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20 年茅盾研究论文的突进及反思

2022-11-23 04:47王卫平
关键词:子夜茅盾新世纪

王卫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新世纪20 年(2001—2020),有关茅盾研究的著作,笔者已作过梳理和评析[1],这里仅就论文继续展开评说,以构成完整的“研究史”。业内人士一般认为,茅盾研究的历史,新时期头20 年是最辉煌的,特别是20 世纪80 年代,这有它特殊的机缘和背景。到了90 年代则开始下滑,新世纪以后依然比较沉寂,这也有时代和学术自身的缘由和规律。但当我们仔细考察新世纪20 年茅盾研究的论文,它和新时期的20 年相比,并不显得落后,而是扎实推进,继续发展。从“量”上看,新世纪20 年茅盾研究的论文,据笔者粗略统计,为2000 多篇,超过了新时期20 年(1981—2000)的1600 多篇(当然,新世纪论文数量的增多,有学术刊物增多、发表论文总量膨胀的因素),其中,博士论文9 篇,硕士论文105 篇。从“质”上说,也超越了新时期的20 年,其中核心期刊论文就有360 篇左右。以下仅从几个主要方面略作梳理和阐释。

一、宏观方面:对茅盾思想、贡献、局限的新理解和新认识

每一个作家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一个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对一个作家的理解、认识和评价往往是通过他的思想和留下的作品来观照。对茅盾这样一位大作家的个性、贡献、局限的认识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始终是茅盾研究的重要课题。新世纪对茅盾的整体认识和评价是在新时期的基础上继续向前发展的。

对茅盾思想的认识,朱德发认为,“茅盾建构的‘人的文学’观念具有新的思想特色和智慧风貌”,包括“以平民为本位、以国民为本位、以人类为本位的三个层次的思想体系,并对文学创作主体与对象主体提出一系列既富理论创见又具实践意义的美学要求,至今仍焕发着元话语的真理光辉”[2]。在另一篇文章中,朱德发认为,在20 世纪的中国,“首倡‘民族的文学’与‘世界的文学’的是茅盾”,他对两者的关系作了“精辟的论述”,不仅具有理论价值,也具有前瞻性和当下意义[3]。这是以往研究忽视的问题,它无疑丰富了对茅盾现代文学观的认识。

新世纪20 年,学者们不断从多方面高度肯定茅盾的历史贡献、经典意义、当代意义、现实意义等问题,力图从茅盾的创作经验中寻找值得借鉴的当代价值,以此参与时代思考和价值重建。而近些年来,路遥的现实主义创作得到了研究界的重新认识和高度评价,有人认为这是现实主义回归的信号。在这样的背景下,对茅盾的经典现实主义主张以及创作得到了重新确认。王卫平认为,“茅盾经典现实主义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资源,应该重新认识它的价值和重要意义。特别是他立足现实、关注当下、参与时代思考的文学传统,对于当下的价值重建和当下创作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茅盾在创作实践上开创了现实主义经典的四种品格,即时代性的品格、社会性的品格、政治性的品格、史诗性的品格;茅盾经典现实主义理论的开放性和丰富性,在今天看来仍有意义。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现实主义文学”[4]。

王嘉良是茅盾研究的资深学者,从新时期到新世纪一如既往专注于茅盾研究,从专著到论文,取得了一系列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他的研究特点是:善于将茅盾及其思想和文本放在20 世纪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场和历史语境中来审视,对一度引起争议的茅盾创作模式的评价问题进行了理性审视和深度辨析,拨开了在这一问题上的一些迷雾和似是而非,明确指出“茅盾创作模式有特指的意义范畴”,具有“历史合理性”。对于《子夜》等作品的研究,不能“片面夸大主题在其创作中的作用”[5]。他的多篇论文从整体上研究茅盾的文化和文学贡献,彰显了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历史主义的思想精神,推进了对茅盾的整体认识。

从政治文化、经济学视角、思想史视野等方面解读茅盾的创作,是新世纪关注的重要问题,先后有多篇文章。宾恩海从政治文化视角考察了政治意识是如何渗透、参与茅盾30 年代小说创作的社会价值观念、结构方式和艺术气魄的建设的[6]。李玮的文章着重讨论30 年代政治文化语境与茅盾长篇小说结构的密切关联[7]。王嘉良等在文中分析了茅盾小说政治叙事的两重视角,由此形成小说特有的政治叙事张力[8]。他认为应该理性审视政治文化视阈中的茅盾,应该把茅盾在文学和政治交错中的创作置于20 世纪中国文化的语境中考量,才能作出准确的估价[9]。关于经济视角,王嘉良认为,“茅盾从经济视角透视社会问题,正是其创作的过人之处,由此也从一个重要方面揭示了其作品的价值所在,同时对今天的文学创作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10]。钟海林认为,茅盾小说的经济视角与20 世纪70 年代末的中国经济政策不谋而合,由此可见“茅盾传统”的当代意义[11]。陈桂良等也十分看重茅盾小说经济视角及其当代意义[12]。逄增玉从思想史视野解读茅盾的小说[13]。张鸿声探讨了茅盾文学中的乡土想象[14],阎浩岗分别研究了茅盾的乡村贫困叙事[15]和土地革命叙事[16]。

关于茅盾小说的上海叙事,杨扬认为“上海的文学经验是丰富多样的,其中以茅盾为代表的宏大叙事和以张爱玲为代表的日常生活叙事,分别代表了上海文学经验的两种类型……体现出不同的风格类型”[17]。在《城市生活与上海现代作家——论茅盾与上海》中,杨扬“强调现代作家与城市的关系”,认为“应该以茅盾与上海的关系作为文学史研究的线索,重新思考一些文学史问题”。在杨扬看来,“城市生活对茅盾的影响是全方位的”[18]。张鸿声在文中也考察了茅盾的上海叙述,认为茅盾的“创作具有中心性原则,并形成以上海转喻中国国家意义的想象性叙述”。《子夜》是“半殖民地的国家文本”而非“地方文本”[19],这是很新颖的表述。

将某种理论运用到批评实践,并在创作中有所体现,从而将理论、批评、创作结合起来进行三位一体的研究,这是施军论文的特点,他认为,茅盾“建立起‘象征’而非‘象征主义’的诗学概念”,他“善于运用象征理论进行作品解读与批评。在文学创作中,他也常用象征思维来构思作品,使作品蕴含着浓浓的象征色彩”[20]。李城希以“一个时代的要求、误解、隔膜和偏见”为题,深度剖析了20世纪80、90 年代否定茅盾小说的多重时代及文化背景,指出“我们今天需要以新的思维方式和心态”,“重新面对茅盾构建的宏大小说艺术世界以重新认识茅盾以及小说艺术的意义与价值”[21]。这种对茅盾重新认识的呼声,代表了新世纪许多茅盾研究者的心声。

考察茅盾的长篇小说,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即茅盾留下了多部“未完成”的长篇,赵学勇、高亚茹首次系统描述了这一现象并探讨了“未完成”的原因,进而反思和重诂了茅盾的创作[22]。这既有新意,也有可商榷之处。

茅盾与大西北,李继凯、李国栋的文章,突破了以往关注较多的茅盾与延安、与新疆的话题,而将视野扩大到整个大西北,认为“茅盾长达两年的大西北游历生活,从兰州、乌鲁木齐到西安再到延安及宝鸡,都留下了他的‘探路’足迹。……对其创作手法乃至思想追求产生重要影响”[23]。

茅盾与书法文化是新的研究课题。李继凯对茅盾“文学生活”与书法文化的关联进行了细致考察,认为茅盾“不仅是一位成功的文学家,而且也是一位将文学与书法紧密结合,创造出许多‘第三文本’的杰出书写者”[24]。

茅盾与古代文学、外国文学的研究也有新的突破。钟海波论述了茅盾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围、特点以及学术价值和意义[25]。李明的《茅盾与庄子》[26]、权绘锦的《茅盾与〈文心雕龙〉》[27]都是以往研究较少的课题。李国华的文章论述了“茅盾长篇小说的生成受到‘旧小说’的影响,且逐渐表现出影响越来越深入的特征”[28]。茅盾对中国神话的梳理和研究也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赵顺宏把茅盾的神话置于文学史的视野之下,分析茅盾的神话研究都解决了什么问题以及对今天有什么启示[29]。茅盾与外国文学,以往多关注茅盾与左拉、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吕周聚考察了茅盾与美国左翼文学的关系,认为茅盾的作品在题材、内容、主题等方面与美国左翼文学之间并无直接的联系,但在文学观念、创作方法等方面有相通之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美国左翼文学的影响[30]。这是很新颖的观点。

关于茅盾建国后的文艺理论和批评,程光炜在文中清晰地勾勒出茅盾建国后文艺观出现的反复和自相矛盾,时而“盲目附和”,时而态度清醒,时而“表态”和“批判”,时而又出现“现实主义精神”“复苏迹象”[31]。王本朝考察了茅盾当代文学批评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关键词是“文学风格”,“(他)将文学风格作为评判当代作家创作个性和艺术水准的价值尺度。在一个文学创作和批评日益概念化和公式化的时代,文学批评的风格尺度不但维护了文学创作的艺术性和个性,也简述了文学批评的语言感受和审美体验底线”[32]。

对茅盾局限的认识,较集中地体现在茅盾的作家论上。20 世纪80 年代主要是赞赏,到90 年代有了局限性的分析,但还是赞赏居多。新世纪则多了局限性的分析。其中周兴华的《茅盾作家论的盲视之域》,在肯定茅盾的作家论具有穿透力和洞见性的同时,着重指出了其中的盲视之域,诸如“作家生命的单向展示”“作家微观境遇的忽略”“艺术分析的匆忙和无力”“爱情题材的‘失踪’”[33]等。文学武的文章具有实事求是的精神,他通过钱杏邨、冯雪峰、茅盾等左翼批评家对丁玲的解读,既肯定了他们对丁玲文学价值的发现之功,也指出了他们程度不同的缺陷。对于茅盾的文学批评,文学武认为比钱杏邨、冯雪峰更符合实际,“显示出左翼文学批评的实绩和高度”,但也有局限,在《女作家丁玲》中就有附和流行的左翼理论的问题,“从作家世界观的转变来机械理解丁玲创作的转向”[34]。这是很客观的分析,没有为贤者讳。乔以钢、李振从性别因素评价茅盾的“女作家论”,认为茅盾在“女作家论”中存在“某种程度上的性别盲视或偏见,忽略了特定历史阶段女性创作在性别问题上所承载的特殊文化使命”[35]。茅盾的《〈呼兰河传〉序》对寂寞的萧红的论述历来被奉为经典的论断。新世纪以来先有王科对这一问题提出质疑,认为这是“历史的误读”,“寂寞是作品的艺术表象”[36],从而引起争论。商昌宝在文中反思了茅盾在1950 年代的尴尬的境遇[37]、在“反右”运动中的表现[38]和在“文革”前后的“失语”[39],体现了对茅盾在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中负面的表现的系统批评、批判。文章稍有苛刻,缺乏“了解之同情”和历史主义的态度。

像上述对茅盾思想、贡献、局限的新认识、新评价还有许多,不可能一一列出,但这已经足以反映出多维新探索的风貌以及所达到的学术高度。

二、微观方面:对茅盾文本的再解读和再评价

文本解读是文学研究的基础,也是重点,是文学研究者的重要任务。一个作品能够被不同时代、不同研究者解读、再解读正反映了该作品的魅力和价值,从而不断延续其生命,甚至成为经典,成为永恒。对茅盾文本的解读可以分为整体上、宏观上的论述和具体上、微观上的分析。前者在上一节已经涉及,后者将在本节集中讨论。新世纪对茅盾文本的研究在视域上、角度上比以前大大拓宽了,突破了新时期初期的多从题材、主题、情节、人物、手法、风格来解读文本的格局,而延伸到文本的各个细部、各个领域,呈现出丰富、多样的景观。在创作文本方面,对《子夜》的再解读无疑是一个焦点和热点,呈现出多角度的态势。

首先,青年学者妥佳宁对《子夜》再解读的几篇文章,视角独特,颇有新意。《子夜》的创作与黄色工会[40]、从蒋汪之争到“回答托派”探讨茅盾对《子夜》主题的改写[41]以及《子夜》对国民革命的“留别”[42],看出《子夜》的复杂内容和多种创作动因以及丰富的理论资源。

其次,从《子夜》的题材、构思、内容、主题等对其进行再解读。张全之从《子夜》的题材构想与改动着手,探讨最终选取丝业这一题材的国际国内背景及其重要意义,“《子夜》描写的第三次工人罢工,就取材于1930 年7 月爆发的上海丝业工人总同盟罢工。但在具体描写中,茅盾对实际罢工运动进行了改写,使小说更为深刻、全面地反映了当时中国复杂的社会矛盾,也更好地体现了茅盾创作的艺术个性”[43]。在另一篇文章中,张全之重评了《子夜》对工人运动的书写[44]。蒋晓璐从文学与金融的关系出发,探讨《子夜》的金融投机活动以及与小说叙述的关系,并由此揭示小说中资本主义扩张和金融想象的实质[45],可谓另辟蹊径。吕周聚超越了以往多从政治角度解读《子夜》的路数,力图从人性角度切入解读《子夜》,发掘了作品丰富的人性意蕴[46]。陈思广、曹雪冬发现了《子夜》的创作意图与文本意味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罅隙,认为“茅盾关于《子夜》的主题旨在‘回答托派说’是其预设的温柔‘陷阱’,它既不能遮掩《子夜》的文本意味与作家意图之间的明显罅隙,也不能平复小说中关键人物的失败因素和结局与作家理念阐述之间的矛盾。”[47]。

再次,对《子夜》的审美、先锋性、叙述伦理的再解读。妥佳宁在文章中重提上世纪80 年代说《子夜》是“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问题,并对其提出质疑,辨析了“何种形式才是‘审美的’”“‘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何以不美”[48]等问题。徐仲佳从典型、创作方法、突破大众化规范等方面力图说明《子夜》具有“先锋性价值”,认为《子夜》“其先锋性价值不在于它所揭示出来的关于民族资产阶级悲剧命运的社会学结论”,而“在于它以吴荪甫这一成功的典型形象实现了这一文学结论的文学转译”。《子夜》的先锋性还在于“突破了‘左联’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规范”,“突破了‘左联’的文学大众化规范”[49]。方维保从民族主义解读《子夜》的“叙述伦理”,认为“《子夜》从最初构思到文本定型经历了一个叙事伦理的嬗变”[50]。

由此可见,新世纪对《子夜》的确实现了多角度、全方位解读,也体现了新的研究范式和话语的更新。《子夜》的丰富、复杂的创作动机和作品内蕴,不断地吸引着研究者的“翻新”和“再解读”的热情,不断延续着《子夜》的学术生命。

除《子夜》外,对茅盾的《蚀》《虹》《林家铺子》《霜叶红似二月花》《腐蚀》《清明前后》等其他文本的再解读也显出成绩。李均将《蚀》《虹》《子夜》放在一起,从女性主义视角进行重新研读,发现小说的潜在文本以及超越五四的努力[51]。贾振勇从“创伤体验”切入,解读茅盾的早期小说,颇有新意。他认为,政治创伤体验激发了茅盾的小说艺术才情,但最终陷入了理性的迷障[52]。李蓉从女性身体描写解读《蚀》[53]。李玲从性别意识分析茅盾前期小说[54]。李永东重新解读了《蚀》《腐蚀》和《清明前后》,认为“《蚀》与欧美式的现代主义颓废派有着显著的差异,属于‘现实主义颓废小说’,具有现代性的意义”[55],《腐蚀》“是对战时国都的逆写,《腐蚀》的传播方式和影响范围也耐人寻味,因此有必要对作品的历史价值进行重新评估”[56]。对于《清明前后》,李永东认为“移步换形”是茅盾抗战书写的基本特征,也是考察《清明前后》创作过程的有效视角。“剧本政治价值与艺术价值的失衡,很大程度上缘于茅盾在特定情势和个人心绪的触发下,仓促地、大幅度地改变戏剧的最初构想。”[57]这几篇文章都颇有新意。吕周聚重新解读了《虹》的多重象征意蕴[58]。阎浩岗重新解读了《腐蚀》,通过赵惠明的人生轨迹,揭示了个人主义者的悲剧命运和独特的审美价值[59]。青年学者罗维斯从“绅”的嬗变解读茅盾的《动摇》[60],颇有深度和新意。她还从“绅缙世界”解读《霜叶红似二月花》,认为该作“对绅缙阶层的叙述与茅盾的家族经验密切相关,其中也透露了茅盾内心一些隐秘的情结”[61]。宋剑华对《林家铺子》的再解读,告诫人们,《林家铺子》里的政治经济问题,只是一种艺术“真实”,而非历史“真实”。混淆了两者的本质区别,必然会犯教条主义的逻辑错误[62]。李哲对《春蚕》的经济主题如何转换成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文本,进而又如何获得了历史纵深感和现实依据作了具有说服力的阐释[63]。廖海杰则从经济视阈解读《清明前后》,认为“《清明前后》亦是茅盾剖析40 年代战时经济问题的长篇叙事作品”,它和茅盾曾经推荐、评论过的宋霖的长篇小说《滩》构成组合式结构[64]。

对茅盾的旧体诗词、译诗以及日记的研究,以往关注甚少,这就更显出李遇春、赵思运、蔺春华文章的重要性。李遇春、赵思运先后探幽茅盾解放后的旧体诗词,前者着重于对茅盾建国后的旧体诗词进行诗体分类研究[65],后者着重于时代痕迹、自我省察、精神镜像、审美观念等主体性特征的总结[66]。赵思运还对茅盾在1919—1925 年间翻译的32 首域外诗进行专门研究,认为茅盾的译诗出于新文化运动之亟需,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图和伦理色彩,导致他的译诗缺乏诗歌自身的文体意识。他的“以神韵取代韵律”的译诗原则和新诗语言欧化的主张,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新诗初创时期的散文化倾向[67]。蔺春华对茅盾1953—1966 年的日记进行梳理、考察,认为这些日记“虽然是零星的、片段的,却真实地反映了茅盾这一时期的内心世界和日常生活。在理性、节制的文字背后,也隐含了关于‘十七年’文学生态的丰富信息”[68]。这是填补空白性的研究。

三、文献方面:对史料的新发掘与新阐释

史料建设是任何一个学科或研究领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史料的创新也是学术创新的鲜明体现之一,这种创新是仰仗着对文献、资料的发现、发掘以及整理和阐释。在茅盾研究领域,史料建设几乎是和该领域的研究同步开始的。新时期的20 年,茅盾研究在史料发掘上已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在生平、经历、家世、少年作文、文学活动、书信、手稿、笔名等多领域都有进展。新世纪的20年,史料建设继续推进。尤其是近10 年来,在整个文学研究领域,史料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这一方面源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拉动,另一方面也是文学研究界理论创新与思想创新匮乏而回归文献、资料的必然结果。在研究者看来,似乎最不需要史料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对史料学反而格外重视,被认为是“当代文学研究面临的一次重要‘战略转移’”[69],应该“抢救当代文学史料”[70]。在这样的背景下,现代文学研究界、茅盾研究界也都显出对史料研究的高度重视。

茅盾研究文献、史料的发掘,包括对没有收入《茅盾全集》的佚文、书信、日记的发现与考释,也包括有关茅盾的经历、事件、史实等的发掘和整理,还包括对茅盾作品的版本流变与修改考释。杨扬在台湾“国民党特种档案”中发现了不少有关茅盾的材料,这些材料从未披露过[71]。新世纪最值得称道的是研究者发现了两篇茅盾的抗战小说,均是短篇。邓龙建、凌孟华发现了刊载于香港《国讯》第6 期(1941 年10 月30 日)的茅盾的抗战小说佚作《十月狂想曲》,这是“三十年来首度发现茅盾抗战时期小说佚作”[72],此文初稿写于2015 年,并在研讨会上宣读,后修改、投稿过程中几经曲折,正式刊发已是2019 年。这时金传胜已于2017 年发现了茅盾刊载于香港《东方画刊》1938 年第1卷第6 期的短篇小说《铁怎样炼成钢》[73]。这样,“首度”已成“再度”矣,但同样具有意义。这两篇小说的发现,一方面改写了茅盾一生短篇小说创作的数量(由55 篇增至57 篇),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对茅盾抗战小说讽刺、批判性文笔以及游击队与鬼子、汉奸顽强战斗的认识。

金传胜在查阅抗战时期报刊文献时,陆续发现了茅盾的数篇佚文,多为短小的杂文,也有译文。这些佚文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散佚的原因,是因为“多数刊发在非纯文学的期刊上,容易被文学研究者所忽略”,“由此可见,若以综合性刊物或地方性刊物为线索,进行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发掘工作,可能会有更多的学术发现”[74]。这种启示意义已超出了发现茅盾佚文本身。刘铁群针对茅盾在桂林创作的系列杂文“雨天杂写”在史料上的诸多错误,作出了系统的梳理与考证[75]。杨华丽考证了淞沪战役后茅盾与《呐喊》《烽火》杂志的相关史实[76]。

王人恩依据2012 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茅盾珍档手迹》,发现了尚未收入《全集》的茅盾的《红学札记》(写于20 世纪60 年代)13 篇,并作了详尽的述论。文章认为“《红学札记》基本上涉及到了红学研究的大部分重要领域,其中,蕴含着茅盾不少可信而可贵的红学见解,……在红学史上自应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77]。

茅盾的书信新世纪也有诸多发现,其中,许建辉对40 卷《茅盾全集》和两册《茅盾全集·补遗》均未收录的茅盾致萧三书简一束9 封进行了注疏[78]。

有关茅盾作品的版本流变与修改考释,特别应该提到的是陈思广对《子夜》版本和修改的述论。他以系列论文连载的方式详尽考论了《子夜》自1933 年开明书店出版至今的三个版系,统计出了截至2019 年6 月《子夜》的全部总印数。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证了《子夜》在1954 年和1960 年修改的详细情况,包括修改的频处、比例、性质等[79]。这是一个时间跨度之大、资料湮没难寻的研究课题,它检验着研究者的资料考证功底和不畏艰难、勇于探索的科学精神。比如,80 多年来,《子夜》被各家出版社到底出了多少版?每一版的版次、印数都是多少?这连出版社自己都说不清楚,但陈思广却把它清楚、准确地梳理了出来,极其令人敬佩。除《子夜》外,《腐蚀》的出版单位和版本也错综复杂,陈蓉的文章结合多种史料进行考证和落实,对《腐蚀》的出版及版本的变迁进行了考证,梳理了《腐蚀》的出版情况,对有争议的初版本和出版单位等问题进行了分析。同时,对比几个关键版本,探究了不同版本的修改和背后隐含的意义。[80]

对于茅盾主编、参编的文学期刊的考察和研究,新时期的20 年就有研究者涉足,新世纪的20年继续推进。首先要数刘增人的文章《试论茅盾系列文学期刊——中国现代文学期刊考察报告之一》。刘增人是在中国现代期刊研究方面卓有成就的资深学者,他在中国现代期刊史的广阔背景上,详尽考察了茅盾主持的以《小说月报》《文学》《文艺阵地》为代表的系列文学期刊,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揭示了茅盾办刊的显著特色、巨大贡献和深远影响[81]。之后,刘增人等先后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82]和《1872—1949 文学期刊信息总汇》[83]。前者以116 万字的篇幅从宏观研究到个案考察再到史料汇编对中国现代文学期刊进行全面论证;后者以500 万字的篇幅,构成了近现代文学期刊整理工作的一部集大成之作。

此外,廖久明依据翔实的史料,详尽考察了鲁迅逝世后,文坛发生的郭沫若、茅盾谁为“文坛领袖”的争论,从中了解到鲁迅逝世后左翼文坛的现状以及内部矛盾[84]。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茅盾在中国文坛的重要地位。

考察新世纪茅盾资料、文献建设,绕不开钟桂松,他从上个世纪80 年代就致力于茅盾生平资料的钩沉考索,以撰写各种类型、各个时期的茅盾传记为核心,从新时期到新世纪,陆续推出了茅盾研究著作20 余部。这些著作,普及与提高并举,史料发掘与理论阐释并重,钟桂松由此成为茅盾研究的资深学者。新世纪以后,钟桂松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有关茅盾的史料性文章60 多篇,这些文章尽管与他的著作有些交叉,但同样意义非凡,不可多得,显示出钟桂松在茅盾研究史料和文献的发掘上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内容涉及茅盾的出身、家世、儿女、战友、同事、中学老师、同时代人、在商务印书馆的经历、建党初期的贡献、流亡日本的生活、新疆历险、出版风波、与汪精卫二三事、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的历史贡献。文学方面,涉及《子夜》《林家铺子》的插图,与巴金、茹志鹃、陆文夫以及与《青春之歌》《红旗谱》的关系,批判电影《林家铺子》始末等等。

四、总结与反思

以上我们从宏观、微观、史料三大方面回顾了新世纪20 年茅盾研究在论文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但这绝不是茅盾研究论文的全部。由于论文数量庞大,研究领域宽广,不可能在一篇文章中穷尽,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尽管如此,但也能够大体看出这20 年茅盾研究的格局、面貌和高端成就。从论文的总量看,不仅超过了新时期的20 年,也超过了同时期的郭沫若、老舍、巴金研究的论文总量①石兴泽在《事本·文本·人本:新世纪老舍研究及其展望》(《中国文学批评》2020 年第3 期)中说:新世纪老舍研究论文约1800 篇。据笔者统计,新世纪的郭沫若研究、巴金研究论文总量远在老舍之下,更在茅盾之下。,仅在鲁迅之后。近几年,《社会科学辑刊》《当代文坛》《中国文学批评》《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等核心期刊都曾开辟“茅盾研究”“专辑”或“专栏”,体现对茅盾研究的重视,透露出茅盾研究出现回归和复兴的迹象。正如杨扬所说,21 世纪以来的茅盾研究不是“衰落”,而是“体现了学术研究的常态”,它“拥有多方面的发展潜能”“孕育着发展生机,这不仅表现为研究者的研究热情有所回升,由一个时期的怀疑、茫然、不知所措,到目前重新捡拾起问题,专注于研究;而且,研究领域的确有新的拓展”[85]。

今天的茅盾研究格局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建构起来的。先辈研究者叶子铭、邵伯周、孙中田、庄钟庆、丁尔纲、查国华、朱德发、李岫、万树玉、李广德、王嘉良、钟桂松等筚路蓝缕,开拓前进,创立了值得夸耀的茅盾研究格局,取得了一大批高水平的学术成果,一度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显学”,引领带动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新世纪20年的茅盾研究正是在先辈学者所开创的研究格局的基础上继续向前推进的,而且不断拓宽领域、创新格局、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完成了多维探索、深耕细作和旧论翻新。新世纪的茅盾研究聚集了一批优秀学者,其中有在新时期的茅盾研究中就已做出突出贡献的孙中田、庄钟庆、朱德发、李岫、万树玉、王嘉良、钟桂松等,他们中有的年事已高,成果渐少;有的已经离世;也有的宝刀不老,老当益壮。更值得夸耀的是:新世纪茅盾研究的中坚力量有一大批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重量级学者,他们多为资深教授或学科带头人。程光炜、王中忱、钱振纲、杨扬、赵学勇、李继凯、乔以钢、李玲、宋剑华、逄增玉、许祖华、王本朝、张鸿声、张全之、方维保、吕周聚、陈思广、阎浩岗、杨迎平、赵思运、李永东、贾振勇、徐仲佳等等。尽管他们不是专注于茅盾研究,但都有高水平的茅盾研究论文。在当今学术研究已走向宏观、宏大和综合化的时代,要求他们专一研究茅盾是不现实的。还值得欣慰的是:新世纪的茅盾研究还有一批中青年学者的脱颖而出,甚至后来居上,他们的研究成果令人刮目相看。周兴华、文学武、李城希、商昌宝、妥佳宁、梁竞男、罗维斯、雷超等是其杰出代表,表明研究队伍并没有断层,而是薪火相传,继往开来。

在总结新世纪20 年茅盾研究取得非凡成就的同时,也应该反思存在的问题,以便以史为镜,鉴往知来。

一是不同观点的学术交锋、碰撞明显不够。尽管学术论文正常发表,尽管研讨会照常举办,但研究者往往是自话自说,各说各的,真正对话、交锋、争鸣、商榷的氛围远不如上世纪的80、90 年代。应该说,新世纪的茅盾研究论文,并非每一个研究都立论正确、论证严密、无懈可击,但质疑、商榷、争论明显缺席。比如,有的文章认为,《子夜》具有先锋性的价值就值得商榷,文章把“先锋写作”定义为“一种突破既定文学规范、开创新的文学范式的写作”,这与其说是“先锋写作”,不如说是“创新写作”更恰当。因为“先锋”原指军事上行军、作战时的先头部队,后引申为先导、前卫、在前,具有引导作用的人或行为。《子夜》显然不是这样一种写作,只能说是“创新写作”。该文还说“《子夜》作为落实‘左联’决议的产物”,也显得缺乏根据。文章一方面说《子夜》“以艺术上的独特匠心,从叙事、典型塑造、文学语言等多个方面为中国左翼文学开创了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典范”。另一方面又说《子夜》“以其严密的性格逻辑突破了‘左联’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规范,这是其先锋性价值之所在”,这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呢?文中还说《子夜》、吴荪甫的形象,都是“作为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产物”[49],这恐怕也较难令人信服。再比如,有的学者探讨茅盾的创作与美国左翼文学的关系,认为“茅盾在文学观念、创作方法及文学活动等诸多方面都与美国左翼文学发生密切关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美国左翼文学的影响”[30]。这种说法也显得缺乏真凭实据,值得商榷。第一,茅盾在自述中从来没有谈到他的创作受到过以辛克莱为代表的美国左翼文学的影响。第二,从茅盾的作品中也找不到受到辛克莱作品影响的确凿的证据,茅盾的作品与辛克莱的作品并没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该文所论述的辛克莱的“揭黑幕”与茅盾的“社会剖析”是完全不同的,二者并没有内在关联;辛克莱和茅盾都善于实地调查并采用写实主义,也不能成为后者受到前者影响的证据;至于茅盾与美国左翼作家的交往合作更不意味着一定受到他们的影响。真理越辩越明,这样的问题只有通过争鸣、对话才能走向深入,所以,形成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尤为重要。

为什么交流、对话、争鸣的风气明显弱化,甚至不如上世纪80、90 年代呢?这恐怕有时代、环境的原因,也有学术自身发展变化以及研究范式变迁等方面的原因。上世纪80、90 年代,特别是80年代,整个社会都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成为时代风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成为文化艺术和思想学术的新气象。时代氛围、外部环境非常有利于学术上的交流、对话和争鸣风气的形成。从学术自身发展趋势来说,这个时期是研究格局形成的时期,几乎每一个学科都是待开采的“富矿”,研究领域、研究课题、研究空白大量存在,特别是一些重要的、核心的学术问题,成为研究者的首选,大家都关注相同的问题,所以,就容易聚焦视点,以追求真理的姿态探讨学术问题,再加上学术立场、研究范式的相同,因而,也就容易展开交流、对话、争论。而新世纪以来,则发生变化。首先是学术环境变了。其次是研究的问题也变了,重大问题、核心问题已被“开采”几乎殆尽,边缘问题、零散问题、琐碎问题提上日程,甚至还不时地出现“伪命题”。大家各做各的课题,各做各的学问,互不搭界,“老死不相往来”,因此,交流、对话较难形成。再次是研究范式、研究角度互不相同,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不在同一个层面考虑问题”,这就较难构成对话,只能是“自话自说”“各说各的”。不仅茅盾研究,也不仅现代文学研究,整个学术界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茅盾研究如何优化环境、整合问题、规范研究范式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严肃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才有望扭转交流、对话、争鸣的风气明显弱化的问题。而这一问题不仅对茅盾研究本身,而且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乃至整个学术界都具有借鉴和启示意义。

二是尚有大量的、低水平重复的论文。在发表的2000 多篇论文中,虽有不少高端的、创新的研究成果,但仍有大量的低端的、重复的、缺少新意的文章,低水平重复仍是需要纠正和规避的问题。当然,这种现象的存在有一定的必然性,因为中国之大,研究者众多,他们又处在不同的学术层面,具有不同的学术修养和水平,生存的需要、发展的需要迫使他们都要写论文。所以,水平肯定参差不齐。同时,大量的非核心期刊也要生存和发展,他们并不以追求高端学术为己任,于是也就催生了大量的低水平的论文发表。因此,我们看到,不仅茅盾研究,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乃至整个学术界,大量低水平的论文、重复的研究都屡见不鲜。

三是史料的零散,史料学的建设还不够自觉。任何一个学科、任何一个研究领域的文献、资料建设都是不可或缺的。史料的自觉往往反映一个学科、一个研究领域的自觉。史料学的建构也是一个学科、一个研究领域走向成熟的标识之一。新世纪的茅盾研究,在史料的发掘和阐释上虽有突出成绩,但还没有形成气候,没有形成重要的一脉,更没有形成史料派。研究者往往在自己的研究进程中,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顺便发现了有关茅盾的新资料,于是写成文章、发表也就完事了。像老舍研究中的张桂兴那样,多年专于老舍生平资料的钩沉考索,精于辨析释疑,从而推出令人惊奇、更令人敬佩的老舍研究文献资料的一系列专著和论文在茅盾研究界还没有。这种“板凳甘坐十年冷”的钟情于史料,并终成一派,是值得茅盾研究者学习的。

四是在一些研究领域还有新的研究空间尚待开发。比如,茅盾在外国文学介绍、评论、研究方面卓有成就,在《茅盾全集》中就占6 卷。但这方面的研究还明显不够,研究成果甚少。老课题的深化、整合,新课题的发现、拓展都还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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