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慧,田燕佳
(1.石家庄铁路运输学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2.石家庄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他与后现代主义争论的最大焦点是:尽管哈贝马斯对后形而上学有一定认同,但他认为现代性依然存在,启蒙理性依然是有效的,现代社会并未进入后现代主义历史阶段。所以,哈贝马斯的哲学从宏观角度看仍然属于现代性哲学的范围。
1.哈贝马斯对黑格尔意识哲学的批判
哈贝马斯指出,“黑格尔不是第一位现代性哲学家,但是他是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1](P51)黑格尔的现代性思想是在对启蒙运动和康德思想的批判中展开的。启蒙运动的时代主题是主体性原则和以主体与客体的区分为前提的理性观,其目的是为了实现人的自由。但其自身的逻辑却也可能导向自由的反面,从个人的主体性出发,理性只能是服务于人统治自然的工具。黑格尔对此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真正的人必须是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相互承认的关系,因此人的自由是通过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通过社会与国家关系来得到承认、保证和实现的。”[2](P4)这一观点得到了哈贝马斯的高度认同。但让哈贝马斯感到非常遗憾的是,黑格尔没有再延续这样的思路,而是用绝对知识覆盖了启蒙主体性。
作为思考现代性的最大哲学家,康德将权利考察上升到哲学高度。康德将个人的权利看作是一种先验的、形而上的力量,他提出以民族国家共同体来实现人的自由。黑格尔对康德的先验自我意识提出质疑,他认为康德试图把现代性规范当做理性的先验规定,当作是理性的自我发现,是不变的、永恒的。黑格尔认为康德的这种先验设定表明了康德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代性问题。黑格尔认为应该用理性自身普遍和解的统一力量扬弃具体知识的有限性,走向绝对知识。但是在哈贝马斯看来,“黑格尔这样做,其目的是要把哲学作为一种一体化的力量,克服由于反思本身所带来的一切实证性——进而克服现代的分裂现象。可惜,黑格尔只是在表面上取得了成功。”[1](P42)
黑格尔意识哲学中存在着自我矛盾,他想要建立一个主体克服异化的力量,但他同时强调一种全面的理性,这种整体的理性恰恰同时又覆盖了他试图确定的主体。在他的“主奴辩证法”中,黑格尔通过劳动这种延时的欲望满足,使奴隶能够将自己的意识反映到客体之上,从而使客体留下持久性的改变,也就是“劳动陶冶事物”。在这里奴隶已经产生出了独立于物之外的自我意识,奴隶通过劳动成为了真正的主人,而主人却因为丧失了物的独立性而变成了奴隶。在劳动过程中主奴关系的颠倒展现出了奴隶作为人的主体性,主体性则表现为现代性的自在属性。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努力,表明他在某种程度上想要把现实世界之中的人的主体性确立下来。但是黑格尔的总体理性,即逻辑学中所说的世界运动作为一种外在而又普遍的规律又成为了外在于人的异己力量。主体自身被逻辑哲学的普遍性覆盖了,内在于人的主体性和黑格尔自身的哲学构成了内部矛盾。黑格尔把意识哲学上升到一种总体的理性阶段——绝对理性,弱化了人在理性中的能动作用,“民众发现,他们被他们充满智慧的牧师们彻底抛弃了。”[1](P43)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试图通过文化形式的统一和社会关系的和解来实现个人自由,克服现代生活的实证化倾向。但他的想法并没有落实在行动上,他选择用主体的绝对性来对抗现代性问题,强调绝对精神的至高地位,结果就使理性成为了设定一切的存在的前提,个体反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因此,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没有真正解决现代性问题。黑格尔虽然直面现代性困境,将其提升到哲学层面,但他的解决方案却不适宜。因此哈贝马斯提出,要从主客体关系的意识哲学中跳出来,构建主体间的交往行为理论作为摆脱现代性问题困境的解决方案。
2.哈贝马斯对韦伯合理性的吸收与批判
在黑格尔之后,马克斯·韦伯的合理性思想让“现代性的研究可以摆脱黑格尔哲学的历史重负,从欧洲历史的具体条件出发进行研究”。[3](P122)韦伯第一个把合理性视为探索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工具,他的合理性理论为哈贝马斯建立交往合理性提供了前行路径。
“韦伯的合理性是一个‘关系概念’”,[4]是用于判定人类行为与社会的一个重要社会学概念。韦伯为了解释现代资本主义对人性和人的自我价值的压抑,对合理性进行工具合理性与价值合理性的区分。工具合理性行为是指“以能够计算和预测后果为条件来实现目的的行动”;[5](P89)价值合理性则是不以最终的效益成果为评判的标准,而是由善恶、道德、义务等理念来衡量。“在韦伯看来,现代文明的全部成就和问题都来源于价值合理性与工具合理性的紧张和对立。”[5](P89)
韦伯正是运用工具理性实现了对现代社会的诊断,即现代社会中工业理性主义发展所导致的个体生命意义的丧失和自由的沦落。韦伯认为,“现代化就是世俗化、祛魔化、理智化的过程”。随着宗教神学时代的落幕,自然界不再被神话的气氛所笼罩,科学家们以经验的、几乎是量化的手段分析世界,各门科学获得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科学发展归功于理性主义。但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形而上学——宗教世界观意义统一性发生解体:在各种独立的价值领域之间出现了竞争,而且无法再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神圣世界秩序来消除这种竞争”。[6](P234)人们失去了引发意义统一性的整合力量,就只能从专业的理性科学中寻求出路。尽管科学领域能够对世界作出合理解释,但并不能实现价值的统一性,“局限于专业化的工作,弃绝它所牵涉的浮士德式的人类共性,是现代社会任何有价值的工作得以进行的条件。”[7](P141)在这样的条件下,工具目的理性促使社会合理化但导致了人的意义丧失。
韦伯认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合理性在于成本收益的计算,人们在意识中建立了一种核算成本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构成了资本扩张的思想基础。人类在开发自然界的同时展现着自身的主体性,同时利益的扩张形成了工具目的合理性理性,这种工具合理性又覆盖了劳动者的主体性,是导致主体性哲学所追求的人的自由的迷失,即工具理性的发展导致了个体生存主义和自由的丧失。
哈贝马斯认为韦伯将现代资本主义本质归结为目的合理性有其积极意义。韦伯一方面认为现代世界的理性化方向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他又消极认为社会的理性化促使人类价值的失落,但他对此表示束手无策,认为这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哈贝马斯认为韦伯对现代社会进行的病理学分析处于无法扭转的境地的原因是,“韦伯实际上是将‘目的—工具合理性’与合理性一般等同起来,对资本主义演进的过程仅利用‘目的合理性’的单一维度进行考察,忽视了生活世界的合理化。”[8](P5)即韦伯将工具理性无限放大至整个世界发展的过程,混淆了生活世界合理化与系统综合性发展的关系。哈贝马斯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系统世界合理化的同时,生活世界也应该增强其自身的合理性。这里的合理性不同于韦伯工具目的合理性,而是交往的合理性,用以对抗系统世界对生活世界的侵犯和压迫。
因此,哈贝马斯修改了韦伯的合理性理论,他将现代社会重新划分为系统世界与生活世界。哈贝马斯指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系统和生活世界的分化意味着原来与社会系统密不可分的生活世界逐渐萎缩为社会诸系统中的一个亚系统”,[3](P251)它带来的后果就是系统不再受到生活世界所展现出的道德伦理、家风家训等文化力量对其的管控。哈贝马斯认为,正是因为系统控制对生活世界的越界,“生活世界的殖民地化”现象出现了,由此引发了现代化的危机。他认为应该从交往行为理论出发重新解释和超越韦伯,因此他将韦伯对现代性的社会理论作为重建交往合理性的开始,基于生活世界的交往合理性哲学应运而生。
现代化的社会让人们跳出了传统神学的藩篱,清除了一切神秘事物,社会不再受制于传统的束缚,人们开始用理性的角度去剖析和理解世界,但是这为传统哲学又带来了生存危机。哲学家们通过向语言学的转变挣脱了形而上学的锁链,开启了新的哲学之门。在向语言学转向的过程中,英美日常语言学派和欧洲大陆哲学流派关于语言学转向的观点对哈贝马斯产生了深刻影响。哈贝马斯认同欧洲大陆哲学将“语言视为理解的媒介,视为存在之家”,[9]而不仅限于把语言当做表达逻辑思路和证明枯燥繁琐的专业技术的工具。20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实现了“现代西方哲学不再像近代哲学那样从主客体关系出发,而是通过意义辨别和语言表达的分析来解决认识问题”。[9]哈贝马斯由此认识到,人类活动与交往只有通过语言意识活动才能够被认识,意识活动即认识论不再是哲学的中心问题,而是语言在进行解释说明过程中的构成要素。想要解决现代性问题必须与意识哲学划清界限,从而实现社会批判理论的转型。
哈贝马斯试图最大限度揭示出过去被意识哲学所覆盖的言语对人类交往的意义和对系统世界反思的突破,并将之运用到马克思主义的交往理论中。马克思哲学中的交往是建立在社会关系中的交往,但面对20世纪以后的资本主义阶段,哈贝马斯则特别关注系统世界对人类生活世界的控制和压迫,解放或自由要通过交往行为并借助于言语的工具来实现。人们在生活世界最真实的东西是言语,人们之间的言语和交流不存在利益关系,交流体现在生活世界过程之中最真诚的、最实在的部分,它能够一定程度上克服权力和资本的干扰。哈贝马斯认为资本与权力的干扰是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问题,因此哈贝马斯试图基于交往行为理论的新哲学构建现代性理论。
首先,这种建构是哈贝马斯在新的言语交往逻辑上,即普遍语用学上的尝试。哈贝马斯认为,具有交往意义的语言不能只关注语句的语义分析,更要强调主体间的交往关系是怎样通过语言表达建立起来的。普遍语用学的建立让言语双重结构成为可能,即一个言语行为不再只是符号的拼接和简单的词句构成,它包含了双重结构:陈述性成分和以言行事成分。在这里哈贝马斯认为,以言行事的成分满足了交往合理性的要求,即主体间能够相互承认理性共识的基本规范。“以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为出发点,我想在与意义和有效性等问题的关联中使这一个任务更加精确化。”[10](P44)哈贝马斯强调,语言除了保证自身形式的可理解性之外,还要满足四个有效性要求:真实性,强调语言对事物叙述的客观真实;正当性,建立与他人正当的交往关系;真诚性,必须保持语言的表达与真实意图相符,保证言说者真诚表达的意愿;可理解性,言语者的表达能够为听者所理解。当四个有效性要求都被满足时,就能够在意见达成一致的情况下调和交往关系,为社会和谐奠定合理基础。
其次,哈贝马斯在普遍语用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商谈伦理学。交往主体间以语言为媒介的商谈对话是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当人们在交往过程中对于理解情境的相关知识本身产生分歧时,会就此问题谈论其有效性与合理性而暂停交往行为。想要克服日常交往中的意见分歧,交往必须深入到商谈层面,保证共同规范认定的达成。一个理想的商谈对话环境是实现商谈的基础,在这个环境中对话主体间处于平等状态,消除了一切影响对话行为的阻力,对话空间对任何人都是开放的。商谈伦理学的核心就是商谈,商谈的核心内容体现在如何实现交往行为规定的有效性要求,可以说商谈作为交往的反思保证交往行为的实现。哈贝马斯将普遍化原则和话语原则作为商谈伦理的两大原则。为保证每个人能够参与商谈,他提出建立普遍的商谈原则来实现人们心甘情愿接受商谈的规则与结果的标准,即普遍化原则。针对何种形式的规则才是普遍规则的问题,哈贝马斯将话语原则作为个人道德与普遍道德达成一致的通道。除此之外,商谈伦理学中还展现出两大基本特征:认知主义和程序主义。哈贝马斯强调道德中认知主义的功能,认为道德具有普遍性,他主张在商谈对话中建立道德认知,实现主体间交往行为。程序主义将实现民众利益的结果排到了商谈形式的后面,程序主义反映出哈贝马斯商谈对话强调的以程序形式实现社会民主的重要性。
最后,哈贝马斯立足于马克思主义交往理念,通过对现代语言哲学中语用学理论的吸收,试图构建以言语商谈对话为中心的交往行为理论,以实现对资本主义工具合理性的批判。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哈贝马斯为现代社会走出时代困境所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尽管他所提出的交往理性带有乌托邦性质,但是可以肯定,“无论就哈贝马斯,还是就韦伯来说,其理论本身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憾,但他们都致力于将社会理论置于理性基础之上,以及对人的命运、社会的命运倾注了极大的关怀。”[4]
总结而言,哈贝马斯从两个方面开启了对现代性哲学的思考:一方面,通过对以往哲学家关于现代性问题研究的反思,哈贝马斯对黑格尔关于现代性哲学的贡献表示赞许,但同时认为黑格尔以主观绝对精神达成理性的统一是虚假的胜利,并未解决现代性问题。而后哈贝马斯又吸收和批判了韦伯关于现代性哲学的理论。他认同韦伯对工具合理性与价值合理性的区分,接纳了韦伯提出的工具理性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和效益优势时带给人们心灵的巨大伤害——自由的丧失和意义的丧失。但哈贝马斯不认可韦伯所持的此现象就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的悲观态度,他根据韦伯的合理性思想提出了交往合理性理论并以此作为整合社会的规范。另一方面,语言学的转向为哈贝马斯建构自身的交往哲学提供了养分。20世纪初从意识范式向语言范式的哲学转变使哈贝马斯意识到语言工具对交往行为的重要性,在此基础上他充分发挥了言语对人类交往的作用,演化出普遍语用学和商谈伦理学以充实交往哲学内涵。哈贝马斯想要通过建立交往合理性解决资本主义固有的矛盾,克服资本主义危机,并为人类未来社会规划了一个新乌托邦,其中“无限制的交往共同体”取代了目的理性。
虽然哈贝马斯的理论带有浓重的理想色彩,但其交往行为理论为解决现代性问题提供了一个认识视角。他对交往行为在生活世界中合理性的强调,对我们反思现代社会工具理性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而交往理性中乌托邦的交往设计则是需要我们注意鉴别与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