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音俄拼体系的形成历程考察

2022-11-24 13:07李建刚
关键词:使团拼音字母

梁 喆,李建刚

(泰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现代汉音俄拼体系(亦名:汉俄译音方案)的形成历程是一项值得深究的重要内容。该体系具有200多年的实践和论争的历史,是经过不断完善才确定下来的。从语言学的角度而言,这属于音韵学问题。从汉学史与文化交流史的角度来看,这又是中俄文化关系史无法回避的问题。国内学界对于汉音俄拼体系的形成已有初步探讨(1)参见陈开科:《巴拉第的汉学研究》第六章“巴拉第的绝笔之作《汉俄合璧韵编》”第三节“《韵编》的‘汉音俄拼体系’”,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8—231页;肖玉秋:《俄国传教团与清代中俄文化交流》第三章“俄国东正教驻北京传教团之研究活动”第三节“语言与文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122页。。但将巴拉第视为汉音俄拼体系的发明者的看法似乎不够确切,实际他只是延续了俄国汉学界的研究传统。本文以外部观察的方式,尽可能利用中俄两国的档案资料,梳理考察现代汉音俄拼体系形成的历史轨迹,揭示其文化内涵,并呈现中国共产党人参与苏联汉字拉丁化的一个侧面。

一、俄罗斯东正教使团来北京,制订传统汉音俄拼体系

经康熙帝允准,沙皇彼得一世派遣的第一届俄罗斯东正教使团于1715年进驻北京。1728年中俄两国签订《恰克图条约》之后,该团成为受国际条约保护的常设官方机构。至1917年苏维埃政权建立,俄国向北京总共派遣了18届东正教使团,平均11年一届。使团的任务主要有三:一是照顾在华俄国人的宗教信仰;二是加强中俄文化、商贸交流,促进中俄外交关系的建立;三是广泛涉猎中国历史地理文化,为深入研究中国奠定坚实的基础。要完成这三项任务,使团成员们必须首先通过语言关。由于当时汉语没有统一的记音字母,如何将汉字读音用俄语字母准确拼写出来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他们开始制订汉音俄拼体系。

在此首先需要厘清汉语标准音的问题。明代初期定都南京,以南京音为标准,确立南京官话为官方用语。明代中期朱棣皇帝迁都北京,从南京迁徙数十万人口充实北京,南京官话迅速影响北京语音。南京官话通行于整个明代,在清代早期仍然是官场和知识分子阶层的主流语言。1728年,雍正帝以北京音为标准,确立北京官话为官方用语,并发布上谕在全国推行。此后,北京官话的影响逐渐扩大,至清代中后期取代南京官话成为中国通语。

同样在1728年,年仅11岁的罗索欣被选拔为第2届使团学员。次年抵京后进入国子监下设的俄罗斯学馆学习汉满语文和经史典籍。因成绩突出,1735年他被清政府理藩院录用翻译中俄政府间往来公文。借工作之便利,罗索欣获得汉语中国地图并用俄语字母拼写标注了所有地名的读音,呈交沙皇特使将这幅地图带到俄国。1741年回国后,他被俄国外务院派往俄国科学院担任译员,并负责汉满语的教学工作。罗索欣是俄罗斯首位汉学家,翻译造诣很高。他编有《用俄语字母记录的汉语发音》,创造了俄罗斯汉音俄拼体系的最早规范。后人在其学生沃尔科夫翻译的《四书》手稿中,找到了这份资料的抄本(2)[俄]П.Е. 斯卡奇科夫著,В.С. 米亚斯尼科夫编:《俄罗斯汉学史》,柳若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5—56页。。

随着中俄两国商贸及外交往来日益增多,对汉满语人才的需求愈发迫切。俄国外务院便尝试也在本土培养对华译员,利用滞留俄国多年的中国人周戈开办了第一个汉满语培训班。几乎与罗索欣同龄的列昂季耶夫在该班学习后,于1742年自愿以学员身份参加第3届使团,到北京后不久成为罗索欣的继任者。他1755年回国后,任职俄国外务院亚洲司译员,并开设了第二个汉满语培训班。在其出版的译作中,展现了俄罗斯第一代汉学家采用的汉音俄拼体系。该体系与现行体系部分一致,也有些区别。尽管后人指出,罗索欣和列昂季耶夫的汉音俄拼体系还不太标准,当中夹杂了一些用俄语字母拼写的满语字音,但其首创意义不言而喻(3)К.Вебе,А.Иванов,Вл.Котвич, А.Руднев, “К вопросу о русской транскрипции китайских иероглифов”, в Записки Восточного отделения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го Русского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общества, Том 18, Вып. 1,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Типография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1908, с. 74—96.。

在汉语学习过程中,驻北京使团早期学员的最大困难是缺乏汉俄词典和教材。使团的几乎所有学员都曾编写过汉俄词典,确切来说这只是他们学习汉语词汇的个人笔记。另外,在俄国人来华之前,基督教传教士已经在中国立足多年,他们出版的汉语与拉丁语或与其他语言对照的辞书便成为最珍贵的参考书。但由于其中的语言并非每位学员都能阅读,出版汉俄词典就成为学员们最强烈的心愿(4)肖玉秋:《俄国传教团与清代中俄文化交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页。。

卡缅斯基1791年进入莫斯科大学接受过一段时间的高等教育后,1793年自愿作为学员随第8届使团来华。他在北京期间学习汉满语,并开始编写《汉蒙满俄拉丁词典》。1808年回国后进入俄国外交部(1802年外务院更名为外交部)亚洲司担任译员,工作之余将主要精力用于词典编写。由于俄国当时非常需要这样一部工具书,其工作得到了亚洲司的大力支持。1817年,卡缅斯基的词典被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批准印刷。但由于种种原因,词典出版中途夭折。卡缅斯基还编写有《汉语发音词典》(又名《五方元音》,估计是根据我国清代樊腾风所著同名北方民间官话韵书编译而成)等辞书,亦无缘问世。卡缅斯基1819年当选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通讯院士,成为俄罗斯汉学史上的首位院士(5)阎国栋:《俄国汉学史(迄于1917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226页。。

19世纪初,俄国政府加强对驻北京使团的管理。1820年,卡缅斯基被确认为第10届使团的领班。他此后十年领导使团期间,在其内部营造了良好的语言学习环境,本届使团成为有史以来培养汉学家最多的一届。从俄罗斯各档案馆保留至今的卡缅斯基词典手稿中,可以见到他的汉音俄拼体系与罗索欣的体系一脉相承。类似但不完全一致的汉音俄拼体系在19世纪上半叶几乎被所有俄国汉学家采用。

那时并非只有职业的汉学家—语言学家关注汉音俄拼问题。例如,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的俄国著名外交官季姆科夫斯基,对创制传统的汉音俄拼体系也有贡献。他在北京担任第10届使团的监护官期间,努力加强监督使团成员们的学习和研究,素有俄国汉学“族长”之称。他在《1820年和1821年经过蒙古的中国游记》一书中,提出了对卡缅斯基个别拼音方法的改进意见。“我们可以推测,通过季姆科夫斯基对卡缅斯基体系的完善,传统汉音俄拼体系的创制过程大体上完成了。”(6)В.Г. Дацышен, “К проблеме транскрипции китайского языка: из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го китаеведения”, в Письменные памятники Востока, 2018, Том 15, № 4, с. 79.

俄罗斯汉学的重要奠基人比丘林也曾致力于汉音俄拼体系。他1807—1821年担任第9届使团领班。初至北京时学习满语和蒙古语,但在确认中国主要典籍都是用汉语写就、满语版本都译自汉语之后,便专攻汉语。他一改前人编写汉俄词典主要依靠翻译中国辞书的做法,力求将鲜活的口语作为词汇的主要来源。为此经常身着中国服装,走街串巷,到京城百姓中间采录语料,回家后再与其汉语老师一起校对和整理。经过不懈努力,终于纂成9卷本《汉俄语音词典》。该词典用俄语字母完整记录了19世纪初的北京语音系统。比丘林开创了俄国全面研究中国之先河,1828年当选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通讯院士。

然而,比丘林不是传统汉音俄拼体系的遵循者,他另行发明了一套新的拼音标准,并且坚持运用在自己的著译中。比丘林1847年撰写的文章《论汉语的正确发音》,遭到列昂季耶夫斯基的尖锐批评。后者曾为第10届使团学员,1831年回国后经卡缅斯基推荐,进入俄国外交部亚洲司担任译员,在当时俄国汉学界的知名度仅次于比丘林。他的汉语官话非常地道,所编的15卷本《汉满拉丁俄语词典》比卡缅斯基的词典有显著进步。列昂季耶夫斯基极力反对比丘林试图向已有的传统汉音俄拼体系中引入新的拼音规则,指出他根据的是中国南方语音,对于不懂汉语的人来说不仅无用甚至有害(7)[俄]П.Е.斯卡奇科夫著,В.С.米亚斯尼科夫编:《俄罗斯汉学史》,柳若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考虑到19世纪初的北京民间语音仍然受到南京官话影响,比丘林拼音体系存在的问题可以理解。

19世纪下半叶享誉世界的俄罗斯汉学宗师瓦西里耶夫(汉名王西里),亦曾发展统一的汉音俄拼体系。1837年,喀山大学首先在俄国建立了汉语教研室,第10届使团成员西维洛夫被推荐为室主任,俄国汉学从此走上了大学专业化道路。刚从该校蒙古语教研室毕业的王西里跟随西维洛夫学习汉语,1839年作为学员被编入第12届使团派往北京,1850年归国后主持喀山大学汉语教研室。1854年,沙皇尼古拉一世下令合并俄国所有院校的东方学专业,在圣彼得堡大学组建东方语言系。该系成立之初即成立了汉语教研室,王西里被聘为室主任。学习资料匮乏是当时俄国汉语教学面临的最大障碍。王西里对汉字音韵问题予以重点考察,认为欧洲人在建构其汉语语音体系时,大多依据南方口音。而他在翻译汉语语音时,依据的是满族人裕恩1840年作的韵书《音韵逢源》,该书记录了当时的北京语音。王西里编写并于1866年出版《汉字解析》,书中采用北京官话口音给汉字注音。该书比英国汉学家威妥玛的北京官话教材《语言自迩集》早一年问世,成为“欧洲论述汉语语音、词法和文字的第一部专著”(8)阎国栋:《俄国汉学史(迄于1917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312页。。王西里也于当年被推选为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通讯院士。他1867年又推出《汉字笔画系统——首部汉俄词典试编》,这是俄国正式出版的第一部汉俄词典。他在序言中指出:“本词典中首次在欧洲引入了北京的,即中国北方的发音”(9)А.Г. Сторожук, “Предисловие к переизданию”, в Графическая система китайских иероглифов. Опыт первого китайско-русского словаря. Составлен для руководства студентов профессором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В.П. Васильевым (переиздание),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ООО Студия НП-Принт, 2010, с. 19.。我们从中看到的,实际上就是俄罗斯传统的汉音俄拼体系。

19世纪与比丘林和王西里齐名的俄罗斯又一位汉学巨匠巴拉第,因其“巴拉第拼音体系”而名垂史册。巴拉第1840年以助祭身份随第12届使团来华,出发前师从比丘林学过汉语。抵京后开始跟随中国先生学习语言,1847年回国。因汉学研究出色,他1849年和1864年相继被任命为第13届和第15届使团领班。从1871年起,巴拉第将生命的最后时光用于编写一部内容尽可能完备的大型汉俄辞书,以满足日益深化的汉学研究及培养高层次人才的需求。可惜生前未能完成这项巨著,1878年患病猝死,手稿留在了驻北京使团。第16届使团领班法剌韦昂花了一年时间整理巴拉第手稿,然后交给王西里的弟子、时任俄国驻北京公使馆译员的波波夫(汉名柏百福)。柏百福历时六年完成编纂,1888年由北京同文馆刊印了两卷本的《汉俄合璧韵编》。该著是当年欧洲同类词典中最为完善的,在国际汉学界影响甚广。《韵编》中使用的汉音俄拼体系,俄罗斯学术界称其为“巴拉第拼音体系”,认为它是最完整、最科学的汉音俄拼体系。在此后的实际运用中,为了更加精确完善,只作过少许改动。其实,“巴拉第拼音体系”并非巴拉第独创,而是对俄国历届驻北京使团成员采用的传统汉音俄拼体系的总括和发展。该体系被固定在《韵编》中,构成《韵编》的语音学基础,而《韵编》也普及了该体系。

20世纪初开启了创建汉音俄拼体系的新阶段,是由国际科学界发起的。1899年在罗马召开了第12届东方主义者代表大会,倡议俄国汉学家们运用现有的汉音俄拼体系来编制汉字清单。俄国皇家考古协会东方部任命圣彼得堡大学的著名汉学家鲁德涅夫、科特维奇、柏百福、伊万诺夫(汉名伊凤阁)等人负责这项工作。1904年,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地图委员会成立了拼音专门小组,韦贝、伊凤阁、科特维奇等几位著名汉学家为组员,共同研究汉语地理名称的俄语拼音标准。1908年,组员们联名在俄罗斯科学院发表《论汉字的俄语拼音问题》一文。该文的作者们对汉音俄拼体系的继承问题众说纷纭,无一定论。只有柏百福认为,必须坚持《汉俄合璧韵编》中实行的汉音俄拼体系。在此基础上,继续予以修改、完善(10)В.Г. Дацышен, “К проблеме транскрипции китайского языка: из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го китаеведения”, в Письменные памятники Востока, 2018, Том 15, № 4, с. 80—81.。

二、列宁实行文字拉丁化改革,推动汉字向拼音化发展

1917年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中俄关系开启了新篇章,汉学研究也步入了新阶段。1920年,列宁签署了在新首都莫斯科和彼得格勒两地组建现代东方语学院的命令。从此,莫斯科才有了汉语教学的机构——莫斯科东方学院。为了能正常地组织教学,需要有一位语言实践能力强的汉学家,莫斯科东方学院最终找到了符合学术要求的科洛科洛夫(汉名郭质生)。郭质生系俄国驻华外交官之子,在中国出生,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犹如俄语母语那样掌握了汉语,青年时代才回国。1922年他从伏龙芝工农红军军事学院毕业后,开始在莫斯科多所高校讲授汉语。郭质生热爱中国、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他成了莫斯科所有汉学家的老师(11)[苏]И.М.鄂山荫,Б.Г.穆德洛夫:《四十年来苏联的汉语研究》,高祖舜译,吕叔湘校,《中国语文》,1958年第1期,第1—4页。。

当时中国的文字领域,正在进行着重大改革。中国古代没有拼音,学习生字时使用反切的方法。晚清一些爱国知识分子指出,汉字繁难是造成中国民智不开、国力衰弱的一个重要原因,于是掀起了“切音字运动”。辛亥革命之后,民国政府教育部召开“读音统一会”。会上确立北京音为国语标准音,制订了“注音字母”并于1918年公布。这是中国有史以来首套法定的、用于学校的汉语注音字母,在大陆推行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对汉字读音的统一和汉字教学做出了杰出贡献,被辞书广泛采用。但“注音字母”采取的字母形式仍然是古汉字,不是音素字母,因而从技术角度看,它有许多不易克服的弱点。作为促进国际文化交流的工具,“注音字母”也显然远不如拉丁字母。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国内主张采用国际通用的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的呼声越来越高。

1920年,刚从北京俄语专科学校毕业的瞿秋白,应聘成为北京《晨报》特派记者,前往十月革命后的苏俄采访。1921年春,瞿秋白在莫斯科与郭质生相识。两人年龄相近,结为挚友。同年5月,张太雷到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与瞿秋白相逢,介绍瞿秋白先后加入俄共(布)党组织和中国共产党。

从20年代初起,列宁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在全国范围内扫除文盲。为了更好地实施民族语言教学和贯彻语言平等政策,新政权十分重视为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创制文字,为有文字但文字复杂和难以掌握的少数民族改革文字。在国内政局尚未稳定的情况下,选择什么样的字母形式是个敏感问题。“俄罗斯殖民主义时代给人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在……各民族中留下了对俄罗斯化及其工具——传教士的俄语拼音如此仇恨,以至回忆起俄文字体本身就是痛苦的,就像触痛了他们不久前因民族压迫而受的伤一样。”(12)Е.Д. Поливанов, Проблема латинского шрифта в турецких письменностях, Москва: Б. и.,1923,с.4.拉丁字母被选用,因为它是最国际化的字母,对于拼音的书法是便利的、易学习的。对于广大劳动阶层,这是最能接受的。

苏联用拉丁化新文字扫盲取得的巨大成就,深深吸引和启发了瞿秋白。他联想到,中国几亿人民大众也迫切需要一种快速学习识字的工具,便着手研究怎样用拉丁字母拼写汉字。瞿秋白经常与郭质生共同探讨这个有趣而又非常困难的问题,并在业余时间做了两大抄本。1922年底,瞿秋白离苏回国前,把笔记抄本放在郭质生家里,希望他把研究继续下去。

在政治革命过程中,中俄两国改变了包括文字与词汇在内的整个语言文化。十月革命后最初几年,莫斯科东方学院开始教授现代汉语。在整个20年代,中国语言学仍是苏联新汉学的基础。时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的拉狄克指出:“我们懂语言的汉学家屈指可数,并且这些汉学家中的十分之九都是语言学家,……甚至把他们用作翻译人员也是十分困难的事”(13)А.В.Панцов,“Карл Радек-китаевед”,в 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Серия 13.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5, № 1,с.23—24.。在20年代的苏联文献中,可以看到不同的汉音俄拼方法,人们并不太在意其标准性与统一性。

1928年,对汉音俄拼体系具有专门研究的著名语言学家波利瓦诺夫与波波夫—塔季瓦在莫斯科出版《汉语拼音教程》,成为俄罗斯汉学史上的重要事件。书中提出了科学性的拼音转写体系。作者指出,因为“俄罗斯传统的语音体系被普遍认可,所以我们的任务不是创建一个新的用俄语字母传译汉语的体系,不是纠正我们汉学家传统的拼音方法,而只是帮助正确使用该体系,为此必须制定出西欧(语言)和传统俄语拼写之间的等值对应表……为了在认识传统的字母对应的同时也介绍中国人发音时真实的复合语音结构,我们在该书中附上了《简述汉语语音特征》,目的是为了使用国际音标符号来传达汉语语音(附有必要的解释)”(14)Е. Поливанов, Н. Попов-Татива, Пособие по китайской транскрипции, Москва: Издание КУТВ им. И.В. Сталина, 1928, с. I-II.。但是,《汉语拼音教程》一书作者的立场没有获得普遍认可。汉学家中存在着对汉音俄拼体系的不同观点。莫斯科中山大学中国问题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后来成为著名中国历史学教授的卡拉—穆尔扎在给该书的评论中称,教材的实践部分只会给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已经制订的拼音方法带来混乱(15)“Проблемы Китая. Записки Института”, в НИИ по Китаю при Ассоциации по изучению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и колониальных проблем, № 3,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Комакадемии, 1930, с. 239.。

同年,苏联开始了争取人民普遍识字的向文化进军运动,政府把在远东地区几万名华工中扫除文盲也列为本国的工作任务。起初用汉字给他们扫盲,但没有取得明显成果。“汉字书法的繁难,在苏联华侨中,便惹起了这样的事实:即许多中国人,只好学习俄文来清算自己的文盲,而对于本国文字,却是一个文盲的人。这种变态的情形,并不是‘注音字母’的采用所能解决的。第一,因为注音字母到现在为止……在中国本土,没有扮演着主要的或重大的角色。第二,它比起拉丁字母来,并不是更简单的。因此有人决定创造一种易于学习和应用的新的中国拉丁化字母。”(16)Usojev:《苏联各民族文字的拉丁化与汉字书法拉丁化》,冈林译,载《拉丁化中国字运动二十年论文集 中国语文的新生》,上海:时代书报出版社,1949年版,第62页。

该年5月,瞿秋白第二次赴莫斯科筹备和出席中共六大。郭质生又常来看望他,带来了他过去留在自己家的两个抄本及一些有益的建议。瞿秋白的兴趣再度燃起,开始了中断的汉字拉丁化的研究,并吸纳当时在莫斯科的吴玉章、林伯渠、萧三等同事,自愿组合在一起切磋交流。同年9月,国民政府公布了第一套音素制的拉丁字母式汉语拼音方案——“国语罗马字”(简称“国罗”),由黎锦熙、赵元任等国内顶级的语言学家设计。“国罗”完全采用现成的拉丁字母,并首先提出了按词连写等问题。瞿秋白备受鼓舞,但很快发现:该方案的学理性太强,在认读和拼写上比注音字母复杂得多,一般人很难掌握。于是,他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汉字拉丁化方案的研究中,还向妻子杨之华表示:“这是很有趣味的事,将来许多人会跟着我们的发端,逐渐的改良,以致于可以适用于实际工作上去,使中国工农群众不要受汉字的苦,这或许要五十年、一百年,但发端是不能怕难的。”(17)杨之华:《忆秋白》,《红旗飘飘(选编本)》第5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第138页。

1928—1930年,瞿秋白是莫斯科中山大学中国问题研究所的正式成员。“这个时期的客观情势,已经使得研究汉字的学者们,不能够仅以从事单纯的学术性探讨为满足,而是必须以文字改革为主要课题了。为了适应这种需要,中苏两国的语言学家们曾在文字改革运动中进行过亲密合作,并且留下了辉煌的成绩。”(18)王立达:《汉语研究小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87页。1929年2月,瞿秋白拟出了《中国拉丁式字母草案》。郭质生帮助他修改后,书名改为《中国拉丁化的字母》,于次年春在莫斯科出版。这本小册子一问世,立刻引起苏联语言学界的极大关注。

1930年4月,汉学家龙果夫正式参加这项工作。他来自列宁格勒刚成立的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堪称苏联第一位专门研究汉语的语言学理论家。龙果夫与瞿秋白、郭质生组成专门小组,负责修订方案。瞿秋白8月回国后,吴玉章和林伯渠迁居到海参崴,而在莫斯科中国问题研究所的由萧三领导的小组继续进行了制订中国拉丁化文字的工作(19)[苏]史萍青:《关于中国新文字历史的一章(上)(1928—1931)》,吴友根译,杜松寿校,《语文建设》,1962年第9期,第21页。。列宁格勒东方学研究所中国研究室也专门成立了“中文拉丁化委员会”,阿列克谢耶夫院士亲自挂帅。阿列克谢耶夫是继王西里之后俄罗斯又一位划时代的汉学宗师,20世纪初曾几度游历中国,对北京话语音进行过认真的考察和研究。其早在1910年出版的教材《汉语语音读本》,是俄国大学生建立正确发音所用的第一本教材。委员会的秘书长由龙果夫担任,成员还包括施普林钦(汉名史萍青)、休茨基等汉学家。

汉字拉丁化以后的全部工作,是由列宁格勒东方学研究所和莫斯科中国问题研究所共同来进行的。1931年1月,两所就方案达成一致。5月,方案经全苏新字母中央委员会批准,9月在海参崴召开的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正式通过,并命名为“北方话拉丁化新文字”(简称“北拉”)。该方案在瞿氏方案的基础上稍加修改而成。由于瞿氏方案主要为了供当时住在苏联伯力州和沿海州境内华工的需要,而这些华工大半说山东方言,所以便夹杂了一些北京语音中所不必要的字母。“北拉”不标声调,简单易学。很快在远东华工中推行,收到了良好的扫盲效果。“北拉”于1933年被介绍到国内,受到鲁迅、蔡元培等进步人士的积极支持,在中国也推广起来。但由于战乱,一切拼音化工作都未能获得广泛推行。

三、斯大林要求恢复俄语字母,回归传统汉音俄拼体系

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完成,苏联识字人口达到90%。斯大林掌权以后,由关注民族自治转向中央集权,字母拉丁化不再符合其要求。1935年提出了把苏联各民族语言转换为俄语字母的问题。于是,将之前为少数民族制订推行过的拉丁字母式的文字予以废弃,为其重新制订俄语字母式的新文字。对中文的拉丁化也随之取消。

在30年代,苏联汉学界也尝试改进传统的汉音俄拼体系。作为领军人物的汉学家郭质生成为新拼音体系的作者。为满足中文信息流日益增长的需要,他曾以20年代的社会政治文献为基础,结合自身的丰富语言实践,编写《华俄小辞汇》,1927年在莫斯科出版。该辞书经修订增补,更名为《华俄小辞典》,1935年再版。郭质生在辞典前言中写道:“在本辞典中采用了……由作者制定的、相应于汉语‘注音字母’的新的俄语拼音体系”(20)В.С. Колоколов, Краткий китайско-русский словарь по графической системе, включающий важнейшие военные термины, Москва: ОГИЗ РСФСР, 1935, с. 5.。郭质生的辞典以国语标准音为基础,再现中国的注音字母,用俄语字母代替了汉语发音符号。并且,其词典完全没有与传统汉音俄拼体系断绝,而是每个汉字都并列给出了三种拼音法相对照:郭质生的新拼音,巴拉第的传统拼音,以及国际上流行的威妥玛—翟理斯拼音。“用俄文字母拼写汉语的实用的转写法,现在一般使用的是卡法洛夫(巴拉第的俗名,作者注)拟定的体系。但是从能够正确地表示语音的角度来看,则以郭质生在所著上述两部辞典中所用的转写法比较严密。就是从辞典学上看,由于他采用了双解的方法,所以从体例来说,也是较完整的。它在当时能够获得较高评价,并不是偶然的。但是,它在表示语音方面也还存在着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21)王立达:《汉语研究小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88页。

20世纪20—30年代,在苏联汉学中没有形成统一的汉音俄拼体系。研究者们使用老的传统拼音体系,同时允许各种不合规范的书写。例如,阿列克谢耶夫坚持老的传统拼音体系,但没有严格地遵守拼写规范,存在一些谬误,有时用拉丁字母拼写汉字。他认为,最适合汉语发音特点的是俄语字母表,因为它首先有一个特别的表音字母“ы”,另外它有一些字母适合于连接辅音和元音字母,可以避免用拉丁字母拼写汉字读音的诸多不便(22)В.М. Алексеев, Китайская иероглифическая письменность и ее латинзация, Ленинград: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Н СССР, 1932, с. 68.。

从30年代末起,在阿列克谢耶夫领导下,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开始编纂巨著《华俄大辞典》,后因1941年爆发的卫国战争而中断。1945年战争胜利后,苏联学术界积极返回传统的俄罗斯方法和标准。阿列克谢耶夫就《华俄大辞典》向主管人士们汇报时所做的专题报告(1947)和提纲方案(1948)里,选中了“巴拉第拼音体系”。那时,郭质生作为第一部苏联汉俄词典的主编权威,已不足以维系苏联30年代的汉音俄拼传统。他积极参加《华俄大辞典》的出版筹备工作,但是与同行们在汉音俄拼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于是转向了对中国儒家文献的研究。保留传统的汉音俄拼体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苏联科学院缺乏足够的资源来创建一套新的、更为完善的拼音体系。《华俄大辞典》编撰工作后来进行得并不顺利,决定继续沿用“巴拉第拼音体系”(23)А.Н.Хохлов, “Китаевед-лингвист Н.Н.Коротков (1908—1993): Тернистый путь к вершинам науч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 в Китайское языкознание. IX 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конференция. Материалы, Москва: Институт языкознания РАН, 1998, с. 9—10.。1951年5月,阿列克谢耶夫逝世了。他编纂的辞典只留下草稿,未能出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的新形势下,阿列克谢耶夫辞典的内容不合时宜。苏联汉学界在其草稿的基础上,编写了面向实际需要的中型《华俄辞典》,由鄂山荫担任主编,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汉语学者集体完成,1952年于莫斯科出版。

1951年莫斯科还出版了《俄华辞典》,系流寓苏联的中共将领陈昌浩应苏共中央邀请,与汉学家杜布洛夫斯基、科托夫共同编纂而成。这是在苏联首次尝试编写俄汉词典。旧版是十月革命前编写的,已经不适应形势发展的要求。《俄华辞典》1953年在中国开印第一版,从此传播开来,影响深远,对促进中苏文化交流、增进中苏友谊贡献了力量。在《俄华辞典》的《原序》中,陈昌浩指出:“本辞典内所采用的拼音法,是俄国书报上已通行的巴拉吉氏(即巴拉第,作者注)华语拼音法。这种拼音法,较之任何外国语的华语拼音法,都更切近于中国字的发音。当然,巴拉吉氏拼音法也有很大的缺点,所以我们希望,在将来这辞典再版时,能有较完善的拼音法来代替现有的拼音法。”(24)陈昌浩等:《俄华辞典》,北京:时代出版社,1953年版。陈昌浩《俄华辞典》和鄂山荫《华俄辞典》的问世,成了苏联汉学史上的划时代事件,巩固了传统的汉音俄拼体系。

四、中国颁布汉语拼音方案后,现代汉音俄拼体系形成

新中国建立伊始,百废待兴,国家对文字改革工作重视备至,除自身主动性外,不能不说在50年代初期中苏友好的情势下,斯大林的汉字拼音化建议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1949年12月,毛主席应斯大林邀请访问苏联。据毛主席秘书胡乔木回忆:“毛主席同斯大林谈话,斯大林提出汉字太难认,是否可以搞一个民族化的拼音方案,不一定按照别国的字母来设计。”(25)《胡乔木传》编写组:《胡乔木谈中共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8—369页。毛主席回国后,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实行文字改革,并于1951年做出指示: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形式应该是民族的,字母和方案要根据现有汉字来制定。为贯彻毛主席的指示,1952年初在北京成立了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简称“文改会”)。1953年,斯大林逝世。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成就,增添了毛主席等中共领导人的政治自信和文化自信,对汉字的改革和拼音化也有了更成熟的认识。文改会研究了三年,归纳出四个民族形式的拼音方案,1955年举行全国文字改革会议时征求意见,结果到会的代表们反应非常冷淡。吴玉章就请示毛主席,说恐怕还是采用拉丁字母比较方便,毛主席同意了。当国内准备采用拉丁字母时,却遭到来自苏联方面的反对。中方婉拒了采用俄语字母,坚决要用拉丁字母。1956年,文改会公布了《汉语拼音方案(草案)》,在全国广泛征求意见。同年起,中苏双方逐渐出现分歧,并掀起论战。1957年莫斯科会议之后,中苏关系出现了明显裂痕。在此背景下,我国更坚定地走自主发展的道路。

1958年2月,《汉语拼音方案》经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批准后作为正式方案在全国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主要用途是给汉字注音和推广普通话,并非用来代替汉字。在字母形式上采用国际通用的拉丁字母来拼写普通话的语音,书写方便,也便于国际交流。它在过去各种注音法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是我国创制的各种注音方法的经验总结。周有光说:“汉语拼音方案的声母和韵母差不多一半相同于国罗,一半相同于北拉,而标调方法来自注音字母。”(26)周有光:《现代文化的冲击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94页。从此,在世界文献工作中,拼写有关中国的专用名词和词语有了国际标准。根据翻译中“名从主人”原则,逐渐把人名、地名、特有事物名等的汉语拼音直接用于使用拉丁字母的语言中,消除了同时存在多种拼音法的混乱现象。这一方案,体现了我国在文字改革上的文化自信与国际眼光。

《汉语拼音方案》的出台和采用,在苏联汉学家中间引起很大兴趣。他们在苏联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评论该方案的一系列文章。60年代初,汉学家史萍青在《论中国地名的俄语拼音》一文中指出:“至今不存在更切近于汉语发音的拼音转写体系。全国汉语拼音字母表的存在,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局面。现在,用俄语字母拼写汉语发音的实践,形成了一种书写的正音法,它应该查明并反映汉语词汇的原本字母拼写。”(27)А.Г.Шпринцин, “О русской транскрипции китайских 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их названий”, в Страны и народы Востока, Вып. 3, Москва: Наука, 1964, с. 84.从60年代起,苏联汉学界开始使用现代汉音俄拼体系,它最正确地转达了汉字的读音(28)Г.М.Григорьев,Краткий китайско-русский словарь,Москва: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словарей,1962,с.3.。

结语

对于清代中期以来的中俄政治交往与文化交流而言,用俄语字母拼写汉字读音是必须面对和解决的语言问题。为此,从18世纪初进驻北京的俄罗斯东正教使团开了制订汉音俄拼体系的先河,到俄罗斯汉学家比丘林、王西里、巴拉第、郭质生等人的不断探索,再到1951年中俄两国合编的《俄华辞典》问世,前后历时200余年。期间,俄罗斯几乎所有的著名汉学家都参与进来。在他们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汉音俄拼体系经历了多方探索,直到列宁时期提倡文字拉丁化,既扫除了苏联的文盲,又发展了中国的汉语拼音方法,使这一体系逐渐规范化。在这一历程中,从瞿秋白到陈昌浩,中国共产党人为现代汉音俄拼体系的统一,以及汉语在俄罗斯的教学与传播、中俄文化交流,留下了精彩的一页。显然,一个注音方案的形成,必须在语言拼音的反复实践中,在拼音文化的相互较量中,才能逐渐完善。诚然,汉音俄拼体系的工作进程,与清代中期以降汉语标准音的演进密切相关,同时还深受政局变化的影响,尤以斯大林时期为最。直到1958年,党和政府充分考虑现实的文化需求,正式公布《汉语拼音方案》,由此实现了汉语拼音的国际接轨,而汉音俄拼问题也随之得以解决。可以说,现代汉音俄拼体系的形成过程是中俄两国文化共进互动的过程。回望这一历程,可见中俄两国的汉语拼音工作者们付出的心血良多,收获的成果不同凡响!为中俄文化的交流,筑就了坚实的基础和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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