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棋苧,刘 宇
(长春工业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文学批评家将现代主义危机的原因概括为存在之物和表意之物的分离。当我们普遍感觉到物质世界的荒诞和生活的无意义时,这种强烈的偶然性体验都证明着在现代的某个历史点上,我们所认知的事物的古老意义发生了改变。这种变化首先在美学层面上被清晰感知到,传统文学艺术作品中连贯统一的表达方式再也无法对应为现实的真实反馈。资本主义加剧的社会碎片化迫使视角成为了社会发展本身的准物质表达,社会主体孤立化的进程也带动了作家们对整体认知的能力丧失,危机成了现代主义的时代特征。而《米格尔街》中到处都充斥着这种名为现代主义的危机。
《米格尔街》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居住在特立尼达首府西班牙港的米格尔街上的普通居民。他们本性善良,热爱生活且追求梦想,但是在资本主义的主流文化入侵下被日渐边缘化,所有旧日的幸福生活变得遥不可及。他们努力改变被压迫的命运,但都失败了。他们无力面对自己,于是选择颓废地活下去。他们四处碰壁于是得过且过,最终变得卑微怪异心理扭曲。每个孤独的灵魂都生活在自我建构的空间里,之前热闹亲密的邻里关系被瓦解,社区变成了一个个孤立个体的集合体。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每一天都是忙忙碌碌地重复之前的乏味,就算做出改变,痛苦生活的本质还是依旧。资本主义的恶性发展改变了人类与其他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社会意义被重新定义。在精神世界匮乏的时代,所有人都陷入了现代主义危机之中,无法自拔。奈保尔采用的颠覆性的叙事手法有效烘托出了作品中个人的渺小和无奈。
不论是口头上还是文字上的叙事,都要通过语言这种媒介实现,而语言具有的线性和时间性的特征,决定了叙事与时间的关系密切。小说利用语言文字叙述,首先表现出了一种特定的时间逻辑。传统作家依循因果关系和时间发展来组建叙事文本,但事实上,许多事件虽因时间顺序依次发生,它们之间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平铺直叙反而歪曲了事实。奈保尔在《米格尔街》这本短篇小说集中就有意识地打破了传统叙事的时间逻辑,实现了文本本身的颠覆和瓦解。
小说集由17个短篇小说构成,每个短篇小说都以一个人物为核心,但这些人物不只在以他为主人公的篇章里出现,他可能是其他篇章里的一个名字,也可能是其他故事的参与者。故事与故事在其中并列出现,每个短篇就成了奈保尔创作的最小单位。文本中的人物反复出现,其中同一人物在不同的篇章中的人生阶段不同,不按时间顺序出现的人生阶段打破了叙事的统一性,从而为造成当下情况的原因提供了众多的可能性。这使得纵观全文尤为重要——在文本中反复阅读,寻找之前或之后故事中的线索,在脑海中建立一个完整立体的人物形象,从而来解读人物的全部命运。
奈保尔还在文中设定未成年人“我”为第一叙事者,通过“我”的视角对其他人物进行描写。作者不仅以经历当时事件的“我”的孩童视角对故事进行客观陈述,而且利用离开米格尔街多年后的“我”的回忆视角表达态度,同时还穿插了“我”的大人朋友海特的成熟且智慧的评论,就这样建立了一个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内的所有时间共时存在的空间。米格尔街上各型各色的人物通过“我”的视线被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但每一个故事又在孩子“我”和大人“海特”的口中,或在“我”的参与和回忆中,在克里普索小调及其他人的口中,被拆分成了无数个碎片。传统叙事的统一性被奈保尔彻底瓦解、消失无踪,体验的统一性也就无从谈起。当一个人的故事被无限拆分,人类的命运或其他经验之类的东西就再也不是一个叙事的意义单位。
“叙事作品的空间形式正是在时间或时间链条的基础上建构而成的。”[1](P165)作者通过文中人物的离开—回归—再离开的时间线,构建出了米格尔街空间的独特属性。特立尼达曾为英属殖民地,而米格尔街正是位于其首府西班牙港的一条下层人居住的街道,街上住的都是穷人。他们的日子虽然看似单调乏味、吵吵闹闹却也不失人情味。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喜怒哀乐都与这条街息息相关,他们的命运和结局也都发生在这条米格尔街上。同时所有的故事都存在于作者回忆中的一个历史空间,每个人物在离开再回来之后变得或暴戾,或阴郁,最后又永久的离开。例如第一篇故事的主人公博加特,他三次离开米格尔街,每次回来都性格大变。虽然只是街上的一个短暂的租客,但他一度成为了“这条街上最有名气的人物,有许多朋友”。[2](P3)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回来之后便开始酗酒、骂街、赌博,“成了街上最令人胆颤的人”。[2](P7)之后他又消失了四个月,“再回来时,比以前显得黑胖了些,也更加蛮横粗野,讲着一口地道的美国腔英语”,[2](P7)直到第三次回来后突然被警察抓走。奈保尔将博加特的变化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但除了“离开”没有任何信息指向变化的原因。直到最后秘密才被揭露,博加特是犯了重婚罪。
对文中人物的描写几乎都是通过同样生活在街上的“我”的视角转述的。奈保尔频繁写到了人物的离去,但对人物去到的地方几乎没有描写,只有几句旁观者的评论补充。这些不断置换的场景给读者带来了碎片化的空间体验,事件之间缺少的逻辑只能靠读者的经验来填补。米格尔街上所有人物交叉在时间线之上的情节线编织出了特殊的殖民地文化下的历史时空,人物的命运侧面反映出当时美国文化对加勒比海岸人们的影响。奈保尔碎片化的时间及空间的编排,让叙事都变得不确定。“这种‘空间’只有在完全弄清楚了小说的时间线索,并对整部小说的结构有了整体的把握之后,才能在读者的意识中呈现出来。”[1](P165)
詹姆逊曾指出,伟大的现代主义文学是一种城市文学,它的目标是一种人造景观,那里遍地都是人类劳动的结果。[3](P208)米格尔街作为城市的一个缩影,是人类通过劳动和生产对“自然”的再创造,但是人们在米格尔街上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他们忙碌地从事着手里的活计,却给读者一种荒诞和偶然的感觉。
小说集中《机械天才》的主人公是比哈库,但他做的事在读者眼中都愚蠢至极,天才这个词完全是在讽刺他。比哈库对汽车的热情除了与生俱来简直无法解释,他对机械零件也有自己的认知,但全都过于老旧,完全不适用于先进的汽车。当满腔的热情用在错误的事件上,乏味的生活多了一份荒诞。他那乐此不疲鼓捣汽车的劲儿确也可以被称为“天生的机械师”。他总是觉得车有毛病,然后就钻到车底鼓捣起来。一天,车闸失灵把他挤在地上,他却看着满身的油污“露出笑容”。就算请来的机械师三番两次骂他说汽车的毛病是被他瞎鼓捣出来的,他也没有放弃。之后又弄到发动机起火、刹车失灵、点火器报废,一切都变得完全不可操控。戏剧效果在比哈库手摇发动卡车被撞飞住院时达到了高潮,并在出院后的倒车中将人逼疯。在人和车的这场较量中,最后以比哈库的认输告一段落,他念起了经文再也没碰过车。
米格尔街作为曾经的殖民地,这里有许多美军带去的具有美国特色的商品,汽车就是一种空间的、可视的商品物质化的表现。汽车除了作为一个意象代表时髦的美国文化,也在参与人类命运的过程中实现了它的“去物质化”。从时间线上来说,比哈库与汽车的故事开始于比哈库太太来找“我”妈闲聊,她说“他今天进城了,说要去买辆新车”。[2](P144)之后比哈库太太做了一系列与车有关的决定,将自己与丈夫的命运与汽车绑定了。听说出租车可以挣不少钱,比哈库太太就让丈夫买了一辆卡车;比哈库住院致使他们不得不雇了两个装卸工;别人的卡车开始挣钱时,比哈库太太却卖掉了卡车,买来一辆出租车;明知出租车竞争激烈,她还又买来一辆包租给别人。就这样,买卖汽车这种商品消费行为,实现了它的去物质化,变成了一个家庭投资失败频繁引发矛盾的故事。与卡车之间发生的种种不愉快使比哈库开始记恨老婆,进而引发家暴;本该挣钱的汽车却一直在烧钱,每一笔支出都成为了比哈库太太的困扰。美国电影中年轻人坐在汽车里呼啸而过纵情欢笑的场景变成了关于零件维修、油耗支出、收支计算、家庭暴力之类的沉重且乏味的现实。那些看似时髦先进的物品与真实生活在一定范畴内相互转换,人们的命运也在这种物质化与去物质化之间来回波动。
出院以后比哈库没有碰过汽车,也没有从事别的工作,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开心过。他“念《罗摩衍那》的时间越来越多了”,[2](P154)对妻子越来越不耐烦,还有突如其来的家暴。在精力无处施展,兴趣无法享受的自我和一门心思赚钱的老婆面前,比哈库选择了逃避。汽车对应的是物质至上的资产阶级对金钱的痴迷,这正是奈保尔所表达的美国文化对加勒比海殖民地的影响。当地人在新旧文化的夹缝之中更深程度地感受到了现代主义危机,而“人们借助‘颓废’来回避日益精神异化和非人化的可怕现实”。[4](P175)波德莱尔希望可以通过人们意识到矛盾无法回避,来寻求解决这种“现代性危机”的方法。因为他认为“一旦获得了这种意识,转瞬即逝的现时就可以变得真正富有创造性,并发现它自身的美,即昙花一现的美”。[4](P175)故事的最后,奈保尔借“我妈”之口,点出了他们经济的窘况以及比哈库总要做点事的现实,最后给出了“当个传教士”的解决方案。
颓废是《米格尔街》中人物主要的精神状态,他们普遍表现出生活意志的丧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曼门坚持参选,伊莱亚斯努力学习,摩尔根喜爱焰火。他们看似上进有理想,但其实都是尼采所说的“说谎者”。他们心里更深层次的是对生活的憎恨,明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命运,但还是选择坚守什么并为之努力。他们混淆结果和原因,用自我欺骗来报复这个社会,从而获得一种疯狂的满足感。
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在各种矛盾的作用下发生了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焰火师》一章中,摩尔根的人际关系就是极其贫乏的,他与自己的关系也是病态扭曲的。摩尔根的生活是失败的,他的把戏使他痛苦,他的实验从没成功过,他的妻子凶悍,就连孩子们也只是他撒气的工具。这样的生活明明该悲伤哭泣,但他选择了笑,颓废在这里伪装成了快乐。摩尔根喜欢焰火,他知道许多关于焰火的事情,但他却经常把时间放在搞笑上,就算那些把戏已经让他感到痛苦。他在街上总是笑着说话,企图用自己的笑话将别人也逗乐。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快活,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表现得越过火,大家越讨厌他。他只是期望每次见面别人能给他个笑脸,人们对他越冷漠他就变得越疯癫。
不仅是与自我的关系,摩尔根与妻子的关系也是扭曲的。摩尔根有十个孩子和一个跟他体型完全相反的强壮的妻子。当摩尔根太太发现他偷情时,大声咒骂,将周围邻居都引了出来,还将摩尔根夹在胳膊下拎了出去。在这个事件上,奈保尔选择了最为传统的直接引语进行叙述,这其中好几段文字都是直接引用了摩尔根太太的话。摩尔根太太单方面的强势言语,不仅反映了夫妻之间缺乏交流的现实,而且暗示着摩尔根在家里毫无话语权。在这些生动的言语片段之间穿插的是通过“我”的视角对摩尔根的描写。这里摩尔根是没有具体话语的,有的只是“低声哀求着”“呜咽地哀告着”的叙述。这些视角、话语的转换完全不符合传统文学的前后衔接视角一致的要求,但却在客观表述中变得主观起来,反而更趋近摩尔根内心的真实想法。平日里得不到任何尊重,他不得已通过偷情来体会一丝别人的认同感,短暂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场闹剧充分展现出了摩尔根太太母夜叉的形象,让人们不禁思考平时摩尔根与太太的夫妻关系。这样一位妻子似乎解释了摩尔根平时实验老不成功的原因,生活如此悲惨也难免他做出了背叛婚姻的事。
在科技不断进步的时代里,人的主体被分类成许多不同的功能,一些偏理性使用的功能被肯定,而那些偏感性艺术类的功能则被轻视。所有人都认为摩尔根是个没用的小丑,认为他的焰火实验是个笑话,可是当亲眼目睹了那场焰火后,大家都改变了态度。文中写到的大家的评价是“这是人们第一次领略到摩尔根的焰火竟是如此美丽,人们开始感到过去嘲笑摩尔根是有些过分了”。[2](P84)艺术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虽然它不能维系温饱,但其意义是不可否认的。对美的共识将大家聚成同一团体,真正理解彼此。对进步的推崇,对成功的追求,所有的这些都在不同程度让艺术边缘化,这正是资产阶级建立的胜利文明中的现代性危机。当已经离开特立尼达,在英国生活多年的“我”再回忆起这场焰火,“后来尽管我到过许多国家,可我从来没看到过像那天晚上摩尔根家爆发出的焰火那么壮丽辉煌”。[2](P84)面对摩尔根纵火的悲剧,“我”基于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经验,给出了成年人的反思。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理解,摩尔根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他在米格尔街上的命运是值得同情的。摩尔根的人生最后以绝望收场,他烧掉了自己收藏的所有的焰火,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梦想,将自己从一个焰火师变成了一个纵火犯。面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远和敌对,他企图通过逗人开心赢得尊重,但是失败了。甚至在与自己的关系上也因为持续压抑天性而与自身的本质疏远了。
奈保尔有意识地打破传统文学作品中的秩序,利用不确定的时间和空间叙事,反映出了现代生活中的真实一面。米格尔街的世界实际上是瘫痪的,里面交织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悲惨人生,传达出他们统一的颓废的生活态度。商品物质化和去物质化的过程中将传统劳作变得荒诞且偶然,说明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在失控中变得扭曲异化。碎片化的个人经验打破了之前朴真的社团关系。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每个人都变得愈发孤立。生活失去了意义,生存失去了理由,米格尔街的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现代主义危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