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历史与意识形态
——奥尔巴赫《摹仿论》的启示

2022-11-23 15:44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圣经现实文学

胡 深

(安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一、文学批评的反历史化倾向

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如果“形式主义”使得批评理论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那么这一死胡同很可能是源于批评家们不愿意去认真思考被认为是来自文学“外部”的方法论。历史往往正是这种来自外部的方法论之一,而我们也已经开始习惯并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对立。有趣的是,大多数历史学家也接受了这种对立。历史学界和文学批评界的主流观点都认为文学和历史相互之间不应该也不能够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与互动。

强调文学与历史相互之间的不可交流和绝对差异,其实是从侧面肯定了两者各自领域所具有的专业性特征。这种特征使各自领域的批评工具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这些批评工具既不是来自外部领域的强加,也不是出于抽象的、方法论的需求,更不是一种统一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围绕一个主题或一种独特的意义构成了现实的各个层面)的产物。也许,这可以被看作是各领域专业性的积极方面。然而,当专业性仅仅是通过拒绝来自其他任何领域的方法论而获得时,批评理论就会陷入绝境。例如,当文学面对历史并指责历史将其自身所具有的错综复杂性、多义性和奇特性归结为对一个历史事件或一段历史时期所做的一种简单的表现时,或者,当历史仅仅通过否认在其自身与文学所虚构的世界之间存在任何联系来肯定其自身所具有的客观性时,批评理论就割断了其与外界的联系。而这种指责和否认所捍卫的就是文学或历史领域所具有的专业性(历史或审美理论自身的有效性和充分性是至关重要的)。除了历史与文学之间最表面的联系,否定两者之间任何深层次交流与互动的做法通常表明了文学批评家或历史学家不愿意去解决单纯依靠其自身领域的理论所难以解决的问题。摒弃来自另一领域的理论和问题的做法尽管最简单,但最终也最难以令人满意。因此,不同领域之间的障碍不仅仅是由于专业性的不同,也是由于一种无意识地放弃深入探讨彼此之间相互联系的问题,不愿意让各自存在合法性的前提遭到质疑,并努力想要维持一个安全的理论区域,其中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得到直接且明确的回答。例如,某些文学批评流派(如英美“新批评”)在面对历史问题时,总是试图采取一种强烈的反历史的立场,并且声称文学是一种“纯粹的对象”,它完全摆脱了历史和其他任何“非文学”的因素。历史对于他们而言,完全外在于所有审美理论应该关注的领域。又如,加拿大著名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虽然允许在进行文学研究时运用某种历史学的方法论,然而这也只有在文学被认为是一种完全自律性的活动时才可能发生。对此,弗莱说道:“文学有其自身的表达形式、规范和发展历史……因此,在任何具有连贯性的人类活动便是自律的这种意义上,文学是自律的。”[1]338由此观之,对于弗莱而言,只有完全内在于文学的世界,历史才能在文学研究中发挥一定的作用。换句话说,这种历史必须切断自身与其他任何形式的历史之间的联系。事实上,通过保持内在于文学的世界,弗莱的原型理论和文学神话研究试图将文学归入一种非时间性的领域,其中文学的主题孤立于他们的历史语境和文本语境,并且被普遍化了。

尽管新批评理论在英美文学批评界占据着主流,法国文学批评界日益趋向于不加批判地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所开发的形式主义分析技巧,然而,当务之急是重新评估文学史家们的作品,并且重新思考文学与历史之间相互关系的全部问题。当然,书写历史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历史学的方法论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区别于文学批评的方法论则通常是不清楚的,因为大多数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一样,都不想承认甚至是没有意识到其作品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和意识形态内容。接下来,本文将试图分析奥尔巴赫《摹仿论》中所包含的某些哲学思想和意识形态内容。正如奥尔巴赫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摹仿论》既是其哲学思考的一个产物,也是精神史的一个例子。

二、无法定义的“现实”

“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或许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文学批评界谈论最多、争议最多的话题。”[2]9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就详细地叙述了西方文学中再现现实的历史。其中,一以贯之的精神是对现实的看法,这种看法定义了每一时期的文学。奥尔巴赫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概念是有问题的,然而,他并没有选择去对“现实”这一概念进行系统的理论研究。换言之,他既不想去定义“现实”,也不想花费时间去探究何为“现实”。奥尔巴赫不信任“体系”,对此,他不仅从历史的层面,而且还从理论的层面做出了解释。就历史层面而言,奥尔巴赫的不信任是一种时代的产物,即现代与其他所有时代的区别在于现代既缺失了真正的思想共同体,又缺失了整理其思想的可靠标准。由于科技的进步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破坏,所有真正的思想共同体已经被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再发挥某种积极作用的预设的意识形态体系,这些体系只服务于某些特定集团的利益。

除了具有危险的政治内涵(就像奥尔巴赫敏锐地意识到的那样),意识形态体系在理论上也是不充分的。它们往往难以说明构成现实的材料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换言之,现实的复杂性特征使其无法被某一单独的体系完全囊括。因此,对体系的不信任伴随着一种对真正的经验主义阐释的信任,而这种阐释据说并不依赖于任何体系。自维科的时代以来,观察和记录人类行为的各种精密的方法先后被设计了出来,然而这些方法既没有动摇也没有取代我们对自身经验的信任,因为我们相信,人类拥有一种凭借自身的经验便可以理解他人的天生能力[3]8。虽然奥尔巴赫不信任各种思想体系,但他却完全信任人自身。在他看来,人是其自身历史和知识的来源和主人。人超越了各种限制、意识形态和哲学思想,尽管也是其身处时代的产物,然而其自身却仍然具备了一种天生的理解他人的能力。作为一种观念,人不隶属于任何思想体系。读者将会发现,正是这种人的观念贯穿了整部《摹仿论》。换句话说,人的统一性比文化和历史的多样性更加基本,它构成了奥尔巴赫所勾勒的独特精神史的起源和归宿。

奥尔巴赫处理“现实”概念的方式是将其悬置起来,不做任何理论上的直接探讨,也避免对其直接下定义。由于他坚持认为彻底地阐明“现实”概念是不可能的,因此《摹仿论》仅仅向我们例举了不同时期再现现实的不同方式。这种再现传达出的是一种关于现实的文学意识,而不是现实本身。奥尔巴赫从他所能发现的任意文本中发掘出了这种意识,即它根植于“此时此地”他所面对的有限文本。具体而言,奥尔巴赫写作《摹仿论》时,正值伊斯坦布尔处于战乱之中,大量图书馆和重要书籍毁于战火,这使得他无法对相关文本进行更加全面的研究,也切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进而妨碍了他对该领域最新研究成果的借鉴与吸收。然而,这也为他带来一个优势,即他可以在可控数量的文本中来寻找“现实”。由此,这些文本便为探究关于现实的文学意识提供了一个虽偶然但坚实的起点。

与某一派系的意识形态体系不同的是,奥尔巴赫的目的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而不是一种预设的或预定的目的。在奥尔巴赫看来,文本阐释的最大优点是它并不是一种思想体系,而是一种方法或策略。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奥尔巴赫拒绝定义“现实”,也拒绝用一个思想体系来决定其研究结果。与此同时,通过深入分析偶然得到的相关文本,奥尔巴赫发展了他的思想。或许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取得读者的信任。然而,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天真。就主观层面而言,奥尔巴赫拒绝依附于任何一个思想体系,也反对任何预设的意识形态,并试图以此来避免受其影响。可事实上,他在对文本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并非完全不带任何动机或目的,也难以完全消除意识形态的潜在影响。

尽管一开始奥尔巴赫就坚持了一种历史相对论的立场,并反复地强调要想全面地定义“现实”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摹仿论》中却贯穿着一种声音,即现实的本质就存在于他所研究的文本之中,换句话说,他从眼前文本中所探寻出的“主题”也可能在任何随机选取的现实主义文本中被发现。因此,当奥尔巴赫说到“我永远也写不出欧洲写实主义史之类的东西;那样的话,我会淹没在素材之中”[4]612时,我们应将其理解为他是在说一种全面的、无所不包的历史。然而,他并没有淹没在素材之中,反而写出了一部欧洲写实主义史。尽管它并不全面,但却抓住了写实主义的本质。他说:“与此相反,我倒是觉得应该顺着几个在无意中逐渐梳理出的主题写下去,用我在从事语言工作中所熟悉的大量生动文章来验证它们,这样的方法才是有用益可行的(原文如此——引者);因为我相信,如果我认识正确的话,写实历史的基本主题可以在任意一篇写实文章中得到印证。”[4]612我们不应该被奥尔巴赫表面上的谦虚所欺骗,因为他所声称的研究方法在本质上与他所批判的研究方法一样地绝对。根据奥尔巴赫的观点,他自身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可以成功地将现实本身从某种关于现实的意识形态歪曲中分离出来,因为这种方法既可以避免落入意识形态和教条主义的陷阱,又可以避免事先决定事实是什么。尽管如此,与其说法不同的是,这种方法导致了一种对现实的否定性定义,即在每一章中“现实”都被定义为“偶然”,并且通过区别于非现实的定义来得到描绘。他说:“对真实的摹仿其实是对尘世生活感官性体验的摹仿,它的历史性、可变和发展似乎应属于它最根本的标志;无论在塑造形象时给这位进行摹仿的诗人多少自由,他也不能将体现其本质的这一特性从真实中除去吧。”[4]211随着奥尔巴赫研究的深入,并进而将“偶然”对立于所有的哲学和意识形态陷阱,“偶然”的意义和真实的可变性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因此,只有当一个作品能够满足一系列否定性条件时,它才可以被认为是现实主义的。

三、现实主义文学与意识形态

《摹仿论》起始于对《圣经》和《奥德赛》这两部被认为是西方文明源头的作品的讨论。随后,它又探寻了文学再现现实的发展历程,并一直追踪到了20世纪的现代派作家詹姆斯·乔伊斯、马赛尔·普鲁斯特和弗吉尼亚·伍尔芙。奥尔巴赫认为,文学再现现实的历史是一种不断进步的历史,即不断走向错综复杂的历史。这段历史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达到高潮并最终走向终结。作为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两个源头,《圣经》和《奥德赛》在再现现实方面影响深远。一方面,两者都保存了现实的某些方面;另一方面,两者又都因为受到某些限制而无法成功地提供一幅关于现实的完整画面。只有到了现代时期,当西方文明处在丧失其独特性的边缘时,上述两个源头的积极方面才在文学中充分地显现了出来,而这些积极方面既体现在《圣经》的历史性、多重性和可疑性特征上,也体现在《奥德赛》对外部现实的直接展现上。

在《摹仿论》中,奥尔巴赫首先将《奥德赛》与《圣经》进行了比较。他认为,一方面,《奥德赛》中所展现的现实并非真实,而只是其自身所是,并以其自身为目的,换句话说,“在这种使我们沉迷其中的‘真实’的自在世界里,除了这真实的世界本身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展现。荷马诗篇什么都不隐瞒,在这些诗篇中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隐藏第二种含义”[4]14;另一方面,《圣经》则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导向,并要求一种完全不同的回应。他认为,圣经故事的作者“所表现的首先不是为了‘现实性’,而是为了真——即便他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那也仅仅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不相信这些的人就走着瞧吧!……圣经对真的要求不仅远比荷马作品迫切,而且这种要求也很专横,它将所有其他要求一概排除在外”[4]15。《摹仿论》中所宣扬的真实完全对立于这种专横的、具有排外性的真。因为这种真是一种思想体系的产物(例如基督教的《圣经》),而《摹仿论》中的真实则由于其自身的“偶然性”而注定不能成为任何思想体系的产物。由于《圣经》叙述者的目的是求真,因而他“是一个怀有某一目的的政治骗子,是为了统治的需要在说谎”[4]15。

与此同时,奥尔巴赫认为,由于《奥德赛》无法说明《圣经》所展现的真实的某些特征,如真实的历史性特征,因而不能被认为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实主义典范。与《圣经》相同的是,《奥德赛》也具有政治上的局限性,而这种局限性表现在它只代表了某一特殊阶层的观点。他说:“我们知道,荷马史诗所描写的只是统治阶级的生活……作为一个社会的组成部分,这个世界完全是静止不动的。”[4]24-25《摹仿论》中所叙述的再现真实的历史正是对《圣经》和《奥德赛》所分别展现的真实进行追踪的历史,而这种追踪只有当所有的意识形态歪曲得到避免时才会成功。

在奥尔巴赫看来,真实既不是有关真理的宗教或哲学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又不是政治性的,也不是某一阶级或社会团体所持有的观点。当处于“现代悲剧性现实主义”时期的阶级结构被看作是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时,真正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必须忠实地展现这个问题,但其自身却不能被这个问题所决定。他最好应像司汤达那样,不从属于任何阶级,也不遵循任何哲学或思想体系。读过《摹仿论》的人都会发现,贯穿其中的一条反政治学的原则是,为了能够全面且直接地再现现实,现实主义作家必须忠实于有关现实的材料,并暂时抛弃所有的信念、偏见和政治信仰。换句话说,只有当自我的主观视角被彻底抛弃时,真实本身才能得以呈现。因此,努力达到这一时刻的过程就是捕捉其偶然性、历史性和真实性的过程。

在坚持历史主义原则的前提下,奥尔巴赫指出,真实显现于其中的形式必须是持续变动的,并且不根植于任何审美传统。真实必须不断地发明属于其自身的传统,并不断地进行自我更新。因为任何审美原则都不可能跟上真实那持续变动的步伐,无论它们曾经取得过怎样的成功。在这种意义上,真实既反古典,又反传统。换言之,“直接涉及当时的生活真实最为新奇和问题重重,这些生活的真实并未依照美学标准进行选择和整理,由于这种直接涉及而产生的直接的语言形式均不常见于崇高文体,均因其生硬而被所有古典主义的审美情趣嗤之以鼻”[4]209。然而事实上,由于内容和形式本质上都是历史性的,因此想要把审美活动与历史和政治因素完全分割开来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文学创作也不可能脱离于特定的经济背景。

为了揭示奥尔巴赫研究真实的方法,以及决定其现实观的逻辑,读者必须超越其反对任何思想体系的观点,并努力搜寻“简化”和“歪曲”现象的原则和程序,寻找有助于限定、塑造和理解真实的偶然性和可疑性的原则和程序(这些原则和程序可以使真实变得可预测和可理解)。这里,我们可以从奥尔巴赫的一个主要论点谈起。该论点即,对真实的摹仿其实是对尘世生活感官性体验的摹仿。它表明有生命的感受主体构成了该主体与真实发生关系的源泉,此外,没有任何先验的因素能够先于或决定这种关系。与理智不同的是:一方面,感官似乎可以与真实进行直接的交流;另一方面,它们似乎是自由和不受限定的。在奥尔巴赫看来,拉伯雷的《巨人传》出色地展现了这种自由的感官。对此,他写道:“他思想的革命性其实并不在于反基督教,而在于他拿那些事物开玩笑所造成的对所看所感所思的动摇,这种动摇将读者直接请入世界及其丰富多彩的现象中。”[4]303尽管如此,这种自由的、可以直接与真实产生接触的感官不过是一种理论假设,而并非一个自然的、无可争议的事实。因此,想要发现一种能够组织和理解现象的先验的思想体系(该体系逻辑上先于并因此决定了感官与真实的接触)并不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我们对奥尔巴赫《摹仿论》的认识应该一分为二。一方面,《摹仿论》旨在“对西方文学的历史发展进行总体描述,以揭示其多样性、丰富性和创造性之根源”[5]331;试图瓦解各个时期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和哲学体系,揭示所有哲学或美学体系的历史根基,并声明历史的多样性,这种历史相对主义的视角有利于加深我们对现实主义文学历史性特征的认识;另一方面,《摹仿论》试图解决一个十分困难的历史问题,即说明真实的多重性和历史复杂性。由于它给出的答案是把真实的多重性和历史复杂性化归为“精神”这一统一整体,因而就从根本上否定了真实的历史性和多样性。最终,它并没有真正地解决这一难题。“事实上,《摹仿论》的最大失误就在于,它对现实主义文学缺乏一个统一的认识。”[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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