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艺术及美的判断

2022-11-23 19:06
民族艺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人类学美学概念

张 曦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前言

言及艺术,总是不能离开“美”的概念及定义。“美”字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现,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将其解释为:“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现在看来,许慎的解释过于牵强。清儒段玉裁更将其释为“甘者,五味之一,而无味之美皆曰甘,羊大则肥美”[1],这更属于典型的望文生义。尽管山羊、绵羊在10000 年—8000 年前已经被驯化并出现在中原大地[2],但是羊肉要成为非游牧的农耕中国人的日常食物应该是更晚时期的事情了。羊肉的食用在两汉时期还存在着阶层化现象[3],“羊大则肥美”应该是极少数社会上层人士的认识。因此可知“美”不应该由味觉而来,“美”字的最早来历应该是一种对形态的视觉性强烈刺激,若无此刺激,不足以上升为“美”的概念,而且不会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日常性的刺激,若为日常性刺激,则早已沦为一般性感觉经验。以此推理,在中国上古社会中,能够符合“美”的形态就是仪式中的巫觋形象了。中国古代圣贤墨子所言“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中就强调出了眼睛这一视觉器官对“美”(感性的)的认知。其实,在春秋战国时代的美学认识中,美的感受并非只是通过视觉。同样在《墨子·非乐》篇中还有“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4],由此句看,墨子之“美”在形相的感知之外至少含有针对饮食及服饰两个物质性存在的人的感官反应。《墨子·经说下》谓:“有文实也,而后谓之;无文实也,则无谓也。不若敷与美,谓是,则是固美也;谓与之也,则是非美,无谓则报也。”[5]虽然这段话在后来诸多学者的校释中有不同的解说,然而仅从现有文字字面来看,“美”应该是唯名论性与真实论性共存的综合性概念。

二、“美术”“艺术”的舶来

作为汉语外来词与“美”的概念密切相关的双音节词“美术”(美術)是日本明治政府在1872 年(明治5 年)最先使用在官方文件中。为参加维也纳万国博览会,明治6 年(1873 年5 月1 日—10月31 日),日本明治政府将奥地利亲王的邀请书中的德文“Bildende Kunst”(视觉艺术)、“Kunstgewerbe”(应用艺术)两个名词首次译为“美术”。在明治政府的《国维纳府博览会出品心得》中有“美术(在西洋称音乐、图画学、画像术、诗学等为美术)”(「美術(西洋ニテ音楽、画学、像ヲ作ル術、詩学等ヲ美術ト云フ)」)一句[6],这不仅是“美术”一词的第一次运用,也是近代美术概念在东亚成立的标志。2018 年的《光明日报》曾载姜殿坤、李英翯的文章称“1882 年,美国学者芬诺罗萨(E.F.Fenollosa)赴日本作题为‘The True Meaning of Fine Art’的讲演,日本人将其翻译为‘美术之真谛’”,并认为“美术”一词最早出现在1882 年[7]。此文所述有误,因为在1876 年(明治九年)日本明治政府创办的工部大学校(Imperial College of Engineering)里,已经开设了工部美术学校[8],此处的“美术”正是英文“fine art”的对应译词。在正式的日文文章中,将“fine art”翻译成日文的“美术”是1877年出现的,当时的日本明治时代的军事家、教育家大鸟圭介(1833—1911)就将英语的“fine art”翻译为“美术”并写进了自己的文章“日本美术”中。由此可知,日语中的“美术”概念有一个由政府主导的德国文化概念(Bildende Kunst、Kunstgewerbe)向由学者主导的英美文化概念(fine art)的转变过程。其后“美术”一词被作为外来词很快被引入了汉语文中。清人李筱圃退隐上海以后,自费赴日,游历了长崎、京都、东京等地。他在1880 年5 月25 日的游历记录中写道:“上野博物院又名美术会,有绢本山水四大幅,款俱剥落莫辩,古色苍茫,标识曰元人作。”[9]此“美术”已经与现代“美术”概念无二了。给现代“美术”用语的成立带来了最直接的影响,毫无疑问就是现代“美术”用语的使用。

由现有的文献材料可知,“艺术”(艺术)这一术语是由日本启蒙学家西周(1829—1897)在明治时期(1871—72)由英文“liberal art”翻译而来,其后简化为“芸术”[10]。金田民夫认为“艺术”是西周在1870 年(明治3 年)所译,是相对于“mechanical art”的译词“技术”的对应语“liberal art”的译词[11]。1875 年(明治8 年)时任东京开成学校理化学教师的德国人瓦格纳(Dr.Gottfried Wagener 1831—1892)在担任日本明治政府内务省劝业寮顾问、兼职博物馆筹办事务时,认为建设博物馆的重要性在于“当国民看到本国的文学艺术都与外国人一样处于较高的水平,就会热心地焕发出爱国热情”(自由ノ民尽ク外人ト同ク文学藝術ミナ高位ニ居ルヲ見ント熱心セシメモ以テ愛国ノ感ヲ生セシムベシ)[12]。这里的“藝術”一词已经是现代的“艺术”概念了。“日本拥有真正的艺术品,或者说日本真正的艺术作为一个特殊的原创,而且实际上也能制造出有着美丽品格的艺术品”(日本真正ノ藝術ナルモノアリ抑日本真正ノ藝術トハー個特殊ニシテ其原本アリ而シテ実二美麗ノ品格ヲ有スル物ヲ製出シタリ)[13],这句表述中的“藝術”一词更是说明“艺术”一词的内涵,更为难得的是对日本艺术品的承认,开始承认东洋的美学价值,脱离了西方中心主义的美学论。

然而“芸術”一词也与“美术”一词同样很快就通过中国知识分子的学习消化进入了汉语世界,1879 年黄遵宪开始使用“艺术”一词。“余闻之西人,欧洲之兴也,正以诸国鼎峙,各不相让,艺术以相摩而善,武备以相竞争而强,物产以有无相通,得以尽地利而夺人巧。”[14]从日译新词的借用上也能看到清末中国知识界全力学习国外新知、希望改变中国封建旧面貌的急迫心情。仔细思量黄遵宪的“艺术”用语,可以看出还不完全是现代艺术的概念,还含有“技艺”与“学术”的意思。然而,“liberal art”这一术语来自古希腊。在古希腊的都市国家中,“liberal”是指国中的与奴隶不同身份的“自由市民”,而“liberal art”是指作为自由市民必须习得的技术、学术、艺术、军事训练等具体内容,到欧洲中世纪后数学也成为学习内容之一,其后形成了所谓“自由七科目”,即文法学(grammar)、修辞学(logic 辩证法)、算术(rhetoric)、几何(geometry)、天文学(astronomy)、音乐(music),“Liberal art”就等于这7 项内容。近代以后“liberal art”在西方世界就被认作为是公民的必要“教养”。而远在周朝时(BC1046—BC256)时,中国已有“六艺”的概念及其实践。《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5]虽然此时“六艺”的教育还限于“国子”阶层,而“国子”还只是“卿大夫之子弟”。“典者自卿大夫、师瞽以下,皆选有道德之人,朝夕习业,以教国子。国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皆学歌九德,诵六诗,习六舞、五声、八音之和”[16]。由此来看,国子们的所学已经是“小学”中的正规教育内容了。至春秋战国时期,因孔子的教育实践,“六艺”教育对象首次得以扩大化,不再局限于国子群体。冯友兰曾说:“孔子是中国第一个使学术民众化的,以教育为职业的‘教授老儒’;他开战国讲学游说之风,他创立,至少亦发扬光大,中国之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阶级。孔子的行为,与希腊之‘智者’相仿佛;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与苏格拉底的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的影响相仿佛。”[17]其非常肯定孔子对中国教育的贡献,然而,也有日本学者认为,“士”的阶层的出现,并非孔子创立,而是在春秋时代的社会变化中逐渐形成的[18],此论更符合社会发展的事实。但无论如何,六艺的教育对象范围是扩大了。1934 年民国政府在提倡“新生活运动”时也称“中国古代‘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现反为东西列强建国主要之艺术,殊不知此即我中华民族持躬待人、修齐治平最优美之固有艺术”[19],这不仅认识到了传统“六艺”教育的重要性,还表明了“六艺”即“艺术”在当时的认知。

三、美的判断

如上述“最优美之固有艺术”的表述,美术自不必言,艺术无疑也是与美联系在一起的。提及美学,在西方社会科学界,康德对美学的认识是十分深刻的,在其1790 年的《判断力批判》中,康德称“我们可以一般把美称之为对审美理念的表达”[20],并由此构筑了自身的美与艺术的哲学观。“美的”这一概念,康德的原词是“ästhetisch”,有“美的”及“感觉性的”含义,因而在不同的日译本中被译为“美感性的”“情感性的”“美的直感性的”“直感性的”“美学性的”等等[21],然而,就《判断力批判》的整体而言,康德是在表明关于美的直感性判断。“自然是美的,如果它看上去同时像艺术;而艺术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它是艺术而在我们看来它又像是自然时,才能称为美的(ästhetisch)”[22]。康德的美学哲学亦即艺术哲学是建立在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两者之上,有质、量、关系、样态四个契机(moment),认为美是“无利害的快感”“无概念的普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人类的共通的感觉”(sensus communis)。由于康德的哲学体系过于庞大,因而,对于康德所谓判断力在美学哲学上的具体体现及其意义等美学的中心性问题都无法获得明快的解答。再者,康德对于人类的共同感觉的强调在相当的程度上抹杀了不同文化、不同个体对“美”的认知差异。康德所言,“美的艺术是这样一种表象方式,它本身是合目的性(Zweckmäßigkeit)的,并且虽然没有目的,但却促进着对内心能力在社交性的传达方面的培养”[23],这种认识为后来美学研究以及艺术人类学打开了一条通路。

20 世纪60 年代英国美学哲学家弗兰克·西布雷(Frank Sibley 1923—1996)称美的判断就是“知觉性的证明(perceptual proof)”[24],算是将美的研究更推进了一步。例如弗兰克·西布雷认为“美的概念”(aesthetic concept)具体包含“统一”(unified)、“平衡的”(balanced)、“整合的”(integated)、“无活力的”(lifeless)、“宁静的”(serene)、“阴沉的”(somber)、“充满活力的”(dynamics)、“有力的”(powerful)、“鲜明的”(vivid)、“细腻的”(delicate)、“动人的”(moving)、“陈腐的”(trite)、“感伤的”(sentimetal)、“悲剧的”(tragic)等等内容[25],这是对“美”概念的更细化的认知,也可以说是康德所述“社交性的传达”的结果的精致化。同样的道理,在弗兰克·西布雷知觉性证明中也存在着对文化差异强调不足的问题,因而在此基础上增加文化相对主义的内容就非常近似于文化人类学的质性研究了。

在言及欧洲艺术时,时常提到的就是宗教社会学者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合理化理论。韦伯的合理化解释是可以放置在唯物主义性质的历史观念中,韦伯认为“从过时的信仰走向自由时,不管怎样将社会现象与文化现象认作是‘被经济所制约’或是‘制约经济’,从特定的观点来分析,其实是富于创造性的科学原理,慎重地适用、不受独断约束的话,即便是今后,这个原理也会继续存在”[26]。而在讨论艺术之美时,韦伯指出:“美的领域与巫术性的宗教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前的宗教一方面是艺术发展的可能性取之不竭的源泉,另一方面又是从传统形成的样式化的源泉。”[27]然而在近代欧洲由于知性的发展以及对生命的合理化的追求催生出了“艺术可以作为一个拥有自觉的、独立的固有价值的、完结的世界来把握”[28]的认识。韦伯所论也是德国文化社会学(Kultursoziologie)对于文化概念的认识的体现,因为韦伯将“文化”定义为“在世界中出现的无意义的、无限的事象中,由人类的立场出发给予了意味及意义的有限的一片”[29],由此强调出了人的价值理念于文化的重要性,使得前述的对于美的诸多认识都获得坚实的基础。同时,由此“人类”的概念很容易生成有不同文化集团构成的“人类”概念。

早在古典人类学时期,1871 年泰勒的综合体系的“文化”概念中就包含了“艺术”(Art)的内容,但因时代局限未能展开进一步的探讨。文化人类学学科中对艺术的早期研究应该是博阿斯(F.Boas 1858—1942)1927年出版的《原始艺术》(Primitive Art),第一次通过对北美印第安文化艺术的系统研究,明确了美的观念的多样性如同文化的多样性,需要以文化相对主义的视角来观察、理解。其后在艺术史理论研究中,开始反思西洋艺术史的制度性构建。詹姆斯·克里福德(Jams Clliford)的“艺术=文化体系”论即是代表。在现代西洋社会,异国情调的东西都被收集、分类赋予目录化的价值,这就是西洋制度与意识形态的体系,背景中含有权力关系。然而这种认识又不仅将忽视了艺术的文化差,也将艺术作品的创作实践过小化。美国布鲁克林大学人类学博士罗素·沙曼(Russell Sharman)1997 年在梳理了20 世纪80 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人类学者的美学研究论文后,得出诸研究的两个共同之处。第一,美的感受是价值对经验的依附;第二,审美表达是对经验的再创造,通过这些经验,这些价值得以重构或转化[30]。这正是在承认文化差异的前提下,重视经验研究的人类学质性研究的长处的有效发挥的结果。

四、结语

2017 年英国安特鲁斯大学社会人类学学者斯特凡尼·邦恩(Stephanie Bunn)编辑出版了《人类学与美:从美学到创造》(Anthropology and Beauty:From Aesthetics to Creativity)一书,该书分为8 个部分以29 篇论文,从人类学的角度关注了艺术、美学、建筑、手工艺和创造力的思考等重要内容。展示出了在人类学中欣赏美的多种方式、美在身体上及感官中呈现出的活生生的样态,同时也提供了如何细致入微体验美的新鲜见解。本书将美视为通过关系,无论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来讨论了美的经历的动态性以及美的生产的鲜活的过程。尤其是由伦敦大学学院德国女性人类学家苏珊·屈希勒(Susanne Küchlei)撰写的第二章“美的问题:人类学视角”(The Problem with Beauty:An Anthropology Perspective)中以大洋洲美拉尼西亚与波利尼西亚的案例阐述了人类学对美的研究的欠缺主要体现在美的知觉与不同主体间的反应上。人类学可以从形式化、记忆和数学想象的角度出发展开比较性质的美的研究。同时可以为我们理解美如何运作,通过人类以美的观念制造的物件,以及如何使得人与物件建立起关系提供更深的思考[31]。这种思考承认了“美”与“不同主体”的密切关联性,也由此再次说明了对“美”的认识是存在文化差的。这也使得埃德蒙·利奇(Edmund Leach)的弟子阿尔弗雷德·吉尔(Alfred Gell 1945-1997)不再相信西方审美性这样的美学神话,而是提倡方法论的世俗主义。艺术所拥有的技术魅力(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是不同文化在技术的过程中具体场景中被创造出来的[32],故而,包含美术在内的艺术的魅力都存在于拥有不同文化的人类的社会性行为的脉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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