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馨,胡大平
(1.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2.南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3.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在以各种方式呈现的人类理想社会的外部形式中,无不蕴含着对社会发展目标的内在叙说。随着对历史规律认识的不断深入,共享与创新、协调、绿色、开放一并成为整体性社会理想框架的核心,更为凝练地讲述了社会主义本质,立体明晰地描绘了继全面小康之后迈向共同富裕的愿景。创新开放、绿色生态、统筹协调是经济社会发展的规律性要求,而全民共享则是社会发展合目的性的价值旨归,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应然属性,蕴含了丰富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意义。虽然“共享发展”一词在马克思著作中无从寻踪,但回望来路,共享发展的雏形在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构型中早已有之,更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未来新文明设计的本质内涵。城市是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人类文明的重要承载空间,尤其在全球范围内城市空间生产的大环境下,中国经历了快速的空间改写,城市发展不仅成为社会建设的物质基础和动力来源,也对人们的现实生活与生命体验产生着深刻的影响。这一重要的社会实践是共享发展理念充分延展的最好平台。从这个视角来看,共享发展理念已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空间话语体系的重要理论支架。
学界普遍认为,共享发展理念是对共同富裕道路的价值追求与路径引导,延续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是马克思主义思想投射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现实关照。按照这个逻辑进路,共享发展理念可以追溯到社会主义萌芽的地方,缘循历史的光束看清理论全貌。本文无意于重复已有研究梳理共享发展理念的生成脉络,而主要聚焦其在马克思主义思想谱系中所处的历史方位与获得的理论滋养,进而以城市叙事方式探究其深层意蕴。
无论是《奥德赛》中快乐的费阿克斯城邦,还是《理想国》中公平正义的政府形态与城邦设计,城市素来被寄予希望空间的遐想与激励。作为科学社会主义三大理论来源之一的空想社会主义,与城市有着生来无法割舍的纠缠。500 年前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那本名著,开启了人类社会关于乌托邦社会秩序的想象之旅。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抗性斗争尚未充分展开的资本主义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试图通过理性的劝导让统治者放弃私有制,建立人人劳动、人人共有的社会制度,而他们的诸种理想总是在小样本城市生活的地理规模上反复投射,张扬着一种反对压迫与极权主义的解放与自由。
乌托邦想象历来寓意着遥不可及的美好。莫尔将其对理想盛世的所有渴求倾注于“乌托邦”这样一个以城市群形态存在的岛国。所有的城市不仅具有“千城一面”的外观格局,而且从语言使用到风俗传统,再到法律制度,呈现出高度同质化的特征。公有制框架下的政治制度简洁明晰,没有特权阶层,也没有除组织生产和日常社会管理之外的社会政治职能。消费品自给自足,按需分配,人人享有平等而充分的权利。与世隔绝的空间设计“刚刚萌生出共产主义的思想”[1]239,在城市意象的渲染中指涉当时的社会问题及其背后的制度内核,寄托平等、共产、均衡发展的治世理念。乌托邦看似城市,又是回归自然的乡村,在遵循自然价值的前提下,有节制地理性构筑共享的物质精神世界。
19 世纪初,空想社会主义在工业革命之后日益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里迅速成长,对理想社会的共享模式有了更为丰富的思考与表达。面对无产阶级饱受剥削压迫,成为“受苦最深的阶级”[2]431,空想社会主义者纷纷将理论批判的矛头指向以生产资料私有化以及雇佣劳动为主要内容的资本主义制度。虽然彼此观点相异且自成一派,但都殊途同归地将对美好社会的想象架设于乌托邦空间安排之上,多以新哈莫尼、公路城镇等城市模型依托真实历史存在进行具象社会实验,具有典型的“人工孤岛”般的封闭性与绝对化特征,以期在某种封闭空间内追求人人共享之和谐社会的最高层次。
这种传统乌托邦常被视作带有永恒特性的理想空间规划。历史与时间被想象的地理空间压抑着,“所有这些乌托邦形态都可以描述为‘空间形态的乌托邦’,因为社会过程的暂时性、社会变革的辩证性——真正的历史——都被排除了”[3]156。但从历史实践来看,政治理想的实现有赖于其所代表的利益群体,也建基于相应社会历史时期的现实条件,空想社会主义之所以只能是不成熟的空想,“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4]780。现实与理想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仿佛被人工规划的城市空间遮蔽了,而这恰恰违背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认识规律。对应于早期资本主义社会较低水平的总体性生产力状况,物质资料不够丰腴,私有制条件下鲜明的等级差别必然无法架起共享的天平。当温饱问题是无产阶级生存的最大威胁时,公平正义的追求只能是画饼充饥的观赏与想象。
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空想社会主义的理论扬弃,集中体现在对人类历史发展的根本性认识上,其思想框架的核心位置高度聚焦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这一生产方式不断发展与成熟的典型标志是工业化城市的规模性壮大,并在城市与乡村两种基本聚落形态的对立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可见,城市位于资本主义衍生轨迹的发端点,并在整个进程中充当主要职能的发挥者。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囿于封闭城市空间的美好幻象,而是给予资本主义城市深入细微的考察,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透析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性。
生产力的发展是城市得以产生的本质力量。随着生产力不断实现质的飞跃,分工的细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出现了以城乡利益对立为标志的城乡分离。城市发展带来的空间集聚效应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提供了现实基础。“一切发达的、以商品交换为中介的分工的基础,都是城乡的分离。可以说,社会的全部经济史,都概括为这种对立的运动。”[5]215当产业革命激发了生产力的内部动力后,形成了更为重要的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化过程。在马克思恩格斯眼中,城乡分离过程具有历史进步意义,但其带来的深刻社会矛盾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中之重。或者说,需要深刻指明的不是社会究竟如何发展的过程,而是分工和城乡分离所带来的直接结果:诸多社会关系的对立。
城市既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物质支撑,又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空间承载。城市的肆意蔓延使得农村在社会关系层面上成为资本的附属,从属于资本积累的运行规则。农村自然经济惨遭破坏,农民无法维持原有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而被迫沦为城市雇佣劳动者。工业城市条件下多种社会要素嬗替交错,激发出巨大的推动力量,加速了不同阶级之间的利益分化。资本主义是工业化地区占据支配地位的生产模式,城市环境下机器化大生产的劳动条件使生产资料与劳动力不断集中,无产者失去劳动独立性,成为如齿轮一般的单纯机器附属品。“大工业不仅使工人对资本家的关系,而且使劳动本身都成为工人不堪忍受的东西。”[2]195一无所有的工人与他们的产品相隔绝,他们的劳动和创造能力丧失了原初的意义,不再是“人的本质”。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与压迫不仅体现在经济层面的无限压榨和掠夺,使工人除去基本的生活保障外别无所剩,而且还迫使他们和原来的乡村生活方式隔离开来,出现精神状态的颓废和道德堕落,不可避免地丧失了人的一些属性。工业城市对乡村生活的吞噬带来的是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上最具毁灭性的变化。
“城乡之间的对立只有在私有制的范围内才能存在。城乡之间的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屈从于他被迫从事的某种活动的最鲜明的反映”[2]184-185。基于资本主义城市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劳动异化、城乡对立等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提出质疑与批判,多次提到利用变革全部生产方式将农业与工业结合起来,让人口、大工业均布全国,从而消除城乡差别。这种社会革新理想是对平等共享之社会制度的肯定与向往。
关于西方资本主义城市的描绘,马克思恩格斯的笔触比任何世界文学名著都要来得更为宏大而深刻。他们清晰地看到,在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下,但凡资本主义路径推开之处,“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被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2]402-403。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然突破了生产力发展的瓶颈,但其本质核心在于财产占有权的私有化。工业城市场域中的资本主义雇佣劳动是狭隘私有制生产关系的最直接表现。物质资料丰腴甚至过剩的表象下,是更大程度的贫富差距以及无法化解的阶级对抗。
马克思揭开商品、货币、资本等人类社会产物的神秘面纱,参透人们习以为常的经济生活本质,指明在各种形式的物的背后是资本主义经济运行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特定的社会关系。易言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抽丝剥茧般的精密批判,蕴藏着更深层的理论动机,即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现实关怀。历史唯物主义语境下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是现实的个人的存在,体现在总体的人类物质生产生活之中。“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2]154同时,人的社会性决定了每个社会成员应该拥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4]480,并且应该毫无差别地参与社会生产并均享社会劳动的成果。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如此迅速,……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6]104,面对资本主义条件下撕裂社会的顽疾——私有制,马克思坚定地指出,唯一的道路就是“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2]411,打碎资本对人的全面统治。
虽然工业城市是资本主义逻辑最为典型的展现,但因其具有特殊的阶级隔离与冲突特征而蕴含了改造的可能性。无产阶级必须坚决予以革命性抗争,通过城市政治革命成为统治阶级,对生产关系进行彻底变革,从根本上摆脱被层层盘剥的状态。也只有通过废除资本主义所有制,加速发展生产力,以先进的生产方式消融农工业分工,实现劳动力的全面发展和自由流动,才能打破城乡二元对立,提高社会文明程度。
“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7]46也就是说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的本质基础是人,最高状态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社会发展的道路选择上,马克思认为,只有建立“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联合体”[2]422,使每个人得到自由发展,才能最终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以人人共享人人富裕为基本特征的共产主义社会理想。马克思深刻诠释了社会发展的目的性与规律性,不仅确认了个体自由自觉发展的终极价值,也阐释了新文明实践中的共享原则,更指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实现路径。
正如马克思的预见,当代西方发达国家城市在资本高度积累与快速繁殖的助力下已不断地将乡村推向边缘。现代城市世界“不是古代城市的自然演化结果,而是一种文明的重构”[8]35,不是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一种社会产物,既具有使用价值,又交织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在对现代城市尤其是当代城市生活中遭遇的各种社会问题进行解释时,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持续犀利的质疑与批判能力再次彰显。马克思主义社会空间理论用空间生产的知识回应了西方城市发展困境,并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举起城市权的火把来找寻新的斗争地平,而共享毫无疑问地成为推动以城市权为中心的社会变革的可行性选择。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起步时间较晚,但速度之快令世界震惊。2021 年末,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已经达到64.72%[9],尤其大规模地集中在经济发达地区。尽管中国也构建起现代城市空间模式,但与西方世界资本逻辑主导的空间生产过程有着本质差别。基于共享发展理念的价值原则和社会关怀,中国城市共享实践以人民为中心打开地方性希望空间,其意义不止于“诗意栖居”的追求,更在于马克思主义所指向的人的解放。
随着现时代空间形态的激变,马克思主义社会空间理论快速发展,空间的衍生成为更加显性的话题。借力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深度剖析,空间本身的生产取代了空间中的生产,空间不仅是物的生产地,更是生产的对象和结果,既具有客观的物质性,又无法脱离人的实践所赋予的社会属性。一方面,空间是物质的。具有普遍存在性的空间生产是与任何商品生产相匹及的社会生产,由“交换的网络、原材料和能源的流动”[10]8构成,又生成了包括生产资料与劳动产品在内的整个物质世界的所有要素。另一方面,空间是社会的。不同时代条件下,“从一种生产方式转到另一种生产方式,必然伴随着新空间的生产及意义表征”[11]46-47。由人创造出来的各种空间样态,不仅凝结着丰富的物质资料,还对应着作为社会关系之容器的生产方式。生产方式在更大程度上“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2]147。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的这种活动方式的更迭也依赖于空间的改变。例如资本主义商品世界的生产方式无法与村舍农场的空间样貌相匹配。因而,人们在空间生产过程中,不仅以不同的方式生产出属于自身的独特空间,而且将自身的本质对象化于其中。
城市化,即城市空间的快速生产与再造,本质亦然。城市作为不断拓展范围、打造形态、整合资源的空间性物质存在,是人类主体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场域。通过在城市空间样态中协调社会关系,各种维度的主体需要得以满足,包括现实个体的生存与生活需求,进而对美好生活的理解与想象。简言之,主体价值尺度下人的发展是体现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多方面的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双重追求。在城市空间的现实层面,日常生活承载着这两种空间的营造与交叠。探寻以城市为主要载体的空间生产之共享,落脚点就在日常生活。能否回归主体性,享有自由平等的权益,消解身份认同的冲突,打破话语体系的壁垒,是问题的关键。这意味着需要将人的主体需要的普遍满足和主体价值的渐次实现视为城市空间生产的动力源泉与终极目的。惟有当空间生产的历史逻辑与人的发展逻辑达到自融自洽的状态,形成合理有序良性的空间形态与关系建构,才能使每个人通达不受限地共享空间的自由状态成为可能,否则城市空间将纠缠于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而裹足不前,最终成为人类社会发展难以逾越的藩篱。
以西方现代城市发展的实际来看,城市空间的再造与重组在资本主义现代性生产过程中举目皆然。然而在纯粹工具性指向的资本逻辑的底层推动下,城市外貌与内在品质完全由资本流通的方向决定,资本通过设计空间资源配置方式和标准吸收剩余价值和劳动力,按照自己的意愿与增值需求重组城市。当代的城市世界里,不动产动产化、空间生产性消费等异化现象,彻底掩盖了空间商品的使用价值属性。“城市成为一个被消费的对象,城市本身成为欲望对象。”[8]67典型的地域性差异被抹平,四处充斥着“见物不见人”的单一同质化空间。这样的城市化进程背离了人在社会生产中的实践本性,人的主体内在动因被驱逐殆尽。被符号化的物质性空间等级特征反被强化,成为身份建构和阶层区分的象征,优质资源的分配由空间区位来决定。随着鲜活的日常生活空间被抽象空间所取代,人的主体地位丧失,平等共享的价值取向也不复存在。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不间断的城市空间生产中残存与延续。资本利益冲动下快速而持续的城市塑造,促使城市问题框架替代工业化成为社会考察的总问题式。因而对于资本主义的抗争与变革也需要从传统的阶级斗争模式切换到城市空间的权利之争:通过城市革命获得控制城市化过程的城市权,即进入城市、共享城市的权利,以此代替制度革命的方式来寻求社会空间的重构。这无疑是现时代在西方世界唤醒沉睡的主体性的一种积极尝试。
谈到权利,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里是跳脱于西方经典哲学“天赋人权”“平等权利”的自然权利框架来讲的,承认主体鲜活的异质性,认为人的多样性权利应当得到关注与满足。在城市权的讨论中,有关“更新都市社会生活权利”的命题同样强调作为主体的全体城市市民的能动性与差异性。具体指涉对象并非关于国家公民的人权或者公民权等抽象权利,而是关乎城市市民共同拥有空间使用价值、参与城市空间分配和创造等具体事务的集体权利。既指向城市的实体空间获得,又涉及平等使用与塑造、居住与生活的权利[12]158-159。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将这个观点在1968 年五月文化革命等新社会运动中直接转化为实践的动力。当时的法国城市发展很不平衡,人口、财富和权力集中于首都巴黎,导致巴黎与其郊区、超级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之间产生了对立性矛盾,空间已经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10]108。由于资本主义城市化的同质性,这些城市社会运动很快超越了地域界限,在多个国家相继发生,并且持续受到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的关注。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在《叛逆的城市》中,提出延续列斐伏尔城市权思想的主张,试图更进一步寻求从革命的而非改良的角度提出城市权利。城市主体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城市,并在城市中改造自己(社会关系、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在实际操作层面,城市共享资源的持续创造是与拓展公共空间、增量公共物品同等重要的社会实践方式[13]74-75。这种共享空间、改造城市的权利诉求是对空间生产过程中回归人的生活需要,关注人的主体价值的召唤,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马克思主义社会理想的别样诠释。
从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发展的基本判断可知,社会主义若要在现代性条件下超越资本主义,不仅取决于社会财富的增值数量与速度,更需要破解社会内部的利益冲突与矛盾。虽然社会主义不存在资本主义原始性的阶级对抗压力,但社会矛盾运动作为发展动力始终存在。在城市已然成为社会关系凝结器的今天,诸多社会问题在城市平台上加以展开,比如城乡空间失序、空间分配非平等、区域、产业不平衡发展等等。基于此,共享发展理念成为在国内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社会背景之下,完善社会主义制度的现实选择。这一理念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应答与接续发展,是与西方发展理念的正面交锋,以经济、生态、民生等全面发展的丰富内涵,以及各种形式的主体性参与,致力于在尊重个体多样性需求与社会整体利益确认之间寻求平衡,是全体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理论指引与实践指南。在新型城镇化加速推进并取得突破的现阶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城市发展必定是从空间维度对共享发展理念的深刻理解和深度践行。
城市共享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发展理念的逻辑结果。首先,城市发展为了人民。不可否认,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城市空间生产高效的经济价值是社会生产力快速发展、财富巨量创造的重要引擎,但共享发展理念更在乎的是公平的人文价值及稳定的社会价值,尤其是个体主体价值的实现。将空间生产的话语体系置于中国以质量提升为主的城市转型发展过程中,空间生产的中心便不是生产而是人民的需要,即宜居所带来的良好生活品质和现代化城市所赋予的高层次精神满足。城市空间作为一种商品,服务对象应该是全体人民。从人民的意愿出发,构建社会主义现代化空间生产模式,融入人民主体的内在标准,以城市物质财富的快速积累与极大丰富,促进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精神文化的丰裕,进而以个体的实质性自由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引向更高的发展阶段。
其次,城市发展依靠人民。在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下讨论城市空间的公平性问题,需要尊重个体对于生存、城市生活和发展空间的现实需求以及基本权利的充分满足,更要强调人民群众的参与主体作用。在人人享有机会的社会基础上以及自由开放的社会环境中,个体在自然、社会资源等各个方面遵循共享与协作的原则,是形成以实现共同发展为目标的社会主义共同体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主义城市实践离不开人民主体的共创共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城市化不仅是高度发达的空间生产运行过程,也是凝聚人民想象力与创造力的社会空间营造。无论是空间利用与再造的想象和智慧,还是城市治理的评价力和推动力,人民的参与对于城市空间的现代化塑形与有序发展至关重要,是城市高质量发展的深层次动力源泉。
再次,城市发展成果与人民共享。在当前社会发展阶段,人民对“物质文化”的需求已经上升为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共享的对象也已从吃饱穿暖等简单的物质欲求层面拓展到由社会协作推动的生产资料、公共服务、公共空间等领域,概言之,是以城市空间为重要表征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成果。新时代城市高质量发展目标从质量、内涵、可持续性等多方面提出要求,其目的在于让城乡二元结构调整、城市空间合理分配、城市生态环境修复等改革发展红利惠及人民,在城市社会空间的场域中朝着共同富裕的社会目标不断迈进。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最大优越性,是在力争达到富裕社会的历史条件下,致力于全体人民达到物质精神全面富裕的社会状态。需要强调的是,共享发展理念是对共同富裕思想的坚持与落实。对于“共同”的理解并不是指个体单纯地一刀切式地毫无差别地享有社会财富,而是在消除两极分化的基础上人民大幅提高生活质量,将由城乡、区域、收入、发展机会等要素引发的富裕程度差别控制在合理阈限内,充分尊重具有多样性、差异性的个体权益,并以多层次的主体化方式来实现发展的公共性。
不可否认,资产全民或集体所有的瑰色共产主义理想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差距。面对这一基始性问题,利用现有的社会生产状况与制度红利来推进共享发展理念的实践尤显重要。在新时代城镇化建设过程中,共享发展理念的高度统摄性不仅仅体现为宏观的原则规定和政策指导,更是作为深入到现实细微的参考性框架。为了避免理论研究存在泛化抽象原则、重复强调价值、脱离实际问题等缺失,不妨在整体理论构架下,从经验层次入手,探析共享发展理念对城市空间中现实行为的诊断与指导,以人民城市的视角反观城市空间生产的实存问题,从人人平等参与的城市治理原则讨论城市共享中的公平与正义,通过修正共享经济模式的认知偏差,厘清城市共享模式的社会性,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共创共享美好城市生活,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空间切口管窥新发展阶段的发展理念与发展格局。
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追求美好生活是全社会的奋斗目标和主要任务,并且现实基础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城市。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发展引入市场经济要素,城市物质财富快速积累。以房地产为代表的城市空间化身为资本猛烈追逐的商品,对生产力发展产生极大的推动力,一度成为地方经济增长的加速器。然而资本先天性“缺陷”一时无法避免,滋生了诸多现实难题。虽然中国与西方国家城市化性质不同,但空间生产的异化现象不同程度地存在,例如:房地产的财富积聚模式使居住成本直线上升,行政区域划分、地域性差异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基本公共服务不均,作为公众生活保障的社会价值以及自由自在、共有共享的主体价值有所淡薄等等,这些都给美好城市生活的向往蒙上了面纱。
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遭遇的城市问题具有特定的内在张力与生成逻辑,破题点在于回归城市生活本身。在借力资本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杠杆作用的同时,扬弃资本自身无限追逐增殖的本性,以城市治理的共享价值指向作为可持续发展的总体把握。从人的社会本性和现实需求出发,尊重自然与历史发展规律,有节制有限度地进行城市空间生产,并在分配与消费环节有效地打破空间垄断与不平衡占有,使城市不仅面向既有的城市居民,也属于新城市人,真正成为“人民的城市”。
中国独特的城乡二元结构与西方“都市社会”的“全面都市化”特征,在城市自身的空间尺度拓展上不具有可比性。借鉴中国社会发展史,无论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战略,还是“城市反哺农村”的发展谋略,农村在中国社会结构中历来具有显见的重要性。即便光从数量来看,按照目前不到一半的农村人口基数,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农村都无法被城市完全取代。与此同时,农村劳动力跨地区、跨产业流动,成为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基础建设、服务业的重要支撑。这些新城市人的加入,对城市空间承载力提出更高要求。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中国的城市空间生产(城镇化)不是资本力量推动下的住宅、商场等建筑物无限度的现代化更新,而是打破城乡二元对立,形成城乡共融互通的一体化发展模式。
以住宅为例。被强加以金融属性的商品房大量空置,并不能给城市发展带来持续动力。城中村的存在集中反映了流动性人口对住房居住属性的基本需求。因而,从空间生产的使用价值出发,运用多种方式实现公共性住房主体化有助于问题的解决。近年来,在“房住不炒”的政策指导下,通过社会资助、集体产权等方式,以北京、深圳为试点继而在全国范围内推进棚户区改造和公共租赁房,就是努力从根本上保障低收入群体和城市新移民的居住权,切实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如此以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朴素愿望在现代意义上才有实现的可能。
城市之于每个个体,是生存的物质依托与存在的精神想象。城市生活方式是个体行为与意识的改变依据。在人民主体充分参与的城市实践中,美好不仅在于住有所居、居有所安,更在于尊重人的权利,追求人的自由发展。既从现实的客观存在出发共享物质的丰富性,又从人的主观性出发强调个体感受和价值体验,以及平等的发展机会与发展权利。当前,城市作为社会的基本组成原件,较多地体现在经济层面,而较少地反应在文化、情感、价值等方面。也就是说,对于人的主体性考量尚且不足。这与早期政府主导的制度型管理模式有关。在城镇化发展初期,这一模式取得了显著的经济成就,革新了落后的城市面貌。但是从城市内部来看,“北上广深”等大城市人口膨胀、公共资源供给不足、空间排斥现象屡见不鲜,而欠发达地区城市空壳化趋势愈加明显。科学化现代化城市治理要求应运而生,其目标在于淡化工具理性,强化城市主体意识,激活内在活力,克服纯粹经济导向带来的均质化,增强城市空间与人之主体的交互性,使城市充满个性与温度。
从主体视角来看,自主使用、参与创造城市空间的范围和程度可以通过权利的空间化来表达。当前,城市权利在不同主体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不平衡。例如由于区域间资源过度流向发达城市,小城镇和农村居民医疗、教育等矛盾越积越深;户籍制等制度性问题带来个人福利、权益的不平等享有;住房被学区、公共服务、环境等因素划分为多个层次,导致不同程度的空间区隔。诸如此类的问题关涉到城市社会空间中的各种关系以及对应于城市生活中居住、财产、劳动等所有权利。可见,城市空间的使用诉求、城市权益的公平享有、城市生活的多样性需求以及基本公共服务的均等化期望都构成了城市美好生活这幅五彩画卷的底色。如何让城市生活中各项核心议题都能体现权利享有的公平正义是城市治理的重点关切。
以公共空间为例。城市的公共性决定了公共空间在城市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是社会关系整合以及有限资源整体最优化的关键所在。每一个生命体的有限性意味着私有财产的空间化不应无限度延展。在城市空间发展过程中,通过社会整体机制协调空间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对立,突破产权私有与公共的边界,在私人空间得到尊重的同时,公共空间的不断扩大将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趋势。当前很多城市公共空间陷入消费主义的泥潭,街心公园广场、传统文化遗址、地标式建筑等完全服务于地方经济增长需要。如何将其解放出来,归还于城市生活日常化实践,赓续城市独特的精神文化命脉,是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政府行政力和市场调节力应充分发挥协同作用,突出城市空间生产及服务的公共性,切实改变每个人尤其是远离资本与权力的普通民众的生活方式,逐渐达到自主自愿、共同享有空间生产与消费权利的自由状态,进而消解城市空间使用价值弱化、发展不平衡等社会问题。
早在19 世纪末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于《明日的田园城市》中提出著名的“社会城市”构想,否定了工业城市背景下人的生存境况,设想在改善人民生活状态、增加城市发展机遇、打造城市美丽生态的基础上建立多个田园城市并融合为社会城市,为当时英国人口拥挤、住宅匮乏等城市病开出药方。历经时间冲刷,这张边缘泛黄的蓝图依然醒目。如今,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视域下,社会城市可以超越当时的乌托邦色彩,在突破西方城市社会中资本逻辑、市场原则局限性的基础上,将人民共享的美好生活在新时代城市治理的场域中充分展开。
在谈及共享作为城市发展模式时,自然会想到近些年城市空间内风靡一时的共享经济。这是大众关于共享概念最直观的认知。打着共享旗号的充电宝、雨伞、汽车等消费品,占据着城市公共空间的角角落落,渗透到百姓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依托开放式、扁平化的互联网组织资源配置,使物的使用权在一定时空内发生转移,达到整合闲置资源、互利消费、共享资产的目的。单从设想上来看,通过不存在资本的转化与再生产的交换过程使共享物的供给方与需求方达到双赢,是有效的可持续消费模式。但事实上,无论试图用经济的运行方式实现共享,抑或是在共享过程中推动经济,都没有摆脱根源性的市场逻辑。
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经济的本义在于价值的创造、转化与实现。物的稀缺性引发经济的生产、交换与消费,同时为了持续性发展,积累成为重要环节。价值积累带来利润聚集,利润的交换价值生成资本。显然,欲与经济并行的共享势必与原初的价值重心发生偏差。从现实层面来看,所谓的共享经济也的确是以“共同使用”的形式来实现资本逻辑主导的经济增值。共享经济在本质层面上是数字时代资本运作方式的转变,是一种互联网经济形式而非社会发展模式。
可以说,共享经济模式在城市中的弥漫并非共享发展理念的体现与运用。但是共享发展理念能否借以它的思路发散出去,在城市共享的论域中获得新的生发,是值得讨论的话题。如果剥离掉市场杠杆,突出强调物的使用价值才是共享的对象,将剩余、沉淀的私人资源社会化运用,从需求角度出发实现资源的共同享用,则可提供一种资源再利用、绿色发展的思路,有助于将市场要素上升到社会要素的高度,促进经济城市向社会城市转换。这里仍然关注公共空间的拓展问题,试图以共享使用权的方式激发个体价值意识与参与热情。
以社区为例。(1)作为城市居民缔结人与人关系的基本生活空间,除去共同使用休闲健身场所之外,鼓励居民在社区范围内的物质文化共享是公共空间共享实践的有益尝试。私人收藏的小型博物馆化,互帮互助式的闲置物品交换,素质教育资源的公益性分享,都可以在社区公共空间里实现。需要指出的是,在盘活私人闲置空间以及优化使用价值方面,由政府替代资本搭建平台,通过合理的价值补偿兼顾空间的排他性与公共性,可以使供需双方各得其所。(2)前几年关于新建小区不建围墙的建议在社会上引起热议,理论界也从不同角度给予讨论。鉴于安全、交通便利等考虑,小区内道路长期以来具有绝对的排他性,也就是说非小区内居民一般情况上不可以使用。虽因多方利益冲突,开放新建小区具有一定的操作难度,但小区内的道路具有一定的公共性是不争的事实。要在保障小区居民权益的同时充分发挥城市街道的作用与价值,解决包括城市街道在内的公共性空间的共享问题,突破口仍然在于政府协调作用的发挥。
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其强大的生命力提供了丰富的城市分析视角。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切入,当代社会关系的构建着重依托于城市空间的衍生与发展。在空间生产的知识背景下,城市权利的提出是马克思主义共享思想在当代西方世界的探索与运用,但由于社会制度的质性差异,共享城市的权利更多是一种口号和态度。与之不同,中国城市发展的核心价值目标是全民共享。从全局与微观、理论与实践的双重视野寻求创新开放的未来世界,是共享发展理念诉诸社会主义城市实践的本质体现。以共享为原则的共产主义社会理想毋宁说是指引前方最远最亮的灯塔,但重点需要落实到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到未来世界的每个阶段性努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享发展理念具有天然的制度优势,从人的主体价值出发,合理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人自身等多方面关系,既肯定个性发展多样性,满足每个人生存发展需求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正视社会发展现状及难题,凸显社会理性和包容度。因而,以人民为中心的城市共享发展理念必然激发城市治理体系的调节与适应。基于社会财产全民享有与共同管理的公有制基础,在注重城市经济发展规律性要求的同时,关注点必定从空间生产的数据指标转向城市空间中每个人的现实需求与全面发展。
城市的本真环境不是钢铁森林和琉璃海洋,不是人与人之外世界的隔离与空间挤占,而是自然、社会、人等诸多要素的协奏与同频共振。经济快速增长的社会效应需要在长焦镜头下加以审视。中国宜居城市的标准除去经济富裕标准之外,还有“社会文明、环境优美、资源承载、生活便宜、公共安全”[14]等方面要求,从宏观治理层面丰富了城市权利的实质性内涵。尘封历史记忆的人文景观是城市文明多元载体的重要构成,绿色循环的发展需求是城市生态环境的基本保障。美丽城市作为中国梦空间想象的根基,也是地球人共同的美好愿景与持续追求,它有赖于生存空间合理有效的塑形与所有要素之间良性有序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