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致竺可桢佚简一通及其释读

2022-11-23 22:47
关键词:竺可桢左传新城

杨 炀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胡适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与学界、政界、教育界交往密切,留下大量来往书信,成为研究胡适乃至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学术史的重要资料。笔者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时,发现胡适致竺可桢的一封信函。此信函为胡适手书,信件字迹清晰,内容完整。查阅《胡适年谱》《胡适来往书信选》《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胡适书信集》《竺可桢全集》等其他资料,均不见记载,此封信确为佚信。笔者就已掌握的资料对其进行阐释,笔力不足之处,请前辈学者指教。

胡适致竺可桢的信函内容照录如下:

藕舫吾兄:

承嘱商务送来《科学》十一卷第六十二期,谢谢。今晚读完你的《论以岁差定四仲中星之年代》一文,佩服之至。你指出的四点困难,最为重要。后半试测《汉书》所证中星,以验方法之是否可用,然后用来试测《尧典》所记录,其法尤为精细,使人心服。吾兄结论说《尧典》中星乃殷末周初之现象,此说似甚为公允。我在京都时,曾与新城博士谈此事,问他对于《尧典》年代的意见,他说十几年前曾试测之,于今已拟另作一种测定。我问他的新意见,他说,“三百又六旬又六日”必非甚古之发见,余尚待细考,我很盼望你把此文寄他几份。又新城、饭岛与谌约翰诸篇,与你的近作及钱琢如评新城之文(我未见),似可汇订一小册子,或可单行,以便读者。倘能添译饭岛、新城诸文(前后打官司),并及新城氏最后的驳论,一并汇印,则更妙了。新城的《干支五行说与颛顼历》一篇,他托人译有中文本,殊不可读,此文亦可重译也。他们的争点起于论《左传》。须见Karlgren的近作The Authenticity of the Tso Chuan(按:即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所作《论左传之真伪及其性质》)一长文,从文法不同之点上证明《左传》非伪作,但非鲁人所作。此文已由北大陆侃如君译成中文,稿在我处。我想请顾颉刚加一篇跋,与清华卫聚贤君的一篇跋(卫君作有《左传之研究》,载《国学论丛》,论《左传》非鲁人所作,乃子夏在西河时作的。)与原文同印一册,由新月书店出版,即名为《左传考》。我以为汉代几次改历,多有外来影响,此似无可讳。所谓“畴人子弟散在四方”,正是明说采用外来方术,而勉强说是本来中国的老法子“守在四夷”也。其用后来历法推算古代日食,也许是有的。饭岛博士指出春秋有两个日蚀为中国全部不能见的,此是很值得注意的。《三统历》是“托古改制”的,似无可疑。惟太初改历之前,中国天文学发达的层次似新城博士之说较为近于史实。将来似宜有中国学者折衷于诸说,建立真正的中国古代天文学史。此事似非吾兄与琢如、景阳诸君莫能胜任。饭岛氏之说,似不合中国学者的脾胃,然吾兄说他勇于疑古,其说亦有足取处。汉代改历往往用外国人,李梵,编䜣之为外国人,似甚明显,即洛下闳似亦是外国人。所谓《颛顼历》等多含“托古改制”的意义。故我以为饭岛之说未可厚非也。本意只拟写封短信贺贺你,却不料写了这么长,说了这么多的外行话,可笑。

胡适

十六,七,十七[1]

气象学家竺可桢字藕舫。竺可桢(1890—1974),浙江绍兴人,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竺可桢在哈佛大学读书时期便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他将观察到的物候情形详细地记录在日记中。《竺可桢全集》收录了其从1936年1月1日到1974年2月6日的全部日记,约有900万字。《竺可桢日记》不仅是中国现代物候信号的忠实记录,并且还是现代文化人交往的见证、中国近现代社会变迁的珍贵史料。1936年4月,竺可桢被任命为浙江大学校长。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竺可桢在风雨飘摇的形势下率领浙大师生历经艰难险阻撤退到贵州遵义,完成西迁。

出生于1890年的竺可桢长胡适一岁,两人相识甚早。胡适在上海澄衷学堂求学时就和竺可桢是同学。两人同在1910年参加庚款留美考试,竺可桢与胡适分别以第28名和第55被录取。坊间流传的竺可桢与胡适“赌寿命”一事倒也可见两人交谊之深厚,否则温文尔雅的胡适绝不可能开玩笑对竺可桢说出“我赌你活不过20岁”这样的话来。竺可桢与胡适均在留美期间加入了中国科学社。

竺可桢的《论以岁差定四仲中星之年代》一文写于1926年12月,刊载于《科学》第11卷第12期,胡适信中所写“第六十二期”应该是笔误。同期有日本天文学家饭岛忠夫的《中国古代天文学成立至研究》(答新城博士驳论)与谌约翰的《中国古代天文学考》。此外,1926年第11卷第6期上刊载了饭岛忠夫《中国天文学之组织及其起原》、新城新藏《东汉以前中国天文学史大纲》。饭岛与新城在各自文章中对《尧典》所述中星的位次年代各执一词。以上就是胡适在信中所提及的饭岛、新城诸文。

早在1923年6月,胡适的日记中就已经出现了有关《尧典》的记录。在顾颉刚写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自己想做《今文尚书》考证一事,并未来拟用文法差异辨伪,其中便包括《尧典》。同年10月,胡适的读书札记中摘录了“岁差无法”的相关内容,并提出“今人为《尧典》记中星合于时代,遂以为《尧典》可信。殊不知自尧至后世,年代已诸书互异,何能考证其是非?”[2]的疑问。由此可见,胡适力图将“科学精神”引进中国传统学术领域由来已久,并且长期关注这一学术点。竺可桢的新作所提及到的天文问题印证了用科学研究的精神整理国故这一新兴方法,老友胡适自然要写信祝贺。

“《论以岁差定四仲中星之年代》一文汲取了日本天文学者的经验,认为《尧典》“最少有一部分为尧、舜之时的真书”[3]。竺可桢认为“我国古代学者对于《尧典》中星之纷争,由于不知岁差”,而岁差“多格于成见,狃于习惯,误于主观。”[4]。文中还提到:“现时天文学者想要对《尧典》中不详尽的星次度数、测量时日重新进行精密测定实非常困难,困难之处可概括为四点,即为观测时间、观测日期、观测纬度、观测星宿。”[4]竺可桢试测中星所总结出的“四点困难”,正是胡适所称赞之处。四仲中星是用黄昏时在正南方天空出现的四组恒星来定四个节气的方法,它是我国古代观测天象以确定季节的重要成果之一。《尚书·尧典》记载了中国古代观天象、定历法之事,如“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竺可桢以现代科学方法整理分析古籍中的天文史料,提出了中外学者所认为的未必可信的四仲中星其中有三组在殷末周初即已出现的结论。

早在1909年,日本东洋史学界泰斗白鸟库吉就提出有名的“尧舜禹抹杀论”,引发日本汉学界东京、京都两派就中国古史与《尚书》年代问题的争论,《尚书·尧典》的天象问题成为了论争的焦点。代表东京派一方的饭岛忠夫支持白鸟库吉的“疑古”论,在中国天文历法方面力主外来起源说,写成专著《支那历法起源考》。饭岛虽对《春秋》《左传》等儒家经典中天文记录所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发掘和整理,客观上发展了天文历史年代学,但其“疑古”论实质充满了政治动机,旨在加强儒教在日本精神文化中的基础地位[5]。京都一派的新城新藏奋起反击饭岛之说,认为中国古代天文历法乃自主形成。新城发表多篇反驳文章,形成专著《东洋天文学史研究》,《干支五行说与颛顼历》正是此中重要一节。

胡适在信中所言“他们的争点起于论《左传》”。饭岛认为《左传》乃是后人伪托之作,而新城则断定《左传》成书于先秦。毫无疑问,饭岛的“外来说”自然不能引起中国学者的好感。胡适而后以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论左传之真伪及其性质》为例,高本汉从文法不同以证明《左传》非伪作,此举是让胡适相当敬佩的。《论左传之真伪及其性质》印行后,高本汉送了几本给赵元任,赵又转送一本给了李济。李济因为卫聚贤治《左传》,遂借给他看。卫聚贤让陆侃如口译,自己笔录,文章分3期发表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月刊》上[6]。

高本汉也给胡适寄了一本,胡适在从美归国的轮船上阅读了此文。但胡适仍对高本汉的论证抱有疑虑,觉得应继续讨论,遂在阅读完的第二天也就是1927年4月17日给顾颉刚的信末尾鼓励其与钱玄同参加讨论,并努力将文章发表出来[7]。胡适在信中所期望的《左传考》由新月书店在1927年10月出版。

信中所提及的钱宝琮即钱琢如,是中国古代数学史和天文学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胡适所说未看见的钱琢如评新城的文章即是《读科学杂志十一卷六期陈啸仙译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大纲(科学杂志以〈东汉以前中国天文学史大纲〉为题目)中国东汉以前时月日纪法之研究》一文。此文写于1927年4月4日,1929年曾发表在《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上。文章客观评价新城新藏的文章,并且根据经史中的天算史料来谈中国东汉以前时月日纪法,以丰富完整中国古代天文学史。

《左传》真伪问题并没有因为论争而得到解决,胡适对于饭岛与新城关于中国古代天文史的争论抱有理性的理解态度。胡适信中提到“畴人子弟散在四方”出自《史记·历书》,原文是:“幽历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废而不统。”“畴人”就是古代世代相传掌握天文历算等专门知识的人。由此看来,胡适觉得中国古代历法推算受到外来影响也确有可能。但胡适是相信太初也就是公元前104年之前中国古代的天文历法是由本土发展而来的,至于秦朝的《颛顼历》和西汉末刘歆整理而成的《三统历》逃不了“托古改制”之嫌,加之以汉代改历确实用了外族的学者,这样看来,饭岛的“外来说”也非凭空而来。饭岛和新城的学说各有各的道理,但他们两毕竟是日本学者。胡适借以希望未来中国自己的学者,如竺可桢、钱琢如、秦汾(景阳)等能通过研究建立起真正的中国古代天文史。

胡适是文史大家,但也同样关注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1914年夏,胡明复、任鸿隽等留美学生感慨于中国科学事业之落后,遂在康奈尔大学发起成立“科学社”,次年10月改组为中国科学社。胡适便是中国科学社早期社员之一。中国科学社以“联络同志、共图中国科学之发达”为宗旨,发行《科学》月刊。《科学》月刊自1915年创刊至1960年停刊止,刊发了大量介绍科学的文章,内容涉及科学的方方面面。作为中国现代早期集综合性与群众性于一身的民间团体,中国科学社在启迪民智、宣传与普及科学知识、探索中国科学化道路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

虽说从洋务运动、戊戌维新以来西方科学被陆续引介入中国,但这种引介姿态终究只是停留在“西学为用”的层面。1915年8月,在美留学的胡适为《科学》月刊撰写了万字长文《论句逗及文字符号》,此文为日后提倡新式标点符号的蓝本。同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杂志,“德先生”和“赛先生”由新文化运动的逐渐开展而深入人心。1923年胡适在文章中指出:“这30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8]“科学”俨然成为新文化运动旗手们擎起的旗帜,也是新青年们破除旧传统中的迷信的思想武器。虽然《科学》月刊与《新青年》杂志创刊时间相近,“科学”均为两者的关键词,但两本杂志文化启蒙的路径却不尽相同。《新青年》旨在“破”,以科学主义为利器刺破封建陋俗的虚伪面目;《科学》则重在“立”,系统引进西方的自然科学,以期建立起中国自己的科学事业。

1935年9月7日,胡适在南京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评议会评议员,此评议会为全国最高学术评议机关,有评议员30人,均为国内科学界最具有代表性人物。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到中研院与中国科学社的关联,中央研究院的主要成员也都是中国科学社的成员。中研院成立后才替代了中国科学社在国际上作为中国科学界代表的地位。1935年10月24日下午中国科学社上海社友会在国际大饭店举行本社20周年纪念庆祝大会。蔡元培、胡适等科学社重要成员都参加了此次盛会。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存有中国科学社社刊《社友》杂志第2—59期内容,其中第51期一篇名为《上海社友会庆祝大会》的文章记录了当时在场情形。

作为纪念庆祝大会的发言人之一,胡适全面概括了中国科学社及《科学》月刊所取得的成绩,演说全文509个字,不见于各类胡适研究资料。而《胡适日记全编》内1935年8月到10月内容缺记,耿云志的《胡适年谱》也未记录胡适此次出行。据此,笔者判断此篇简短的即兴演讲应是佚文。现将演讲内容全文照录如下:

在二十年以前,在一个小房间里,大家取出五块美金,只希望办科学杂志,慢慢儿社员遍布各地,变成了今日规模宏大的一个中国科学社,真是值得庆祝。稽考这二十年来的科学成绩,可以给中国文化进步的一支尺,量量有没有进步,算算一笔账有没有赚钱。在地质学方面有地质调查所和研究所,其中丁文江翁文灏李四光等诸位先生都是本社的重要社员,他们的成就与事业可以赶着世界地质学的进步。生物学是本社的重要工作之一,经秉农山胡步曾诸位先生之努力,在这二十年中,在文化上开出一条新路,造出许多人才,要算在中国学术上最得意的一件事。他如理化工程种种方面也多比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讲到历史,在这二十年中也有成绩。从前研究历史以为不必用科学,但是现在的历史家都用科学方法来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发掘殷墟古物,地质调查所之发现北京人头骨,把历史推到史前的时期和老祖宗文化最早的地方,把整理历史工作放在科学基础之上,这都是二十年中的进步。就是经济统计等社会科学,在这二十年中则有北平社会调查所等机关,用科学的态度走上科学轨道。这一宗二十年的科学账确是中国赚钱的账,是值得庆祝的。可惜本社最努力的人,胡明复杨杏佛二先生都不在了,否则他们在今天晚上不知将如何快乐[9]。

胡适出身在经商气息浓厚的徽州地区,他将中国科学社成立这二十年所取得的成绩看作一笔“赚钱账”,这比喻倒也贴切。中国科学社在地质、生物等自然科学,经济统计等社会科学方面均有开创之功,在二十年间做了些实实在在的工作。胡适在演说中所提到的丁文江、翁文灏、李四光、胡先骕等都是科学社的重要成员,但他们其中一些人在文学上也颇有成就,如胡先骕的旧体诗词、丁西林的话剧等。胡适在纪念丁文江的文章中曾如此描绘他:“在君是个科学家,但他很有文学天才,他写古文白话都是很好的。”[10]鲁迅所言“历史的中间物”这一代人,由于幼时的私塾经历,成年后接受新思想甚至留洋,多是符合胡适所描述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和地质调查则把“整理历史工作放在科学基础之上”,再次印证了胡适要用科学的方法做国故研究的路子。由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人倡导发起的“整理国故”运动也是依着科学的思想以期重新整理民族遗产。这二十年中国科学社所取得的成就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让胡适骄傲之所在。

胡适的文学梦和科学梦从一开始就是交织在一起的,从加入科学社极大拓宽了科学视野到德、赛两位先生引进中国,再到20世纪20年代“科玄之争”“整理国故”运动等,胡适紧跟中国现代科学的发展,希望借此启迪民智、振兴中华。在胡适致竺可桢的信中,能看到的是他对于发展中国本土古代天文史研究的渴望,而在科学社20周年纪念演讲中能看到的是,他为中国科学事业进步而感到的欣慰。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也是穿梭在文学与科学之间自由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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