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玉玉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从美国导演弗拉哈迪拍摄《北方的纳努克》开始,极具真实性、时代性的纪录片出现在大众视野。2021年4月16日上映的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通过影像的方式记录还原被历史抹去了的六位海难幸存者,这也是新时期西方对一个世纪前华人海外真实生存状况探寻的体现。
影片讲述1912年4月14日“泰坦尼克号”沉没后,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被送回纽约港口,唯独六名幸存的中国人不能去圣文森特医院接受治疗,他们在24小时内被再次送回海上,登上安妮塔号水果运输船,继续进行繁重的锅炉工作。他们在海难中生还,幸存者方荣山趴在门板上获救甚至成为影片《泰坦尼克号》创作的重要灵感。但所有媒体报道中,他们的逃生经历却被刻意抹去。纪录片以口述史和档案的形式,明确了幸存六人的合法乘客身份与获救权利,驳斥了“偷渡、偷生”论调,以客观、冷静的视角聚焦在海难幸存者的生存轨迹上。本文利用当代认知隐喻与媒体框架理论对《排华法案》背景下的《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中西方政治话语进行批评分析,揭示排华性隐喻修辞与媒体框架构建背后的个体及社会认知动因,关照当下西方媒体的叙事策略,展示被“污名化”的在美华人的生存境遇。
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中与以往的口述历史类似,都是用影像资料记载人们回忆的口述凭证。口述主要人物已经随着时间逝去,只能间接采访与之有直接关系的亲友,例如方荣山的儿子、侄子、爱人,罗威船长的孙子等。因为时间与主体身份原因,六人的生存轨迹资料颠沛流离,研究者们只能耗费巨大的精力去收集、整理。口述历史的不确定性和分散性决定了纪录片的叙事方式。影片中运用动画进行叙事,把资料弥散的、久远难辨的历史真相进行动画演绎,把抽象概念转化为具体形象,超越百年时空在观众面前重整、还原。影片不再严格遵守叙事的空间性和时间性,它按照叙事主题之间的关联性进行联想式的串联叙事。
纪录片的时间线由六个人的故事串联:Ah Lam(亚林)、Chang Chip(钟捷)、Lee Bing(李炳)、Cheong Foo(重名太多无法确证)、Ling Hee(严喜)、Fang Lang(方荣山)。其中,方荣山的儿子方国民,他从小在美国长大,黄皮肤黑头发,是一个身材高大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华裔后代,他在影片中担任了部分方荣山故事的讲述者。观众跟着他的足迹探访了唐人街的同乡会,也一同拜访了船长罗威的孙子,使得影片的叙事线条错落交缠。由于与方荣山同行的五位幸存者均已作古,我们对他们故事的叙述只能从外部呈现。导演和观众不能对已故的六位幸存者进行心理和情感分析,只能用外部视角来推测观察,这样从外部入手的客观冷峻的叙述使叙事者与主人公产生间离,故事的讲述产生大部留白,不仅为观众留下想象与思考的空间,也使得纪录片叙事更加冷静、克制,历史的惊雷往往藏在平淡之中。“中华民族”的形象表达在影片里有时是缺位的,我们少能看到“家国”这样的宏大叙事,一个世纪以前华工的生存境遇被拼凑而成,历史洪流下的小人物的形象逐渐清晰。
华人移民美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40年代。正如影片中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向来擅水,自古就有海外谋生的传统,例如方荣山的家乡广东台山就是我国著名的侨乡。当时的清政府积贫积弱、国家动荡,美国西部的大开发和兴起的“淘金热”创造了大量的劳动力缺口,在这样的内外作用力下,大量华人来到美国,从事垦荒、修铁路、采矿等重体力工作。华人劳工在悬崖峭壁上炸石,在寒冷的山巅上铺设铁轨,建立西方国家的经济命脉,甚至创造了有记载以来大机械出现前人力铺路的最高纪录。华人劳工勤奋、踏实、聪明、顺从等特有的民族品德有目共睹,即使他们为美国西部开发作出重大贡献,但他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与尊重。1882年美国颁布《排华法案》,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对华人下达的官方“逐客令”,美国自此从自由移民国家转向了限制选择性的移民时期,开始对移民的身份、地位进行有条件的选择。值得关注的是,美国本身就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除土著印第安人外,可以说大部分美国人均为外来移民。也就是说,《排华法案》确认了前移民受利益驱使下对于后移民的抵制。要将那些被长期利用的、廉价的、勤奋温顺的华人劳工驱逐出去,美国必然要经过合理、合法的途径论证。媒体与政治人物的言论对于社会是有巨大影响力的,将华人排斥在合法移民之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制造舆论进而影响政策的制定,我们可以从当时的隐喻性话语构建中窥见端倪。
“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时候美国种族主义盛行,媒体各方面报道都有自己的叙事动机,需要寻找到一个“他者”,在“他者”身上建立一种自己绅士、高贵的形象。当时最好被建构和异化成为“他者”的,就是不断被指控的华人劳工。
当代话语理论认为,话语与意识形态是双向关系。话语可以表现意识形态、表现社会,也可以塑造意识形态、重构社会。泰坦尼克号沉没后,报纸上刊登:当时的救援原则是女士优先、儿童优先,彰显美国人的高贵与绅士。影片中展示:“中国乘客假扮成女性的模样偷偷坐进救生艇获救”“中国人藏在座位底下获救”“中国人是偷渡来的水手”“中国人带着圆顶小帽长辫子可以假扮为女人”……华人移民形象被媒体制造出“华人都是非法偷渡来的”“华人苦力是奴隶”“华人不尊重妇孺”“华人苟且偷生”等隐喻性话语。在美国《独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在对待华人移民的时候,美国民众为何却双重标准呢?这与媒体长期宣扬的将具有恶劣属性的来源域特征映射到华人移民身上是分不开的,民众在自己的意识里已然形成对华人移民负面的刻板印象,遮蔽了其本身具有的勤劳、聪明等美好品质。美国用大量的话语政治抹杀了华人劳工的贡献,指控他们抢了白人的工作,造成经济的萧条,从而使得美国民众助推了《排华法案》的实施。
社会学家艾利亚斯阐释“污名化就是一个群体将低劣的负面词汇强加在另一个群体之上并加以维持的过程”。不论是何种原因导致的移民,都存在与迁入地主流文化相互调适的过程。对于移民本人身上具有的鲜明性地域特点,往往会受到迁入地主流群体的排斥,有时是对本地区资源的保护,有时是因本地区文化的高度自尊,进而对移民进行侮辱、嘲弄性的污名化行为。一个群体被贴上负面标签后,负面效果作用于群体中的每一个人,严重限制了群体的生存空间,造成低劣的社会影响。当民众无法对移民进行合法驱逐时,经常会使用污名化的侮辱、诋毁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抵触。
“框架”概念由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框架分析》一书中提出,后被李普曼(Lippman)所发展,它被定义为“为了观察一件事物所创建的基本框架”。媒体选择事物的部分信息形成自己的叙事框架,在信息选择时有意识的聚焦和回避,民众在接受媒体报道的同时,也接受了报道中的框架与立场,并按照框架引导的话语模式形成自己的意识。
正如影片中,买了船票合法上船的华人被污蔑为“偷渡”一样,1912年,美国舆论对在美华人很不友好,认为华人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抢占了社会资源,造成了经济危机,因而华人经常陷入污名困境,被称为Chinaman(“中国佬”)、Coolies(“苦力”)、Chinee(“中国小子”)等。美国主流媒体刊登漫画、评论来放大赴美华人的缺点,刻意歪曲、丑化华人形象,甚至形容华人为“半人半魔、吃死老鼠、衣衫褴褛、不讲法律的人”等。当时茶馆、咖啡馆长期雇佣华人“女招待”,华人女性长期承担着色情意味的污名化伤害。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中处处可见当时美国媒体的华人污名化框架。“泰坦尼克号”沉没时,“C号救生艇根本没有坐满,伊斯梅是最后上去的,据他口述周围也没有妇女和儿童,到黎明时分才发现救生艇上有几位中国人”。媒体报道中,伊斯梅礼让妇孺最后一位登船,体现绅士与贵族气质,华人以“偷渡”“假扮为女性”“偷藏在救生艇座位下”获救。在这样的媒体报道框架中,“假”“偷”这两个词语频繁出现,华人形象与晦暗、猥琐、鬼祟挂钩,民众对“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惊惧很快转为对华人的愤怒,认为是廉价的华人劳工用低劣的手段抢夺了高贵种族的生存权利。这种对华人污名化的媒体框架,对于后来华人被驱逐、秘密处置埋设了舆论基础,华人在美国的生存更加艰难了。
事实上,几位华人作为合法乘客有这个权利和机会获救,不是偷生,也不是懦夫,这是他们自己的生存权利。然而,救生艇靠岸后,所有的人都被送去了医院,只有我们的六位幸存者最为特殊,因为他们最不受欢迎。他们被再次送回海上,登上“安妮塔号”水果运输船前往古巴,回到锅炉房工作,华人的生命被贬低得一文不值。据方国民回忆:他四岁时随父亲去租房子,房东出来轻蔑地说“我才不会把房子租给你这个黄种狗”,方荣山一拳打过去,打的那个人跪倒在地,这一拳背后又蕴含着多少失望和悲愤。
影片中,会把牛奶送给孩子们喝的善良华人没能把咖啡店继续经营下去;西装革履登船的华人在海难中失去了合伙人;从加尔各答上岸的华人杳无音信。二战后大批的华人被秘密强行遣返,他们也因此销声匿迹。在污名、歧视、暴力、恐怖之下,羁旅漂泊的华人们努力扎根立足,却因身份的“不合法”终生隐姓埋名。当一个人改变了名字,他放弃了什么?当他习惯改变身份,这背后又隐藏了什么?华人艰苦卓绝的奋斗史从影片深处缓缓浮现。历史洪流中的小人物被重新打捞出来,告诉我们真相的意义。正如影片中方荣山写给家人的诗:“天高海阔浪波波,一条棍子救生我,兄弟一起有几个,抹干眼泪笑呵呵。”
站在百年后的今天,中国在全球治理中角色发生了重大转变,但华人污名化还未完全消散,这时上映的这部《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带给了我们怎样的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