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焕星
[提要]《鲁迅在广东》基于国民党左派背景,通过收集鲁迅初到广州的时评及其本人的演讲作文,建构出了一个“国民革命鲁迅”形象,它将鲁迅从一个“文学家”升格为代表国民革命的“时代的战士”,反映了国民革命的“联合战线”策略和“有限革命”性质带来的张力空间。最终因为清党的原因,鲁迅否定了这一形象,并建构出了新的“同路人形象”和“同路人革命传统”。而鲁迅与国民革命离合的背后,实际是“大革命”观和“有限革命”观的冲突。
近些年来,关于鲁迅与国民革命的关系开始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一些学者试图挖掘被既往研究遮蔽的处在五四和左翼之间的国民革命时期的鲁迅参与,来挑战瞿秋白的“从进化论最终的走到了阶级论”的两阶段“突变”发展模式,进而证明鲁迅的国民革命时期,既不是消极彷徨的前后过渡期,也不是内面化的绝望主体阶段,而是一个积极参与新式革命、努力沟通文学政治的时期。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笔者的《国民革命时期的鲁迅》(南京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王烨的《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的革命文艺运动(1919-1927)》(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李玮的《再造新文学:国民革命前期的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孙伟的《国民革命时期沉浸于“死亡的大欢喜”的〈铸剑〉》(《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7期)、崔璨的《国民革命时期南方知识青年的阿Q“误读”》(《学术界》2019年第12期)等等。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题目有一个共性,即呈现的都是“国民革命时期的鲁迅”。众所周知,鲁迅研究的启蒙范式和革命范式,分别呈现了“思想革命鲁迅”和“共产革命鲁迅”的形象,既然这批研究者认为国民革命时期如此重要,何以没有建构出“国民革命鲁迅”像来呢?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值得深究的问题。
推究问题的根源,应该与清党后鲁迅对国民革命的反思批判有直接关系,正是这些国民革命否定论的存在,导致了后来的研究者们很难去建构一个正面的“国民革命鲁迅”形象。也正因此,钟敬文1927年在北新书局出版的《鲁迅在广东》就显示出了重要的研究意义,因为他广泛搜集了清党之前鲁迅初到广州时南方革命策源地对他的各种欢迎、评论、访问记,以及鲁迅鼓动民众革命的文章和演讲,呈现了一个积极支持国民革命的鲁迅形象。因而这个长期不为学界注意的鲁迅时评集,就成了一个极有价值的研究文本,它证明了“国民革命鲁迅”形象的历史存在,我们既可以经由这一形象的建构与解构,深入分析国民革命的创造突破和现实困境,也可以经由鲁迅与国民革命的离合,探究鲁迅自身的“宝贵的革命传统”[1](P.21)是如何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
《鲁迅在广东》实际模仿了台静农1926年编选出版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该书作为第一本鲁迅时评收集,塑造了“新文学第一个开拓者”“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2](P.25-38)的鲁迅形象,显然这是一个未名社同人关于“思想革命鲁迅”形象的有意建构。不过,钟敬文对鲁迅的着眼点却与此大不相同,“我觉得他之所以值得我们的佩服,与其说在文艺上,毋宁说在激进的思想和不屈的态度上”[3](P.6),原因是他此时正在广东积极参与国民革命,“1926年10月初,钟敬文、刘谦初、杨成志等岭南大学同事邀约了挚友董秋斯、蔡咏棠等发起建立了革命文学团体‘倾盖社’,创办了《倾盖周刊》,由敬文任主编,主要是汇集社员作品在广州市党部国民党左派所主办的《国民新闻》报副刊栏内刊出”[4](P.63)。
而《国民新闻》副刊《国花》的编辑是同出岭南大学的梁式,他是国民党广州市党部职员,还在黄埔军校和广州省立女师兼课(与许广平同事),而《国民新闻》的社长正是梁式老同学甘乃光,“他是当地岭南大学出身,原为廖仲恺活着时候所提拔的青年干部(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委员兼部长),他当时政治上已经右倾但仍伪装进步,自称左派。他成立了一个团体叫L.Y.(‘左派青年’),表面上好像要区别于国民党内极右的‘树的党’,其实却是与共产党所领导的C.Y.(共产主义青年团)争夺青年群众”,正是基于这个原因,甘乃光“为了他们派系的政治目的,企图争取和利用鲁迅,以提高他们报纸的声价”。[5](P.27-28)为此,甘乃光将梁式指派为打听鲁迅消息的专员,他和钟敬文一同去中大拜访了鲁迅,“恰巧在门口碰见甘乃光先生,我们把见鲁迅先生和请他替副刊做文章的事告诉他。他很满意的笑说道:不错,把文艺复兴起来。国花的名,也可以改一改”[3](P.7-10)。
最终《国花》因为鲁迅的到来而改名《新时代》,梁式指出“这新名是我定的,也曾问过鲁迅,他说很好”[6](P.281)。而“鲁迅到广州后,欢迎和介绍鲁迅的文章有好些是发表在《新时代》上的(后来大都入《鲁迅在广东》一书中)。鲁迅在香港青年会的讲演词《老调子已经唱完》,记得也是刊载在那上面”,实际上,包括《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也“肯定是鲁迅答应了当时《国民新闻》,根据编辑的约稿而写的”。[5](P.26-28)不仅如此,由于甘乃光还是《广州民国日报》的社长,因而其副刊《现代青年》曾在1927年1月27日出版过一期欢迎鲁迅专号,其中陈寂的《鲁迅的胡须》和林霖所记的《鲁迅先生的演说》也被收入《鲁迅在广东》,此外甘乃光还兼任中大政治训育部副主任,其下属的《政治训育》“黄花节特号”曾发表过鲁迅的《黄花节杂感》,此文也被钟敬文收录。除了这些,钟敬文还收录了鲁迅中大开学演讲《读书与革命》,此文发表在国民党广东省执行委员会青年部出版的《广东青年》上。
虽然《鲁迅在广东》有鲜明的甘乃光的国民党左派背景,但也收录了中共党员在共产党刊物上欢迎鲁迅的文字,譬如毕磊的《欢迎了鲁迅以后》(发表在《做什么?》)和刘一声的《第三世界的创造》(发表在《少年先锋》)。原因是此时正值国共合作,钟敬文经常在《少年先锋》上发表文章,而“比敬文年长一岁的毕磊(当时任中共广东区委学生运动委员会副书记),从当时中共广东区委所主办的《少年先锋》杂志上,看到了敬文所写的文章,遂对他有所了解,两个人由结识而逐渐熟悉起来”[4](P.72)。
不难看出,《鲁迅在广东》并非一个简单的选本,其实有着高度的政党政治尤其是国民党左派色彩,而钟敬文急于搜集出版鲁迅清党之前初到广东的评论和演讲,更是基于清党的大背景,“因为我编辑这个集子,是在那一年的四五月间。当时正是白色恐怖弥漫全国的时候,而文集里所收的有些文章,那刊载处是被认为‘违禁’的(如《少年先锋》《做什么?》等),为了使那个集子能够安然出版和流传,我就把刊载处一律去掉了”[5](P.22)。此时的《国民新闻》,“由于国民党反动派政治上的需要,由于他们内部的权力争夺,报社社长由甘乃光换为极右的曾养甫,《新时代》编者梁式换了共产党叛徒孔某,连《新时代》这个名称,也被改换成《新出路》了。它完全变成国民党极右派反革命的传声筒了”[5](P.29)。也正因此,钟敬文编选的《鲁迅在广东》在梁式眼中,就成了一本“应时的书”,甚至梁式“劝他不要出版得那么早,他却不管,剪贴一完,便付排印”[6](P.287),由此不难看出钟敬文试图借助鲁迅来表达其政治倾向的急切心情,而他在清党的白色恐怖情况下,还坚持选择本派刊物以及共产党方面的文章,明显反映了他坚持的是“清党之前”的那个“广东”和那个“鲁迅”所代表的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理念。
在搞清了《鲁迅在广东》编选背后的国民党左派背景后,接下来需要进入其文本内部,看钟敬文是如何通过文章选择来贯彻其政治意图,进而建构出一个全新的“国民革命鲁迅”形象的,具体来说,《鲁迅在广东》主要对鲁迅进行了三个方面的改造。
首先是从“文学家”到“时代的战士”的形象定位改变。鲁迅初到时的报道并不少,像《广州民国日报》最初称其为“著名文学家”[7],而《国立中山大学校报》则记载了作为“文科教授”和“教务主任”的鲁迅的各种行迹。但钟敬文并不看重这些身份,而是突出了“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时代的战士”这三个核心定位,并且强调“我们也不以他曾被称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而才表示欢迎”,“在这里的鲁迅先生,是以战士身而显现了”[3](P.1-2)。所以当鲁迅以做教务主任因而没时间作文投稿为理由时,梁式随即提出了他们眼中“时代的战士”的任务:一方面,“这里需要你,需要你来当文科主任,需要你来当教务主任,需要你来教这一科,那一科,需要你来看半尺厚的训育部的征文,需要你来在这个会那个歌会演说”;另一方面,“青年又有种种的希望,希望他能和他们谈天,说笑话,演讲,骂,呐喊,做文章,进象牙之塔,到十字街头,入研究室,上群众大会场的高台等等”。[3](P.64-65)而《鲁迅在广东》中特别选录了鲁迅号召青年们“读书不忘革命”的各种演讲,这就是他作为“战士”为国民革命“呐喊”的明证。
其次是从“反对旧时代”到“希望新时代”的思想革命重置。在广东左派看来,“鲁迅之所以值得我们青年的欢迎,是他在‘思想革命’这项工作上的努力”[3](P.55),因而他们希望鲁迅去铲尽广东“封建社会的旧势力所造成的痛苦”,但是在国民革命大本营中,仅仅思想革命还是不够的,“有人拿他自己的尺去量鲁迅,说他没有喊过什么口号,没有发表过板起脸孔的政治论文,就说他不革命”[3](P.45-48)。事实上,一声就批评鲁迅“他所攻打的也不是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军阀,而是军阀的哈巴狗”,“他的攻击法是独战的,不是群众的”,因此“不是战斗者”。[3](P.59)为此革命者一方面重新解释何谓“革命”,认为“革命本身就是艺术,并不是一夫夜呼的揭竿起义,也不是仅仅板起脸来做长篇大文或喊破喉咙叫打倒帝国主义,就算尽革命之能事”[3](P.46);另一方面重新解释鲁迅的属性,强调“鲁迅终是向前的。他和我们一样,是二十世纪时代的人。他不但在卢骚、孟德斯鸠之后,并且在马克思、列宁之后”,“他不但在消极方面反对旧时代,同时在积极方面希望着一个新时代”。[3](P.60)
第三是对新时代文艺的理解,出现了从“小说”到“论文”的文体转换。广州青年从革命角度重新解释了鲁迅此前的创作,认为“他不象人道主义者。他同情被压迫阶级,同情无产阶级”,而基于这种阶级视角,阿Q就具有了潜在的革命性,“因为恨毒中国的上流社会,恨毒极了,时常有愚弄他们的暗示”。[3](P.31)但“革命的观点”推到极致,鲁迅小说和杂文的关系就被颠倒了过来,在南方革命者看来,“作者由《呐喊》时代到《彷徨》时代”,出现了“艺术进步与热情的衰退的痕迹”[3](P.78),而“使我们最难忘的”实则是《热风》和《华盖集》中的“杂感短文”[3](P.2)。一声对此做了具体分析,他认为鲁迅的小说是“失望的,冷的”,“他没有叫农民起来反抗他们的命运,也没有叫青年回到农村去改造农村。他只是很冷然地去刻划,去描写”,所以小说“或许是鲁迅的创作对于革命的消极贡献”,但“在论文里,我们的作者便前进了一步。他的小说表现的是他对于现在的悲观,而论文所表现的却是他对于现在的不满和对于将来的希望”,因而“他的作品对于革命的文化运动上的贡献,我们可以说,论文实在比小说来得大”。[3](P.56-58)
《鲁迅在广东》中关于“国民革命鲁迅”形象的塑造,并非是广州国民党左派一厢情愿的意识形态建构,而是有着存在的制度基础和现实基础。
如果仔细分析“时代的战士”这个核心定位,会发现《鲁迅在广东》的“国民革命鲁迅”建构思路既存在着内在矛盾,也存在着张力空间,它一方面将鲁迅降格为国民革命的一名“战士”,但另一方面仍旧认为鲁迅代表着“新时代”。这种悖论性定位出现的根源,实际和“国民革命”的特殊性质以及由此出现的“联合战线”策略有关。
国民革命的核心就是承认中国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性质,认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时机尚未成熟,只有两阶级联合的国民革命(National Revolution)的时机是已经成熟了”[8],正是基于这种资产阶级属性,因而“国民革命含有对内的民主革命和对外的民族革命两个意义”[9]。为此1922年中共提出要“建立一个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10],其中资产阶级具有领导地位,工人农民为“革命之主要的动力”,“而知识阶级(即士的阶级)中之革命分子,在各阶级间连锁的作用,仍然有不可轻视的地位”[9],陈独秀还特别针对知识阶级的作用,提出了“在扫荡封建宗法思想的革命战线上”建立“思想革命的联合战线”[11]的口号。正是这一国民革命和思想革命结合的联合战线思路,给了鲁迅式文学激进知识分子在国民革命中生存的制度性空间,使他们既可以积极参与到“革命”之中,又能保持“文学”的相对独立。
不过,鲁迅与国民革命的联合战线有一个逐渐趋近的过程。由于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的相继失败,鲁迅起先对国民革命缺乏信心,他在1925年初表示“在中国活动的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12](P.405),“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12](P.411),同时他不同意国民革命认为“知识阶级始终只是社会的喉舌,无论如何做不到主体”[13]的看法,相反鲁迅试图重启五四“思想革命”,他联合文学激进青年创办了《莽原》,建立起一个新知识阶级的“联合战线”[14],来批判“‘特殊智识阶级’的留学生”,认为他们倡导的“研究室”主义和“艺术之宫”导致了后五四社会的复古倒退,由此就形成了语丝派对现代评论派、法日派对英美派的思想界新旧联合战线对立。
但是随着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的爆发,鲁迅逐渐参与到国共两党以学潮民运为方式的首都革命中,开始体会到思想革命的无力和知识阶级的限度,逐渐和革命党一同对抗北洋政府,形成了思想革命和国民革命的联合战线,暂时取得了“知识阶级/青年学生/革命政党”这个北方国民革命联盟的文化领导权,而其影响也跃出了文学领域,成为“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15]和“为人道主义而苦斗的战士”[16]。不过,此时双方更多是基于共同斗争需要而形成的联合关系,其间有着不小的错位,鲁迅支持“除军阀”更甚于“打倒列强”,而且他对群众运动和街头政治也始终持有怀疑。此时的鲁迅坚持的仍是思想革命的国民性批判和世界主义立场,而非国民革命的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诉求,所以当高长虹问他为何不加入国民党时,“他说他想骂的人不一定是国民党要骂的人,国民党要骂的人他不一定想骂,所以他不加入国民党”[17](P.362)。
而首都革命因为奉系入京的溃败,也让鲁迅充满了失望,他最初南下是为了寻找避难桃源,并非为了革命,但随着北伐的节节胜利,身在厦门的鲁迅看到了共和重生的希望,其政治革命热情日渐高涨,“抱着和爱而一类的梦,到了广州”,此时的他愿意“暂时肩着‘名人’的招牌,好好的做一做试试看”。而国民政府也给了鲁迅热烈的欢迎,将其从“思想革命的战士”提升为代表国民革命的“时代的战士”,深受鼓舞的鲁迅则表现出了“主动革命”的态势,积极参与中大校务和各种革命纪念演讲,批评广州的“奉旨革命”和“革命精神已经浮滑”,鼓动青年“读书不忘革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同时援引孙中山列宁的永远革命精神,以及托洛茨基的无产阶级文化否定论,强调革命重于文学,革命人重于文学家。此时的鲁迅,从北京的“在野革命”转向了广州的“在朝革命”,实现了体制人和革命人身份的合一,他以主动革命的姿态参与到了新国家建构和政党政治之中,努力去做一个真正的“革命人”,而国民党左派对他的看重和塑造,也将其从一个知识阶级的特殊利益代表升格为国民革命的全民利益代表,从而激发出了鲁迅的新资源和新形象。[18]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广东》中建构的“国民革命鲁迅”形象并非鲁迅的全部,它只是凸显了鲁迅主动革命和贴近国民党左派的一面,还存在着被动革命的鲁迅和贴近中共的鲁迅。实际上鲁迅一到广州,“陈延年就立即部署工作,决定由毕磊公开和鲁迅联系,制造舆论,用鲁迅的威望发动中大学生,进一步开展斗争”[19],由此就导致《新时代》总收不到鲁迅的投稿,梁式意识到“鲁迅正有许多人包围着,男的还有女的,他怎肯向我们的党机关报投稿”[6](P.281-283),在这种情况下,宋云彬发表了《鲁迅先生往那里躲》逼其表态,如此一来鲁迅就只能投稿了。
但当鲁迅真要开口作文时,他却遭遇了“怎么写”的困境,他发现南北革命是不同的,在北方双方共同对抗北洋政府,而如今革命党在广东成立了政府,实现了一体化控制,由此思想革命需要配合国民革命,因而“时代的战士”看起来是影响力的上升,实则丧失了北京时期作为“思想界的先驱者”所拥有的文化领导权。此时的广州流行的是“内容注重革命文艺及本党主义之宣传”的文字,所以鲁迅虽然发现了“革命游戏化”的现象,也只能以“还未熟悉本地的情形,而且已经革命,觉得无甚可以攻击之处,轻轻地推却了”[20]。然而即便如此,鲁迅还是常被青年们连劝带逼地做命题演讲,他往往斗胆说几句坏话,批评广州“革命精神已经浮滑”,只是这些话要么没印出,要么被删掉了。
也正是基于这些情况,鲁迅在得知了《鲁迅在广东》存在时,立即要求出版商李小峰“将书中的我的演说,文章等都删去”,他强调这些文章自己没有修订过,书的编选自己也不清楚,并且认为“看了《鲁迅在广东》,是不足以很知道鲁迅之在广东的。我想,要后面再加上几十页白纸,才可以称为‘鲁迅在广东’”。[21]显然他认为存在着“两个鲁迅”,不仅仅有一个积极的“国民革命鲁迅”形象,还有一个被动革命和批判革命的鲁迅存在。
而真正让鲁迅国民革命梦破的,则是“清党”的出现,他不但遭遇了“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现是共产党的同道”而被“枪终路寝”的危险[22],更关键的是发现“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疑心青年的死是被自己鼓动起来的,因而“立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23]。然而此时却有读者来信,希望“在现在的国民革命正沸腾的时候”,“请求于鲁迅先生来亲自出马,对现社会下攻击”[24],鲁迅意识到需要公开声明自己对于清党的态度,重新解释自己南来广东的目的和言行,以消弭《鲁迅在广东》中的那个“国民革命鲁迅”形象,因为“这书的销量相当好”[6](P.287)。
为此鲁迅做了两个方面的工作:首先是公开撰文批判国民党和国民革命,认为南北政府是一丘之貉,国民革命最终成了一场“革革革命”的循环杀戮;其次是撰写了一系列文章,追溯自己初到广州的历史,重新建构出一个“咬着牙关,背了‘战士’的招牌”的“被动革命鲁迅”形象,他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宣传利用,而自己的批评言论则“被删掉了”等等。[25]这些历史重叙显然起到了效果,像后来李长之的《鲁迅批判》在谈到广东鲁迅时,就接受了这些说法。
等到退往上海之后,鲁迅全面反思了自己的国民革命狂热,指出国民革命的实质是一场“未曾阔气的要革新”的伪革命,它在建立政权后迅速地从在朝革命退变为在朝政治,“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因而文艺和知识阶级就成了“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26](P.115)。但悖论的是,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他们坚持“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20],如此怎么办才好呢?在经过思考之后,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26](P.115)
显然,这是一个“文学/革命/政治”的新三元论,其中“革命家/革命人”反倒有可能政治化为维持现状的保守派和反动派,但文学家却永远与革命同行,保持着“不安于现状”的政治批判精神,从而成为真正的“革命同路人”。不难看出,鲁迅对自己和国民革命进行了双重反思,他发现了“革命”变质为“政治”,也发现了从“文学家”变成“革命人”的自我迷失,但鲁迅并未否定而是坚持文学和革命、知识阶级和革命的“联合战线”。因而“革命同路人”的新定位,意味着鲁迅重新回到了文学和自身阶级立场,从在朝政治回到了在野革命,不过他也放弃了知识阶级作为主体领导社会变革的可能,而以文学个体/知识分子与革命集体联合的方式介入到新的革命进程之中,它有着政治参与性、革命批判性和文学本体性的特征。
也正因此,瞿秋白才会认为鲁迅是“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1](P.21),这个“同路人革命传统”和“同路人鲁迅”形象形成于国民革命的反思时期,是鲁迅创造的一个文学激进知识分子的政治介入路径。
“国民革命”长期以来被视为一场流产的失败的革命,而其根源也往往被归结为“两步走”革命战略的不彻底性,但从“国民革命鲁迅”形象的建构来看,恰恰是国民革命的这种不彻底性制造了很大的张力空间。
如果对比一下“思想革命鲁迅”和“共产革命鲁迅”形象,可以看出“国民革命鲁迅”的立场介于二者之间,它用政治革命改造了“思想革命鲁迅”的启蒙先驱定位,将其从一个北京时期的著名新文学家,建构为代表广东新时代文艺的革命战士,最早激发出了鲁迅思想和文学中的政治革命和实践参与的一面,去沟通文学与革命、知识阶级与政党政治,但又没有走到“共产革命鲁迅”那种极端的“党的一名小兵”[27](P.155)的程度,后者在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中,明确指出“鲁迅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28],而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29]。实际上,国民革命时期像一声那样认为鲁迅“不是战斗者”,其思想革命低于国民革命的作者,只是《鲁迅在广东》中的少数派,而且这是来自中共方面的看法,即便是在中共内部,毕磊和一声的看法也非常不同,他就非常推崇鲁迅,认为广东“叫鲁迅先生失望”,青年们需要鲁迅“指导我们喊”[3](P.21)。
也正是基于国民革命的“民主主义”和“联合战线”属性,鲁迅式激进知识阶级才能被视为与“工人和农民”“手工业者”并列的三大革命力量之一[10](P.235),因其“先锋和桥梁”的作用,而被建构为代表国民革命的“时代的战士”:鲁迅代表着国民革命时代的新文艺,他比一般资产阶级思想进步,不仅仅是一名人道主义者,还同情被压迫阶级尤其是无产阶级,当然,他也被认为还存在一些问题,譬如更多是在消极方面反对旧时代,而非积极方面希望新时代,更多批判叭儿狗而非批判军阀,更多是独战冷嘲而非群众性的冲锋陷阵等等。正是因此,我们才能发现“国民革命鲁迅”形象虽然不是广东鲁迅乃至中期鲁迅的全部,但确实曾经短暂存在过,“存在”反映了鲁迅与国民革命有着趋同的一面,但“短暂”又反映出二者有着很大的差异。
而在共产革命里,鲁迅的存在空间被大大压缩了,由于国民革命中一部分知识阶级的反动表现,中共内部出现了强烈的“打倒知识阶级”倾向,他们开始从阶级论和共产革命出发,不但认为知识阶级“是不成其为阶级的”,而且认为“五卅后阶级分化急遽的过程里,他们都逐渐的‘各有其主’,而分属于各社会阶级了”[10](P.709),如此一来,知识阶级就从源头上被肢解和分子化了,他们被当成了革命性犹疑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因而“共产革命鲁迅”理解的鲁迅加入左联,是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飞跃重生,在这个“突变论”的鲁迅道路转向解释中,不但他的国民革命参与被遮蔽掉了,即便是其自身的革命传统,“现在已由鲁迅先生的自我批判把它扬弃了。我们现在都同达了一个阶级,同立在了一个立场”[30],所以“共产革命鲁迅”的形象,实际就是许广平所言的“党的一名小兵”。
所以鲁迅与国民革命的关系里,最值得分析的地方在于:既然国民革命提供了如此富有张力的生存空间,而共产革命更具一体化和彻底性,何以从鲁迅发展道路看,他与国民革命的关系反而弱于共产革命呢?
推究问题的根源,实际和国民革命的“有限革命”性有关,它本质上仍是一场偏于国家民族独立的上层政治革命,它以“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反帝建国为目的,民众动员更多是革命的手段,因而它既不是真正的现代社会革命,更不是共产革命那种彻底的阶级革命,至于名义上领导这场革命的国民党,更是偏于精英上层主义的特殊利益集团,所以清党后鲁迅认为“这次的革命运动,也只是在三民主义——国民革命等言词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实行超过军阀的残酷行为而告终”[31],“反映在鲁迅的现实的眼睛里的广州,乃是一个以独裁代替自由、以群众代替个性、以专政代替平等、以模仿代替创造……总之一切都呈现出言语和事实截然相反”[31],由此他和国民党的趋近和分离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鲁迅看来,“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32](P.445),它实际以“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为前提,因而鲁迅眼中的“革命”其实是一个以进化论为支撑的“解放议程”,它既是一种历史意识也是一种未来乌托邦,这实际是一种“大革命”,不但具有思想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的全面多元性,还追求彻底和持久的变革,其背后是一种“永远革命”的精神。
而这也是五四新文化阵营的一种普遍革命观,正如傅斯年指出的:“本来近代的革命不单是一种政治改变,而是一切政治的、思想的、社会的、文艺的相互改革,否则革命只等于中国史上之换朝代,试问有何近代意义呢?”[33](P.44)这种“近代意义上的革命”是“把革命用作广义的”,相对之下,政治革命就成了“狭义”的革命,所以“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是“绝不得谓为革命成功”。[34]从鲁迅对国民革命的批判来看,他确实始终是从思想革命的角度来看待政治革命,认为它变革了制度,却失落了“革命精神”,退变为一场“受机关枪拥护”的、虚伪投机的假革命。也正因此,丸山升认为“鲁迅作为一位个体在面对整个革命时期的方式是精神式的、文学性的”,“光是政治革命救不了中国,需要精神的、或者说是人的革命”,因而这是一个“将革命作为终极课题而生活着的鲁迅”无限生发出“文学者鲁迅”的运动。[35](P.30-37)
也正是基于这种“大革命”观,鲁迅的一生才能自由穿梭于排满革命、辛亥革命、文学革命、思想革命、国民革命和共产革命等不同的“革命”形式之间,这虽然给当时的人和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极大的困惑,但对其本人来说却并不奇怪,因为作为解放议程和未来想象的“革命”,自然存在各种现实可能形式。正如丸山升指出的,鲁迅“不把革命视为观念,而是将革命当作确实能开创现实的事业”,所以他思想道路的变化只是“他对中国革命、变革的承担者和实现过程的认识的变化”[35](P.42-49),对鲁迅而言,辛亥革命、国民革命乃至共产革命不过变革的承担者和实现方式的变化,一旦它们不能实现他期待的彻底变革,那他会继续期待新的政治革命。所以鲁迅在对国民革命失望之后,并未“被头挂退”,反而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理念下选择了“继续革命”,把共产革命作为新的联合对象,这不仅仅因为它是一场在野的革命,更是因为它同样坚持“大革命”的精神。
纵观鲁迅一生,他一直在努力追求真正的“革命”,其关注的重心并非如何接受或者拒绝某种特定的革命方式和革命理论,所以他对现实中各种政治革命的贴近和支持,不是无条件的绝对的,更多是以它们对现实的变革作用为基础。也正因此,1930年代的鲁迅认为阶级论只是“救正我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32](P.6),所以他不但反复谈到“联合战线”的问题,还特别强调自己在左翼内部是“横站”的位置,“诚如鲁迅自己说:并没有转换过。是的,他何尝转换过?他终是为革命文学而努力”[36](P.16)。而正是这种“大革命观”和“同路人革命传统”的存在,鲁迅才成为了“现代道统”建构反复汲取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