构成地理空间。然而,不同空间、不同地点所发生的故事却在同一条线索中或同一个事由中,这是地理空间并置叙事的显著特征。从地理方位来看,东北本身便具有空间属性特征,在40°N~55°N、120°E~135°E之间区域位置的地理大空间中,作家们将工人们发生的故事构建在既定的方位中,许多作家对“工厂”这个既定的空间情有独钟,以“工厂”表达出自身的情感,描绘出感人至深的故事。如李铁所说:“辽宁是工业大省,辽宁的作家写与工厂有关的小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说我多写了一些以工矿企业为背景的小说,是因为我身在其中,绕不开这个背景所致。我在工厂工作了那么多年,我身边的人大部分都在工厂工作,身边的人和事都会投影到我的小说中来。”[2]因此,可以看出东北工业题材小说家们将“工厂”作为叙事空间的重要元素也就不足为奇了。不仅如此,作家们将“家庭”“外部环境”也作为空间对象进行并置叙事,达到充实故事情节,引读者入胜的艺术效果。王立纯《月亮上的篝火》以萨尔图草原为空间背景,以工人开采石油作为外部环境的叙事空间,以此并置形式全景式地描绘出中国石油工业发展的艰难史和轰轰烈烈的创业史。程树榛《钢铁巨人》中,将东北作为空间大环境,以“北方机器厂”作为叙事第二空间进行并置,以此为戴继宏、张自力、杨坚等工人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下仍不懈努力,克服困难进行生产做铺垫。
文本空间叙事意在强调“故事情节”“相关人物”和“时间”三个因素所构成的空间结构。在某个时间节点上,相关人物(工人)所发生的系列故事形成的特殊空间形式且并置排列,这是文本空间并置叙事的特点。李铁《工厂上空的雪》中,在文本空间上表现出以刘雪在工厂所见所感的线索为第一空间。除此之外,还并置了第二空间——我与刘雪、鲁达之间的爱情纠葛,以及第三空间——刘雪寻找她被厂长强暴的目击证人,最后暴露出鲁达就是目击证人的事实。这种设计比较具有荒诞性和黑色幽默的韵味,耐人寻味。高满堂《大工匠》在文本空间营造方面,表现出东北某钢铁厂的两位“大工匠”,肖长功和杨本堂以高超的锻件技术为新中国的建设发展而努力奋斗为第一空间,以肖玉芳和杨老三的爱情故事为第二空间,两个文本空间并置,既展现出独特的工匠精神,又为读者推敲第二空间的故事内容埋下了伏笔。流逝的岁月中,肖家送走了孩子们的妈妈,牺牲了大儿媳,二儿子也变成了精神病患者,但肖长功仍不允许妹妹与师弟结婚。肖玉芳和杨老三之间的爱情故事被作家以空间并置叙事方式进行了处理,为肖、杨两人的爱情故事和内心活动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这种文本空间并置的优势在于增强了作品的阅读感,以此结构把作品中的思想情感、主题意蕴融入作品内容中,且作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各部分能够相互配合,相互影响,以此形成空间效应,产生了故事与结构之间共生共存,作家与读者之间产生共鸣的艺术效果,这种创造性的艺术效果是值得肯定的。
在文学作品中,某些特定的空间意象可以概括出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从而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充分表达出故事主题。“无论是在古典小说还是在现代小说里,也无论是在中国叙事传统还是在西方叙事传统中,我们都可以找到通过书写一个特定空间来塑造人物形象的‘空间表征法’,因此,我们如果要对此类文本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概括和分析的话,只要好好地研究这些足以表征人物形象的‘空间意象’就行了。”[3]空间叙事学中,人物塑造的类型一般分为扁平人物形象和圆形人物形象两类。通常情况下,扁平人物性格特征容易被受述客体辨别,因为其不会由于受到客观环境或事物的变化而改变。而圆形人物的性格特征与思维方式一般不能轻而易举地被受述客体理解,因为其富于变化,会随着叙事的进程做出相应的改变,包括人物的性格、思维方式、对待生活的态度等。在工业题材作品中,无论塑造哪类人物形象,如果仅以传统的叙事方式,随着故事的发展而进行人物塑造,那么势必会出现人物形象生硬呆板,与读者难以产生共鸣的问题,甚至会愈演愈烈。但在空间叙事学中,利用空间表征塑造人物形象时会避免出现类似问题。其人物形象塑造是基于传统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上,映射出人物生活场所的空间特征,开辟了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与读者进行良好叙事交流的新境界。
在东北工业题材作品中,扁平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不鲜见。李铁《合同制老总》中的“金老板”,以“合资型工业企业”为空间表征,“合资企业的工厂”代表了金老板对金钱的极强占有欲,透露出腐化堕落的性格特征。赵雁《红昼》中的“孙月仙”,以“炼钢厂劳资科”作为空间表征,孙月仙成为劳资科长后,收受贿赂,各种购物卡和银行卡来者不拒,当她感到落寞时,数一遍卡就能找到幸福的感觉。表现出孙月仙贪婪自私的形象特征。班宇《逍遥游》中,“新穷人”形象是作家描绘许福明时的空间表征,“新穷人”的空间形式是“无家”,它代表了部分东北工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苦苦挣扎乃至沉沦,致使许福明抛妻弃女和搓澡女工混在一起,许福明似的“新穷人”形象映射了新时期以来,部分东北工人在苦难的生活中沉沦的场景。综上可以看出,作家笔下的扁平式人物很容易被读者理解,这种人物形象始终留在读者的阅读记忆中,其性格特征始终与读者记忆保持一致,不会因客观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圆形人物的塑造与空间表征的关系是后者随着前者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从工人精神的变化开始,“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时代内容,浓缩了市场经济大潮初起的时代,人们从被动地‘陷入’到主动地‘投入’这种精神变迁过程”[4]。温恕《工人村》中,起初代表工人大虎的空间表征物是“工厂”。但受到社会时代政策变迁的影响,大虎的体制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以“新工人”形象出现在工人村中,成为失业大潮中善于探索新路、努力发现商机的新工人,将工人村第一村饭馆转化为面向新时代潮流的重要元素。此时,读者可以看出大虎人物形象塑造的变化过程,其空间表征物逐渐由“工厂”转变为“第一村小饭馆”。王立纯《月亮上的篝火》中,冯地火的形象起初便可以用“大庆油田”进行概括,如“有战天斗地的壮举,有锅碗瓢盆的碰撞,有食性男女的纠葛。他们难分伯仲的浑然一体,犹如多棱多面的宝石,闪现或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变幻,生活的丰富多彩,人物的喜怒哀乐”[5]。但冯地火的性格特征,随着作家对“食色本性”的深刻描绘而逐渐丰满,空间表征物也逐渐由“大庆油田”转化为“眼前生活”,所以冯地火才会成为宣扬“人活一辈子,怎么能只讲奉献,不讲享受”理念的工人代表。在赵雁《红昼》中,塑造工程师林子奇人物形象时可以看到,林子奇的空间表征是由“国内”到“国外”的一个变化过程。作家在塑造林子奇形象时,将其投放在东北工业发展的大背景下,他在国内工厂时就表现出超长的专业技能,但在特殊历史时期未能幸免于命运的捉弄,流露出他耿直的性格特征。然而,当表征物转至“国外”时,可以看见林子奇的不同之处。他被派往国外学习时与其他工人也有所不同。其他工人专注于先进的工业制成品,而林子奇却注重学习西方工业技术的研发资料。这样的描绘使得林子奇的形象更加饱满、丰富而立体。甚至这种简单的空间转换彰显了作家在知识经济飞速发展的背景下,对“新式工程师”形象的肯定与赞扬。
在工业题材小说的创作中,特定的叙事空间(故事发生的场所或空间)能很好地表现出人物性格特征及命运走向。作家通过空间表征的方法塑造出“原本生硬但却鲜活”的人物形象,这与读者进行叙事交流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在叙事文本中取得了良好的艺术表达效果。
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工业的重心由欧洲、北美向东亚转移,表面上是地理位置的更替,实质上是工业进步和发展能力强弱转换的结果,“工业”也随即快速融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随着工业发展的历史变迁和国家经济市场化的不断推进,东北工业题材小说创作也发生了变化。在新的文学语境中,诸多作家在创作中将“工业题材”视为关键性素材,工业题材小说也被许多研究者广泛关注。从空间叙事学的角度分析东北工业题材小说的创作,可以为相关研究开辟了新领域,但目前从叙事学角度观照一些工业题材小说的研究成果,依旧凤毛麟角。换言之,从该角度分析研究东北工业题材小说依然是一段任重而道远的艰难历程。“改革开放以来,由于我们国家基础薄弱,为追赶世界先进国家的发展水平,走了一条粗放式、速度型的经济发展之路,过度依赖GDP指数,呈现出发展与质量不协调的现状”[6],从而也导致了东北工业呈现衰落的局面。面对东北工业建设出现的“辉煌—衰落—振兴”的变化过程,众多东北工业题材小说家以文学的方式记录着东北工业的兴衰历程,通过小说的形式表达出自己真挚的思想情感,以期借助工业文化的软实力,助推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向前迈进的步伐。作家们以“中国套盒式”的空间叙事结构,凭借空间并置叙事的表现技巧,将东北工业的发展变化映射于作品之中。他们采用空间表征法进行人物形象塑造,描绘了在东北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拼搏奋斗和努力进取的工业者群像。作家们以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书写出东北工业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也旨在对东北工业未来发展的道路上表达出“阳和启蛰、品物皆春”的美好祝愿。工业是强国之基,文化是民族之魂,东北工业题材小说作家们笔下的工业文化也必将在未来工业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