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华,王 赛
(山东社会科学院 《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上海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鲁迅作品中涉及中医的文字,是以批判为主的,因而,提起鲁迅的中医观,长期以来主导的一种流行观点是,鲁迅是全盘否定中医。有关中西医优劣的论争,自近代中西文化论战开始延续至今,在这个过程中,中医经常处于被诟病的地位,鲁迅批判中医的言论也常被人拿来当成反对中医的依据。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大陆,凡是受过中学教育的人,几乎都从入选语文课本的鲁迅作品中读到过他对中医的批判,因此,许多人对鲁迅反对和否定中医的说法深信不疑。
在上世纪50年代,曾有关于鲁迅批判中医是否“否定了祖国文化遗产”的疑问,又由此引发了鲁迅中医观的“前后期转变”说。所谓转变,即认为鲁迅前期反对中医是其思想局限,后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改变了对中医的片面认识,转变为肯定中医(1)这一说法最早见于许广平《略谈鲁迅对祖国文化遗产的一二事》,发表于《新港》1956年10月号,后收入《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但是,这种观点最初仅是许广平对读者的疑问做出解释,即从家属角度讲述她所了解的鲁迅生活中并不排斥中医,此后并没有真正学术层面的研究跟进,因而难以从学术研究意义上改变既有结论。
近年来,随着中医在保障全民健康事业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尤其是中医药在抗击“非典”和“新冠”疫情中无可辩驳的显著疗效,有关中西医优劣之争和对中医的贬损逐步降温。然而,鲁迅对中医的批判却再次成为热点话题,只不过与以往稍有不同,近年来的争议更多聚焦于所谓“鲁迅否定中医”的是与非。
网络空间的中西医之争,反对中医者拉鲁迅为其站台,论证的方法往往是摘取鲁迅的一两句话,以举例说明方式证明鲁迅否定中医。而所谓鲁迅中医观“后期转变”说,虽然目的是在纠正长期流行的“全盘否定”说,但解释其“转变”原因,只是简单套用了当时关于鲁迅思想研究中的一种现成说法,即:鲁迅后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克服了前期思想的片面性,看问题较前期更加科学辩证。这说法用以解释鲁迅思想转变,尚有待严格论证,借此纠正鲁迅否定中医说,更显牵强。何况,所谓鲁迅中医观“后期转变”说,隐含的前提即:鲁迅前期对中医的批判是全盘否定。众所周知,鲁迅对中医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五四”时期,是其传统文化批判和国民性批判的组成部分。如果鲁迅五四时期传统文化批判和国民性批判不是全盘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国民性,那么,他前期批判中医,也不应该理解为是对中医的全盘否定。然而,到目前为止,尽管对鲁迅五四时期(即所谓“前后期转变说”之前期)中医观的议论甚多,但具备学术水准的研究却鲜见。值得期待的是,近年来有关讨论有中医专业人士和鲁迅研究界共同参与,这或许可以成为深入探讨的契机。本文试图梳理以往的研究,细读鲁迅文本,进一步理清若干纠缠已久的问题,以期引起学界深入探讨。
在鲁迅研究的历史上,其中医观一向是被忽视的,这一点有必要特别提起注意。虽然所谓“鲁迅反对中医”几乎成为定论,但更多是作为一般性谈论的话题。据现有搜集辑录内容最全的鲁迅研究资料集显示,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鲁迅研究的三十年里,对于鲁迅与中医这个题目,公开出版发表的论著一直少见(2)笔者查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1913——1983 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版),没有查到有关鲁迅与中医的论著。这是收录1949年以前鲁迅研究资料最全的资料集。。造成忽视的原因,主要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分析。
(一)鲁迅研究前三十年中,鲁迅中医观并未作为研究课题进入学术视野。首先,从当时的社会历史状况考察,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中医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批判基本成为一种常态,因而鲁迅对中医的批判,就被知识界视为平常事,所以,很长一个时期不被研究者关注。
自清末西学东渐以至于整个民国时代,中医遭遇西方现代医学日益严峻的挑战,经历着从医学理论到医疗体制直至临床实践的巨大冲击。中医被批判成为常态,从积极方面考量,就是认识到中医存在致命问题,必须从根本上除旧革新,已为大多数有识之士所认可;而其消极后果是,越来越多的人不相信中医,由不断地对中医的歧视、打击,发展到将其摒除医疗体制,引发中医生存危机。
民国时代影响较大的全国性事件频频发生,最著名的是1929年南京政府卫生部的“废止中医案”。这是由政府机关采取行政手段限制中医,具体过程在研究近代中医历史的著述中有详细记载(3)关于“废止中医案”,详见邓铁涛主编之《中医近代史》有关章节(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对鲁迅有影响的个人行为有孙中山病危一度拒绝中医诊治事件。鲁迅在一年之后仍然提及所受感动之深:“那时新闻上有一条琐载,不下于他一生革命事业地感动过我,据说当西医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有人主张服中国药了;但中山先生不赞成,以为中国的药品固然也有有效的,诊断的知识却缺如。不能诊断,如何用药?毋须服。人当濒危之际,大抵是什么都肯尝试的,而他对自己的生命,也仍有这样分明的理智和坚定的意志。”(4)鲁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3-294页。如此看来,鲁迅的批判中医,尽管有其生活经历来源、更具思考的深刻与文笔的辛辣犀利,但是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并不稀奇。即使现在读来感觉言辞激烈,但是在当时,鲁迅有关中医批判不像当今人们想像的那般振聋发聩,所以未引起研究者重视。
其实,那个时代对于中医的激烈攻击,并非仅有思想文化界,更有来自医学界。对中医否定最激烈最彻底的,当属具有留学教育背景的西医界。而最为深刻痛彻的批判则是来自中医界,例如:针对中医从业人员中的不学无术、医德败坏,著名中医陆渊雷就痛批:“近时市上中医多不研究学术,即古书旧说,亦不讲求。惟工交际应酬,揣摩社会心理,以求发达其营业。”(5)陆渊雷:《陆氏论医集》卷一,上海:上海民光印刷公司,1933年版,第3页。这与鲁迅“有意无意的骗子”之论相比,更加否定得干脆,直接斥责他们是有意的骗子。针对中医理论的批判,其言辞激烈否定也甚于鲁迅,如叶橘泉就曾说:“五脏六腑、十二经络等的生理,五行六气的病理,寒热温良、升降浮沉等的药理,肤廓笼统,惝恍迷离,读之令人眩惑,钻之使人迷惘,……尽弃之毫无憾恋。”(6)叶橘泉:《近世内科国药处方集的旨趣和新医药界作公开的检讨》,转引自邓铁涛主编:《中医近代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由此看来,这里指斥的那些迷信并拘泥于传统医学理论、生吞活剥生搬硬套的江湖郎中,就是鲁迅所谓“无意的骗子”之类。如果比照来自中医界的这种自我批判和检讨,鲁迅的批判还是留情面的。上述对中医的反思批判甚至否定,在邓铁涛主编《中医近代史》中比比皆是,仅从以上所举两例,也可以肯定,与中医界痛切反省的自我批判相比,鲁迅对中医的批判要温和得多。处于如此氛围,鲁迅对中医的议论,即便有负面效应,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
其次,从当时的文化思想状况分析,鲁迅中医观被研究界忽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与一种不证自明的共识有关。在民国时代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留学生群体主导中国知识文化倾向,否定中医几乎被看作是“天经地义”。虽然与此不同的意见不能说绝对没有,但即使有,影响也是微弱的。在否定传统文化是“政治正确”的年代,这一共识即:鲁迅对中医就是全盘否定的,因而根本无需研究探讨。所以说,看起来毋庸置疑的鲁迅反对或否定中医说,实则是未经严密论证的表面之谈,而非严格意义上学术研究的结论。这一缺乏严密逻辑论证的判断,至今在许多人头脑里就是关于鲁迅中医观的定论。——既然中医“天经地义”应该否定,鲁迅批判否定中医自然就是正确的,就不需要多想多论,因而理所当然不予深究。因此,对于鲁迅中医观的研究,在民国时期等于空白。
(二)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之前,鲁迅中医观前后期“转变说”代替了全盘否定说。直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鲁迅与中医问题才受到重视,并一度成为热议话题。原因却并非来自学术界,而是缘于新社会新国家对中医和鲁迅的推崇遇到所谓“鲁迅否定中医问题”,产生了矛盾。鲁迅对中医的批判,受到读者质疑,为解答质疑,出现了鲁迅中医观“前后期转变说”。 许广平曾说:“解放以后的几年来,我曾在一些读者的来信和一些同志谈话里,接触到许多有关鲁迅思想研究中的问题。”(7)许广平:《鲁迅如何对待祖国文化遗产》,原载《文汇报》1956年10月8日,见《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97页,第499页。“有些读者来信问我,鲁迅对中医中药的态度似乎是‘否定’的,今天党和政府一方面提倡中医中药,一方面又要号召我们研究和学习鲁迅,我们应该如何来看待这个问题?”(8)许广平:《鲁迅如何对待祖国文化遗产》,原载《文汇报》1956年10月8日,见《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97页,第499页。。由此可见,这一问题最初提出,也不是作为学术问题来讨论的。甚至有作者在学术期刊就此问题发表论文,也首先认为“和鲁迅研究无关宏旨”(9)朱鸿铭:《略论鲁迅对中医的态度》,《文史哲》,1977年第2期。此文题为“略论鲁迅对中医的态度”,然而开篇第一句就说:“讨论这个问题,似乎和鲁迅研究无关宏旨。”。自上世纪50年代始,中医在新中国医疗卫生事业中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1955年卫生部组织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学习班,并于1958年向毛泽东主席并中央呈送学习班总结报告,毛泽东在给卫生部这个报告的批示中写道:“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该努力发掘,加以提高。”(10)这个批示题为《致杨尚昆(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一日)》,见《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45页。后以《对卫生部党组关于西医学中医离职学习班的总结报告的批示(1958年10月11日)》为题,收入《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内部发行),第451页。从新中国建国初期起,中医开始正式摆脱自近代以来衰落的命运,迎来了空前的发展。在从最高领袖到普通民众都重视中医的氛围中,鲁迅对中医的批判,成为他对待祖国文化遗产的态度问题,引起读者疑问。
为解答读者的疑惑,许广平曾专门作过报告,并发表文章,以中医药治愈自己疾病的亲身经历、以及鲁迅向亲朋好友推荐中医药治病的事实,说明鲁迅并不反对中医(11)许广平:《鲁迅如何对待祖国文化遗产》,《文汇报》1956年10月8日。收入《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97-501页。。所谓鲁迅中医观“前期后期转变论”,可从许广平文章看出其初始来源。像这样一段话:“有一位读者写信问我:为什么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对待中医中药的态度和《南腔北调集·经验》一文中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我认为这一点也是由于鲁迅思想发展的特点所决定的。《呐喊·自序》写于一九二二年,这是鲁迅思想的前期阶段,那时鲁迅还只是一个民主革命论者。而《经验》一文,写于一九三三年,这是鲁迅思想的后期阶段,到那时候,鲁迅已经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看问题已经会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武器了。所以,得出来的结论也就比以前更深刻,更全面了。”(12)许广平:《略谈鲁迅对祖国文化遗产的一二事》,最初发表于《新港》1956年10月号,后收入《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07页。这里,所谓鲁迅前后期对待中医的态度不同,是读者提出的问题,希望从许广平这里寻求答案。显然,许广平不是 “前后期转变”说的提出者,她只是顺着读者这个问题的思路作一下解释。而这解释,又是明显地遵从当时流行的鲁迅思想后期转变说。“转变说”对鲁迅中医观研究的积极意义在于,从某种程度上纠正了鲁迅全盘否定中医的定论。许广平作为与鲁迅共同生活多年的亲人,她是以家属的身份澄清事实,不是学术性研究,她的回答确当与否,尽管仍然需要学界探讨,却从亲身感受、多侧面真切了解,提供了理解鲁迅中医观的真实生活资料。这些文章,不仅解答了读者疑问,更为难得的是,无论今天对于鲁迅思想“前后期转变说”有着怎样不同的意见,但是,许广平的见解,触及了对鲁迅批判中医的误读,以及由误读导致的对鲁迅中医观的简单理解,这在客观上成为鲁迅中医观研究的重大进展。
发表于1977年《文史哲》第2期的《略论鲁迅对中医的态度》一文,也是一篇重要文章,作者认为,鲁迅对中医的批判,“既没有把中医从特定历史阶段的阶级关系中孤立出来施行特别的攻击,也没有对祖国医学加以丝毫的贬抑;其批判的锋芒所向,是旧中国那些所谓‘中医’的阶级本质及其违反科学的恶劣作风。”(13)朱鸿铭:《略论鲁迅对中医的态度》,《文史哲》,1977年第2期。文章写于“文革”后期,难免以阶级论解读鲁迅,认为鲁迅作品中的中医形象是属于剥削阶级,恶劣中医愚弄人的愚昧理论,是糟蹋中国医学,鲁迅对其的批判,是对剥削阶级“吃人”思想道德的批判,是批判反科学的旧迷信,不是对祖国医学的批判。文章的话语虽带有鲜明的阶级斗争年代烙印,但是,透过其话语可以发现真正的内在价值,就是作者独立思考的新见解,已经突破“鲁迅否定中医说”的笼罩。此文标志着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经过20多年的沉淀,对鲁迅中医观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近几年网络上关于中西医的激烈论争,反对中医者一直在拿鲁迅说事儿,鲁迅批判中医的言论成为他们的论辩武器,给对手造成极大杀伤力。赞成中医的许多论者也认为鲁迅是否定中医的,只不过这否定是鲁迅的错误。当然,由于鲁迅巨大的名人效应,这样的解释并不足以解除普通人由鲁迅批判而来的对中医价值的疑惑。近年来,随着中西医之争在网络空间的发酵,有关“鲁迅与中医”这个话题越来越多地受到研究者关注,引起不同观点的争论,尤其在中医药研究领域,出现了多篇论及鲁迅与中医的文章,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也有相关研究论文。
从中国知网搜索得到的结果显示:有关鲁迅中医观的争论目前主要观点有三:其一,全盘否定说。这仍然是占多数的观点,这类研究的共同点是,坚持认定鲁迅反对并且否定中医。不同之处是,对于所谓鲁迅否定中医又分为赞成和反对两派。其中一类是发表于学术期刊的科研论文(14)代表性论文如:1.皮国立:《医疗与近代社会——试析鲁迅的反中医情结》,《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十三卷),2012年,第353-376页;2.兰殿君:《民国名人对中医的傲慢与偏见》,《文史杂志》,2012年第3期。这两篇是发表于学术期刊的,属于学术研究性质的论文。,这类论文一般是列举几例鲁迅批判中医的言论,据此直接认定鲁迅对中医的否定是错误的,重点分析鲁迅这一错误思想形成的主客观原因,如时代局限、反封建的思想革命的需要、个人生活经历原因(庸医耽误了鲁迅父亲的病)等等,表现出对鲁迅“局限”的理解。更多的一类是刊载于文学、文化类期刊的随笔、杂谈性散论,文献检索输入关键词“鲁迅”“中医”,通常多见这样一类的题目:“鲁迅因何贬中医”“鲁迅为何骂中医是骗子?”(15)例如:肖国士:《鲁迅因何贬中医》,《前进论坛》,1997年5月30日。陈歆耕:《鲁迅为何骂中医是骗子?》,《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3期;方舟子:《鲁迅晚年改变对中医的看法了吗》,《同舟共进》,2007年4月1日。这类标题就认定了鲁迅否定中医,又分赞成和反对两派,却是源自作者对中医的立场,相信中医的就反对鲁迅否定中医;反对中医的就赞成鲁迅否定中医。
其二,越来越多的文章对鲁迅中医观持“前后期转变说”(16)代表性论文如:沈祖方:《鲁迅与中医》,《医学与哲学》,1983年第11期; 薛公忱:《鲁迅先生缘何反对中医》,《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3月,第10卷第1期;孙达、陈烨文:《鲁迅医学观对中医药发展的启示及思考》,《陕西中医药大学学报》,2019年第6期;施鸣捷、楼绍来:《直面人生看中医——鲁迅的中医观探析》,《医古文知识》,2001年第4期;李寄:《鲁迅与〈药用植物〉的翻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1期。。这类文章一般认为鲁迅前期否定中医是错误的,是鲁迅的局限;后期改正了错误,克服了思想的片面性,大多依然是上世纪50年代观点的简单认定和浅层次讨论。李寄的《鲁迅与〈药用植物〉的翻译》,是少见的从鲁迅译作具体实践入手,探讨鲁迅中医观转变的论文。李文以对鲁迅《药用植物》翻译动机的思考,延伸至鲁迅中医观转变,认为“鲁迅对中医药经历了排拒、隐系和回归的过程”,而《药用植物》的翻译“从文本上提供了较为充足的文献资料,有助于坐实前述的回归”(17)李寄:《鲁迅与〈药用植物〉的翻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期。。尽管作者仍持“前后期转变说”,但已非此前的简单表态式争论可比,无论研究方法还是表达方式都具学术研究水准。
其三,鲁迅中医批判的“策略说”或“废医存药”说。代表性论文是邓小燕的《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一文。文章重点质疑“前后期转变说”,认为鲁迅始终坚持对中医的全盘否定,只不过其批判策略发生了前后期变化。“在1929年‘废止旧医案’以前,鲁迅的批判是着力将中医与身体联系的荒谬性暴露于公众面前,是现‘身’说法的批判策略,后期转向‘废医存药’”的策略(18)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而被作为中医观转变标本的《经验》等文,其肯定的不是中医而是中药。邓文与李寄的《鲁迅与〈药用植物〉的翻译》有着对话关系,对鲁迅翻译《药用植物》动机的理解与李文恰恰相反,邓文结合医学史的背景,认为《药用植物》的翻译,“实质上仍是站在西医(科学)的立场上,展开的反中医行动之继续。《药用植物》的主要动机,便在于此。”“以科学方法研究中药与废止中医是一回事”(19)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所以,鲁迅后期承认中药的疗效,是延续近代“废医存药”一派意见,其表现出的改变只是策略性调整,而非价值判断的逆转。
李、邓两文都对所研究的问题下了切实功夫,尽管各自的观点不无可商榷之处,但与充斥公共空间的大量表态式重复论争相比,两位作者的研究尤其值得肯定。笔者赞同邓文对李文的质疑,仅凭《药用植物》的翻译和《经验》等,不足以论证鲁迅中医观的转变。然而,邓文所谓的鲁迅“前后期批判策略说”,尤其鲁迅前期“现‘身’说法的批判策略,常与身体的实际境遇背离”,并由此判定鲁迅前期批判的策略陷入困境,仍有可商榷之处。首先,关于鲁迅以牙疼治疗的经历否定中医的问题。鲁迅公开发表的文章讲述自己从小患牙疼,看中医、服汤药、试遍验方,长期得不到有效治疗,直到留学日本到长崎看西医的牙医,“他给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垽’,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是约一小时以内”(20)鲁迅:《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8页。。邓文说这是鲁迅现“身”说法的策略,认为所述事实与《鲁迅日记》不符。证据是查证《鲁迅日记》发现,从1913年5月1日起,直至1930年“装上全口的义齿”,鲁迅一直都有看牙医的记录。由此,邓文认为“鲁迅身体的真实境遇”“被遮蔽”,鲁迅牙疼在长崎没有治好,但是为了批判中医,他隐瞒了这一事实,这是现“身”说法策略的“困境”(21)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然而,实际上可能并不存在这样的“困境”。因为这里还有事实为邓文所忽略:现存《鲁迅日记》始于1912年5月,而在1912年5月至1913年5月,整整一年的时间,鲁迅没有看牙医的记录。由此时间往前推,至留日时期,也有十几年,此期间因无鲁迅日记可查,无可靠资料证明鲁迅是否有牙疼。如果从长崎治疗后直至1913年5月牙疼少有复发,或者即使复发仍然有法再治,那么他对西法的治疗应该是满意的。虽然如邓文所说“借此根治则绝无可能”,但鲁迅言其疗效是“不再出血”,也不说是根治,可谓用语严谨。实际上,治疗牙病,西医牙医的确比中医更有效,对症疗法也多,即便最终牙齿坏掉,还能“装上全口义齿”,也是西医治法。当然,如此推测我们找不到证据,但是,推测鲁迅有意掩盖了什么,也同样找不到证据。就是说,鲁迅只是没有因1913年牙疼复发,而抹杀长崎西医的疗效而已,并不足以造成现“身”说法的困境。其次,关于以孙中山现“身”说法的“困境”。邓文认为鲁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只提及孙中山病危时拒绝中医治疗的那条“琐载”,不提当时曾有孙中山接受中医药医治的其他新闻,是为确立孙中山“合于新文化规范的革命者形象”,“故意掩盖孙中山服中药的事实”,也是批判中医的策略(22)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然而,事实也有可能是这样:鲁迅或许只看到、甚至只是听人说到报刊上的这条“琐闻”,特别引起他的感慨,以至于一年之后仍然没忘记,才特别在纪念文章中强调。因为尽管当时新闻中多有孙中山治病的消息,他请中医治疗也有多次报道,但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鲁迅当时一定读过、并在一年之后仍然记得这类消息。鲁迅尽管看报,并且如邓文所言,一定会看载有此类消息的《顺天时报》《京报》,但是,鲁迅未必每天特别关注报刊登载的孙中山病况。毕竟,通常的情况是,对病情危重的名人治疗方案,除了亲朋好友及其“粉丝”,一般关系的人并不会刻意关注。鲁迅就称记得的这条为“琐载”,一个“琐”字,无意中流露出他的不甚在意。之所以特别记得这样一条,反而是由于 “拒绝服中药”吧,尽管记忆不准确。所以,未必是鲁迅为否定中医的策略,“有意掩盖了孙中山服中药的事实”(23)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更有可能是鲁迅记忆有误。
长期以来所谓鲁迅反对或否定中医说,大都不是建立在严格学术研究基础上得出结论,而是印象式或感想式议论。因为鲁迅从未系统地阐述过其中医观,他对中医的批判,只是散见于文章中的片言只语,为文的目的,不是针对中医发言,而是在批判社会或文化现象时捎带上中医,所以,所谓全盘否定说,实则是望文生义的判断。
综观《鲁迅全集》,关于中医的言说,不过是广为读者熟悉的几句话(24)最为人熟知的是“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出自《呐喊·自序》)。,仅凭几句批判性话语认定鲁迅否定中医,在学术上极其不严谨。但是,由于鲁迅独特的表达方式,其话语极易被误读,而且鲁迅话语极具传播效果并有着广泛巨大影响,这些话语脱离具体语境,长期以来一直被单独摘出作为对中医全盘否定的证据,以至于以讹传讹,这就给研究者造成先入之见的误导。这种误导的结果,从本文对鲁迅中医观研究历史的梳理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多数讨论陷入了一个怪圈:鲁迅反对或否定中医究竟是不是错误?或者,鲁迅是否改正了反对或否定中医的错误?而对于鲁迅全盘否定中医能否成为真正的问题,或鲁迅的中医批判表达了怎样的对人的生命关怀,又在多大程度上促进中国医疗现状的反思与改善,却少有探讨。
完整准确理解鲁迅的中医观,是个有相当难度的课题,必须从鲁迅全部文字中领悟鲁迅的为人为文,了解其写作的现实针对性,才能做到知人论世。研究这个课题,可靠的方法首先是从文本解读入手,依据散见于鲁迅作品中的一些相关内容,探讨鲁迅对中医的态度,以及批判中医的目的,在相互讨论中,使研究有所深入并进一步趋于全面。
通常,所谓鲁迅反对中医说,其依据是鲁迅小说散文作品中,创造了多个负面人物形象的中医大夫,还有鲁迅杂文中涉及中医理论、诊疗、从业者医德问题的批判性言论。周作人曾说,鲁迅“遇到中医是不肯失掉机会不以一矢相加遗的”(25)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6页,第35页。。然而,即便如此,通观现有的鲁迅全部文字,有关中医的篇目和论述也是极少的,这里逐一列举分析。
鲁迅创作中的中医形象有: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何先生、《明天》中的何小仙、《弟兄》中的白问山,回忆性散文《父亲的病》中有一个S城的“名医”,还有这个“名医”推荐接替自己的陈莲河,也是“名医”。需要点明的是,这些人物,虽然都是误人性命的庸医,但并非鲁迅为否定中医凭空虚构的,而是有其生活原型,大都与为鲁迅父亲治病的中医大夫相似(26)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6页,第35页。。作家的创作取材于熟悉的真实生活,创作目的当然是批判的。但是,即使塑造了负面人物,也不可由此推定作家是有意否定从事这一职业的所有人。有学者认为:“《呐喊》《彷徨》整体叙事的内在结构呈现为医学视角下的身体救治与文学视角下的精神改良的互文同体。”(27)蒋雁虹,赵歌东:《〈阿Q正传〉身体叙事的文化阐释》,《东岳论丛》,2021年第12期。批判中医中的庸医,体现着鲁迅对人的身体救治的关怀,不应该引起全盘否定中医的误解。
重点问题来自对鲁迅杂文批判中医的解读。主要的相关文章有《〈呐喊〉自序》(1922.12)《忽然想到(一至四)》(1925.1) 《从胡须说到牙齿》(1925.10)《马上日记》(1926.7)《“皇汉医学”》(1929.7)五篇,下面一一解读。
关于《〈呐喊〉自序》,全文只有一句话涉及中医,就是成为名言的“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顾名思义,为小说集《呐喊》写作《自序》,主题是讲述《呐喊》的由来,作者从回忆青年时代的梦想开始,述及梦想接二连三的破灭:从医学梦想改变为文学梦想,从弃医从文到文学梦想破灭,破灭之后,最终心中还留下没有被自己完全忘却的一部分,就成了《呐喊》。可见,此文不是为批判中医而作。之所以提到中医,是忆及医学梦想的起因:从在南京读到《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西医著作,与当年为父亲治病的著名中医的议论和方药比较,认为父亲的病被中医误治,由此产生学习西医的梦想:“渐渐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显然,鲁迅在此是讲述年青时的思考,而不是对中医下结论,一个重要证据就是,紧接此句之后又写道:“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28)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6页。
从《〈呐喊〉自序》上下文语境,鲁迅表达的意思是,他少年时代到南京读书时,接触到西医书,与先前给父亲治病的中医的议论和方药相比较,他认为父亲的病是被中医大夫所误。从这段追述清楚可见,所谓“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这想法,是他在读了一两种外国人关于人体生理营养之类的书之后,与记得的先前中医大夫的议论和方药比较后产生的。很明显,鲁迅知道如此比较所得出的结论,肯定不是对中医完整全面科学的判断,因为青年时代的如此判断,所依据的中西医知识连ABC都谈不上,他自己也称是 “幼稚的知识”。如果说这一判断错误,也并非对中医全盘否定,准确地说,只是不敢相信中医了。用鲁迅自己的话说,也是“不相信”,他有多篇文章提及对中医的态度就是“不相信”(29)鲁迅多次说到自己对中医是不相信。下文提到的《从胡须说到牙齿》《马上日记》等,原话就是“不相信”“只信西医”等等。。
当然,即使不相信,在父亲去世后,鲁迅也请中医为家人治过病。很不幸,他请教中医大都没有好结果。据周作人回忆,《明天》中单四嫂子请何小仙给儿子治病,与鲁迅四弟发病治疗经过相似,此时鲁迅已到南京读书,正是假期在家,六岁的四弟死于肺炎,从发病到诊治过程鲁迅是亲历的(30)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第236页。。而《弟兄》述张沛君为其弟患病请教中医白问山,被误诊为猩红热,后经德国医生诊断是麻疹并治愈,也是兄弟二人的亲身经历(31)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第236页。。鲁迅尽管智慧过人,但毕竟是凡人而不是全知全能者,从亲人一再被中医所误的经历,影响到不相信中医,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而他作品中,对中医耽误亲属的病据实写来,也是反映真实的生活疾苦,不应该视为全盘否定中医。
《忽然想到(一至四)》有关于《黄帝内经》和《洗冤录》的批评:“做《内经》的不知道是谁。对于人的肌肉,他确是看过,但似乎单是剥了皮略略一观,没有细考校,所以乱成一片,说是凡有肌肉都发源于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录》说人骨,竟至于谓男女骨数不同。”其批评的重点在于这句话:“然而直到现在,前者还是医家的宝典,后者还是检验的南针。”(32)鲁迅:《忽然想到(一至四)》,《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第14页。这与其说是批判中医,毋宁说是批判国民性。《内经》作者年代久远至不可考,对人体“没有细考校”,那是由于古代科技不发达,不是古代中医不努力,这里鲁迅的批评不是否定古人,而是反对一味尊古、泥古、守旧,期待现代医家有所改进创新。除了从解剖学角度批评中医对人体结构自古至今模模糊糊外,随后批评治疗牙疼自古没有善法:“西法的牙医一到,这才根本解决了;但在中国人手里一再传,又每每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仍复渐渐地靠不住起来。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学。”(33)鲁迅:《忽然想到(一至四)》,《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第14页。鲁迅批判的矛头所向,虽是从中医引发但仍然对准国民性。退一步说,即使批评古代医书,无论批评得对错,也不能认为批评就是反对或否定。
《从胡须说到牙齿》明确地说不信中医,导致不相信中医的原因,还是因为牙疼。当然,文章的主旨也不是批判中医,而是从头发胡须样式以及古今中外关于身体的禁忌,引申出对传统文化心理的批判。全文由5部分组成,只在第4部分中有一段内容涉及中医。仍旧从牙疼说到中医:鲁迅从小患牙病,看中医、服汤药、试遍验方偏方,最后“可惜中医仿佛也束手了”。但是,比牙疼更带给他痛苦的是中医对医治无效的解释:“更据说这是叫‘牙损’,难治得很呢。还记得有一天一个长辈斥责我,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的,医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从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齿的事了,似乎这病是我的一件耻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长崎,再去寻牙医。”长崎治牙的经过,上文已有引用,就是长期折磨他的身体病痛和精神隐痛,从西医那里简单解除了。随后此段继续写道:“我后来也看看中国的医药书,忽而发见触目惊心的学说了。它说,齿是属于肾的,‘牙损’的原因是‘肾亏’。我这才顿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来,原来是它们在这里这样诬陷我。”至此,鲁迅明确说出不相信中医的原因:“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34)鲁迅:《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5-246页。。与《父亲的病》所述相同,难以抹去的创伤,既有被庸医所误的病痛,更有庸医为掩饰治疗无效给患者的精神伤害。甚至与误诊误治相比,鲁迅着重批判的是诸如此类的解释。谁都明白,医学无论如何发达,也不能治愈所有疾病;再高明的大夫,都不可能对所有疾病手到病除,也难免误诊误治。但是什么“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前世的冤愆”(35)鲁迅:《父亲的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7页。之类的托词,不承认医疗的有限性,甚至用命定论、因果报应说,将治疗无效归咎于患者的命运等等,如此毫无同情之心,加重病人精神痛苦,更强化了鲁迅对中医的不信任。但是所有此类文章,鲁迅也仅仅是记述遭遇,和因此对中医不相信而已。这种写法的本身,就并非全盘否定。其真意在以自己亲身感受为例,展现那个时代普遍的病痛——中国人因医疗落后遭受无谓的痛苦。符合鲁迅所谓“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创作目的。这无疑有对中医的批判,但仅限于个人所见所闻,并非对中医全面评判。如果说这样表达存在细心的研究者解读出的“策略”(36)邓小燕:《鲁迅中医批判策略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也许是可能的,但或者鲁迅“策略”的用意正相反,对中医的不相信,之所以仅限于叙述亲历事实,正是注意了自己表达有效性的限度,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这种个人视角的批判方式,就避免了全盘否定。而这种自我限定,与鲁迅向来为文的严谨准确正相符。
《马上日记》议论中医的几句话,还是重复“不相信”。不过,此文不是仅批中医,而是连同西医批判在内。也是由谈论自身琐事延伸至社会现象批评,从生胃病说起,因胃疼需要看医生。但是:“中医,虽然有人说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信。西医呢,有名的看资贵,事情忙,诊视也潦草,无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总还有些踌躇。”(37)鲁迅:《马上日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0页,第311页,第310页。“新的本国的西医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学了中医一样的江湖诀,和水的龙胆丁几两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于诊断学呢,我似的门外汉可不得而知。总之,西方的医学在中国还未萌芽,便已近于腐败。”(38)鲁迅:《马上日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0页,第311页,第310页。对中医的批判,是重复先前的“不相信”,对西医也同时批判,其批判针对的焦点是国民性。
《“皇汉医学”》是借日本人汤本求真的《皇汉医学》一书在当时中日两国的境遇,指明此时中国人对外文化交往中的一种没落心理:“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讲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这也正是同例。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卒业者何止数千人,做西洋医学的也有十几位了,然而我们偏偏刮目于可入《无双谱》的汤本先生的《皇汉医学》。”(39)鲁迅:《“皇汉医学”》,《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页。诚然,鲁迅批评本国翻译界对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废除汉医,代之以西方现代医学兴盛的隔膜,但其批评目的是希望更多译介西洋医学,而不是反对和否定中医。尽管“本意是在设法推行新医学”(40)鲁迅:《马上日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0页,第311页,第310页。,但是鲁迅对中国的西医也有批判,上文所引《马上日记》就是一例,另外在《我的种痘》中也有个像鲁迅笔下中医一样的西医大夫,对病人马马虎虎不负责任,将鲁迅的发烧感冒,误诊为肋膜炎(41)鲁迅《我的种痘》,《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9页。。不过,与对中医的批判相比,他对西医是笔下留情的。这主要是鲁迅希望引进西医,愿西方现代医学造福中国,这愿望符合历史社会发展的潮流趋势,也是引进西方文化的目的。近代引进西医,对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意义重大,而且与改革中医并不矛盾。不能站在狭隘的中西医对立立场,认为鲁迅支持引进西医是为否定中医。
从以上对几乎鲁迅批判中医的全部文字分析,并不能据此认为鲁迅全盘否定中医。那么,鲁迅对中医的看法是有否不正确之处?当然有的,但是,其不正确在于对中医不相信,而不在于反对或否定。至于不相信的原因,反而是可以理解的。在所有关于鲁迅与中医的议论中,毛泽东的观点是中肯的,他曾在与音乐工作者谈话中说,鲁迅对中国和西方的东西都懂,“只在中医和京剧方面他的看法不大正确,中医医死了他的父亲。”(42)毛泽东:《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1页。显然,对鲁迅有关中医的看法是有批评的,但尤其对造成鲁迅有关中医看法的原因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那么,鲁迅的中医观,是否存在前后期转变呢?所谓“转变说”,是由“反对和全盘否定说”而来。细读鲁迅有关中医批判的文字,并不能支撑起全盘否定说,只能说他不相信中医。而不相信的结果,不过是自己和亲朋好友有病不请中医治疗,写出了不相信中医的文章而已。而且和许多人不相信中医一样,相信或不相信改变起来也是容易的,完全由疗效决定。所以,许广平和周海婴认为鲁迅并不反对中医,是因为家人在和鲁迅一起生活中,亲眼见到鲁迅不排斥中医疗法的言论和做法(43)参见周海婴口述,柴玉、巨锋记述:《鲁迅并不反对中医》,《知识就是力量》,2008年第5期;许广平:《追忆萧红》,载《许广平文集》第1卷,第193页,及前出许广平:《略谈鲁迅对祖国文化遗产的一二事》等文。,他们不赞成有关鲁迅否定中医的说法,并非因为新中国推崇中医和鲁迅,在对中医的看法上强为鲁迅辩护,要他符合政治正确,如若干论者认为的那样。
全面完整理解鲁迅的中医观,至少应从两个不同层面考察,首先,作为传统医学理论价值评判层面,鲁迅的中医观属于其传统文化观范畴,是鲁迅文化思想研究中的议题;其次,作为对中医从业者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以及专业能力的评价层面,属于鲁迅人学思想范畴,是鲁迅改造国民性文化实践的重要方面。通观其所有批判中医的言论,并无对中医理论进行全面的、系统的、完整的学理质疑或批判。涉及医学理论方面的,只是指出一些流传已久的谬误,而指出的目的,是希望引起专业人士注意,并予以纠正。涉及医术医德方面,只是从个人生活经历而来的观感,其否定是针对他与之周旋的庸医,并非对所有中医从业者的整体否定。而此后人们将鲁迅对中医的批判性言论,理解为鲁迅对中医根本的、总体的看法,即鲁迅的中医观,是一种思想上“偷懒”的做法。如此缺乏严密论证的结论,对鲁迅和中医都是不公平的。鲁迅明确地说不信中医的原因,“大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44)鲁迅:《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9页。就明白地表示,他对中医的态度,处于个人情感和认知范围的见闻感觉和生活经验层面,而并非全面的、系统的认识,更不是基于学理上的学术评估或价值评判。鲁迅作品描述国人为庸医所误的病痛,是揭示当时中国医疗现状的弊端,是对医疗江湖腐败混乱现象的暴露。长期以来对鲁迅中医观的非科学结论,误导了对鲁迅有关中医批判的解读,背离了鲁迅文化批判的目的。
在当今文化复兴的历史大背景下,中医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宝库,正在为人类健康事业作出越来越重要的贡献。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代表性人物,其中医观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准确认识和理解鲁迅的中医观,成为当下鲁迅文化思想研究中一个必须重视的课题。由于鲁迅杂文针砭时弊的现实针对性,以及其写作以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为目的的问题导向,使得一般读者仅从鲁迅文化反思中鲜明的批判性倾向,就认为他整体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并由此认定鲁迅思维方式的片面性,其实这恰恰显示出论者自身思维方式的片面性。中西医学分别属于两种文化传统,鲁迅对中西医的不同态度,不是出于中西医之争中选边站队的狭隘立场,而是坚持他对传统和外来文化的“拿来主义”原则。在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时期,面临现代文化建设的诸多问题,在对民族历史文化反思中思考未来命运,鲁迅批判传统文化,主张学习西方文化,有其鲜明的现实针对性,这是现实层面的应对当下危机、探寻生存之路,同时是对历史发展趋势深刻洞察基础上正确的文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