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与李白隔空举杯

2022-11-23 15:45刘雪枫
环球人物 2022年22期
关键词:寒秋孤影马勒

刘雪枫

古斯塔夫·马勒(1860年—1911年)。

音乐史进入20世纪以后,一位名叫古斯塔夫·马勒的奥地利人横空出世。他出生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波西米亚,也就是今天的捷克。他不仅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指挥家,也是走在时代前沿,甚至是超越他的时代的杰出作曲家。

他到底有多重要?我十分推崇的作曲家施尼特克认为,古典音乐的宇宙有两个核心,一个是巴赫,一个是马勒。如果把马勒看作莫扎特、贝多芬、瓦格纳、布鲁克纳的继承者,施尼特克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对中国人来说,马勒还干了一件更了不起的事——他在1907年到1909年之间,谱写了代表作《大地之歌》,这是一部带声乐的交响曲,歌词来自唐诗。

当时,马勒刚刚完成了被赞为“具有宇宙能量”的第八“千人”交响曲,創造了一个音乐奇迹和难以逾越的交响曲演奏人数纪录。接下来,他在音乐创作上进入瓶颈期。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一本书——《中国之笛》,里面收录了跨度1000多年的80多首中国古诗。把它翻译成德文的人叫汉斯·贝特格,他也是一位诗人,但并不懂中文,是根据汉斯·海尔曼翻译的《中国抒情诗》进行二度加工,后来他又参照法国女诗人戈蒂埃编译的《玉书》以及赫尔菲·圣丹尼斯伯爵编译的《唐代诗歌》,最终凑成了这本《中国之笛》,于1907年出版。

马勒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读到了这本中国诗集,他选出7首唐诗,对它们进行一定的改动,甚至还加上自己写的诗句,谱写出一部交响声乐套曲《大地之歌》。他后来告诉他的学生、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这首作品绝对是我最爱的,而且也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大地之歌》虽然使用了中国的唐诗,但是到目前为止,一些关键的细节依然疑团重重。

《大地之歌》第一乐章,标题是通过德语直译的,叫《悲咏大地的饮酒歌》,它所对应的是李白的《悲歌行》上半部分。《悲歌行》下半部分通过大量用典,抒发对功名和理想的积极态度,应该说在全诗中含金量最高,也最能体现李白的性格,但是这些可能并不对西方人的胃口,诗里用到的典故太多,也制造了语境的隔阂。

第二乐章的标题,根据德文直译是《寒秋孤影》。但是它到底来自哪首唐诗?从作者的注音看,有人说是钱起,有人说是张籍,还有人说是张继。钱起有一首著名的《效古秋夜长》,把它的意境及部分细节和马勒采用的歌词比对,确实有非常相近的地方。但是现在又有更权威的说法了,翻译大家许渊冲先生认为《寒秋孤影》的歌词更可能来自诗人张继那首千古传诵的名篇《枫桥夜泊》。这首诗每一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从我个人情感上说,也希望《枫桥夜泊》就是最终答案。许渊冲先生从法国人的《玉书》入手,他指出,法国意象派文学家翻译中文诗的时候,会把字拆开来翻译,有时会增加原文所没有的内容。根据这一说法,许渊冲先生认定,《寒秋孤影》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大地之歌》的第三乐章《青春颂》,马勒的总谱上歌词署名是李太白,但是在所有的唐诗中还找不到可以对应的篇章。许渊冲先生认为可能就是李白的名篇《客中作》。

第四乐章《咏美人》和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基本没有争议,前者是李白的《采莲曲》,后者是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

《大地之歌》的核心在第六乐章,歌词采用两首唐诗拼接,再加入马勒自己的一些诗句。一首是等待,等知音不再,这便是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一首是送别,看似潇洒,实则忧伤,正是王维《送别》的意境。这可以理解为马勒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李白画像。

画作《乐团》,图中马勒在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

乐曲开始的时候有一种低沉压抑甚至恐怖的气氛,中国大锣低声响起,乐队的低音声部则提供一种浓烈低回、盘桓不去的感觉。双簧管吹出痛苦心碎的曲调。小提琴加入后,引出女低音独唱主题。

女低音独唱描述小溪在黑暗中唱着歌,整个世界和大自然都已经入睡,但是诗人却还在等待着他的朋友回来同他告别。当歌词讲述到诗人弹起琴弦时,马勒用曼陀铃来模仿中国的琵琶,那声音真是非常动人,一下子就把中国的诗意给带出来了。

这个乐章的两首诗中间有一大段纯管弦乐的间奏曲,调子很沉重,偶尔扬起的生命意欲,都被大锣低沉的轰鸣和葬礼的沉重步伐狠狠击碎了。一切的美好,都好像坠入深渊被毁灭了。音乐就这样进入下半段的王维诗句,女低音讲述诗人的朋友来到,他们重逢即意味着告别。女低音唱起“你呀,我的朋友”,音乐终于转入大调,情感也越来越光明和强烈,女低音的歌声越来越激昂,仿佛生命中的痛苦与创伤都如大江大河一般奔涌而出,那种力量仿佛要压倒一切,然而这最后的声浪最终也渐渐消逝,归于平静。

最后一段尾声也是停留在大调上,最后的歌词是马勒自己写的:

我知道这片可爱的大地,

永远会在春天吐露绿芽,再现芳华;

我知道这块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永远会在太阳自地平线升起时,

拥抱无限光芒与蔚蓝天空!

直到永远……永远……

在最后的段落,马勒仿佛进入了某种禅的意境,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世间的一切都消失在天的尽头,“永远”这个词重复了7遍。马勒的痛苦、爱情最后都升华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道音乐到底确切地停止于哪一个时间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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