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与元九书》的文学、认识、审美价值

2022-11-24 16:01付兴林
关键词:白居易诗歌

付兴林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依据谢思炜先生的《白居易文集校注》[1]统计,白居易现存书信体散文25 篇。 从功用上讲,其中绝大多数为白居易担任翰林学士期间替唐宪宗起草的针对将士、外国使节、附属国的诏诰文和批答体,部分则是他与上司、同僚、朋友、道友间的通信,个别乃是其官职迁除后向唐宪宗的上书。若从重要性、影响力讲,笔者以为首推《与元九书》,历来学人也都对其推崇备至。 然则不容忽视的是,学界往往只关注白居易文中所提出的现实主义诗论主张及其对诗歌不同要素功能、地位的阐发与确认,而未能全方位审视其所包蕴的多元价值。 事实上,《与元九书》蕴含的内容十分丰富,说它是白居易诗、文中最重要的作品也不为过。本文拟在全面观照《与元九书》文本的基础上,对其文学价值、认识价值、审美价值加以探讨,以期引起学界对该文价值的全面关注、正确研判和公正对待。

一、《与元九书》的文学价值

《与元九书》最为显性和为人看重的首推其文学价值。 不过,关注其文学价值时,绝大多数学人视野不够宽泛,未能从文学的整体视角进行统察综论,以致只见诗论主张的现实性、鲜明性、体系性,而未能客观、平实地顾及其他一些值得重视的地方。 笔者以为其文学价值主要包括三方面。

(一)诗歌演变史的缕述与批评

依据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作于元和十年(815),四十四岁,江州,江州司马”[2]可知,《与元九书》是白居易贬谪江州司马当年创作的一篇书信体散文。 他在书信的开头清楚交代了写信的原委、目的: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 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 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爱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 间有容隙,或欲为之。 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 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 心所畜者,便欲快言。 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1]321-322

从文中可知,白居易意欲回应元稹多次赠诗、作序、写信以及其对诗歌的见地,但由于缺少闲暇,更由于自觉无法超越朋友的高见,所以多有迁延。 现谪居少事,披阅赠留诗文,情难自抑,遂握笔展纸,“粗论诗歌大端”。 可见,梳理诗歌发展历程之演变、阐明诗歌之功用及各要素之职能,本就是这封书信的核心之一。

我们注意到,从“夫文尚矣”以下,一直到“况不逮杜者乎”这一大段,论述的正是诗歌自上古以来历朝历代渐次衰变的过程及程度。 在这段论述中,为白居易所立为楷模的是虞舜时代的诗歌:“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 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 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1]322在白居易看来,这一时期的诗歌达到了内容深厚广博、表现手法多样、反映现实及时、通达感情顺畅的境地,从而成为诗歌的源头和诗歌的典范。

其后,“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 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 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 于时六义始刓矣”[1]322这一段,对东周以下至于秦朝的诗歌发展提出了批评,认为这一时段的诗歌因采诗制度荒废而导致了君王与百姓间感情交流的堵塞,诗歌成了谄媚颂功的工具,补失救弊的功用蜕减,从《诗经》即构建起的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特色开始衰歇。

周秦之后,白居易主要对汉代诗歌进行了评论:“《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 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 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 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 于时六义始缺矣。”[1]322这里既涉及《离骚》,又涉及汉代的文人五言诗。 在白居易看来,无论是屈原还是李陵、苏武,他们的诗歌与《诗经》已有了距离,不是纯粹意义上标准的情意兼善的诗歌,但值得欣慰的是,此时的诗歌仍具有比兴、寄托的成分,虽然成分较少但意识尚存。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 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 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 江、鲍之流,又狭于此。 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 于时六义浸微矣”[1]322-323数句,对两晋和南朝宋诗歌进行了评论。 认为,无论是聚焦山水的谢灵运诗,还是以描写田园著称的陶渊明诗,抑或是效仿谢、陶而拘狭于山水田园的江淹、鲍照,又或是具有深沉慨叹、现实情怀的梁鸿《五噫》诗,都与《诗经》的格调越来越远。 故此一时期的诗歌,六义的精神已很微弱。

其后,白居易又对南朝梁、陈时期的诗歌进行了重点批评:“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 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 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 ‘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 ‘采采芣莒’,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 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 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于时六义尽去矣。”[1]323在白居易看来,梁、陈的诗歌在题材上不过是春风冬雪、花草树芽此类与社会、民生绝去甚远的东西,而在艺术表现上断送了《诗经》假自然物象而讽谏怨刺、比兴寄托的传统。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诗经》的风貌、精神、品质——风、雅、颂、赋、比、兴,至此已全部消褪尽净。

那么,紧随其后的唐朝诗歌状况如何呢? 《与元九书》道:“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 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 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 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1]323白居易列举了他认为和世人公认成就较突出者陈子昂、鲍鲂、李白、杜甫,并对李白、杜甫重点进行了评价,认为他们的诗歌虽“才矣奇矣”“尽工尽善”,但具有风雅比兴质素的比例太低。 据此可知,他对近200 年的唐代诗歌发展史和发展现状是不满意的。

从上述分析不难看出,白居易认为从上古至唐前、《诗经》至梁陈诗歌,诗歌发展步入了下降通道,越到后来越衰落式微,《诗经》的六义渐次消亡;即便唐代诗人群体巨大,但与《诗经》理念、标准、特性相吻合者几乎无人,甚至连大名鼎鼎的李、杜也不入其法眼,成为被诟病的对象。 另外,白居易度量、评判诗歌发展史的“尺子”是诗歌的源头《诗经》,是《诗经》筑就、锻造而成的风雅、比兴、寄托等优良传统,凡是与此相背离者,即不免被指摘、否定。 事实上,在白居易眼中,古典诗歌的发展史,就是对《诗经》精华、品质、特性、价值逐渐淡化、损毁、丢弃、否定的历程。 唐代诗歌有振作的努力和成绩,但与回归《诗经》的神圣境地仍相去甚远。 综合社会的需求与白居易的使命担当,这些认识、评判虽有过激地方,但也有其时代性、合理性、必要性。

(二)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的阐发与总结

《与元九书》为学界论说称道最多的当属白居易的诗歌观、诗论主张,其中包蕴着白居易讽谕诗或称之为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目的、创作原则、诗歌特质与诗歌功效的阐发与总结。

首先是关于讽谕诗的创作目的。 白居易提倡讽谕诗、积极创作讽谕诗是有深刻的现实背景、社会原因的。 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曾直斥当时社会弊端:“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 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因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 前置介倅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 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孙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几阁,甚者碍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 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 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之。 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 直臣义士,往往抑塞。 禁省之间,时或缮完隤坠。 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 上不欲今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饵,吏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3]351-352整个国家机器从节镇到朝廷显贵、从地方官到京官朝官,无视纲纪、勒逼朝廷,贪赃枉法、奢侈无度,巧立名目、割剥百姓。 正因如此,受到唐宪宗器重的白居易,才自觉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力图履职尽责、不负皇恩:“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 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1]324他感念唐宪宗的励精图治,想以自己的诗歌作为下情上达的媒介,帮助皇帝阔聪明目;他感谢唐宪宗的知遇之恩,自觉作为翰林学士、左拾遗这类高级秘书、清要官员,要对得起职位赋予的职权。 他认为作为深受儒学思想滋养的士子,就应该以实际行动兑现自己的志愿,对自己有一个对得起良知的交待。

其次是关于讽谕诗的创作原则。 《与元九书》中论及言辞虽不多,但讲得十分明白:“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 每与人言,多询时务。 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1]324白居易于贞元十九年(803)中书判拔萃科,任秘书省校书郎;于元和元年年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任盩厔尉;元和二年十一月,以盩厔尉之职事官差遣于翰林院;元和三年四月,任左拾遗,依前仍差遣于翰林院;元和五年五月,任京兆府户曹参军,仍供职翰林院,直至元和六年丁母忧辞官。 元和九年十月,回朝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直到元和十年七月因“武元衡事件”遭贬江州司马。 白居易贬谪江州前的绝大部分时间供职京城,是皇帝、太子身边的近臣。 依据白居易的陈述,其为官期间与人交流沟通,更多关注的是时事政务;每读书籍、思考历史,更多探求的是治国理政之道。 这也就是说,他有着明确的意识、主动的选择,把理乱治剧、正风革弊、济国安民作为首要关注、思考的对象。 正因如此,他才坚定、自信地概括出了创作讽谕诗的原则——“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不是随心所欲、肆口而发,而是有着社会的土壤、现实的需求、历练的积淀。 从他笔下流出,显得如此自然、真实、迫切。联系其他诗文,会更加清楚白居易这一主张绝非一时之念、应付之辞。 如作于元和四年的《新乐府并序》云:“系于意,不系于文。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 ……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4]267所有的创作遵循《诗经》的传统,以表情达意为务,以服务于君、臣、民、物、事为要,而非追求形式的完美、音律的美听、词藻的美妙。 又《寄唐生诗》云:“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 ……惟歌生民病,原得天子知。”[4]78这里所强调的言之有物、箴谏规讽、关心民瘼、下情上传,正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改写、翻版、具象化和分解图。

再次是关于诗歌特质与审美功效。 讽谕诗诗歌特质与审美功效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前者涉及的是白氏讽谕诗的特色、品质,后者讲的是这类讽谕诗传播中所产生的作用、效果。就讽谕诗的特质言,《与元九书》中多处论及,如:“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1]326又如:“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1]326再如:“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1]327据此可知:其一,白居易的讽谕诗是其兼济理想、处世哲学在文学领域的体现;其二,讽谕诗是其立朝为官以来,针对现实中所遇所感以及唐立国以来历史上的人和事的有感而发;其三,其讽谕诗运用的是“美刺兴比”艺术手法;其四,其讽谕诗的特色在内容上激越震撼,语言上质实无隐。

就讽谕诗的审美功效言,《与元九书》云:“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 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 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1]324-325白居易列举了政界、文坛、社会、家庭、朋友间引起较大震动、反响的几首代表性讽谕诗,以及各个层面、各种身份人的不同反应。 正是他在这些诗中对皇帝圣政的歌颂、对臣子忠诚的提倡,对孔戡有才沉沦、官员贱弃贤才,对达官自在优游、朋友遭贬亡故,对宦官弄权跋扈、百姓忍气吞声,以及对种种僭越奢靡丑行、不合礼制恶俗的反映、感慨、揭斥,使那些假公济私、贪权恋禄、乱纲损纪、鱼肉百姓、轻视贤才、排挤忠臣的朝中各色权贵为之惶恐、怨怒、战栗,也才使得白居易的亲人、挚友或好言相劝或引例警示,更使得真正懂他讽谕诗的或喜不自禁或感动而泣。 由此可见,其讽谕诗审美功效波及面是宽泛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三)严谨缜密、叙论兼举的艺术手法

《与元九书》的文学价值还体现在文本的艺术构思、行文脉络、结构法度、表现手法等层面。

首先,严谨缜密的叙事脉络。 《与元九书》的创作初衷基于两方面:“粗论歌诗大端”“自述为文之意”。 从文章整体看,尽管洋洋二千六七百言,涉及内容非常广博,信息量十分巨大,但白居易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娓娓而道,既清楚表明思想、观点、态度、原委,又做到思路缜密、脉络清晰、结构严谨、收纵自如,不仅意到笔随,且章法井然。文章开头“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到“勉为此书。 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交待了写作的原委、目的。 从“夫文尚矣。 三才各有文”至“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这一大段,完成的是写作的第一个目的“粗论歌诗大端”。 其间,在勾勒诗歌发展演变历程和对诗道传统浸微沦丧批评过程中,虽时间跨度由上古《诗经》时代而止于其当下中唐时期,诗人无数、现象繁复、流派众多,但白居易紧扣《诗经》六义,一目透千年、挥笔审千人,要言不烦,取精择华,梳理、勾画出诗道兴衰沦替的轨迹。 撮其大要也许对其思想、思路看得更清:“三才各有文。 ……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 又首之。 ……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1]322“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 ……于时六义始刓矣。”[1]322“《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 ……于时六义始缺矣。”[1]322“晋、宋已还,得者盖寡。 ……于时六义浸微矣。”[1]322-323“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于时六义尽去矣。”[1]323“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1]323文章中间自“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1]323一直到“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 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1]328这一大段,完成的是书信的第二个目的“自述为文之意”。 这一部分中,白居易按照时间发展顺序,自孩童至青壮年、士子至官员、京官至左降官,缕述了其间发生的对其成长、成才、创作、诗论、处人、涉世、为宦、立朝等诸多有重要影响的事情、趣闻、世风。 时间持续40 余年,涉及的人、事繁多杂荟,但他同样做到了条分缕析、收放随心、转接自然、笔墨紧凑。 文章最后一部分是“浔阳腊月,江风苦寒。 岁暮鲜欢,夜长无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 有念则书,言无次第。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 微之微之! 知我心哉。 乐天再拜”[1]328,交代写作书信的季节、天气、环境、心境、时间、时长,回应文首,结束全篇。 可见白居易对待这封书信创作态度之认真,它是有架构、成体系、巧安排、费心力的一篇书信文。

其次,叙议兼举的表现手法。 《与元九书》“粗论歌诗大端”“自述为文之意”的写作目的,决定了表现手法与叙述和议论不可分离。 叙、议虽如影伴随,但并非占同样权重。 相较而言,“粗论歌诗大端”以叙为辅、以论为主,这主要是要服务于在大跨度的时间范围内梳理、评析历朝各代对待六义的态度、取舍、成效等目的;“自述为文之意”以叙为主、以论为辅,主要取决于要从出生至贬谪江州这40余年跨度的种种世事、人事、情事中,自述为文的历程、努力、主张、追求、成就、声誉、遭遇、伤痛、焦虑、期冀等目的。 因涉及家庭、教育、科试、官场、诗坛、社会、朋友、世风等方面及叙述的转换承接,所以叙述占比高、议论占比少也在情理之中,合乎逻辑规律。 白居易这种叙议兼用手法的运用,确保了原委、过程、环节的完整性、开放性、清晰性,同时使文章具有理论性、深刻性、体系性。 是故,两种手法的交替运用是科学的、成功的、有效的。

二、《与元九书》的认识价值

《与元九书》的认识价值是学界忽视最突出的一大问题。 事实上,学人在了解白居易成长经历、成才过程、人才观念、交友状况以及唐代诗坛佳话、其本人对自己和他人诗歌创作的评判时,总在自觉不自觉、或明或暗、或多或少使用着《与元九书》所提供的诸多信息、事实、细节、材料。 或许很多东西已从文献资料的属性经多年转述、引用,演化成了一种普遍的认同、常识性知识,所以,我们并没有在驱使来自《与元九书》的材料时,有一种清醒的对这一书信所提供的相关信息的敬重与致谢。 细加考察,笔者以为,《与元九书》至少在事关诗人成长历程、社会美誉、文坛佳话、自我评判等四个方面为后世读者学人提供了可资信赖的珍贵的第一手文献。

(一)成长历程

白居易是唐代与李白、杜甫、韩愈相提并论的大才子,唐宣宗《吊白居易》颂赞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5]如此声名显赫、对当世和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白居易,是怎样一步步成长为令人仰视的大文学家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最原始、可信的资料就保留在《与元九书》中: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 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 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 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 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1]323-324

上述文字,介绍了白居易婴幼、童年、青年、壮年不同阶段为学、科考、仕进、创作的情况,让我们了解了他少年聪慧、勤奋刻苦、砥砺奋进、科试时间以及后来身体之所以体弱多病的原因。

(二)社会美誉

白居易虽然科试和入仕较晚,但在诗坛成名却很早。 《唐才子传》载:“弱冠名未振,观光上国,谒顾况。 况,吴人,恃才少所推可,因谑之曰:‘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及览诗卷,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叹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 老夫前言戏之耳。’”[6]此一记载虽未必属实,但也从传奇或附会角度说明了白居易的天资聪颖。 白居易的才华在他正式步入诗坛政坛后得到快速提升,随着《长恨歌》等感伤诗、《秦中吟》等讽谕名篇的创就传播,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和巨大影响:

十年之间,三登科第。 名入众耳,迹升清贯。 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 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1]325

从上述文字可获以下体认:其一,白居易10年之间有过3 次科考登第的壮举。 需要稍加辩正的是,白居易三登科第的时间并非为10 年而是更短些:“如果从其27 岁即贞元十四年‘方从乡试’算起的话,到35 岁即元和元年(806)参加制举并登第,其历经时间应为9 年而不是10 年。”[7]所以,白居易只是举其整数罢了。 其二,白居易曾于参加进士科考和书判拔萃科前自难自挑、自作自批的律赋、科判,为官方所推崇,并成为科场士子模拟参考的标准答案。 其三,《长恨歌》的影响力甚至扩大到青楼楚馆,连歌妓出场费都因能吟诵《长恨歌》而要价增高,且为时人认可接受。 其四,不仅是充满浪漫风情的感伤诗名篇《长恨歌》,即如严肃雅正的讽谕诗代表《秦中吟》,也得到不同阶层、不同地域民众的广泛传播、热情追捧。

(三)文坛佳话

白居易所处的中唐,相距今天约1 200 年。 很多唐代的文风世俗都已成为过去,今天很难再还原当日时代的踪影。 唐代诗人有着怎样的趣味风尚,他们诗歌产生的环境、方式怎样? 对于这样的问题,今人很难给出可信、生动的答案。 但《与元九书》能满足我们这方面的好奇心: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 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 樊、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 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诗集》。 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1]327-328

此段文字以白居易与元稹为核心,叙述了他们相交相娱、互赏互励的内容、方式、感受,其中包含着多种信息:其一,二人是相交八九年之久的文友、朋友,情投意合,志趣高雅,相互勉励,互相督戒。 其二,他们创作诗歌的兴致不受时间、地域的限制,只要棋逢对手、诗情激荡,便可随时随地、长时间远距离地唱酬递吟。 他们无须顾虑他人的存在,只管尽力尽兴、对接连章、陶醉享受。 不得不说,原来唐人生产诗歌的方式与诗歌的浪漫度如此协谐合拍,或者说迭吟递唱本身就是浪漫的注脚和浪漫诗歌产生的基础,唐人浪漫的风采由此可见一斑。 其三,元、白在元和十年(815)春天即产生了将其唱和诗歌结集成册的构想,这一构想得到了众多诗友的赞赏、期待。 应该说,这是一个群体参与、欣赏、助推、成就的大好时代,是激发诗人尽力倾情创造好诗的大好时代。 “元和诗坛,以元白为领袖的诗人群体热衷、推崇唱酬赓和的交流方式与创作方式,从而掀起一时之创作热潮,留下许多诗坛佳话和佳作。”[8]白居易与元稹属于先知先觉的开创者,是以唱酬方式催生诗歌不断涌现的引领者。 对此,元稹在《小碎》诗中津津乐道:“小碎诗篇取次书,等闲题柱意何如? 诸郎到处应相同,留取三行代鲤鱼。”[3]221在《白氏长庆集序》中更详叙当时他与白居易唱和过程与社会反响:“予始与乐天同校秘书之名,多以诗章相赠答。 会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诗及杂体,前后数十章。 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 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3]554-555

(四)自我评判

“自我评判”在此指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对自己诗歌的分类、评判。

首先是关于诗歌的分类与界定。 白居易创作《与元九书》时所累积的诗歌数量约800 首。 虽比一般诗人多很多,但若与其最终留存的2 800余首比起来并不算多。 令人佩服的是,在他驰骋诗坛不久、距离退谢诗坛还有31 年时光的时候,他已对自己的诗歌有了明确界定、分类。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 各以类分,分为卷目。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1]326

这段文字看似简单,但对白居易本人诗歌创作的指导意义和诗歌编排的体例意义重大。 他能够坦然地将其约800 首诗分成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并对如此分类的原则、标准进行阐释,说明他平日的创作是有明确指导思想的,也说明他有基本的诗歌归类架构和分类构想,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轻松地就将数目不菲的诗歌在抵达贬所不久即分门别类。 更令人惊叹的是,无论江州之贬后思想、信仰、宦途、生活如何变化,他这种分类体例一直贯穿于后半生所有诗歌。 不得不承认,白居易是一位有思想、有胆识、有追求、有创造力的诗人,这一创举起码令人耳目一新,在诗体分类中具有别出心裁的独特性。 日本学者静永健对此评论说:“《白氏长庆集》诗集三十卷特异之处就在于,它不是根据诗的体裁来区分,而是以讽谕、闲适、感伤,这种纯属诗的内容与诗的感情特点来区分。 这种分类方法是依据白氏自身考量而实施的,因而对白氏诗集四分类法考察,关系到对他文学理论以及文学创作方式的探讨,不容忽视。”[9]

其次是对自己诗歌的认识与评判。 白居易是元和、长庆年间诗坛的领袖式人物,其诗歌在当时大有热捧的市场。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25《谈丛》云:“唐诗人生素享名之盛,无如白香山。 初疑元相白集序所载未尽实,复阅《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 则所云交酒茗,信有之。 又从《酉阳杂俎》得札青事,有刺乐天诗意于身,诧白舍人行诗图者。 是又人体肤且为所涅矣,岂但疥墙壁已哉!”[10]尽管也有一些对白居易诗风不甚认同的声音,但总的来说,赞赏的多,诟病者少。 那么,白居易对自己的诗歌是如何看待、如何评判的呢? 《与元九书》有如下一段话: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 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 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 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 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 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 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 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 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 闲适者,思澹而词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蚩,益又自惑。 必待文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 己尚病之, 况他人乎?[1]326-328

白居易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清醒的认识、评判,其认识、评判有与时人吻合处,有与时人相左处;他自己有谦逊的地方,但也有坚持的地方,更有对时人对其诗歌错爱、误判不满的地方。 大体说来:其一,他认为讽谕诗、闲适诗分别是其兼济之志与独善之义在诗歌中的对应,这两部分诗是他看中、爱赏的,也是值得传之久远并为读者珍视的。 他同时认为,尽管《长恨歌》和杂律诗有着广泛的读者群、很高的美誉度,但时人的选择与他的价值判断相左不睦,他甚至觉得这两类诗是不必保留、可以删去的。 其二,他对他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其诗歌在后世的影响有着沉重的担忧和非常自信的判断。 他以韦应物为比照体,同情他生前的不公平待遇,而庆赏其身后地位的回归攀升。 从这一论述不难看出,白居易的诗歌尤其是讽谕诗、闲适诗在当时仍有不少不解、误解、谬解的杂音,他渴望着以时间换空间,等待后世给予公正的评判,就像当时韦应物诗歌的翻转一样。 其三,白居易认为自己与元稹的诗歌存在着繁多不精的问题,并希望有一天,彼此将自己的诗歌呈递对方,借助朋友严谨、严厉之手删汰精选。 关于这一点,后世学者多有趋同认识。 如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中云:“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11]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叙时文所尚”条云:“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 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 诗章则学娇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12]不过放眼白居易总的诗歌创作,我们既要看到高产作家难免繁杂不精的负面性,也应客观看待其诗歌的丰富性、多样性。 因为任何文学创作可能都难做到数量与质量的双丰收,白居易的创作也应如是观。

三、《与元九书》的审美价值

《与元九书》的审美价值同样存在为人忽视的问题。 认识价值是在固化为常识性知识后的不自觉忽视,审美价值则可说是压根无意识的忽视,是一种未曾意识到的忽略或漠视。 谈论《与元九书》审美价值前,有必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该书信是在怎样的政治背景、心理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要回答这一问题,时间得上推数月至元和十年六、七月间发生的“武元衡事件”。 《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书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 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 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比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 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13]因忠愤而遭贬,令白居易难以接受。 在创作于贬谪后第二年的《与杨虞卿书》中,白居易表达了自己的委曲与损辱:“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午入。 两日之内,满城知之。其不与者或污以伪言,或构以非语。 且浩浩者不酌时事大小与仆言当否,皆曰丞郎、给舍、谏官、御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也? 仆闻此语,退而思之:赞善大夫诚贱冗耳! 朝廷有非常事,即日独进封章,谓之忠,谓之愤,亦无愧矣。 谓之妄,谓之狂,又敢逃乎? 且以此获辜,顾何如耳?况又不以此为罪名乎!”[1]291-292其后,他又吐露遭此厄运的原委:“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意者欲其易入而深诫也。 不我同者得以为计,媒蘖之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其心乎? 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 其余附丽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 以此得罪,可不悲乎?”[1]292白居易因不肯与恃宠弄权、贪赃枉法者同流合污,以及创作了大量“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4]86的讽谕诗而触怒了朝中权贵,所以才遭人刻意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排挤出朝廷。 包括唐宪宗在内的当权者对白居易所谓的越职言事、有伤风化的草率处分,令他伤痛不已。 如元和十一年所作《答户部崔侍郎书》云:“自到浔阳,……颓然自足。 又或杜门隐几,块然自居。木形灰心,动逾旬月。 当此之际,又不知居在何地,身是何人。”[1]345-346忠耿被逐的遭遇令白居易难堪不平,远离京城的放逐令他失意消沉,无所事事的闲差令他孤独寂寞,苦闷压抑的生活令他憋屈焦虑。 为发抒内心沉闷压抑的情怀,才有了《与元九书》的问世以及该书信审美价值的产生。

(一)坦露心迹:与元稹的真情告白、深情晤谈

白居易与元稹是相交时间长、相知程度深的朋友、诗友、战友,无论是两人的科目选、制举同考同登第,还是新乐府诗歌理论主张的一致性以及诗歌的密集唱酬往还,抑或是政治立场的趋近并相互理解、同情、支持,都体现出超越普通同僚的感情、友谊,说他们相知相敬、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一点不为过。 如白居易被贬江州消息传来,元稹即表达了他闻此噩耗后对朋友的深切挂念:“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仍怅望,暗风吹雨入寒窗。”[3]225洪迈《容斋随笔》卷2“长歌之哀”条对两位挚友惺惺相惜的深情评价道:“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此语诚然。”[14]可见白居易与元稹内心深处交感互通之勤、之深、之默契。

吴纳《文章辨体序说》“书”条中云:“惟朋旧之间,则曰书而已。 盖论议知识,人岂能同? 苟不具之于书,则安得尽其委曲之意哉?”[15]41这里强调了书信体文是朋旧间倾吐、交流“委曲之意”的工具。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书记”条也云:“书记之体,本在尽言,故宜条畅以宣意,优柔以怿情,乃心声之献酬也。”[15]129这里强调的是书信体文“宣意”“怿情”及献酬“心声”的作用。 依据吴纳、徐师曾对书信体功用的界定,我们不难发现白居易《与元九书》针对挚友所献酬的“委曲”“心声”,所宣泄的志意、深情,以及表达这些情怀、感受的“尽言”“条畅”“优柔”特点。 就文本本身看,白居易有着强烈的交流冲动,也有着激动难抑的情怀,更有着尽心尽意的表达手段,故而形成了在叙、议之中贯注着炽热、浓烈、急切、强大情感涡流的抒情样态。 文章从开头至结尾,强烈的宣泄节奏、抒情气氛时时涌动迭现。 我们试为之梳理、连缀:“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 事有大谬者,……又自悲矣。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呜呼! 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仆是何者? 窃时之名已多。 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 ……微之微之! 勿念我哉。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微之! 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微之微之! 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嗟乎! 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 心期索然,何日成就? 又可为之叹息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 ……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 相见在何地? 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微之! 知我心哉。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 微之微之! 知我心哉。”[1]321-328用剥皮抽筋法,对《与元九书》中感情表达较为沉重、强烈的语句进行摘录、勾连,可以更清晰、直观地看到白居易所表达感情的浓度、烈度、深度。 作者多处运用感叹句、疑问句、反诘句、感叹词、呼告词,这些具有明确感情色彩、携带强烈感受的词、句、符号,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情感的手链中,熠熠闪光、灼灼耀眼,强化意绪、指呈意向,构织文章的逻辑张力和凸显旨归的重彩关捩。 尤其不容忽视的是,文中凡十次呼叫元稹的字“微之”,传递出作者迫切、强烈的情怀,似乎整个书信不是在纸上写,而是面对面地与元稹在晤谈、在倾诉,彼此的心理距离超越空间距离达到略无间碍的地步,其审美感情浓到化不开、强到难释怀的程度。 刘绚蓓在《试论白居易〈与元九书〉的以情纬文》中指出:“自述醉心诗道以来的切身体会,及创作带来的名与罪、得与失,是内容的主体;而引领作者笔触的,是那诸般交织着的情思——辍哺废寝,‘苦学力文’的愤发;创作美刺比兴的讽喻诗,招致举世之非的痛楚;诗作有成,足以自诩自慰自娱的欣然;仕途迍穷,兼济之志难酬的悲郁;知音难觅,至交难会的惆怅。”[16]从《与元九书》中不仅可以体察到白居易万般攒心的苦情悲意,也能真切体会到他与元稹的浓情挚意,并让人为之感动和钦羡。 刘勰《文心雕龙》云:“知音其难哉!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17]白居易与元稹可谓是“千载其一”的知音,是心灵相通互动的莫逆之交,他们通过书信突破了时空界限,达到了情感交流、灵魂沟通、精神依傍、志气砥砺,让读者为他们的才情叫好,为他们的友谊称快,为他们的格调击掌,为他们的胸怀鼓舞。 以文相勉、以诗相慰、以情相交、以心相敬,是白居易与元稹交往的特点和亮点,但其意义又远非如此局促狭小。 蔡振楚先生指出:“与其他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轻’不同,白居易在新乐府运动中,十分珍重诗友之情。 ……诗,是诗人的生命,也是诗人交友立身的主要媒介。 ‘以诗相戒’、‘以诗相勉’、‘以诗相慰’、‘以诗相娱’,诗的价值和作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和拓展,诗的艺术生命亦因此而旺盛起来。 ……也许这正是其新乐府运动得以蓬勃发展而获得历史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18]

(二)仁厚情怀:对他人成就的赞赏与遭际的同情

江州之贬使白居易由京官而外任,由处尊而降屈,由自由而拘囚,由潇洒而投闲,这种突发的转向,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适与失落。 他在《江州司马厅记》中感慨道:“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事尽去,唯员与俸在。 ……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 无言责,无事忧。噫! 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1]249-250“生命由一个极点向另一个极点骤然转变的时候,由于有了正向的、高层级的生命体验作参照,则负向的、低层级的生命体验便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乃至痛苦倍增。”[19]白居易的生命历程、仕宦迁变正与此吻合。 所以,《与元九书》“自始至终又充满了感情。 作者不仅抒愤懑,寄感慨,而且表达了对朋友的真挚情谊”[20]。 然而我们注意到,白居易虽然在书信中着重感叹自己与元稹的遭遇、同情元稹的不幸并悲悯自己的处境,但视野其实比这要宽泛得多。 他纵览诗歌发展流变史,关注前代尤其是同时代诗人的命运,对他们寄予热情的推赞、深切的同情,体现出敏锐的意识、广博的胸襟、惜才的态度、仁爱的情怀,以及奖掖延誉的善意和悲天悯人的品操。 或许,生命的逆转、失意的境况,促使白居易眼光向下,在自审自省、自抚自慰、自叹自悯中,增生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人文情怀,他在发现并赞赏那些贤才奇才的同时,对那些错失机遇、沉沦下僚、壮志难酬的诗人士子表现出更多哀叹与同情。 对诗人士子的肯定、欣赏者,如前举“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1]323“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1]325“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1]328等语句。 对诗人士子坎懔不偶、浮沉不济感慨、同情者,如对邓鲂、唐衢读其诗的反应以及“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 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 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1]326的感叹。 需补足说明的是,白居易在上文中既对李白、杜甫称道肯定,又对他们轻视否定,是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 说肯定,白居易是将其放在他们的整体创造力上;谈否定,又是将其放在以六义为准绳的风雅比兴的视域里。 在比兴寄托、讽谏怨刺的天平上,白居易认为杜甫优于李白。 考之李、杜诗实际状况,白居易的观点从讽谕诗的角度出发应是站得住脚的。 当然,白居易表现出的对李、杜的不满,并不代表他对李、杜的彻底、真正否定,这完全是两个概念、两种语境引起的误解或过度解读的结果。 因为白居易也曾在《与元九书》中有“前辈如李、杜者”的尊敬口吻,在《伤唐衢二首》中亦有“致吾陈杜间,赏爱非常意”[4]86的自赏自得,在《李白墓》中亦写下“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4]1383这类仰止与哀悯兼具的诗句,在《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中发出“每叹陈子昂,(陈子昂著《感遇诗》称于世)常嗟李谪仙。 (贺知章谓李白为谪仙人)名高折人爵,思苦减天年。(李竟无官,陈亦早夭)不得当时遇,空令后代传”[4]1339-1340的嗟叹与悲悯。 在《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中更是毫不掩饰地对李、杜的遭遇寄予同情,对他们的文学成就和久远影响高声礼赞:“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 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 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 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 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辞。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4]1236所以,我们应正确体认、把握白居易对李、杜的态度,切不可以偏概全,置白居易于尴尬、被动境地。 至于其他与白居易前后过从的诗人,我们只需读一下《孔戡》《寄唐生》《伤唐衢二首》等,就能感受到白居易惜才敬才、同情贤才、感伤贤才的博大、仁厚、人文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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