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莫盛于魏曹植”与殷云霄五古的复古实践

2022-11-23 20:47徐沛沛
关键词:书社石川云霄

周 潇,徐沛沛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殷云霄(1480-1516),字近夫,号石川,明兖州府寿张县(今阳谷县寿张镇北台村)人。弘治十八年(1505),近夫举进士入京,与李梦阳已有书信往来,后与孙一元、郑善夫尤其交好,并深受其影响,成为“前七子”复古派的羽翼,跻身“弘正十才子”,胡应麟《诗薮》称他为“献吉派”。殷云霄有志诗文,欲以作者自名,惜年寿不永,仅有《石川集》四卷附录一卷传世,才情富赡,《海岳灵秀集》赞曰:“石川天资豪迈,著述甚富,海岳之灵气也。”①陈田编:《明诗纪事》丁签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271页。

在学古对象上,殷云霄推崇曹植,他在《志彀录序》中说:“殷子曰:三代之文至矣。自汉而下,诗莫盛于魏曹植,文莫盛于司马迁。”②殷云霄:《石川集》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15页。并在创作实践中努力师法曹植。其古体诗长于五言,《石川集》卷一载有五言古诗67首,在风格和笔法上均与曹植相类。不仅体现了“前七子”在弘治、正德时期对于古体诗须师法汉魏的主张,在情感表达和艺术手法上也完全实践了复古派对古体诗的审美要求。

一、托物寄兴,朴略悲远

近夫体羸而骨健,中第次年便以疾回乡,五年后方出任靖江知县,两载移任青田,爱民如子,深得爱戴。正德十年(1515)擢为南京工科给事中,次年秋卒任。性格以峭直称,“方峭克约,国子司业穆伯潜笃行苦学,无匹也,犹畏近夫曰:‘近夫之耻不善,不啻负秽。’近夫居常不谈人过,及论文则指擿疵瑕,不以一言假人”③崔铣:《洹词》卷三《殷近夫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25页。。在给事中任上时,偕同官疏谏正德帝纳有孕女子马姬,载于明史。据其后人相传,近夫因所谏不从,恐遭灭族,系吞金而死。可谓有超常秉赋,负治世之才,可惜时命乖蹇,过早辞世。来自身体的病弱、对宦官专权的不满和对武宗荒唐的愤怒与无奈,种种无力之感共同构筑起了他悲怨的情感世界,故集中多登眺书怀、感发志气之作。

殷云霄五古的整体意蕴在自寄怨怀之内,弥漫着悲远的情绪。叙事抒情以朴略为则,表达上以直抒胸臆为主,手法上又充分延续了古诗托物寄兴的传统,言尽弥远。试看《杂诗》其四:

终日抱膝坐,门前无来客。所怀不可忌,脉脉想畴昔。登高而远望,云雾塞八极。离禽飞且鸣,孤兰惨无色。晤言思亲友,日暮空叹息。①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00 页,第109 页,第99页。

此诗作于正德八年(1513)诗人为官浙江青田时。此时刘瑾之乱虽已平息,但复古诸子或是先后离世,如许天锡、徐祯卿等;或是随着政治态势的沉浮而四散各地,如李梦阳赴任江西提学副使,康海、王九思闲居关中,复古运动呈现衰颓之势。近夫充满对时局的关切以及对同道好友的思恋,以“晤言思亲友,日暮空叹息”此等不经意之语写出,朴略悲远。在艺术手法上,此诗直写怀抱,曾无渲染,将一种孤独苦闷从日常的生活状态写起。“登高”以下写诗人欲登高以畅怀,云雾却将天地塞满,所见惟有“离禽”与“孤兰”,其郁郁无所适之感真切动人。“离禽”与“孤兰”似是眼前所见,又是诗人自况,难以排遣的失落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这种情绪的表达上溯屈原在湘江之畔的吟咏,又从曹植“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②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61页,第182页。直承而来。近夫自及第后,身体久为病所困,再加上对政局的失望,有心作为而不可作为的挣扎与曹植生命后期的心境如出一辙。

近夫亦有临景结构,托物抒怀之作,如《湖边杂兴》(其二):

昔来湖水深,今来湖水竭。湖上有芳草,青青独不歇。来归忽五载,春光又三月。山中有杜若,惆怅为谁发。③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00 页,第109 页,第99页。

此诗深得《诗经》起兴之法,首句以湖水昔深今竭的变化反映时光的流逝,在今昔对比中含感时伤怀之叹。颔联写湖水已枯竭,然湖上芳草依旧葱郁,青青不歇,用芳草暗喻世道万变,而我自抱定阵脚,岿然不动的坚韧不拔之志。接着点出此诗的创作时间,近夫于正德六年(1511)赴京得官,“五载”即正德十年(1515),亦是为官青田的最后一年,期间深得父老爱戴,政绩斐然。“忽”“又”二字突出时不我待,光阴如梭之感。长期宦游的孤独之感使得尾联中的情绪沉吟深挚,“山中杜若”独自发,无人赏,只能在孤独中惆怅。此句不免让人念起“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④骆玉明,刘强编:《楚辞选》,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5页。的悲怆来。近夫将所见之景直呈笔端,在景物的交替变化中感慨世道变迁,以“芳草”“杜若”自喻,在转盼四顾下将种种孤独与哀伤等闲道出,深衷浅貌,古雅质朴,可谓极尽兴寄之能。

《杂诗》其二则明确地继承了香草美人的传统,言尽弥远,发人深省:

兰芷生深谷,枯苑芳不歇。渭水不择流,入泾污其洁。君子有定志,流俗非所屑。千载首阳人,匪为名不灭。⑤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00 页,第109 页,第99页。

此诗自言心志,托物比兴,既是赞美深谷兰芷和枯苑芳菲,点出美好的事物所生长的地方不必引人注目,自慨之意明显,又在告诫自己不可像渭水一般不择流而自污,表现了不愿同流合污的君子之志。最后结以伯牙、叔齐不食周粟之典,却阐发出新意,点出两人之高行并非为了千载留名,而是自有定志,即独立人格和高尚的操守,更展现了殷云霄非同一般的精神与怀抱,引人深省。这种重视内美、不慕流俗的志气,亦可在曹植的《赠丁仪》《赠徐干》等诗作中看到,可见殷云霄对曹植的推崇,不仅是因为子建的诗文造诣,更是出于“读其文章,想见其人”的精神共鸣。

此种善用兴寄,寄托遥深的创作手法更有直接模拟曹植所做者。如曹植《赠白马王彪》中有“鸱枭鸣衡扼,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⑥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61页,第182页。,近夫则有《长店》(其二)“崇冈蹲狐狸,高树鸣鸺鹠。我欲驱之去,惜哉无弓矛”①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7页,第107页,第97页,第97页。。曹诗中衡扼之“狐狸”、当路衢之“豺狼”意有所指,殷诗中崇冈之“狐狸”、高树之“鸺鹠”亦是令人无力驱赶。曹植《赠白马王彪》中有“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常太息”,近夫亦有“羁栖岁屡易,簿领身徒劳。世路多风雨,吾身一羽毛”②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7页,第107页,第97页,第97页。。曹植自比孤兽离群,战战兢兢;近夫自托羽毛,于长路中转蓬飘荡。曹诗《吁嗟篇》云“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③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60页。,殷诗《清江浦候汪太仓叔厚》云“离会非我期,行止将谁主。孤蓬鸣续风,寒灯翳复吐”④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7页,第107页,第97页,第97页。,都有飘零转叹,身不由己之感。

二、情兼雅怨,志深笔长

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诗风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强烈的抒情性。钟嵘《诗品》高度评价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而不群。”⑤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7页。认为曹植在当时具有典范意义。学者们对其中“雅怨”的内涵有偏正、并列两种理解角度的分歧,主要集中在“雅”字上。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认为指的是抒情应怨而不失雅正,表现得温厚和平;李定广则认为从上下文对仗来看应为并列关系,“雅”为《国风》之雅,“怨”为《楚辞》之“怨”⑥李定广:《“情兼雅怨”的内涵与曹植诗的“集大成”地位》,《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雅应该是与怨相对应的一种抒情风格。《毛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因此雅在内容上应有美刺指向。怨则指多种与悲有关的情绪。

诗歌因“情”而生,吟咏性情,对此,复古派也反复强调。徐祯卿在《谈艺录》中云,“诗以言其情”,“诗者,所以宣玄郁之思,光神妙之化者也”。⑦范志新编年校注:《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755页。《诗品》序云:“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⑧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7页。近夫本着复古派“情为诗本”的原则,在五古创作上向曹植取法,67首五言古诗中,延续了曹植诗歌取材的广泛性,有赠答、感怀、寄赠、山水、咏物、隐逸等多种题材,总能将其时命乖蹇的怀抱情绪写入诗中,创作出一批情兼雅怨、志深笔长的作品。

(一)嘉会寄诗以亲

殷云霄组诗《送弟云霓北归》五首是典型的抒发亲情之作,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和与弟弟分离的依依不舍之情,气格简古而又感人至深。

怀痾苦簿领,抱归心匪他。中原犹虎豹,南国多风波。菽水已久旷,鸿雁各蹉跎。冉冉岁云暮,悲怆将奈何。(其一)

奈何冰雪时,子来慰我思。相对乃非梦,拭泪问所知。笑言陶佳月,登临赋新诗。款曲踰三旬,悠忽成分离。(其二)

分离胡山阴,飞雨洒征衣。靡靡万里途,念子复独归。逝言为谁感,居情实自违。游子身尚强,得以慰庭闱。(其三)

庭闱空在望,屯云蔽层峦。辛勤归须早,勿畏朔风寒。别促岂不悲,愿言慰慈颜。明年芳草节,迟我当来还。(其四)

来还亦此途,自爱各异乡。风波阻道路,冰雪被山冈。倏尔风帆飞,伫立空彷徨。归与息宴游,典籍有余芳。⑨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7页,第107页,第97页,第97页。(其五)

第一首说明自己的苦闷心境,公务繁杂而身体多病,中原刘六、刘七之乱依然民乱动荡,身在南方,父母不得孝养,兄弟天各一方。岁月蹉跎而悲怆无人诉说。第二首感念弟弟在冰雪中不辞辛苦前来探望,这是病中的近夫难得欢喜的事情,相对之间喜极而泣。兄弟二人笑谈对月,登临赋诗,然而一月的欢聚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亲情之深与人世之间不可道来的感慨弥漫于字里行间。第三首近夫倡想弟弟在离别之后将会面对的场景与孤独,担心他回程时路途遥遥。所幸弟弟的身体仍然健朗,父母尚可有所依傍。第四首是说家中父母望眼欲穿,希望弟弟不要畏惧朔方严寒而迁延不归,并约定明年春天时让弟弟等自己回家。第五首遥想弟弟已经上路北归,一路要经历风波与冰雪,兄弟二人各在异乡珍重,总有一天自己会停下宦游的脚步,归家团聚,以读书为乐。这首组诗将近夫与亲人眷眷难舍的情绪一步步地铺洒开来,情至恳恻,性情至到,感人至深。

(二)离群托诗以怨

感怀之作亦是近夫擅场。他“弱冠登朝,怀贾谊之泣;移病东归,有潘岳闲居之情”①皇甫汸:《皇甫司勋集》卷三六《殷给事集选序》,《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41页,第742页。,“年不踰于中寿,位不跻于千石,功不铭于盛时,业未见其所止”②皇甫汸:《皇甫司勋集》卷三六《殷给事集选序》,《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41页,第742页。。因此常有离乡索居、多病游宦之怨苦,如“五载身犹病,三吴人未归”(《次侯无锡韵》)、“驱役悲身病,停舟暂此过”(《晚酌石门怀太初》)、“为邑江海内,卧病薄领余”(《闻山东贼退》)等。在行旅羁途中,他常将自我的感怀抒抱投放在山水之中,怨怀在山水间翻涌荡漾,让人回味无穷。如《渡江》:

大江雨雪霁,波涛生远风。帆带昆陵雨,櫂辟冯夷宫。清□缘云上,奔没骇鱼龙。冥漠无端倪,六幕烟霞空。一鸟忽焱举,浩荡莫与同。万流西南来,颓然遂徂东。坐送千里目,海雾何空蒙。不见蓬莱山,焉知浮丘翁。乘桴嗟孔圣,钓鳌想任公。道全俗可遗,神往物匪丰。终当遗凡蜕,无复悲转蓬。③殷云霄:《石川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8页。

此诗当做于舟山海域,长江、钱江、甬江交汇于此。雪后天晴,近夫坐在船头,望着江上波涛翻腾,一鸟高飞,川流汇聚,烟云一空。极目远眺,远处海雾蒙蒙,遂生出游仙之遐想。从蓬莱山与浮丘翁,从乘桴的孔圣人到钓鳌的任公子,最后抒发了希望遗俗蝉蜕而得到解脱、不再如飘蓬之苦的情怀。

其他如《湖边杂兴》《长店》《感遇》《秋郊》等诗作或感怀伤时,或自放怀抱,或怜病幽愤,其共性在于情感真挚充盈,显示出志深笔长的一面。近夫实践了复古派的主张,把抒发情感作为第一要务,语浅而情深,古雅而凄清。这种强烈的生命情感既是近夫有意追随曹植诗风的结果,又与其自身生平经历、性格特质密不可分。

(三)忧民系诗以叹

殷云霄为官清节高标,不阿上官。在靖江明察有断,不劳而治,因智勘朱恺被杀案,为民伸冤,被写入《智囊全集》《型世言》《三刻拍案惊奇》等书,入祀靖江名宦祠。调青田后又“去其害民者六七事”④崔铣:《洹词》卷三《殷近夫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25页。,政绩卓然,去任时父老儿童攀马号泣,脱靴建亭。故除了对生命个体悲怨的感慨之外,百姓的困苦生活未尝不在他的诗中体现,如正德六年靖江县发生水灾,近夫助民抗灾,并作《水灾诗》一首,描绘了灾民房舍被淹,大量死亡,幸存者无法生存的惨状,表达了作为父母官无能为力的愧疚之情。又如《七月雨寿处州刘使君》:

栝苍罗万山,土少石磋硪。地僻寡啇贾,寻丈耕陂陀。况值风尘起,逃亡今已多。存者悲征税,行者泣负戈。皇天久不雨,嗷嗷其奈何。秋七月之交,阴云翳庭柯。南山殷其雷,北山雨滂沱。田家嗟有生,老稚抚其禾。欣欣喜相语,兹雨理则那。吁嗟我郡公,忧民感元和。我曹穷草墅,为报苦无他。问公届寿诞,再拜山之阿。南山为公寿,寿与山不磨。出云雨太虚,四海蒙其波。我言不可致,村醪为公酡。令亦喜雨者,为民歌其歌。①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95 页,第102页。

处州乃今之浙江丽水,古栝苍地。此诗虽为祝寿而作,却将大量篇幅用在描绘田家耕作的艰苦环境和艰难生活上。近夫目睹了下层百姓生活的百般艰辛,处州群山围绕,地薄贫瘠,商旅难通,又出现社会动乱,逃亡者日益增多。服兵役者泣于路,难舍故土者身背重赋,雨水迟迟不下,百姓束手无策。终于在七月之交,阴云密布,南山中传来雷声,北山下滂沱雨至,禾苗有了雨水浇灌,百姓们欣喜相告。漫天的喜雨解决了百姓的忧愁,也让近夫心情愉悦,从担忧到欣喜,近夫的心情随着百姓生存状况的改变而变化。接着歌颂爱民若子的刘使君,喜雨正逢寿诞,愿他寿比南山,与曹植《喜雨诗》“庆云从北来,郁述西南征。时雨中夜降,长雷周我庭”②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古诗选》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8页。暗合。在曹植与近夫心中,是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士人情怀的,百姓生活的困苦牵动着他们的内心。这种民胞物与的传统,正来自《诗经》中美刺的传统。

三、格古调响,才情遒丽

钟嵘《诗品》评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骨气指风格结言端直,有高尚情怀和家国之思;辞采则与才华相关。曹植诗既有“哀而不伤”之雅,又充溢个体生命之怨,形成温丽悲远的情调,实现风骨与文采的完美结合,这一切在近夫作品中亦能找到。

李梦阳《潜虬山人记》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高;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③李梦阳:《空同集》卷四八,《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41页。“七难”实为诗歌写作的创作追求,七者中首先提出的便是“格”须古、“调”要高。在《驳何氏论文书》中又对“格调”进一步解释说:“柔澹者思,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者格;宛亮者调;沈著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④李梦阳:《空同集》卷六二,《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3页。“格”指符合汉魏盛唐的诗歌审美,“调”指的是辞藻音节的柔美朗畅,格调与典厚之意结合,大致与骨气、辞采相应。殷云霄在师法曹植的过程中又旁及其他作家的创作手法,其五古风貌体现出格古调响、才情遒丽的特征。在师法“汉魏盛唐”的浪潮下实践了李梦阳的创作要求。

(一)工于起调,长于炼字

曹植的“辞采华茂”首先体现在其诗作的起句总能夺人目光,摄人心魄,沈德潜亦盛赞曹植“最工起调”。子建注重突出和渲染首句的作用,映入眼帘的第一句就能使人感受到其瑰隗壮阔的情思和精神境界。近夫的五古也深得其精髓,开篇往往诗思高远、境界扩大、气势凌云。如《寄继之户部》:

玄鹤摩天飞,求友得云鸾。一为万里别,悲叹隔云谿。岂无百鸟辈,异趣多町跬。何时三株树,与尔同幽栖。⑤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95 页,第102页。

诗乃寄赠郑善夫之作,首句赞美玄鹤云鸾的高逸奇伟,实为比兴,将自己与友人视作鹤与鸾,志趣相投,十分相得。可惜一别万里不得相见,纵有百鸟终不是同类,唯有形单影只。进而渴望如王勃、王勮、王勔三兄弟一般同栖同止,隐居自得。首句“玄鹤摩天飞”似摩阮籍《咏怀》之“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句,又青出于蓝,起笔高远峭拔,引发意兴超逸。

又如《渡江》篇首句“大江雨雪霁,波涛生远风”⑥殷云霄:《石川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8 页。,诗人久久伫立于江岸之上,寓目即书,将雨雪之后江上的壮阔景象用一种广角的镜头铺染开来。一“霁”一“生”,便将江面的澹澹波涛与天色之飒爽晴空动态呈现,使人视野顿开。上下天光景色既是近夫行舟万里所见之景,又无一不是此刻心中感慨激昂之情。又有《感遇》首句“孤鸟失其林,日暮鸣且飞”①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8 页,第107 页,第100页。,所写的是眼前之景,而所渲染的意境又要远超眼前之所见。联想近夫及第以来,朝廷内外纷争不断,复古诸将各自凋零,自身病体难愈,羁旅为官的现实遭遇,一切景语更是从肺腑所化之情语。

其他起句如“大风扬沙尘,白日昏林丘”(《长店》)、“沧溟既泱莽,山水亦飞翻”(《吟啸诗三章为太初赋》)、“挂帆几千里,所历皆雄妍”(《金山》)等,或层层烘托,或比兴寄托,或直言叙写,或兼而有之,无一不气势逼人、力透纸背。

其次,曹植“辞采华茂”的一面还体现在他造字炼字的努力上。萧涤非先生说:“古诗不假锻炼,子建则用字精审。”②萧涤非:《乐府诗词论薮》,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350页。炼字炼句发展到唐诗末流为“苦吟”一派所提倡,受到了后世诗论家的大肆批评,认为其但求工巧而实际枯索。在古诗还处于不尽成熟期的建安,曹植已经有意识地锻炼语句,可谓先声夺人了。近夫的五言古诗在锻炼字句上学习曹植,是其追求辞采的另一表现。如俞宪《盛明百家诗》所云:“气逸才雄,思奇语劲,骚坛劲敌。”③宋弼编:《山左明诗钞》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1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2页。

《夜登定山》中有写景之句“林静江有声,云昏岸无际”④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8 页,第107 页,第100页。,江水的波涛潺湲在林深寂寂中反衬而出,云层黯淡昏黑无边无际,掩藏了江岸的轮廓。一个“静”字将江水的波涛点醒,更让树林的画面变得鲜活起来;一个“昏”字既说明了时间与景色的关系,又把暗云重叠之状淋漓尽致地铺洒出来。又如《魏丞莲花开》中有描摹“朱华冒清涟,静色媚芳芷”⑤殷云霄:《石川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6 页。之句,以秀逸见长,颇有建安正格。随即让人想起曹植的“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⑥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9页。,曹植选用“被”和“冒”作为诗眼,将秋兰铺满长坂,芙蓉出于绿池的情景刻画出来。近夫则把目光独放于莲花之上,“冒”字和“媚”字似乎在动静之间将莲花出水和亭亭静立描绘得更加鲜活,在姿态和色彩上又要高子建一截。再如《送弟云霓北归其三》中的思乡之句“庭闺空在望,屯云蔽层峦”,抬首思归,家中庭院与闺房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可是在目光里却空空如也;停滞的云遮蔽了重重山峦,也一样遮蔽了归乡之路。如果再向诗人的境遇发微,便能发现诗思不仅仅是思归那么简单,更有近夫久病不除,未能施展怀抱,心中感愤交加之痛。然而这些情绪又都是隐而不发的,藏在了“空”和“蔽”之后。

(二)隶事典重,意象高古

隶事用典有助于更含蓄丰厚地展现诗歌的创作主旨和诗人复杂的情怀,在风格上更能助成诗作的古意和历史厚重感。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隋唐以上泛用则可,隋唐以下泛用则不可。”⑦谢榛:《四溟诗话》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页。这种要求与复古派的“汉魏盛唐”观相一致。古体诗歌的审美特征在汉代便已经得到了充分实现,想要追求汉魏盛唐的风神情貌,却将距离复古派不远的两宋典故运用其中,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近夫五言古诗中常有历史人物的身影,如孔子、阮籍、孟轲、伯牙、子期、庄周、惠施、鲍叔、管仲、光武帝、梁父等,也有游仙人物,如浮丘翁、孙登、任公子等。这些人物多集中在唐代以前,与古体诗的意蕴更相契合。如《杂诗》:

人生惟所遇,知己良独难。子期既云死,伯牙绝其弦。庄周无惠施,叹息谁与言。晏婴岂不知,孔圣不见贤。鲍叔荐管仲,功业共赫然。⑧殷云霄:《石川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8 页,第107 页,第100页。

诗歌开门见山,明确点出“人生惟所遇,知己良独难”的主旨,虽言人生得知己之“难”,其后却又接连列举四对历史人物,从高山流水到庄周惠施,从孔子见贤思齐到鲍叔牙力荐管仲,又无一不是人生所遇知己的千古绝唱。诗歌中既有对生命与友情的思索,又上下求索,在忧伤感慨中怀抱着对知己的渴望。

其二便是大量使用汉魏古诗中常见的意象、景物,不沾世俗烟火气,有高古之感。如秋风、桂树、孤鸿、大江、兰皋、溪水频频出现。近夫学习曹植而又能不拘泥于曹植,其五古对建安之后的佳作亦有模拟,又能别开生面。如“孤鸟失其林,日暮鸣且飞”化用阮籍的“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忧愁孤苦溢于纸上;“大江雨雪霁,波涛生远风”的萧飒意境由阴铿“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化出;“登高招远风,临流玩游鱼”学习陶潜“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闲游自适的田园生活情态;“秋风吹桂树,摇落其如何”既能让人想到汉乐府《相逢行》“中庭生桂树”的宴酣之乐,又能让人想起范云《咏桂树诗》“不识风霜苦,安知零落期”的黯然悲凉,等等。

总之,在复古的时代思潮下,近夫接受了复古派的诗论,对五古诗作的雕琢体现了其朴略悲远、情兼雅怨,格古调高、才情遒丽的创作特色。与《国雅品》“近夫青藻时髦,才情遒丽”①宋弼编:《山左明诗钞》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1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2页。的评价相符。然而天不假年,诗人卒时仅37岁,诗风未经历久熔铸,显得神采未工,筋骨不强。故《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大底才情富赡,而骨骼未坚。”②《四库全书总目》卷 一七六,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569页。某些作品也沾染了近体之气,在表达上有滞涩生硬之感,如“泉声分涧谷,林木隐楼台”(《九日游梵宗寺》),“近海云常暗,深秋叶欲飞”(《赠王处州》),“荷衣湿细雨,篱杖挂荒荆”(《陈郑二生至》)等,虽技巧和声律上远超汉魏手笔,然古意顿减,折损风神。故陈田云:“近夫好古振奇,豪情健句,杂沓而来。古诗稍落痕迹……。”③陈田编:《明诗纪事》丁签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271页。钱谦益谓其“诗体逼侧,多近继之(郑善夫),而风调不及。王元美评其诗,如越兵纵横江淮,终不成霸”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30页。,亦不无道理。明代文坛复古最大的弊端在于诸子的创作实际难以与主张相称,尤其是古体诗模拟抄袭,最为后人诟病。就这点而言,殷云霄的五古实践了复古派的理论主张与审美要求,体备文质、情兼雅怨,自出新意,成绩斐然。以其倜傥不羁之才,豪雄逸宕之气,力追古人,成为复古派的有力羽翼。如朱彝尊所云:“近夫如传写手,欲开生面,而神采未工。然风格自存,终不作铺眉苫眼求似。”⑤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九,“苫”误作“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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