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琪文,魏宏远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随着海瑞生命的消亡,“真实”的海瑞已经难以还原。如今被大众津津乐道的“海瑞”,本质是官方史志、民间文学等叙事话语构建的文化产品,因其稀缺性而拥有强大的符号权力,并成为官方推崇的意识形态。在符号暴力下,后学晚辈向之靠拢,亦投身于海瑞形象构建,其中一种方式即是海瑞别集的重纂与刊刻。明清两代,不同版本的海瑞别集不断问世,据学人整理,目前已知的海瑞别集达三十余种。万历三十年,海瑞侄孙海迈重刻海瑞别集。一方面,他试图保存海瑞生前诸集原貌;但另一方面,海瑞生前自编诸集的原板朽蠹不堪,部分材料有所散轶,迫使他肩负起编辑者的职责,力促海瑞诸集之残余成为圆融自洽的整体。海迈重刻本《备忘集》是除陕西省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海刚峰集》(下文简称“陕图本”)外,在体例、版式、字体等方面保留海瑞生前诸集原貌最多者,被保留的原貌也保存了部分的海瑞自我塑造意图,原貌之外的诸多调整则是海迈意图显现之地。因此,与其他海瑞别集不同的是,海迈重刻本《备忘集》所构建的海瑞形象是海迈与海瑞合力之结果。那么海迈重刻本《备忘集》究竟塑造了怎样的海瑞形象?这与作为意识形态的“海瑞”是否存有出入?又有怎样的出入?这一切,得先从海迈重刻本《备忘集》的编纂开始说起。
海迈重刻本《备忘集》刊刻于万历三十年,是目前可见海瑞别集中刊刻较早的一个版本。从海迈《备忘集跋》可知,海迈编纂《备忘集》所用的材料主要来源于家藏板籍和市面搜集的海瑞文集。但是家藏板籍“或朽或蠹”,市面搜集的文集也多是不全之本,故而在编入祭文、挽诗、行状、像赞等内容之后,也仅勉强凑成十卷之本。按照编纂者海迈自己的说法,乃“存什一于千百”。(1)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606.不过,他认为这些保存的内容已经涵盖了海瑞居乡立朝的一生,因此“已获其梗概”(2)同①.。那么海迈重刻本《备忘集》究竟是如何编纂成书的呢?
陕西省图书馆藏有明刻《海刚峰集》十卷十册。高峰与汤志波均断定陕图本刊刻于万历年间,陕西省图书馆古籍目录亦将此书著录为明万历刻本。高峰认为此本开刻于万历初年,集中印刷于万历十四年至二十年之间,乃目前所见海瑞别集诸版本中最早的一版。程毅中更是认为此十卷本是海瑞生时自编之本。笔者亦认同高、程二说。首先,该十卷本依序由《备忘集》上中下三册、《备忘集附录》一册、《备忘续集》庚辰及辛巳刻二册、《淳安县稿》一册、《淳安县政事》上中下三册组成,是目前所见内容最丰富的版本。假使该本是后人据后世诸本攒刻而成的伪本,何以现存后世诸本却无法攒出此本?其二,该本用纸较为粗糙,抄工字体不美,刻印不清,毛刷质量较差,甚至存有多处装订失误,足见本书制作成本较低,而这正符合海瑞的节俭本性,也符合当时海南的文化条件。其三,该本与后世海迈重刻本存在大量字体、版式、断板完全相同的情况,如《复周柳塘琼州知府》一文所在页,两本于该页右上角有完全相同的断板情况。这些相同的字体、版式、断板提示这样两种可能:一是海迈重刻本所据家藏版籍即是陕图本底板,二是陕图本为后人据海迈重刻本伪作而成。然而一方面正如前述,陕图本无法据后世诸本攒出,特别是海迈重刻本相较于陕图本而言缺漏甚多;一方面海迈重刻本至少由两种风格的字体构成,反映出底板字体与后续增补字体的不同,陕图本却从始至终风格一致,假使陕图本据海迈重刻本伪作,在连断板情况都伪作得惟妙惟肖的情况下,又为何不将此两种文字风格一并承袭伪作,反而费尽心力地选择一种字体,并将另一种字体的内容全部以所选字体重新刊刻?这对于作伪者而言,恐怕成本太高,难度太大。那么不妨暂从高峰、程毅中之说,亦将该版本视作目前已知编刊时间最早、海瑞生时自编的个人别集。
海瑞自编本的出现,使海迈重刻本的编纂成书有迹可循。经由校勘比对,海迈重刻本卷一、卷二、卷五对应陕图本《备忘集》上中下三册,但海迈将本被录于《淳安县稿》的《为区处兵后地方以绝后患图久安事》置于卷一卷首,不仅将其简称为《久安疏》,还使之力压《治安疏》成为全书压卷之文。海迈重刻本的卷三即是陕图本庚辰刻《备忘续集》,卷四则是陕图本辛巳刻《备忘续集》及《淳安县稿》的混合物。卷四中,《赠罗近云代丈定安田序》至《复汤阳南》为辛巳刻《备忘续集》内容,但其后的《奉二守陈南川书》《再奉二守陈南川书》《与琼乡诸先生书》《申文》《赠黄村赵先生升靖安大尹序》则为《淳安县稿》第七十八页至九十三页的内容。卷六由《淳安县政事》三卷、《备忘集附录》中的部分内容构成,由此推断家藏板籍中《淳安县政事》及《备忘集附录》两部分受损、缺失情况最为严重,同时市面流通之本对此也未充分收录。卷八、卷九、卷十为海迈所录的纪念类文本,包括祭文、挽诗、行状、赞、道像等。
海迈重刻本卷七较为特殊,需特别说明。在目前可见的电子资源中,海迈重刻本卷七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杂说”“序记”“议论”。卷七首篇为“杂说”之《严师教戒》,但卷七在尚未录完《严师教戒》的情况下便中途改录《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及序记五篇、议论七篇,共十四篇文章。待此十四篇录完后,卷七又承接此前《严师教戒》未录完的部分继续载录《严师教戒》,《严师教戒》后录《客位告辞》《训诸子说》《教约》三篇文章。而从页码来看,卷七也呈现出不自然断裂的状态:《严师教戒》一文先仅录一板,也即第一页;随后的《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贺景竹王千兵荣膺军政序》等十四篇文章为第十二页至第四十五页,此间页码连贯;而《严师教戒》后半部分内容的页码则从第六十三页起始,直至《教约》第七十八页结束,此间页码亦连贯。也即是说,倘若海迈重刻本馆藏图书馆的扫描过程并无失误,该电子资源的上传过程中也未乱码,那么海迈重刻本卷七就存在两次页码跳跃:一次是从第一页跳至第十二页,一次是从第四十五页跳至第六十三页。对照陕图本《海刚峰集》可知,海迈重刻本卷七内容尽数出自陕图本《淳安县稿》,“杂说”(《严师教戒》《客位告辞》《训诸子说》《教约》)四篇对应《淳安县稿》第六十二页至第七十八页,而《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贺景竹王千兵荣膺军政序》等十四篇文章则对应《淳安县稿》第十二页至第四十五页。另外根据陕图本《淳安县稿》,《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原与《为区处兵后地方以绝后患图久安事》《兵部图说》同被归类于“奏疏”类目下。至此,海迈重刻本卷七页码存在断裂与跳跃的原因便十分清晰了。海迈想将“杂说”部分的《严师教戒》《客位告辞》《训诸子说》《教约》四篇置于卷七开头,其后再接奏疏《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以及序记五篇、议论七篇。但遗憾的是,在刊刻制书的过程中,除卷端一板因位置特殊而页码无误外,其余诸板版心页码均因刻工遗忘而未能及时更改。由于页码未改,其后板子顺序也发生错乱。于是,第六十三页的《严师教戒》后半部分被置于页码更小的奏疏、序记、议论之后,“杂说”部分也便一分为二,中间窜入《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等十四篇文章,卷七最终展现紊乱之状。(3)这样的紊乱也使四库本所据底本对文本做出了调整。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本中,卷七仅录“杂说”四篇,《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贺景竹王千兵荣膺军政序》等十四篇文章被移入卷八祭文五篇之后,本质是将此十五篇处理成补遗而入的副文本。由于四库馆臣往往并不对文本本身作较大调整,因此这样的文本调整极可能由四库本所据底本完成。受惑于卷七之紊乱,而卷八祭文五篇为第一页至第十一页,《申海南道陈双山文》页码又恰好起始于第十二页,两者正好相合,四库本底本编者便十分自然地将《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贺景竹王千兵荣膺军政序》等十四篇文章视作“补遗”,置于祭文五篇之后。台湾学海出版社在整理《备忘集》时也遭遇了这一困惑,他们将“杂说”中的《严师教戒》置于卷首,其后把奏疏之属的《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亦归于“杂说”之下,本该置于“杂说”之中的《客位告辞》《训诸子说》《教约》则被置入“议论”之下,紧承“议论”七篇之后。总地来看,四库全书底本为保留“杂说”的完整面貌而更改了部分文本的文本性质,台湾学海出版社为保留十四篇的正文性质而拆解了“杂说”、混淆了“奏疏”“议论”。
总之,经过海迈重刻本与陕图本的校勘比对,海迈重刻本的成书脉络已大概清晰。海迈重刻本为海迈根据家藏残存板籍及市面搜罗的不全之本整合而成。因此是目前除陕图本外,最大限度保存海瑞生时诸集原貌的版本。但受制于材料的朽蠹与不全,海迈不得不在此基础上,对诸卷做出合理调整,使之成为浑然圆融的整体。既然要对诸卷做适当调整,海迈便不会止步于文本的覆刻,而是进一步掌握别集编纂的权力,在海瑞别集中掺入编辑者的意图。这些编辑者意图展现在《海刚峰集》无而海迈重刻本《备忘集》有的地方,展现在那些本不必调整但海迈重刻本《备忘集》调整了顺序的地方。第一,《海刚峰集》不收纪念类文本,而海迈重刻本《备忘集》收录有三卷,也即卷八祭文七篇,卷九挽诗二十九首,卷十行状一篇、赞文两首、道像一幅、制诰一封。第二,原庚辰刻、辛巳刻《备忘续集》插入原《备忘集》的上中卷及下卷之间,海迈重刻本在顺序上做出了调整。第三,原《淳安县稿》的奏疏三篇被分别置入海迈重刻本卷一、卷七之中,其中《为区处兵后地方以绝后患图久安事》更名为《久安疏》,成为海迈重刻本压卷之文。第四,原《淳安县稿》中,《申海南道陈双山文》《治黎策》及“序记”五篇、“议论”七篇均在“杂说”四篇之前,但海迈却试图将“杂说”四篇置于卷七开头,将《申海南道陈双山文》等十四篇被置于卷七“杂说”之后。
《海刚峰集》既是海瑞生时自编之本,自然不会收录海瑞逝世后才出现的纪念类文本。前文已述,海瑞形象已然升格为一种符号权力和意识形态。那么在符号暴力之下,被权力支配者以“纪念”为名,参与到权力的实现中去,而海瑞别集编纂被视作“纪念”的一种手段。海瑞别集本质既是纪念,编纂者便很难逃脱纪念类文本的诱惑,在正文之后附录一定数量的纪念类文本实乃题中应有之意。海迈重刻本自然如此。是以该书虽为十卷之体量,但后三卷均是这类经由编纂者引介进入的纪念类文本。但海迈重刻本并非唯一载录纪念类文本者,也并非载录最多者。明万历阮尚宾刻《海刚峰先生集》(下文简称“阮本”)收录制诰达三封、传记行状达四篇,明万历蔡钟有刻《海忠介公文集》(下文简称“蔡本”)收录祭文竟至三十篇。其中蔡本收录有海迈于万历十六年所撰之祭文,但完成于万历三十年前后的海迈重刻本《备忘集》却并未收录海迈的这篇祭文。这似可证明,海迈在掌握材料的情况下对材料有所拣选,海迈重刻本中纪念类文本的择录均经过海迈的深思熟虑。那么经由海迈深思熟虑方才拣选而录的纪念类文本究竟在文集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除增添纪念类文本外,海迈还对篇目顺序做出了调整。原庚辰刻、辛巳刻《备忘续集》之所以要调至原《备忘集》上卷、中卷之后,是为了协调文类顺序,增强别集的整体性。原《备忘集》上卷为《稿引》、奏疏、序文,中卷为序文、申文、招参、论,下卷为书、示谕、祭文、四书义,原庚辰刻《备忘续集》为序、墓志铭、书、记,原辛巳刻《备忘续集》为序、记、则例、书、墓志铭。就各卷内容主体来看,上卷为奏疏与序文,中卷为序文,下卷为书信,庚辰刻、辛巳刻为序文及书信。因此,将庚辰刻、辛巳刻调至下卷前,是为了协调“奏疏—序文—书信”的文类顺序,促使文本更具有整体性。然而既然是为了使别集更具整体性,海迈又为何择取海瑞诸集中最为晚近的《备忘集》《备忘续集》组成别集前五卷,而使更早撰成的《淳安县稿》《淳安县政事》置于卷六、卷七?以时序统辖别集,岂非最省心力的方式?
在海迈重刻本《备忘集》中,原置于陕图本《海刚峰集》之《淳安县稿》奏疏中的《为区处兵后地方以绝后患图久安事》不仅被更名为《久安疏》,而且被置于别集全书压卷的位置,这样的安排是否别有用意?原《淳安县稿》中的“杂说”四篇被海迈提至卷首,“杂说”四篇均为道德教化类文本,特别是四篇之首《严师教戒》对海瑞本人提出“天付完节,女须完之”的道德要求。(4)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534.因此海迈将最能展现海瑞强烈道德品性的文本特意提前,也是在强调海瑞道德家的身份。既然卷七中的次序调整着意于海瑞道德家形象的彰显,那么海迈重刻本《备忘集》全书之编纂又是否专为塑造海瑞道德家形象而努力?最后,海迈重刻本对海瑞生时诸集原貌的留存究竟如何作用于海迈重刻本海瑞形象之构建?
海迈重刻本《备忘集》卷八至卷十为纪念类文本,这些纪念类文本占全书三卷之体量。若用数字更为形象地说明,那便是全本二百八十三篇(首/幅)中有四十一篇(首/幅)为纪念类文本。即便海迈已然对纪念类文本有所择取,但这类文本在海瑞别集中仍然占比极高,不仅卷数占比超五分之一,其篇数占比亦近15%,这在别集编纂中当属少见。这样的体量难免提高了纪念类文本于海迈重刻本《备忘集》中的存在感。换言之,在海迈的授意下,海瑞别集中踊跃着他者的声音,这些声音无不诉说着对海瑞的怀念,但同时,这些纪念类文本也积极塑造着海瑞的形象。
祭文由御制祭葬文、官员祭文构成。御制祭葬文共两篇,皆由广东布政司徐应奎代宣。两篇祭文均以圣上口气夸赞海瑞的清廉、耿介、正直,并表示海瑞将永垂不朽。而在万历皇帝的两篇祭文之前,两都官吏已经以集体身份创作祭文。万历十五年十月,王用汲等南京高级官员作祭文;万历十五年十二月,杨巍、沈鲤等中央六部尚书携六部侍郎作祭文。由于代表集体意志,故两篇祭文语气庄重,用语典雅,虽记述海瑞生平,却无情感激昂之处。即便一者是中央官吏看南京官吏,一者是南京官吏看南京官吏,视角略有不同,所见之海瑞却极为相似。所述海瑞,无非直毅以刚、有廉贞之气;所记海瑞生平,均略点南平、淳安、兴国及隆庆间抚吴之任,而着意强调万历皇帝重新启用海瑞的君臣遇合之事,以及海瑞为万历皇帝重新启用后再抚吴地的彪炳功绩。然而海瑞再次应诏并非幸事。海瑞应诏后为革除南京官员贪污腐败之弊,向皇帝建议恢复洪武时期的“剥皮囊草”之制,这个过于严苛血腥的提议不为朝廷官员接受,很快于王朝上下掀起了以海瑞为核心的弹劾、辩护之争。为结束这场喧嚣的争论,经由皇帝批示,吏部给出了最后的处理意见:“瑞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海内人士无不推毂重之者。惟是近日引年一疏颇不协于公论,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炤旧供职。”(5)明实录·神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8:3188-3189.一句“恐非所长”否定了海瑞长期以来积极的政治施为,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则仅仅从道德意义上肯定海瑞的价值。黄仁宇认为,这份公开发表的文件将海瑞所能发挥的影响全部一扫而光,他仅仅因为皇帝的包容而未被去职,那么纵使有真知灼见也很难再为人所信服,海瑞因此由失望转为绝望,屡上辞呈,欲归故里。也即是说,海瑞再度抚吴并没能做出什么彪炳功绩,反而处处受到同朝官员的弹劾;不仅不为皇帝所欣赏,反而只得皇帝一句“恐非所长”的责难。然而两篇祭文却极力高扬海瑞被起复之后的事迹。在他们的言说中,英明的圣上为了挽救南方浇漓的民风、贪污的吏风而重新启用旧臣海瑞,海瑞则使得南方风貌焕然。除此之外,对海瑞上疏请辞之事均未加因果,只片面强调皇帝惜才,又特意强调海瑞殁后皇帝的种种夸张反应,展现万历皇帝对海瑞的知遇和惋惜。正如前述,海瑞再次抚吴并未得到南京官僚与皇帝的认可,抚吴期间也没能真的挽救浇漓世风,其惩治贪污的建议更是未被皇帝采纳。因此,两篇祭文在海瑞万历年间重新抚吴之事上大加笔墨,绝非对海瑞的服膺,而是对帝意的迎合。换句话说,这两篇集体所写之祭文阳为祭瑞,阴为谀上。与之类似的尚有万历十七年总督两广的兵部右侍郎刘继文所写祭文,此祭文在行文逻辑、行文结构上与万历十五年这两篇祭文如出一辙,此不赘述。
海迈重刻本卷八中其余两篇祭文、卷九中二十九首挽诗、卷十赞文二则、梁云龙《行状》则情感真挚,表现出对海瑞道德品质的真切服膺,然而问题亦在于此。正如前述,御制祭文中的海瑞仅仅清介耿直,两都官吏笔下的海瑞则与万历皇帝所盖棺定论者面目一致。不论皇帝还是两都官员,都着意强调海瑞的道德贡献,绝口不提海瑞的政治贡献,这就把海瑞塑造成一个有德无才的道德模范形象。览观海迈重刻本所录剩余祭文、挽诗、赞文、行状,对海瑞的表述仍是如此单调。如许子伟祭文言:“呜呼,我公生平大致已扬扢于人,人或状而赞,或纪而铭,先后奠章,轴楮无算,莫非盛徳之流形。而所不能尽扬扢者,则公至诚动物之心。”(6)海瑞.海瑞集[M].李锦全,陈宪猷,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778.可见祭文主要从海瑞“至诚动物之心”入手言说,着意于海瑞道德之书写。金陵八十九翁天然子范世清由庶民口吻出发,创作海瑞挽诗二首,第一首为个人悲痛情感的发抒,第二首则为自我情绪的纾解。他恍然大悟:“生耶死耶皆是幻,惟有一灵真性常炳耀”。(7)同①,784.那么什么是海瑞炳耀之性灵呢?范世清以世间俗吏作对比,称:“吁嗟兮名利客,心死形存贪尚墨。污身秽德增媸嗔,何如琼山海老不嫌贫。”(8)同②.也即是说,范世清认为海瑞清廉之德即是其炳耀之性灵,可见范世清所崇拜的仍然是道德家海瑞。宁学生李蔼春言海瑞“身历三朝惟白简,名高五岭祗丹心”。(9)同①,785.所谓“白简”指奏疏直谏,“五岭”即五岳,此处代指天下。李蔼春认为海瑞得以立足于隆嘉万三朝凭借的是直言进谏,如今名震天下凭借的是一片爱国忠君之丹心,可见李蔼春也仅仅从海瑞的道德成就来认知海瑞。王弘诲、许子伟所撰赞文,前者以“行为国栋,德足世仪。惠以达名,介而远利。刚标高碣,挽我叔季”(10)同①,31.总结海瑞生平成就,后者称赞海瑞可与造物共老,但原因却是“皜皜明德,耿耿青编”。(11)同①,796.梁云龙《行状》综述海瑞波澜一生,但自述撰文思路时,亦是“顾有隐衷微行,足以师世范俗,而或出于士人所不尽睹记者”。(12)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533.意为虽然海瑞的正气直节、独行敢言已为举国上下熟知,但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迹、不为人理解的用心需要彰显。既然在梁云龙看来,“师世范俗”是评判海瑞事迹的重要标尺,那么梁云龙所撰写的海瑞也仍然是道德高尚、性甘淡泊、天挺忠直的世俗模范。是故,即便这些作者情感激昂,笔触真挚,但敬爱的却仍是作为道德模范的海瑞,而不是政治有为的海瑞。那么,不论是明褒实贬,抑或发自赤诚,海瑞的政治功绩总是被道德成就所掩盖。
如此看来,海迈重刻本所收祭文、挽诗、赞文、行状虽作者出身各异、立场不同,或俯视、或平视、或仰视,或明褒实贬、或真诚敬爱,在造神的过程中却殊途同归。海瑞被片面塑造为极具影响的道德模范。这些封诔传状构成了一支由中央到地方、由官方到民间的海瑞吊挽队伍。这只队伍所认知、建构的海瑞形象也便是王朝士农工商所认知、建构的海瑞形象之缩影。由于这个海瑞形象为皇权确认、为举朝上下接受,这样的海瑞形象其实就是被升格为意识形态的那一“海瑞”。海迈并不反对这一主流认知。海迈在卷七中刻意将“杂说”四篇提至卷首,足见他对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服膺。不过伴随着“极具影响的道德模范”的进入,这一形象的另一侧面——无才,亦进入了文本。难道海迈也认同有德无才的海瑞形象?他在《备忘集跋》中表明了态度:“余取而付之剞劂氏,匪敢辄自夸鸣,亦直寄焉以为箕裘囊槖,捭生公之后者得见公之真。即不见享于世,亦奚忍弁髦焉。”(13)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606.海迈重刻海瑞文集,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是存留海瑞的真实形象,更正世人对于海瑞的错误解读,以防止后人误解厌弃。海迈之所以将世人建构的海瑞形象缩影通过诸纪念类文本引入别集,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突出别集的纪念性质,但另一方面更是将此作为他就海瑞形象进行增补的基础。其后,海迈通过体例编排对道德家海瑞作了政治功绩上的补充。
海迈重刻本海瑞别集乃是《备忘集》《备忘续集》《淳安县稿》《淳安县政事》诸书凑合之本。那么海迈为何要将《备忘集》《备忘续集》置于别集前五卷的位置呢?从时间上看,《淳安县稿》《淳安县政事》问世时间皆早于《备忘集》《备忘续集》。既然未以时间序列编排体例,那么海迈将《备忘集》置于别集前半部分应当另有考虑。实际上,将《备忘集》《备忘续集》放在别集前半部分并非海迈原创。陕图本《海刚峰集》十卷已然按照《备忘集》《备忘续集》《备忘集附录》《淳安县稿》《淳安县政事》的顺序编排别集。海迈重刻本《备忘集》的编排继承了海瑞意志。那么海瑞又为何如此排列?《备忘集》《备忘续集》总体创作时间当在万历九年之前。(14)《备忘续集》成书晚于《备忘集》,但《备忘续集》最晚成于万历辛巳年,可见两书至迟刻于万历九年。自隆庆至万历九年之间,海瑞经历了仕途上升与罢官辞归的波澜。隆庆初年至隆庆三年,海瑞历任尚宝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但内阁和吏部并未给予他实权;隆庆三年京察,在海瑞力争之下,他被擢升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巡抚南直隶时期,海瑞在政治上大放异彩,于任内修缮水利、打击土豪、整顿吏治,因此受到江南百姓的认可,但也因此受到其他官吏的弹劾与攻击,随后罢官居琼十数年。万历十三年,海瑞再被启用,起为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又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但这次朝廷并未给予海瑞施展政治才华的空间,海瑞成为朝廷的道德点缀,到达了事业的最低点,任内海瑞的创作亦有所停滞。可见《备忘集》创作于海瑞事业的顶峰时期,展现了海瑞政治思想的精华;《备忘续集》陆续编纂于罢官居琼时期,但这一时期海瑞意志并未消沉。可以说,《备忘集》《备忘续集》正是海瑞人生顶峰时期的作品。那么海瑞在自编别集时,以其事业顶峰时期的作品为首自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作为家中后辈的海迈自然也十分认同海瑞的编排意图,因此继承了这一编排顺序。
而进入更为微观的层面,海迈重刻本以奏疏《久安疏》压卷似也别有用意。在一部文集中,篇目顺序也即是篇目位次,表现了篇目在文集中的地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压卷之作。李成晴指出“压卷本义为开卷第一篇”,“压卷意识是中国古书通例之一”。(15)李成晴.唐宋文集的“压卷”体例及其文本功能[J].社会科学研究,2018(05):171.以哪一部分冠首的确是文集编纂者需要直面的问题之一。据李成晴归纳,选择何者压卷正具有明安身立命之所在、尊重事、纪念的作用。(16)同①,178-182.也因此,对于作者逝后交由后世编辑修纂的别集而言,选择何者压卷可以透露出编辑者对作者的理解。
海迈重刻本卷一为疏及序文,压卷之作是《久安疏》,其次才是使之名震天下的《治安疏》。从属于海迈重刻本一系的清康熙海廷芳刻本(下文简称“海廷芳本”)、清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本(下文简称“四库本”)、清钞本《备忘集》亦如是。(17)海廷芳本今藏于河南省图书馆,《久安疏》即海廷芳本《平黎疏》。清康熙刻本《海忠介公文集》与海迈重刻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压卷之作亦是《久安疏》。而比海迈重刻本更早的明万历刻阮尚宾本《海刚峰先生集》同样以奏疏作为第一卷的内容,却在压卷之作上选择了《治安疏》,明末曾樱刻本《海忠介文集》(下文简称“曾本”)亦以此文压卷。明万历蔡钟有刻本《海忠介公文集》及明天启梁子璠刻本《海忠介公全集》(下文简称“梁本”)则较为特殊,蔡本、梁本第一卷为论,压卷之文七前者为《朱陆》,后者为《出处》。奏疏等文类在蔡本中则位于第三卷的位置,在梁本中位于第二卷的位置。那么以上九种海瑞别集的压卷情况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奏疏类的《久安疏》(或称《平黎疏》),此种以海迈重刻本一系《备忘集》为代表;二是奏疏类的《治安疏》,此种以阮本、曾本为代表,与陕图本《海刚峰集》一致;三是论类的《朱陆》,此种以蔡本为代表;四是论类的《出处》,此种以梁本为代表。根据文体不同,这四类又可二分为以论压卷及以疏压卷两种情况。海迈重刻本、四库本、清钞本《备忘集》及清康熙刻本《海忠介公集》、阮本《海刚峰先生集》都以奏疏压卷,蔡本《海忠介公文集》、梁本《海忠介公全集》则以论压卷。
压卷文体不同,本质反映了编辑者对别集作者身份的认知不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往往兼具社会文化身份与政治身份,但身份却存有先后。这反映到别集当中,就是政治类文本与文学类文本的孰先孰后问题。于谦、徐阶、杨爵等人别集中,奏疏、试策等政治文本充当压卷之文,整体置于别集较前位置,诗赋等文学类文本则置于较后位置。明天启一年孙昌裔刻本《于忠肃公集》卷一至卷十为北伐类、南征类、杂行类奏疏,卷十一为诗歌,卷十二为序、赋、记、赞、祭文等。明万历徐氏刻本《世经堂集》的压卷之文为《廷试策》,全书内容依序为奏对四卷、视草一卷、奏疏五卷、序文三卷、记一卷、墓志铭四卷、墓表及碑铭合一卷、论策说辩等合一卷、祭文及语录合一卷、书三卷,卷二十五、二十六为赋、颂、歌、长短句、律之类。光绪十九年贺瑞麟序刻本《杨忠介公集》的压卷之文为《固邦本疏》,奏议、序、记、碑记、传、书、语录、祭文、志铭、杂著等依次排列,此后方为赋、诗之类。这样的排布更强调于谦、徐阶、杨爵的政治身份。王世贞亦曾在朝为官,且官阶不低,但其《弇州山人四部稿》中“赋、诗、文、说”的四部体例昭示着他文坛中人的身份。回视海瑞文集的两种压卷情况,以奏疏压卷的海迈重刻本正试图强调海瑞的政治身份,陕图本、四库本、清抄本、清康熙刻本、阮本、曾本,以及海瑞自编的陕图本《海刚峰集》皆是如此。而与海迈重刻本不同的蔡本、梁本,以论开篇,用《朱陆》或《出处》压卷。《朱陆》一文跳动着心学思想的碎光,也展现出海瑞对于“尊德性”“道问学”的思考。《出处》一文则集中表现了海瑞对于君子“出处”“去就”的看法,他指出“夫人生天地,有是耳目口鼻之形,付之以天地万物之性。天地以生物为心,生人之理尽生意也。天地间尽此生意。是故君子出而仕,人不负天与,性在是,道在是,人皆可为尧舜亦在于是。”(18)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318.他强调出仕是人与生俱来的责任,从责任道德的角度对文士君子提出了积极参与社会治理的要求。因此,相较于奏疏类文章,《朱陆》《出处》作为论说类文章,不论话题是什么,总更多地从责任道德角度发论,所力图展现的海瑞形象更偏重于道德家一面。
海迈重刻本《备忘集》收有奏疏十二篇,分别为《久安疏》《治安疏》《乞终养疏》《自陈不职疏》《改折禄米仓粮疏》《开吴淞江疏》《开白茆河疏》《处补练兵银疏》《革募兵疏》《被论自陈不职疏》《告养病疏》《乞治党邪言官疏》。(19)海迈重刻本《备忘集》中此疏无题,“乞治党邪言官疏”一题乃从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本借用。《久安疏》作于海瑞中举前后,《治安疏》《乞终养疏》《自陈不职疏》《乞治党邪言官书》作于海瑞京官时期,《改折禄米仓粮疏》《开吴淞江疏》《开白茆河疏》《处补练兵银疏》《革募兵疏》《被论自陈不职疏》《告养病疏》则作于海瑞巡抚应天府时期。除几篇辞官疏外,其余奏疏均是海瑞于不同任上勤心政事的最好例证。海瑞正式步入仕途以前便留心家乡黎寇问题,并建言献策;在嘉靖朝不满皇帝一意修玄,上疏直谏;于隆庆朝,特别任应天巡抚以后,海瑞手握实权,故兴修水利、改革制度,做了不少实事。那么这十二篇奏疏正是海瑞仕宦历程的缩影、政治实践的记录。以奏疏开篇也并非海迈原创,此种安排依旧承袭自海瑞。陕图《海刚峰集》涉及奏疏者有两处,一是《备忘集》,一是《淳安县稿》。不论是《备忘集》还是《淳安县稿》均以奏疏开卷,可见在海瑞心中,奏疏一直是最能表现个人特质的文类。
现在需要探讨的另一个问题则是为何要选择《久安疏》压卷。海迈、阮尚宾等人虽同以奏疏类文本压卷,或选取《治安疏》,或选取《久安疏》,背后当有不同缘由。(20)需要补充的是,陕图《海刚峰集》虽以《治安疏》压卷,但此处却不具有讨论的价值。陕图《海刚峰集》并非一体圆融的整体,而是不同阶段陆续刊刻的文本之合集。因此看似是陕图《海刚峰集》以《治安疏》压卷,但实际上是《海刚峰集》中的《备忘集》三卷以《治安疏》压卷。《为区处兵后地方以绝后患图久安事(即《久安疏》)》《平黎策》等文章尚在《淳安县稿》中,也就不存在《久安疏》《治安疏》的选择对比问题。当然海瑞选取《治安疏》为《备忘集》之压卷,也肯定有其缘由。如果说《备忘集》《备忘续集》是海瑞仕宦生涯顶点的标志,那么《治安疏》便是其仕宦生涯开始走向顶点的标志。从海瑞个体发展来看,入诏狱虽是他生平最大危机,但他却恰恰以此自虐般的苦行修炼,获得了道德的升华,获得了朝野上下的认同。所以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海瑞也正是通过《治安疏》及其引起的纷争真正步入王朝权力漩涡的核心区域,迎来仕途的转折。《治安疏》作为使海瑞名动天下的标志性文本,甚至以节选的形式载入官方意志《明实录》。这样一个不论对于嘉靖皇帝、明王朝还是海瑞自身都极为重要的文本,因其历史分量而被选为压卷之作实乃正常。以阮尚宾本为例,阮尚宾选用《治安疏》压卷正是因为此疏沉甸甸的历史分量:
“不佞往自家食时,见公治安一疏,极谏肃皇帝玄修之误,侃侃千余言,有批麟折槛之风。一时中外人士,无不想望风采,所愿为执鞭久矣。”(21)同①,604.
阮尚宾对海瑞的服膺与淑慕起始于《治安疏》。自此疏起,这位还未投身官场的年轻学生便决定将海瑞视为他此后的人生精神导师。那为何海迈重刻海瑞文集时,却选择了《久安疏》这篇影响力远不如《治安疏》的文章呢?首先,《久安疏》作于庚戌二十九年前后,早于《治安疏》,从时间序列来看应当置于更前。其次,海瑞是琼州人。《久安疏》所展现的是海瑞对于琼州长治久安的期盼。海瑞于乡试时作《治黎策》,中举后上《久安疏》,又上《上兵部图说》,足见海瑞对家乡持续的关注与热爱。《久安疏》一方面展现了海瑞对家乡的热爱,另一方面,从反作用的角度来看,也正加强了海瑞的乡土性质。也就是说,当读者读至此疏时,读者将不仅仅肯定海瑞的政治身份——国家官员,同时还将为之加上一个极具乡土身份的前缀——“来自琼州的”。海迈亦是琼州人,编纂重刻海瑞文集时,当然要拉近海瑞与琼州的距离,强调其乡土身份,为琼州出身的举子士人积攒入仕资本。更何况据海迈自述,编纂本书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借以教诲家中子侄后辈。因此,着意强调海瑞的乡土身份,也是对家中后辈往后当忠君爱国、造福琼州的谆谆教导。
李成晴认为压卷具有明安身立命之所在的重要作用,以海瑞文集的编纂实践来看确乎如此。蔡钟有本之所以选用论说文《朱陆》压卷、梁子璠本之所以选用论说文《出处》压卷是为了塑造一个道德家,阮尚宾本等之所以选用奏议文《治安疏》压卷是为了塑造一个直言进谏、不畏生死的国家官员,那么与之相对,海迈重刻本选用《久安疏》压卷是为了塑造一个忠君爱国、心系琼州的琼籍官员。
前文已述,海瑞被皇帝、中央官吏、地方官吏、生员举子、地方知识分子视作道德模范,着意强调他德之一面,忽视其才之一面。蔡钟有本、梁子璠本以《朱陆》压卷,也是以道德家身份建构海瑞形象。陈宝良认为重德轻才是士大夫精神的偏弊,而时间来到晚明,这种士大夫精神已经逐渐转向重才轻德。也即是说,被士大夫们歌颂的海瑞、由皇帝亲自建构的海瑞实际上是已被时代淘汰的落后形象。洪武朝所推行的农村政策与成套措施使得全国广大乡村中的法制被遏制,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制,善恶成为是非判断的标准,那么道德偶像海瑞也就牢牢占据民间这一巨大的市场。不过,即便海瑞在民间仍有巨大的市场,但民意并不能完全领导知识分子和官僚集体的精神取向。作为最具时代嗅觉的知识精英之一,晚明文坛盟主王世贞以《直中丞》讽刺海瑞志大才疏即是一个最好例证。王世贞诗云:
死事易,成事难。君不见,直中丞。披龙鳞,食马肝,万死不死脱狴犴。胸中无黒白,止有径寸丹。中丞未下马,安得中丞与白日俱出来照我!中丞既按部,安得中丞与白日俱向暮!中丞啮贵豪,不能令贵豪助弱民,但纵谗口狺狺。中丞宽租税,不益田家饘粥,但饱吏胥腹,小家裹干糇。日日写讼词,大家不得寝。金钱米帛出参差,一分贿吏胥,一分与小家,一分充锾赎,从此转无涯。讼师人人富,但恨无十腕,两腕指节痛。吏胥人人富,但恐作富人,复来小家讼。小家人人富,作富不得均,展转自为閧。江南百万户,户户泣且诉,生不爱冰与雪,但爱得雨露。中丞自廉亦自直,百损不得希一益。咄唶哉,齐文宣未可忽,龙逢比干非俊物。(22)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M].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卷二:第十七页。
王世贞称“中丞自廉亦自直,百损不得希一益”,他承认海瑞在道德上的绝对高度,但他同样指出海瑞在政治上却处于绝对的低谷。所谓“死事易,成事难”,也便是天子制诰中所说的“强项不能谐时”(23)海瑞.海瑞集[M].李锦全、陈宪猷,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765.。用生命直谏是简单的,但处理地方政务却是复杂困难的。海瑞打击豪强富户、改革税制,在王世贞看来,不仅没能起到共同富裕的目的,反而助长了刁狡之民的戾气,以至于“江南百万户,户户泣且诉”。王世贞作为文坛盟主,更作为吴中领袖,不曾为两度抚吴、反抗严党的海瑞作祭文或挽辞,反以一首《直中丞》诗讽刺海瑞有德无才。这足以见得晚明时期,在士大夫阶层、知识分子群体之中,有德无才的道德模范形象已然不能代表时代精神。而这也正是海迈之所以以《备忘集》《备忘续集》为别集之首、以奏疏类文章开篇的原因所在。为了打破“有德无才”的刻板印象,他借此凸显海瑞政治事业的巅峰,强调海瑞自中举至隆庆罢官前积极有为的政治功绩。然而出于一己私心,海迈又以《久安疏》力压《治安疏》,强调海瑞的地方性身份。
建立在文学的活动性质基础之上,编纂者要想对读者的阅读进行有效的引导,便需要化时间为空间,通过对文本的空间结构安排引导读者的阅读时间流动,以此达到渐次传递某种信息的目的,甚至通过不同时段所获取的不同信息之叠加,使读者感受到阅读的厚度。作用于海瑞别集编纂,海迈想要达到的目的便是让读者在时间流动中依次感受海瑞形象的建立。归功于海迈在体例上别出心裁的安排,由《备忘集》《备忘续集》到《淳安县稿》《淳安县政事》,由奏疏到序文、书信,又以《久安疏》压卷,一个政治有为的琼州籍官员海瑞首先映入读者眼帘。但海迈并不否定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德家海瑞形象,因此卷七特意以道德文本“杂说”四篇开卷,随后的卷八、卷九、卷十皆是宣扬其道德品质的纪念类文本。此时,读者心目中的政治家海瑞又具有了道德之神的身份。于是,一个与主流意识形态略有不同的“海瑞”便通过文本结构带动的阅读流动一步步得以构建、呈现。
海迈百般强调重纂别集的动机是留存真实的海瑞面貌、教育子侄后辈。然而他为何要为海瑞被误读而忧心忡忡?除去情感的不可接受以外,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此本质在于海瑞作为文化产品、作为意识形态遭到了负面谣言的挑战。一旦谣言成势,海瑞这一文化产品的符号资本就会被削弱。因此海迈重纂别集,以还原真实海瑞为指导思想,最大程度存留海瑞生时诸集原貌,力邀海瑞与他一同降临文本世界塑造海瑞形象。但是,这里的还原真实并非使海瑞死而复生,只是力图破除谣言,使海瑞形象重新靠拢为朝野认可的那一意识形态。也就是说,海迈重纂别集的出发点是维护意识形态,但是在重纂过程中,海迈却又不满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海瑞形象,对其加以补充。虽然直到今天,比起能吏,海瑞仍然被定义为清官,甚至因为极端的道德性而被视作晚明戾气人格代表。但是海迈借助别集这一相对闭合的话语空间,通过与天子朝臣、海内知识分子的对话,为海瑞留存了在清廉、酷戾之外的别样形象,他的努力尝试却是弥足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