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鹏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1839年4月22日,龚定庵由京都南下,途中陆续写就具有自叙性的组诗《已亥杂诗》。其中第209首为“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诗下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诗本无罪,但诗中出现的“阆苑春”“朱邸”“缟衣”“太平湖”等词语,成为龚定庵与顾太清产生“恋情”的依据,并牵扯到龚定庵己亥离京与辛丑暴卒的问题,将奕绘、顾太清、龚定庵三者卷入“丁香花公案”,又演绎成学者论辩的课题。此案是“子虚乌有”还是“毋庸置疑”,还需从源头进行考述。
顾太清生前,其作品除了沈善宝编辑的《名媛诗话》外,并无他载,其去世后,才有部分著作提及她。“光绪戊子、己丑间,与半塘同客都门,于厂肆得太素道人所著《子章子》及顾太清(春)《天游阁诗》,皆手稿。太清诗楷书秀整,惜词独缺如。其后仅得闻《东海渔歌》之名,或告余手稿在盛伯希处,得自锡公子,或曰文道稀有传钞本,求之皆不可得。思之思之,二十年于兹矣。”①况周颐撰,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89页。可见,况周颐在1888-1889年间才得见《天游阁诗》,而且不是全本。1907年,震钧在《天咫偶闻》中记载 “八旗人才,国初最盛,乾嘉而后已少逊矣。余思辑刻八旗人著述,曾记书目一纸”,其中闺秀著作内有顾太清《子春集》②震钧:《天咫偶闻》卷五,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 120 页。。1909年,徐乃昌据积学斋钞本刻印《天游阁诗集》二卷。1910年,上海顺德郑氏将如皋冒氏钞本刊成的《风雨楼丛书》之《天游阁集》交予神州国光社刊印,此本详载冒鹤亭注语。冒广生在其《小三吾亭诗集》中有《读太素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①冒广生:《小三吾亭诗》卷三《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光绪刻《冒氏丛书》本。“丁香花公案”随即发引。
1911年6月3日,《申报》载《龚定庵轶事》一文:
外间近日竞载,载龚与明善堂主人事。主人名奕绘,号太素。为荣恪郡王绵亿之子,封贝勒,著《明善堂集》。侧福晋者,即太清西林春,著《天游阁集》者也。太清,姓顾,吴门人,才色双绝。贝勒元配福晋殁后,宠专房。贝勒由征秩大臣,管宗人府及御书处,又管武英殿修书处,旋改正白旗汉军都统。性爱才,座客常满。其管宗人府时,龚方为宗人府主事,常以白事诣邸中。贝勒爱其才,尊为上宾,由是得出入府第。与太清通殷勤,时相倡和。龚《杂诗》所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行递与缟衣人。”即指此事,闻太清好着白衣,故云。然太清貌绝美,尝与贝勒云中□□游,西山作内家。妆披红斗蓬,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王嫱重生。又贝勒所作词名《西山樵唱》,太清词名《东海鱼歌》。当时特取其对偶云。②《龚定庵轶事》,《申报》1911年6月3日第3版。
此段文字细解读来,可知奕绘、太清的身世及二人之间的感情,同时也指出龚定庵与奕绘及顾太清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它指出“一骑传笺朱邸晚,临行递与缟衣人。”为龚定庵写给顾太清的诗,缟衣代指顾太清,因其喜白衣。这则资料可谓肯定了“丁香花公案”确有其事。
其“外间近日竞载”并未言明何报争相转载,笔者只查到此前一个月《申报》所载《王孙秘事》:
龚定庵词有《瑶台第一层》一阕,咏某王孙事。某侍卫为之序,词旨凄艳,似六朝小说序云。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炬,不苟言笑。某氏女,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綦相慕重。杏儿者,女侍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都尔敦风古者,清语言,风骨殊,异阿思。哈发都者,言聪明绝特也。”言之再三,女不应。然神宇间,固心许之矣。未几,王孙家难,女家薄之。求昏,拒不许,两家儿女皆病。一夕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云鼠裘至,杏曰:“寒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女方寝,惊寤,申礼防。自持王孙曰:“来省病耳,吾亦不敢为非礼也。”杏但闻絮语达旦声,晨,送之去。王孙以頳巾纳女枕畔,女不知也。嗣是不复相见。旬余,王孙梦女执巾。问曰:“此君物耶?”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已取巾佐敛矣。王孙寻亦郁郁卒。此嘉庆丙寅丁卯闲事,越辛未,予序之如此,而乞浙龚君为词以传之。其词云: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恨较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云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薄命鸳鸯。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巳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③《王孙秘事》,《申报》1911年5月2日第3版。
上引为龚橙所删龚定庵手抄本文字。此段文字又见于光绪十年(1884年)出版的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④谢章铤:《谢章铤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659页。,龚橙为何将其删去,因无实据,不能妄自揣测。文中说是嘉庆丙寅丁卯(1806-1807)年间的事,作者纪事在辛未(1811年),随后请龚定庵写词。考当时顾太清年十二三,龚定庵(二十岁左右)不能为太清写情词。有观点认为 “王孙的恋事就是龚自珍用来自比的,《无著词》中《丑奴儿令》《南歌子》即与此事颇为相似”,⑤苏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实际上是错误的。
1913年,心史(孟森)在《时事汇报》发表《丁香花》一文,内云:“太清遗事,发自冒氏。……冒氏校刻《太清集》在宣统元年己酉,嗣是而后,乃有‘丁香花公案’之传言。或者即冒氏据太平湖之地名,牵合龚集而造为此言,今乃藉藉人口,遂不知其所自起欤?抑冒氏自称为得闻太清遗事于周先生,此游谈亦为周先生所口授。从前说,则造因直始自冒氏;从后说,则如余前段所述,当时自有一多口之由来未可知也。”①心史:《丁香花》,《时事汇报》1913年第1期。1936年《心史丛刊》所载《丁香花公案》为前者的节选,但多出按语部分。苏雪林所援引孟文,当是1913年的《丁香花》一文。孟森是针对刚流传的“丁香花公案”而撰文,他指出“丁香花公案”的始作俑者为冒鹤亭。同时,该文从太平湖的位置考证开始,对奕绘及顾太清的身世、龚定庵丁香花诗、顾太清出邸交游、作品存世与版本等问题进行了考证与介绍,得出龚定庵之死与奕绘无关,与顾太清更不能产生恋情。“己亥为戊戌之明年,贝勒已殁,何谓仇?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循其岁月,求之真相如此。”②心史:《丁香花》,《时事汇报》1913年第1期。可惜当时并未引起时人关注,“丁香花公案”继续发酵。
1915年,静庵在《栖霞阁摭遗》中记云:“龚定庵曾为宗人府主事,其时某王以远支而管府事,定庵常以白事诣邸中。传闻王有侧福晋某氏者,素工文翰,爱定庵才,每藉左右递简唱酬。定庵集中《己亥》绝句有云‘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又词句云‘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似即其事也。后为王所知,愠甚,颇有不利于定庵之意,定庵因此乞假南归。”③靜庵:《棲霞阁摭遗:龚定庵逸事》,《莺花杂志》1915年第3期。1916年,小横香室主人撰《清朝野史大观》中载:“定庵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在京日所欢甚多,与某贝子福晋谊最笃。……某福晋于游庙时与定庵遇,既目成,以蒙语相问答,由是通殷勤。未几,为某贝子所知,大怒,立逼福晋大归,而索定意于客邸,将杀之。贝子府中人素受福晋惠,侦知其事,告定庵。定庵孑身走至江淮间,几乞食。”④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109-1110页。此文又见(民国)天台野叟:《大清见闻录》下,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19-221页。本年,《小说新报》载:“定庵居京师,为某贝勒知赏。其侧福晋顾太清以所著《西林春诗集》请教于定庵。”⑤吁公:《京洛浪游客诗话》,《小说新报》1916年第12期。1923年,李伯元《南亭四话》卷一《庄谐诗话》载:“龚定庵曾为宗人府主事,其时某王以远支而管府事,定庵常以白事诣邸中。传闻王有侧福晋某氏者,素工文翰,爱定庵才,每借左右递简唱酬。定庵集中《己亥绝句》有云:‘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又词句云:‘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似。’即纪其事也。后为王所知,愠甚,颇有不利于定庵之意,定庵因此乞假南归云。”⑥李伯元:《南亭四话》,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第31-32页。1926年,柴萼在《梵天庐丛录》中载:“定庵官京曹时,尝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暖昧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诸阙,徜恍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之鸩也。”⑦柴小梵:《梵天庐从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3年,第315页。1928年,刘大白在《旧诗新话》中写道:“相传龚氏当时,曾合某亲王侧福晋有一段恋史;他就因此事被某亲王派人谋死。……他那段恋史,是否在三十一岁以前,却须细考,方可明白。”⑧刘大白:《旧诗新话》,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79-189页。苏全有只引刘大白引文部分,省去刘大白怀疑之语,来例证刘大白肯定顾龚之恋,是错误的。见苏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以上资料,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其一,龚定庵与奕绘相识于宗人府,进而出入奕绘府邸,与顾太清结识,有诗词唱和,独为其写诗(即丁香花诗);其二,龚定庵风流多情,其《瑶台第一层·序》乃自写与某福晋的一段恋史,案发后被迫离京,归途暴毙。死因有二说:一为被某亲王派人谋死;一为灵箫毒毙。⑨龚定庵为灵箫毒毙说又见实甫:《闻客述龚定庵逸事戏题一绝》,《大陆报》1904年第11期,录诗如下:礼佛烧香事美人,定公出定亦前因。传闻也被灵萧误,那有天化不着身。(灵箫女仙为定庵所匿妓,亦名灵箫,穗卿云定庵为妓毒毙)这些素材经过曾朴的艺术加工,演绎成新版《孽海花》的第三回“半敦生演说西林春”与第四回“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的故事。⑩此本为1928年真善美版。在曾朴的推波助澜下,并假以龚孝珙侍妾的口演绎而出,在报刊上得以传播并“坐实”。
1934年,张天畴在《龚定庵诗词中的恋爱故事及其他》中提及此事:“一八三五年(道光十六年),他在宗人府做主事。那时管理宗人府的贝勒是荣恪郡王绵亿的儿子奕绘(号太素,别署明善堂主)。他就在奕绘那里做僚属,有时候为了启白公事的原故,所以不时出入私邸。同时奕绘是个好弄文墨的人,渴慕其才,便不惜纡尊降贵地尊之为上客。因此,他得能和奕绘的侧福晋太清西林春有着接近的机会。”“太清,吴门人,姓顾,小字海棠。她不但是位面貌端丽的美妇人,并且工于诗词,常常和定庵酬唱联吟。终于私通情愫,这样一来,自然使这位诗人或到‘槎通碧海无多路,窈窕秋星或是君’的恋念不了。后来事为奕绘贝勒所知,有杀害定庵之意,于是他只得把眷属留在北京,只身借故的逃回了江南,太清也因是遣归吴门。”①张天畴:《龚定庵诗词中的恋爱故事及其他》,《社会月报》1934第1卷第3期。1935年,周劭《谈龚定庵》载:“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盖弈绘,号太素,封贝勒)。主人之侧福晋西林春太清,慕其才,颇有暧昧事。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酖之也。此说大概最可靠,盖定庵集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诸阕,实此事而作。”②周劭:《谈龚定庵》,《人间世》1935年第35卷第15期。1936年,周策继《龚定庵的诗和词》载:“他在北京的时候,曾客郑邸,邸有侧福晋太清春(本江南故[顾]家女)冒充满洲姓西林氏。而面貌很好,又会吟咏。极羡慕定庵的才学,后来做了他的弟子,渐亲密起来。郑邸发觉了,想暗地里把定庵谋死。他得到这个消息,事先便逃跑了。到什刹海西时,在店中题了一首诗:……”③周策继:《龚定庵的诗和词》,《国光杂志》1936年第18期。本年《心史丛刊》所载《丁香花公案》:“按冒君于报章见此稿,即来访。云《天游阁集》后所引况氏笔记,实系旧笔,……至太清事迹,冒君谓无以难我,然终信其旧闻不误,并非由已始倡此言。丁香花诗以‘缟衣人’三字指为定公眷属,冒君谓用诗语为解,会意甚正当,故无可非难。至‘长安俊物’一语,当时本关合定公诗,语甚含蓄,经揭出,遂尔透露,言次若有微愠也。定公与太清事,今京师士大夫多争言其确者,如罗瘿公之流是已。存此与世人永久质之。一时喜新好异之谈,固未能以此折雅兴耳。”④孟森:《心史丛刊》第3集,上海:大东书局,1936年,第180页。“冒君于报章见此稿”应该在1913年《时事汇报》发表《丁香花》之后,冒鹤亭找孟森解释关于《天游阁集》之事。他依据“少时闻外祖周季贶先生(星诒)言太清遗事綦详”而认定顾、龚恋情存在。顾太清晚年交游甚少,其朋友都早于她而亡,知其遗事而传播之人更少。于1888-1889年间,太清作品流出府邸后逐渐引起时在北京的文人关注。查周季贶(1833-1904)没居京经历,其日记也没有与顾太清及后人交游记载。结合冒鹤亭(1873-1959)“少时”年龄,周季贶言太清遗事时间应在1877-1893年间,故难信其实。冒鹤亭援引此话,是否为应对孟森之责难,尚待明晰。
1941年,蔗园在《苏铎》上发表《西林春和龚定庵:文坛上一件桃色公案》一文:“关于定庵热恋西林春得祸的事实,历来说的人虽多,但是说得最肯定而抱着一股义愤,和满洲贵族势成不共戴天的,便一是他的儿子龚橙(字孝珙,号半伦)。龚珙因为他父亲定庵的中毒横死,全由于因文字因缘,热恋旗族命妇西林春,得罪朝贵而来;所以他刻刻不忘,志在报复。”⑤蔗园:《西林春和龚定庵:文坛上一件桃色公案》,《苏铎》1941年第1卷第2期。1944年,冒鹤亭在《孽海花闲话》中写道:“定庵集中,《忆太平湖之丁香花》云: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忆北方狮子猫》云: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飱二寸鱼。确爲太清作,然亦不过遐想。……余因见太素集《上元侍宴》诗,自注有‘邸西为太平湖,东爲太平街’语,赋诗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南谷在大房东太清葬处)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不意作者拾摄入书,唐突至此,我当坠拔舌地狱矣。”⑥冒鹤亭:《孽海花闲话》,《古今》1944年第42期。此时冒鹤亭承认其为“丁香花公案”的始作俑者,但为时已晚。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发酵、演绎、论辩,顾太清与龚定庵的恋情已经被坐实。上述资料中,以讹传讹、捕风捉影者占据了主体。冒鹤亭捏造顾龚恋情,是营销策略(推销鲜为人知的《天游阁集》)抑或尚有其他目的,难以定论。虽然出现了孟森、苏雪林等辩白之文,因论据不足而难以自圆其说。继他们之后的论者,皆坚持己见,而结论又不能服人,导致论争延续至今。
自孟森发《丁香花》一文后,关于“丁香花公案”的辩白之文陆续发表。徐珂在《近词丛话》中写道“或曰龚定庵尝通殷勤于太清,事为贝勒所知,大怒。立逼太清归,而索龚于客邸,将杀之。龚孑身逃以冤。然其事未可尽信。”①徐珂:《近词丛话》,民国23年。到了20世纪30年代,出现了苏雪林、启功的辩诬之作。②雪林:《清代女词人顾太清》,《妇女杂志》1931年第17卷第7期;苏雪林《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的研究》,《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1年第4期。曼殊启功:《书顾太清事》,《词学季刊》1934年第1卷第4期。40年代,蒋山青、金受申也撰文言明“丁香花公案”为子虚乌有。③蒋山青:《李清照与顾太清:宋清两代的杰出女词人》,《女声》1944年第2卷第9期,第12-14页;金受申:《再辨西林春受诬事》,《立言画刊》1944年第318期,第12页。80年代后,沉寂40余年的“丁香花公案”再次引发研究人员的关注,孙文光的《龚自珍暴卒考辨》《龚自珍己亥出都和丹阳暴卒考辨》④孙文光:《龚自珍暴卒考辨》,《历史研究》1986年第5期;孙文光:《龚自珍己亥出都和丹阳暴卒考辨》,《安徽师大学报》1986年第3期。两文肯定了龚定庵离京(政治的压迫)和暴卒(疾病)与顾太清没有关系。黄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⑤黄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从五个方面(关于西林顾春,前人对疑案的考述,“丁香花”诗笺解,地点、时间的考证,以诗词考事、取得内证)加以辨析,认定顾、龚恋情存在。⑥文中所述“1904年,金松岑、曾朴作《孽海花》,将龚、顾恋爱事演成小说”,误也,早期版本并无此事。90年代至今,共出现了9篇关于“丁香花公案”的论文。⑦肯定者有:柯愈春:《读顾太清手稿——兼及顾太清与龚自珍的情恋》,《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5期;黄仕忠:《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苏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朱家英:《龚自珍“壬午受谗”本事与龚、顾恋情探微》,《文学遗产》2015年第2期;否定者有:赵伯陶:《莫须有的“丁香花案”》,《满族研究》1992年第1期;赵伯陶:《关于满族女词人顾太清的几个问题》,《社会科学辑刊》1993年第1期;朱德慈:《丁香花公案辨正》,《淮阴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4期;桑农:《并将遗事辨丁香——读<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书屋》2005年第6期;李芳:《“女中太清春”一说的形成与确立》,《文学遗产》2019年第2期。还有几篇学位论文提及,但无新证。⑧如李冰馨:《清代女作家顾太清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2007年;张佩:《闻诗闻礼宛从容》,硕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文学院,2011年;乔雪娟:《顾太清评传》,硕士学位论文,云南大学人文学院,2015年。通过上述梳理,可清晰地看出学者论述的焦点集中在顾太清与龚定庵是否存在恋情,以及顾太清的移出府邸是否与龚定庵的出都有关。⑨引用孟森之作的论者,未发现孟森发表在《心史》上的《丁香花公案》为二次发表,略其附语而导致结论失误。
通过梳理“丁香花公案”形成的史料,可知顾太清和龚定庵并不存在恋情关系。之所以被后世人为牵扯出一段情缘,关键点在顾太清的身份不清,其文学作品传世罕见。也正是在“丁香花公案”辩白之争中,顾太清的身份及作品得以清晰地呈现给读者,使顾太清研究更接近历史真实。但我们在顾太清、龚定庵研究的已有成果中,也不能忽视那些以索隐派方法研究二人关系所造成的曲解之作。如为证实1824年前二人已产生恋情,从龚定庵的《无著词》中寻找出《桂殿秋》《忆瑶姬》《洞仙歌》《意难忘》《临江仙》等词章,然后依据这些词断定龚定庵所恋之人为居在京城西北水滨之地的偏室女子,和顾太清事迹极为吻合,进而得出定论。再如因龚孝珙对《无著词》多有删削添改,尤其是《桂殿秋》的创作时间,怀疑“龚孝珙为掩饰此事,故意将时间坐实到庚午,整整提前十年,借以掩人眼目。”⑩黄仕忠:《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还有据顾太清“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句,得出太清的冤屈是顾龚恋情被揭发。再有顾太清诗词里有太多的关于江南物象的描绘,指出其去过江南。由“两赋《蓼莪》感明发,五枝《棠棣》忆悲来。”一句推演出:父母早殁,他的哥哥,字少峰,是个寒士,太清常去资助他。弟弟名知微,曾随她丈夫太素学习书法。她的姊姊,名不可考,嫁给满族一个亲王的后裔。妹妹名霞仙,也嫁给满洲贵族,居于海淀。11蒋山青:《李清照与顾太清:宋清两代的杰出女词人》,《女声》1944年第2卷第9期。(此诗应是顾太清及其五个子女处境的真实写照)同时,因奕绘写有“相见十年前。相思十年后。江月阖庐城,春风恋素手”诗,被解释为二人在苏州相恋,并由奕绘接回北京完婚。(这些解读多推测之语,导致结论失真,成为伪证)经查证,相识苏州之说应为“顾太清为顾八代之后,生于吴”的谣传。从顾太清家与荣府亲属关系看,二人不至于在苏州初识。
在“丁香花公案”的辩白之争中,论者采取先设置一个场境然后索骥填图的方法,再用索隐派研究范式来解读顾太清、龚定庵的诗词,加以主观推断,得出结论,其结果导致对二人作品的误读与错解。如把“阆苑”解释成“比喻贝勒府邸象王母所居之仙境”(若考“金銮并砚走龙蛇,无分同探阆苑花”句,其“阆苑”又何解?),把“朱邸”解释成奕绘的府邸,然后衍生出丁香花为荣府之丁香花,此诗固然写与太清。抛开丁香花诗为写情之作,回归龚定庵写诗场境,做简要分析。在1839年的八月末九月十五日前,龚定庵北上接眷属,写了4首忆京都花的诗,写出他眷恋京都生活的真情。京都作为国家的政治中心,不仅是统治者的天堂,更是文人士子实现人生理想的舞台。龚定庵辞官离都是被迫的,因为他有未了事。1838年底,因禁烟运动朝廷形成两派,林则徐、龚定庵等主张禁烟,穆彰阿、琦善等反对,并占据上风。当时朝廷禁烟的态度还未明确,龚定庵发表禁烟言论必“忤逆长官”,想随林则徐南下禁烟而被统治者拒绝的失意、生活陷入乞贷的困境是他倦游身的实况,而“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真实理想,未因宦途失意而破灭。“弱冠寻芳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难忘细雨红泥寺①红泥寺:泛指佛寺。因其外墙通常刷成泥红色,故称。被笺注成崇效寺或法源寺是错误的。,湿透春裘倚此花。”(《忆丁香花》)从这首诗看,龚定庵在年轻时就喜欢丁香花,为了赏花不怕雨湿透春裘。若与“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共看,则不会产生顾、龚之恋的想法。结合时境,回关“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两句,得出“龚定庵不甘心就此倦游下去,还希望从宫墙里传出委以重任的圣旨,让他重回仕途而兼济天下”之解,亦不无道理。
学界关于“丁香花公案”之争,虽论据充分,各据一词,亦存在交集主要有三:一是顾太清与奕绘结婚(1824年)前,二人在苏杭相识并相恋;二是顾太清婚后到奕绘去世前,龚定庵请教于奕绘,或因女眷交游而结识顾太清;三是顾太清被逐出府邸、龚定庵出都并暴卒,皆因二人恋情暴露所致。
顾太清在1824年之前的生活履历,目前没有充分的史料能证明。所记之事大部分来自她的回忆性诗词记述,给人一种模糊感。有论者认为其早年跟随父亲做幕僚游历南方江、浙、闽、广等省份②卢兴基:《顾太清的生平和创作探考》,李国章、赵昌平主编:《中华文史论丛》2001年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3页。,而金启孮否认顾太清早年到过南方。鄂昌于1755年被乾隆赐自尽,44年后顾太清生,此时顾太清父亲鄂实峰年龄至少45岁,到顾太清始龀之年已近花甲,是否挈妇将雏游幕江南,有待考证。认为顾太清在与奕绘相识之前就曾与龚定庵有过恋情,地点在苏州,时间在1819-1822年间,③卢兴基:《尘梦半生吹短发,清歌一曲送残阳——清代女词人顾太清和她的词》,《阴山学刊》2001年第1期。这种说法值得思量。④1812年,龚定庵居苏州,并与段美贞完婚。完婚后不久去杭州,后去徽州其父任所。1816年与何吉云暂住苏州,1818年短住苏杭。1819年春,进京参加会试,秋,回苏转沪。1820年进京参加会试,秋,赴苏州。1821年进京任内阁中书。此时顾太清入荣王府,担任格格的家庭教师。在1821年前,龚定庵忙于科举,而且连续娶妻。即便顾太清随宦苏杭,罪臣之后的身份并不会因移居而被淡化,对正博取功名的龚定庵也是一个忌讳,所以顾龚相恋的可能性基本没有。在龚定庵入都会试留京之年(1819-1923),学者认为顾、龚居住在太平湖附近,“这就为青年时龚、顾相识过从带来了方便。”⑤黄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从时间上说,年未及三十而文名大盛的龚定庵,与寡处之中、二十左右、诗名鹊起的顾太清爱慕交往,是完全可能的”。①黄仕忠:《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若金启孮所说1821年顾太清入荣府担任格格教师之说是真实的,则顾与龚不存在相识的可能性,因为荣府与龚没有交集。认为“西林顾春养父顾氏,既是荣府的奴仆,当也住荣邸或邸外附近所在”,则是因史实不清产生的臆测,不足为据。
顾太清结婚前的身世,学者意见不一。文廷式认为她之前有婚史,“满族女史顾太清者,为尚书顾八代之曾孙女。初适付贡生某,为鄂文端之后人,夫死后,复为贝勒奕绘之侧室。”②文廷式:《琴风余谭》,《同声月刊》1943年第3期。文廷式也没弄清楚顾太清的身世,所以采取折中办法,姓顾,嫁给鄂贡生,西林春说法就解释通了,而与奕绘结合为寡妇再嫁的结论则成为后人推断顾太清被逐出府邸的证据之一。细究下可以得知,顾太清嫁给奕绘后再冠以先夫家西林氏之姓绝不可能。而今顾太清“冒名报档子”事已落实,是因辈分不对而改荣府包衣顾文星之女。③张淑蓉:《顾太清“冒名报档子”原因探析》,《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4期。由上可知,顾太清与龚定庵相识、相恋于1824年前的诸多说法是不成立的。
二人相识于顾太清婚后到奕绘去世前的说法,我们参照顾太清年谱简况进行说明:
1824年,顾太清与奕绘结婚。奕绘《浣溪沙·题天游阁三首》第二首云:“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
1825年,七月,载钊生。④朱家英文“四年奕绘与顾春的婚事有了定局,五年顾春正式嫁入贝勒府”,误。见朱家英:《龚自珍“壬午受谗”本事与龚、顾恋情探微》,《文学遗产》2015年第2期。
1826年,奕绘管理宗学,太清有《天游阁集》七卷。
1829年,顾太清还不能填词。
1834年,东海渔歌开始写词,通过奕绘结识项屏山。
1835年,此年结识许云姜、石珊枝、李纫兰、陈素安、陆韵梅、汪佩之、梁德绳、吴藻。(见《法源寺看海棠遇阮许云姜许石珊枝钱李纫兰即次壁刻百福老人诗韵二首赠之》、《四月廿二云姜招同珊枝素安纫兰过崇孝寺看牡丹遇陆秀卿汪佩之》)沈善宝结识龚自璋、许云林。
1836年,交游词中提及许云林、李佩吉、钱淑琬、金夫人、徐夫人、康介眉夫人、刘季湘夫人。
1837年,三月,顾太清、石珊枝、陈瑞、许延礽、西林旭五人慈溪修禊事。同年,结交沈善宝,冬结金兰之交。同时结识余季瑛、顾螺峰、孙媖如。⑤本年谱依据顾太清奕绘年谱简编改写,见[清]顾太清、[清]奕绘著,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27-752页。
1824年到1838年奕绘去世前,顾太清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启了贵妇的文化之旅。写诗、学词,与奕绘唱和,走进奕绘营造的闺阁交游圈,是她婚后的主要生活。此时顾太清的交游圈虽已形成,但仅限于通过奕绘所形成的闺阁交际,与男性的往来也仅限于奕绘的亲族朋友。现存《天游阁集》1824至 1838年间的诗词之中,涉及奕绘之外的男性文人,仅有载铨、阮元、阮受卿(阮元子)、许滇生、孙子勤(许云林夫)、孙松岑(许云林子)潘世恩、鄂少峰(太清兄)、禧恩、许青士、许金桥(石珊枝夫)、张坤鹤(道士)、徐廷昆等。因顾太清的诗才还没有形成,或者说只是在奕绘的交际圈里形成,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亲睹《子春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⑥1831年,完颜恽珠编成 《国朝闺秀正始集》,载“顾太清”条小传曰: “顾太清,字子春,汉军人,多罗贝勒奕绘侧室,著有《子春集》。”《国朝闺秀正始集》中辑录有《子春集》的六首诗歌: 《送居士游盘山》《和居士雨后过南院韵》《秋夜》《题王蒙关山萧寺画》和 《题陈松涛女史画》二首,《天游阁集》稿本未收。见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红香馆刻本)。1844年蔡殿齐所编《国朝闺阁诗钞》未收顾太清之作,足以为证。顾太清的诗最早被收入的是沈善宝编《名媛诗话》(1846年),其卷8云:“满洲西林太清春,宗室奕太素贝勒继室,将军载钊、载初之母,著有《天游阁诗集》。才气横溢,挥笔立成,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吾入都,晤于云林处,蒙其刮目倾心,遂订交焉。……太清工倚声,有《东海渔歌》四卷,巧思慧想,出人意外。”①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王英志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年,第479、493页。并录《惜分钗·咏空冲》《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纪游》《醉翁操·题云林<湖心沁琴图>》《南柯子·山行》《早春怨·春夜》五首词。之后出版的《箧中词》②谭献纂录:《箧中词》,清光绪八年。《闺秀词钞》③徐乃昌编:《闺秀词钞》,清宣统元年。《白山词介》④杨钟羲:《白山词介》,清宣统二年。等均未录顾太清的词作,应与她几乎没有流传到外的本子有关。而她的两部传奇《桃园记》《梅花引》和一部小说《红楼梦影》,更是无人知晓。综上,顾太清的名气非如今人所称,未嫁奕绘之前就名声鹊起。从其有限的交际圈来看,她只是在京都贵族闺阁女性中产生了小范围的影响力,并且是以奕绘侧福晋的身份出场。基于此,顾太清与龚定庵出现的交集需重新考订。
再看顾太清婚后到奕绘去世前二人相交说。一说:“奕绘和龚定庵任职宗人府,二者相识后再由奕绘引荐交识”。⑤静庵:《野乘:棲霞阁摭遗:龚定庵逸事》,《莺花杂志》1915年第3期。查龚定庵年谱,他于1835年任宗人府主事,《与人笺》写道:“故和硕礼亲王讳昭裢,尝教自珍曰:史例随年代变迁,因时而创。……执事在史馆,谨述绪言,代王质之执事。”⑥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44页。另,《与人笺》所属时间是道光二年(1822年),误也。昭裢1829年去世,龚定庵写文于昭裢去世后,故《与人笺》只能作于1829年后。昭裢曾任职宗人府,与龚定庵交厚。此时奕绘已辞去宗人府之职,⑦雪林女士:《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爱史的研究》,《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1年第1卷第4期。《龚自珍研究资料集》题为《丁香花疑案再辩》,误,见孙文光、王世芸编:《龚自珍研究资料集》,合肥:黄山书社,1984年,第256页。二者是否有交集待考。一说:龚定庵之妹龚自璋与沈善宝有诗词唱和,沈为顾太清的好友,故自璋与太清有诗词唱和,龚定庵通过妹妹得识顾太清,⑧朱德慈:《丁香花公案辨正》,《淮阴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4期。或通过继室何吉云认识顾太清。⑨黄仕忠:《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龚自璋与沈善宝交好在杭州,沈到北京后并无来往。何吉云虽然在1822年被归佩珊称为“名姝绝世”,与人唱和之作却不见于世。除归佩珊外,亦不见顾太清朋友圈内其他女诗人记载,二人的交往从何而来值得推敲。因顾太清史料十分匮乏,所以才出现以上猜测式推演与旁证。
在顾太清移出府邸与龚定庵出都问题上,因众说纷纭,导致混淆事实。关于顾太清的出府,肯定者由“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句推为顾太清因与龚定庵的恋情事发而被逐出府邸,龚定庵被荣府诛杀离京后被毒杀于丹阳。也有人认为是嫡庶之争、“罪臣之女”身份双重因素导致失去奕绘宠爱的顾太清被逐。这些问题又让研究者对顾太清的身世产生疑问,即顾太清是鄂尔泰之曾孙还是顾八代之后裔。学者考证得出:顾太清,原名西林太春,乃鄂善曾孙女、鄂尔泰侄曾孙女⑩顾太清、奕绘著,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97页。、鄂昌孙女、鄂实峰女,鄂尔泰三子鄂弼之女乃荣纯亲王永琪的福晋,即奕绘的嫡祖母。顾太清与奕绘虽无血缘但有亲属关系,且长奕绘一辈,这是二人结为夫妻的主要障碍。几经波折,1824年春,顾太清以“冒名报档子”方式与奕绘终成眷属11关于顾太清的身世,详见张淑蓉:《顾太清“冒名报档子”原因探析》,《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4期。,顾太清姓顾之因释然。顾太清婚后在荣王府的地位如何,则成为研究者的盲点。“太清在奕绘生前曾摄行嫡室,性明察,颇为太福晋、妙华夫人亲眷、仆媪不满。”12顾太清撰,金启孮、金适校笺:《顾太清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24页。这是后人所言,在顾太清诗词中也有所体现。如《次夫子天游阁见示韵》四首之二:“那能得句似春雷,女子惭无济世才。两赋《蓼莪》感明发,五枝《棠棣》忆悲来。事君尽礼原非谄,入道深心喜渐开。三十六年如梦过,观生观化实悠哉。”此诗写于1836年,为顾太清应答奕绘之作。若结合奕绘的《天游阁回环吟四首示太清》,可知奕绘劝解顾太清忘掉府里发生的不愉快。顾太清的五个子女已殇一,载铨与载钊等还存在析产、世袭爵位的间隙,她虽对待妙华所生子女如己出,但“九年占尽专房宠”的夫唱妇随生活必然遭人嫉妒与陷害,这才是她作为后母的真实境遇。顾太清被赶出府邸还与载钊有关,即载钊的生日恰为奕绘的忌日。①太清西林春原著,金启孮、乌拉熙春编校:《天游阁集》,大连: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7页。否则,本来子嗣就不旺盛的太福晋不会仅因妇德问题驱逐顾太清及四个儿女出府。而后太福晋同意顾太清回府侍疾,析田与载钊,可证其是接受顾太清及其子女的。太福晋去世后,载铨的种种刁难则证明了顾太清出邸的主要原因是嫡庶之争等诸多矛盾爆发的必然结果。
关于龚定庵的出都,一说是顾龚恋情被暴露,龚被迫出都;一说为受谗出都。实际上,龚定庵出都并非仓促而逃,而且在其出都前后都曾有友人为他饯行。出都前,汤鹏、吴葆晋为其送别,朱丹木为其治装。出都后,有友朋及共事宗室二十余人吟诗送别。从四月二十三日出都到七月初九日抵达老家,两个半月的时间,他会晤了22位友人。可见一路并无仓促紧迫之感。考查龚定庵出都经过,内因是其仕途失意,厌倦官宦生活②龚定庵早就有辞官的打算,从其诗作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如《题兰汀郎中园居三十五韵》《论京北可居状》等。,外因是“忤其长官”③汤鹏:《汤鹏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828页。和“照例回避”④《清代起居注册·道光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第53册,第31465-31466页。。
顾太清自婚后直到去世从未离开过北京,只生活在家庭的小天地里。与同时代的女性比照,她的交际与才名逊色于她的朋友沈善宝、吴藻等人。顾太清去世前,其作品鲜见于文献记载。直到19世纪80年代后,诗词稿本流出府邸,经过多方推介,才形成了“本朝铁岭人词,顾太清与纳兰容若齐名”之说。到了民初,因冒广生的人为捏造,牵扯出流传至今的顾、龚风流韵事,形成了所谓的“丁香花公案”。在男性文人的推波助澜下,“女中太清春”得以形成与确立。顾、龚恋情的百年争辩的结果,促使研究者转向顾太清身世的考证及作品的搜集,随着谜团的一个个解开,顾太清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作品的发掘、整理为后人提供了多维解读的视角。同时,在顾、龚恋情的辩白过程中,因史料的发掘,龚定庵离都、暴卒的原因也拨开谬传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