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骐,刘瑞麒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近些年来,不论是在网络社区、微信、微博等平台,还是在移动应用软件市场,都出现了一批供用户匿名发布信息的网络“树洞”:拥有粉丝数超过3400万的“微博树洞”,超过11万次回答的知乎问题“有哪些你只能匿名说出来的秘密”,华为应用商城被安装超过240万次的App“Tell”都是其中颇具影响力的代表。“树洞”的现代意义源自童话故事《长着驴耳朵的国王》。在该故事中,一位理发师由于长期为国王保守其长了驴耳朵这一秘密而不堪重负,最终他无法忍受独享秘密的痛苦,跑到山上对着一个“树洞”吐露了这个秘密。“树洞”由此喻指供人袒露心声的隐秘空间。前互联网时代,人们常常会谨慎地选择一个实体“树洞”来安放自己心底的秘密。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树洞网站、树洞微博、树洞App等各种网络“树洞”成为人们敞开心扉、倾吐心事的新渠道。本文以追溯“树洞”传播形态之演变为起点,进而从个体、平台与社会等多个维度来考察网络“树洞”的特征及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对其产生的影响进行思考与讨论。
“树洞”作为一种由来已久的传播对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倾听了无数过客的秘密。社会发展至今,人们倾诉秘密的欲望有增无减,对“树洞”的需求也愈加强烈,而“树洞”也与时俱进地结合新兴媒介技术,实现了向网络平台的转化。面对“树洞”从传统实物向网络媒介的演化,我们不禁要发问,在这一过程中,其传播形态发生了哪些变化?
众所周知,早期的“树洞”传播是对着真正的“树洞”进行的,那么,我们如何理解这种传播形式?我们知道,人内传播是一种自我互动,自言自语是它的明显表征[1]。而自言自语通常以心理活动及思维活动存在于身体内部或将其以语音形式外在显现[2]。从外在表现形式上看,一个人对着“树洞”说话似乎也是一种“自言自语”,但这种假象的形成无非因为言说者的倾诉对象“树洞”,从来不曾给予言说者任何回应,它只是在默默地“倾听”。但在本质上,这种言说还是个体无法控制的向外倾诉,即便其言说对象无法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倾听。这正如在电影《花样年华》的片尾,梁朝伟对着吴哥窟的那个树洞喃喃低语自己的心思,希望将心底的爱恨情仇尘封于其中。也正因如此,“树洞”传播这时已部分超越了人内传播的边界。
换个角度,一个人在说,一个对象在听,“树洞”传播这时似乎又有了人际传播的意味。然而,这时“树洞”里的说与听是分离的,只有秘密倾诉者在发言,而作为倾听者的树洞既无法听懂,更无法反馈。换句话说,言说者与倾听者之间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单向交流。而人际传播所强调的显然是对话性,是“我说你听,你说我听,我们交替地说,交替地听”[3],是一种彼此之间的双向交流。由此观之,“树洞”传播显然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际传播。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看,传统的“树洞”传播是个体的向外倾诉,但由于倾听者的沉默与交流的缺席,又使其成为言说者一个人的“独角戏”。在这层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传统的“树洞”传播介于人内传播与人际传播之间。
伴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实体“树洞”演化成虚拟的网络“树洞”。在网络“树洞”那儿,传者与受众通过浏览点赞与评论回复形成了你来我往的双向交流,不再只是秘密倾诉者的“对空言说”。但是两者之间的互动是经过了网络“树洞”这一中介物而达成的,并不是面对面的直接互动,即传播过程由“传者—受众”转变为“传者—互联网平台—受众”。而人际传播一般被视为发生在两个参与者之间的面对面交流[4]91,由是观之,网络“树洞”的传播可以被视为一种中介化的准人际传播。
不过,在这种传播形态中,还是发生了一些关键性的变化。一方面,整个秘密倾诉环节打破了物理时空的局限,倾诉者与倾听者能够实现异步的交流与互动,倾诉的内容被长期保存在网络平台,可以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网友随时浏览或评论,一些评论者之间甚至还形成了超越“手拉手”达到“心连心”式的对话;另一方面,由于媒介技术的介入,哪些秘密能被发布、如何发布,以及发布的秘密所得到的回复又会被怎样进行排序,则受到互联网平台相关规则的限制。
总之,通过以上这种历时性的考察,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树洞”的传播形态已经由传统“树洞”的介于人内传播与人际传播之间,走向以互联网平台为中介的准人际传播,这不仅展现了技术对传统传播方式的赋能,也让新的网络“树洞”具有了更为复杂的特性。
将通过网络“树洞”进行的交流视为一项传播活动,仅仅是我们认知它的第一步,分析这一传播活动所涉及的各种要素才是我们考察其特性及功能的入口。在此,笔者选择从个体、平台与社会这样三个维度,深入探究网络“树洞”为何得以长期存在,当下它又以何种形式存在,以及这种存在发挥了什么样的社会功能。
有学者早已指出,今天的社会是一个“加速”社会,无处不在的压力与高度紧张的情绪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换句话说,压抑的心理在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如影随形。当个体的心理压力达到自我可以消化的极限时,他就会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望,这是一种来自个体本我层面的需求。在弗洛伊德看来,本我无所谓价值判断,只按照“快乐原则”行事。这里的“快乐原则”并非指一般的个人享受,而是包含有任何一种解脱的快感,如情绪痛苦以后的松弛,或个人无意识紧张的减除等[5]。然而,快节奏的现实社会总是在催促着人们投入新的奋斗,那些未能抚平的心灵创伤、没有得到宣泄的苦闷与烦恼,不得不就此按下暂停键。不过,这些被暂时“拦截”的负面情绪不会消失,它们只是隐匿在人们的潜意识深处,一经触发,它们就会爆发出强大的破坏力。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以形象的笔触写道:“说出你的悲伤吧!没说出来的悲伤将摧毁你那过度疲惫的心,使它破碎。”可见,人们需要倾诉,需要适当的自我表露。
然而,人们对自我表露又怀有天然的恐惧,时常担心这一行为会暴露自己的秘密,并由此招致他人的负面评价或异样眼光,丢了面子,乃至带来实际危害,因此,寻找一个能安全释放自我的对象就成了他们强烈的愿望。从前的“树洞”与当今的网络“树洞”皆是出于个体这一想要倾诉但又担心秘密泄露的矛盾心理而产生的。传统的“树洞”从来不曾有“回音”,倾诉者因此不用顾虑自己的秘密被窃听、被扩散。网络“树洞”虽然有了“回音”,但它所采用的匿名形式一般情况下能有效保障言说者的身份不被泄露,正因如此,普通人才可以在网络“树洞”里尽情诉说自己的失意、痛苦与挣扎,有时还会在大胆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释放求助信号。例如,有网友因工作不顺在“树洞”中发泄情绪:“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部门领导,在单位又没什么关系,被调到了一个不喜欢的岗位上。每天工作都好累好累,不开心,很压抑,身体亚健康……很迷茫、很痛苦……”[6];也有网友遭遇家庭矛盾,不知如何是好,选择在“树洞”中一吐为快,并期待寻求他人的建议:“结婚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我是远嫁,坐火车都要二十多个小时,不敢给爸妈打电话,离得太远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要想到我儿子就特别难受。”[7]由此可见,正是因为网络“树洞”为个体提供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自我表露空间,化解了其想要吐露心声但又担心秘密泄露的两难处境,所以它在今天依然存在并受到欢迎,即便它今天已经披上了媒介技术的外衣。
不同于传统“树洞”只有形单影只的秘密倾诉者,网络“树洞”借助媒介平台实现了传受双方的联结。在网络“树洞”那儿,秘密倾诉者作为传播主体而存在,他可以将自己的心事直接发布在“树洞”平台的留言区,或以私信方式投稿到“树洞”平台,再由平台筛选后“吐”出来。当媒介平台作为秘密的存储地与展示窗而存在时,那些浏览者与评论者也随之成为受众。一方面,他们可以通过点赞、评论的方式与秘密倾诉者或其他评论者留言互动,而秘密倾诉者则可以选择以匿名或非匿名的方式回复他们的评论;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只观不语,在浏览他人喜怒哀乐的同时反观自我,逐渐明了自身的心理症结所在,然后悄无声息地从评论留言中“顺走”一些自我调适的方法。在这样的联结中,平台架起了一座桥梁,以之勾连作为主体秘密倾诉者和作为受众的浏览者、评论者、转发者,甚至让受众彼此也能相互勾连。
那么,平台为“树洞”的传受双方搭建起沟通桥梁难道只是因为乐善好施吗?我们不要忘记,平台大多是资本主导的商业空间,而利益的隐形之手也一直在暗中操纵网络“树洞”的内容呈现。一方面,网络“树洞”逐渐呈现出类型化的特征,某一树洞往往只接受特定议题的投稿。比如,“PITD亚洲虐待博士组织”是专供硕博研究生吐槽或者求助的树洞;公众号“公务员树洞”只接受草根公务员关于情感与工作问题的投稿。平台之所以打造这些“树洞”,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看到了其庞大用户需求背后的经济效益。因此,当某一类型的树洞受到大众追捧时,平台会投入更多的人力、财力去维护它,同时也会考虑建立更多同类型的“树洞”。例如,由于情感话题最受关注,“微博树洞”时常联合“微博情感”账号引导大家分享自己的情感故事——“#亲爱的树洞#hi……如果你有不能说给别人的秘密,又不想暴露身份,可以私信@微博树洞,一起将你的故事讲给树洞听,和@微博情感一起听听你的情感故事。”[8]另一方面,“树洞”里获得更多推送与较高关注的秘密,基本上采用的都是一种故事化的表达方式,生动的情节描述、细腻的情感刻画、鲜活的人物形象是其核心表征。比如,在知乎平台上,一个匿名用户讲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历经波折又久别重逢的爱情故事,它获得了8.9万次点赞。在讲述这个故事时,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将初遇“她”时的情景、两个人的恋爱过程、分手后彼此的纠葛以及和好过程中的波澜与惊喜娓娓道来[9]。相较于三言两语的平淡叙述,这种故事化的表达通常是收割受众注意力与流量的捷径,而流量又是平台运营的关键要素。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自从媒介平台介入后,网络“树洞”不仅传播形式由传者的单向度言说变成了传受者之间的对话,而且在平台的商业特性的驱使下,网络“树洞”中的传播内容也迈向议题的类型化与表达的故事化。
相较于“守口如瓶”的传统“树洞”,网络“树洞”的传播形态与传播内容确实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但本质上它仍然发挥着一种非正式的社会安全阀的作用。社会安全阀理论是美国社会学家科塞在借鉴舒尔茨提出的“排气孔”一词,并参考齐美尔的“安全阀”理论提出的。在他看来,安全阀制度是社会系统提供的排泄敌对和进攻性情绪的制度。有学者曾总结指出,社会安全阀的功能表现在社会减压、社会报警、社会整合与社会创新四个方面[10]。对照来看,网络“树洞”主要是一种情感减压阀。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倾诉心声、宣泄情感的安全空间,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那些由于结构性紧张情绪不能得到疏解而导致的社会失范行为的发生,从而避免总体性社会冲突的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混乱。另外,网络“树洞”还能提供情感支持与信息帮助。借助网络“树洞”所展示的秘密及各类反馈,寻求帮助的个体或许能够获得一些情感慰藉以及自我调适的方法,有时我们甚至仅仅是在看到他人也有类似遭遇后,都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在此过程中,其情绪会向更加积极、更加稳定的方向发展,而这种正向情感显然有助于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与和谐。
然而,由于其匿名性,网络“树洞”也成了社会风险的潜在孵化地。“风险的核心基质是不确定性(uncertainty)”[11],而匿名环境往往是滋生不确定性的温床。匿名意味着个体身份无法被识别,个人的“行为和情感表达不再有任何外在的约束和内在的监督”[12]。此时,人们会更多呈现出本我的一面,其行为表现出一种不受控制的特点。因此,我们会看到,在网络“树洞”中,真诚的坦白与刻意的欺骗同时存在,一味宣泄的非理性语言随处可见,故意扭曲或编造故事情节、用虚假信息投稿来博人眼球、制造恶作剧以满足自身快感等影响社会稳定的现象频频出现。事实上,网络“树洞”也并非完全匿名,用户的IP地址与真实身份信息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溯源追查的,但网络“树洞”中总有一些参与者肆意妄为,给社会带来各种危害。
总之,网络“树洞”的继续存在是由于个体倾诉之欲望与安全之担忧的两难处境没有改变,不过,由于媒介平台的介入,其传播方式与传播内容却发生了重构。而我们在肯定网络“树洞”作为社会秩序的隐形维护者的同时,也别忘了它同样是社会风险的潜在孵化地。
拥有特定主题的网络“树洞”就像一个个小圈子,它们集聚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当这些故事排列在一起时,相似的经历便会带来情感共鸣,而当我们感同身受时,显然更容易产生认同感。然而,“任何技术的产生与发展在带给人们无限荣光、增进人的自由的同时,也让人饱尝新的痛苦。”[13]因此,我们还必须用一种批判的、辩证的眼光去审视网络“树洞”,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其复杂含义,并正视其中所存在的各种问题。
网络“树洞”就像秘密的后花园,走进其中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千千万万的秘密皆是一些具体而微观的烦恼,其内容涵盖学业、事业、家庭、亲情、爱情、友情等各个方面,而这些秘密的倾诉者也拥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比如,一位职场新人对于自己的性格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性格内向的人在职场太痛苦了……扭扭捏捏的自己真的是好不讨喜……感觉大家都相处得好自然,就我一个格格不入……真的痛恨自己这种性格。”[14]显然,这些秘密多由个体的性格与经历所造成,似乎只是“源于周遭情境的个人困扰”,“产生于个体的性格之中,产生于他与别人的直接联系之中”[15]8。但实际上,其中的很多困扰也并非只是一个人的“私人事务”。比如,我们不难发现,在“树洞”中倾诉毕业时就业压力大的年轻人并非少数,相关的抱怨可谓是“哀鸿遍野”。那么,面对这样一种状况,我们就不能仅仅从个体的角度去进行解释,而必须反思它与当下社会中文凭贬值、学校教育和社会实际需求脱节、“内卷”带来的竞争等结构性因素之间的关联。再比如,“树洞”里同样可见许多大龄未婚女性面对剩女困境所发出的吐槽,其实她们的遭遇也不完全是个人在择偶时“精挑细选”所造成的,这种现象同样还是“社会转型发展的‘结构性衍生物’”[16]。米尔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在各种特定环境中所经历的事情往往是由结构性的变化引起的”[15]11,只不过“人们一般不是根据历史的变迁与制度的冲突来确定他们所遭受的困扰”[15]3。那些带有普遍性的困扰实际上就是一种“公共议题”,从这一视角反观网络“树洞”中的各类故事,能给我们提供一种新的思路,重新审视网络“树洞”的功能。换言之,我们必须培养一种“将私人忧虑转换为公共问题,以及反过来,从私人麻烦中洞悉并指示其公共问题的性质”[17]34的技能,这样才能真正明了问题背后发生作用的结构性因素,真正有效应对自己面临的困境,真正发挥网络“树洞”的作用。
当诸多的个体故事在网络“树洞”中交错铺陈,许多用户开始发现,自己与他人有着相似的经历,而这种相似的经历往往会触发情感共鸣。在情感共鸣的刺激下,“树洞”里的“游客”开始驻足停留,不同的留言回复纷至沓来。在这样的交流互动中,分散的网络个体被相似的情感串联起来,网络“树洞”也就成了一个暂时的情感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的羽翼下,同病相怜的他们相互安慰、彼此鼓励,甚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对方答疑解惑。这一切正如齐格蒙特·鲍曼所言,共同体是一个为人们遮风避雨的温暖而舒适的场所,使人们相互依靠,诸种情感体验共享、互助、共勉[18]6。
然而,由于相同的情感体验带来的“抱团”需求,个体往往倾向于认同与选择和自己原初立场相一致的观点。当他们不断与相同或相似的观点进行互动时,其固有的观点或情感倾向会得到进一步增强。不过,即使有“趋同避异”的倾向,他们也不免接触一些与自己的原初立场相背离的观点。与这些观点相遇时,为了更紧密地“抱团”,他们会不断捍卫自己的观点并打压对方的观点。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朝着已有的偏向继续前行,不断增强己方观点的说服性就成了他们最直接的选择,而这一举动无疑将加强其情感或观点的极化程度。再者,网络“树洞”本身是面向特定受众、围绕特定议题形成的封闭交流圈,其中原本就存在着许多同质性的观点。在“留言—反馈”的循环中,这些观点会被反复确认,进一步强化或放大,并朝更加极端的方向发展,再加上群体成员在“树洞”本就是匿名相遇,这也会使得极端化的倾向更为明显。由此可见,群体内的情感性联结很可能成为群体极化的推手,并由此带来一定的社会风险。
类型化的网络“树洞”其实是网民围绕某一话题自发聚集形成的小圈子,芸芸众生怀着寻求帮助或宣泄情绪的诉求在这里相遇,但圈内的他们并非同样活跃。他们有的是积极的参与者,有的却只是沉默的围观者。前者以评论、点赞、转发等形式进行意见表达,反复触屏;后者则只默默旁观,贡献着他们的注意力。其实,无论是参与者还是围观者,他们都是在“树洞”中进行互动,只是一个是发表意见的积极互动,另一个是只进行关注的消极互动。有学者曾将互联网圈子传播分解为线上圈子内传播、线上圈子间传播以及线上/线下圈子间传播三种主要形态[19]。借用这一划分模式,笔者认为,“树洞”中由参与者与围观者共同形成的互动是一种圈内互动,这是因为秘密在哪个网络“树洞”被发布,它一般也就在此“树洞”内被讨论,围绕这一秘密所发表的意见基本也都在这个“树洞”内流动与扩散。
良性的互动自然有其积极意义,但有时这种互动也会演化为窥探他人秘密的狂欢。首先,出于沟通交流与寻求安慰的心理,圈内成员所分享的秘密大多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或隐秘情感,这些经历或情感属于他们的个人隐私。然而,对于一般人而言,窥私欲是其一种本能的欲望,通过偷窥的方式看到他人的隐私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满足和难以抑制的兴奋。这一冲动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受到道德乃至法律的约束,因此,人们会将这种欲望压抑在心底,或偷偷摸摸地进行。但由于网络“树洞”是匿名的,这样人们在其中就会无所顾忌地展露自己的本性,“树洞”里的用户会随心所欲地对他人的秘密评头论足,肆无忌惮地插科打诨,毫无顾忌地宣泄情绪,由对事件本身的关注发展成了光明正大地“吃瓜”。最终,“树洞”变成了狂欢的广场,他人的隐私变成了给“吃瓜群众”带来快感的消费品。再者,“树洞”里的隐私具有一种天然的模糊感,因为它只是对个人真实信息的部分暴露。这种半遮半露的呈现则给予观众充分的想象空间,让其可以迅速从草蛇灰线中脑补出各种“大戏”,并在这种自导自演的“戏剧”里获得一种发现“真相”的成就感。因此,在本能欲望的刺激下,在纵情恣肆的想象中,“树洞”中的用户自觉地扮演起“侦探”的角色,帮助他人将故事讲述得更加“完整”、更加“生动”。于是,圈内互动变成了围观者与参与者的窥私狂欢,“树洞”成了猎奇取乐的大型“吃瓜”现场,而这显然也不是网络“树洞”发起的初衷。
综上可知,作为真实“树洞”的媒介化重生,网络“树洞”是一种中介化的准人际传播,其中的倾诉者与倾听者借由媒介平台实现了你来我往的双向交流。同时,基于平台的商业逻辑,网络“树洞”的传播内容呈现出议题类型化与表达故事化的特征。但网络“树洞”中的诸多“个人困扰”能否发展成为一种“公共议题”、共同遭遇所触发的情感共鸣如何避免带来群体极化的效应、圈内的良性互动如何避开滑向窥私狂欢的风险,这些问题依然值得我们深思。事实上,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来看,作为一种传播媒介,网络“树洞”存在的意义也许并不完全在于其所呈现的具体内容,它所提供的传播方式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种新的倾诉文化,可能会对个体乃至整个社会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