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科朋 张丹君 陈慕芝 王新昌 范永升
1.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杭州 310005 2.浙江中医药大学
系统性红斑狼疮(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SLE)是一种累及多系统的免疫系统疾病,具有复发率高、病死率高的特点。 随着现代诊疗手段的不断发展, 患者的生存率持续上升,SLE逐渐转变成为可治可控的慢性疾病,但重症SLE的临床诊治仍是目前临床的难点,严重威胁患者的生命安全[1]。 系统性红斑狼疮脑病(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 encephalopathy,SLEE)可导致神经系统广泛受累,其临床表现复杂多样,轻则仅出现头痛、头晕、脑缺血等表现,重则发生癫痫、脑梗死、意识丧失等急危重症,疾病进展迅速,病死率高,是SLE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2-3]。 SLE目前的治疗大多以糖皮质激素(以下简称激素)、免疫抑制剂及生物制剂为主,存在疗效不理想、不良反应多、价格昂贵等问题, 因此SLE的治疗仍面临不小的挑战。 中医药治疗具有临床疗效好、价格低廉、不良反应小等优势,同时还能够减轻西药不良反应、增强疗效,成为了治疗SLE的利器[4]。
范永升教授是首届全国名中医、岐黄学者、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风湿免疫科学术带头人、浙江中医药大学博士生导师,从医40余年来潜心于风湿免疫相关疾病的临床、教学、科研工作,对于SLE、干燥综合征、强直性脊柱炎、类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的临床诊治经验丰富。 笔者现将范永升教授在临床工作中治疗SLEE的经验进行简单整理归纳, 并撰写此文,与各位同道交流学习。
古代医籍中未有“狼疮”病名的相关记载,但考察其临床表现、病因病机等不难发现,“蝶疮流注”“阴阳毒”“温毒发斑”“红蝴蝶疮”等病就相当于SLE。 《诸病源候论·温病发斑候》 中初步记载了温毒与狼疮发病的关联:“夫人冬月触冒寒毒者,至春始发病,病初在表,或已发汗、吐、下而表证未罢,毒气不散,故发斑疮……至夏遇热,温毒始发于肌肤,斑烂隐疹如锦文也。 ”[5]从中可见,外感温毒之邪后,热毒内蕴机体而发为本病。 《素问》有云“正气内存,邪不可干”,可见素体亏虚、正气不足是SLE发病的内因。 《医宗必读》认为肾脏与人体正气充足与否紧密相关,提出“肾为先天之本”[6],肾藏精,提供了人体生长发育和生殖的必需物质,还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某些疾病的发生概率。 多数SLE患者均存在先天禀赋不足、肾精亏虚的基础;同时因疾病具有缠绵难愈的特点,久病必将及肾;除此之外,激素作为治疗SLE的基础药物,中医认为其是助阳之品,大剂量、长时间应用必然耗伤人体气血津液,最终损伤肾阴,肾虚贯穿SLE疾病始终,和疾病发生、发展密切相关[7]。
现代研究亦表明,肾精不足是SLE发生发展的重要原因。 有学者将青蒿-鳖甲作为药对配伍,治疗SLE小鼠,可以起到滋肾养阴透热之效;进一步对其代谢组学进行研究,发现青蒿、鳖甲药对可以降低小鼠血清中炎性因子的分泌,减轻自身免疫复合物产生和致病性溶血磷脂对细胞和器官的毒害,同时还可以降低SLE小鼠发生血栓的风险[8]。 与单用西药治疗比较,加入滋阴清热类的中药后, 在增强小鼠免疫力的同时,还有助于提高激素药效,帮助激素撤停,减轻激素治疗的不良反应,改善小鼠生存质量[9-10]。上述研究进一步证实, 从根本而言SLE的病因病机是肾阴亏虚,导致其他脏腑生理功能失调,反过来又进一步加重肾阴亏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因此,滋阴补肾应贯穿SLE治疗的始终。
SLEE主要表现为头痛、 认知功能障碍、 精神异常、癫痫、脑神经病变等,故其病位在脑,根据其临床表现可将其归属于“癫证”“郁证”“狂证”“痫证”等病论治。 《本草纲目·辛夷》中将脑定义为“元神之府”,《医学衷中参西录》中描述了大脑的生理功能,并与心的功能做了比较,有云:“人之元神在脑,识神在心……是以能独照庶务,鉴别是非,而毫无错谬。 ”[11]提出大脑掌控着人体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思考判断, 并进行相关回应。 《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认为“癫痫病,皆由惊动,使脏气不平,郁而生涎,闭塞诸经,厥而乃成。 或在母胎中受惊,或少小感风寒暑湿,或饮食不节,逆于脏气”[12],可见各种内外因作用可扰乱脏腑正常的生理功能,导致气的升降出入失衡,机体阴阳功能紊乱,而发为本病。《丹溪心法》中记载“无非痰涎壅塞,迷闷孔窍”[13],《古今医鉴》中提出“夫痫者,有五等而类五畜,以应五脏……皆是痰迷心窍,如痴如愚”[14],可见机体代谢失调,痰涎壅塞于脑窍,是导致癫痫发生的重要原因。 现代医家亦认为,本病多因痰、瘀、火、风、气等内扰于脑,蒙蔽清窍,神明失主,而产生抑郁、躁扰不宁、精神错乱甚至意识丧失等一系列异常表现[15]。 除此以外,肾精不足亦是SLEE发病的原因,肾为“藏精之脏”,而脑为“髓海”,精可生髓,若肾精亏虚则无以上充于脑,则元神之府失养,导致精神萎靡、健忘、头晕目眩、思维迟钝等[16]。
总之,SLEE总属本虚标实,肾虚为本,痰浊为标,虚实夹杂,互为因果,导致本病缠绵反复,迁延不愈,是疾病治疗的难点所在。
范永升教授[17]认为,SLE的病因病机以先天禀赋不足、肾精亏虚为本,加之外感疫毒之邪,进一步耗伤人体气血津液,加重肾阴亏虚之证。 因此在SLE的治疗中,补肾滋阴应贯穿疾病始终,可选用青蒿鳖甲汤或解毒祛瘀滋阴方加减,具体用药可选“青蒿、炙鳖甲、生地黄、知母、丹皮、地骨皮、升麻、白花蛇舌草、积雪草、赤芍”等,以达补肾滋阴、解毒祛瘀之效[17-18]。 其中青蒿可清虚热、透邪;鳖甲入阴分可滋阴清热,入血则驱邪外出,《药性赋》中记载其能“软坚散结除疟母,滋阴潜阳虚热退”[19]。 生地黄、知母、地骨皮均可清热凉血滋阴,有助于君药发挥养阴退热之效。 丹皮、赤芍可凉血散瘀,有助于清热和调畅气机。 升麻、积雪草和白花蛇舌草清热解毒, 可透邪外出。 诸药合用,可起到治疗SLEE肾阴亏虚之效。 在应用解毒祛瘀滋阴方治疗SLE的相关前期研究中,笔者团队发现该方调节患者炎症指标的效果显著,研究组有效率明显高于对照组,组内患者乏力、关节痛等症状改善也优于对照组,且安全性良好[20]。 胡小倩等[21]应用滋阴清热方(由山茱萸、生地黄、丹皮、青蒿、茯苓、泽泻、甘草组成)对SLE小鼠进行灌胃处理,发现早期干预可有效改善血脑屏障通透性, 对于SLEE小鼠的治疗效果显著。 许正浩团队运用解毒祛瘀滋阴方治疗SLE小鼠,研究发现可以减轻小鼠焦虑、抑郁等精神症状,并且降低免疫相关指标[22],进一步证实了补肾滋阴法治疗SLEE疗效确切。
SLEE的治疗过程中, 除了治疗SLE疾病本身,还需要处理并发的癫痫、神志改变等神经精神症状。 周仲英教授认为,当外感邪毒,或情志失调,饮食不节致使脏腑功能失调产生痰、瘀、风、火、虚等,是发生癫证、痫证等疾病的病理因素,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当属风痰, 无论是疾病的活动期或静止期,“风痰闭阻”均是疾病发生发展的关键所在[23]。 范永升教授[17]指出,治疗SLEE,在补肾滋阴的基础上还需涤痰开窍,可选用天麻钩藤饮、涤痰汤、牵正散等基础方加减,具体可选用“天麻、钩藤、胆南星、石菖蒲、姜半夏、地龙、全蝎、僵蚕、竹茹、白附子、黄芩、郁金、柴胡”等中药。天麻和钩藤均有清热平肝、息风止痉的作用;全蝎、僵蚕息风止痉,辅以通络,可加强君药的疗效;胆南星、石菖蒲化痰开窍、止痉,有助于治疗SLEE痰浊闭阻之证;竹茹、黄芩合用,则有清热泻火平肝之效;姜半夏、地龙涤痰通络;郁金、柴胡疏肝理气、通络止痛,可调畅气机,减少痰浊、瘀血等病理产物的生成,诸药合用,共奏涤痰开窍之效。崔峰等[24]研究发现,天麻钩藤饮可减轻癫痫发作时的临床症状,并能降低癫痫发作的频率, 对于抗癫痫药物疗效欠佳的患者疗效确切。吕殿平等[25]运用涤痰汤联合桃红四物汤治疗癫痫患者,也取得了相似疗效。 现代药理学研究发现,上述多种药物对于抗癫痫、保护脑组织均有一定作用,如天麻中有效成分天麻素能够抗癫痫、 保护脑组织、提高记忆力;地龙和石菖蒲具有抗癫痫、镇静等功效[26]。
基于上述论述, 范永升教授将SLEE的主要病因病机概括如下:以肾阴不足为本,风痰上扰清窍为标。在临床诊疗中应根据患者实际情况,判别疾病的标本缓急,在补肾滋阴或涤痰开窍上有所侧重,使疗效更为显著。
患者徐某某,女性,56岁,2020年5月13日初诊。主诉:言语不清4 d,四肢抽搐半天。 患者于2018年12月在外院检查提示抗干燥综合征A(Sjögren syndrome-A,SS-A) 抗体阳性, 抗干燥综合征B(Sjögren syndrome-B,SS-B)抗体弱阳性,自诉当时无明显不适主诉,予白芍总苷胶囊治疗,患者自行停药。2019年12月患者因下肢皮肤瘙痒伴皮疹,双手关节疼痛,多发龋齿,在外院诊断为“SLE”(具体诊疗过程不详),予泼尼松片治疗,患者未规律服药。4 d前患者自觉口唇麻木不适,言语不清,偶有头晕,无发热,无头痛,无二便失禁,无神志异常等,休息后可稍有好转。 半天前患者突发四肢抽搐,呼之不应,症状持续半分钟后好转,发病时无口吐白沫,无角弓反张,无二便失禁等,头颅磁共振平扫提示: 多发性硬化伴两侧半卵圆中心、左侧脑室旁白质区、两侧基底节区、胼胝体偏右侧急性发作? 入院后再发癫痫2次,嗜睡状态,清醒时躁动不安,言语含糊,记忆力减退,胃纳欠佳,留置导尿,大便偏干,已多日未解。 予甲强龙针抗炎,丙戊酸钠针抗癫痫,免疫球蛋白提高免疫力等治疗,并辅以抗感染、降颅压、护肝、护胃等对症治疗。 查体:嗜睡状态,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3 mm,对光反应灵敏,伸舌居中,言语含糊,饮水无呛咳,颈强直,四肢自主活动欠佳,肌力及肌张力检查难配合,双下肢轻度浮肿,双侧巴氏征(+),奥本海姆征(+),舌红,苔厚腻,脉弦数。入院后完善相关检查:抗核抗体组:抗核抗体阳性,抗双链DNA(double stranded-DNA,ds-DNA)抗体阳性(+), 抗核小体抗体阳性 (+++), 抗Ro52抗体阳性(+++),抗SS-A抗体阳性(+++)。诊断考虑SLE、SLEE。中医辨病为痫证,辨证为风痰内扰证,治疗当以涤痰开窍、补肾滋阴,具体用药如下:钩藤30 g,天麻9 g,石决明15 g,焦栀子9 g,川牛膝9 g,茯苓30 g,人参片6 g,陈皮12 g,胆南星9 g,姜半夏12 g,石菖蒲6 g,麸泽泻10 g,麸炒白术15 g。 共14剂,日一剂,水煎服,一剂两包,早晚分服。
2020年5月27日二诊。患者神志逐渐转清,记忆力减退,口干,夜寐欠佳,大便偏干,舌暗红,苔腻,脉弦细。 原方基础上予加用制远志12 g、茯神30 g、麦冬12 g、北沙参12 g。 共14剂,服法同前。
2020年6月24日三诊。患者癫痫未再发作,口干潮热,腰酸乏力,夜寐欠佳,夜间盗汗,舌暗红,苔薄,脉弦细。 原方去钩藤、天麻、石决明、焦栀子、胆南星、姜半夏,加用青蒿12 g、炙鳖甲9 g(先煎)、生地黄10 g。共14剂,服法同前。 后续门诊定期随访,病情基本稳定。
按语:患者SLE起病已久,平素未规范诊治,本次起病以口唇麻木、四肢抽搐、意识丧失为主要临床表现,可归入中医学“痫证”范畴。 患者先天禀赋不足,肾精亏虚,加之平素情志抑郁,肝失调达,宿痰内伏,且未规律诊治,导致疾病进展,出现风痰上扰清窍而发病。 急则治标,缓则治本,故SLEE发作时当以涤痰开窍为主,辅以补肾滋阴。 天麻、钩藤在本方中为君药,两药合用可清热平肝、息风止痉;石决明性寒凉,可助君药,加强其平肝息风之效;牛膝补肝肾阴,引火下行;胆南星、石菖蒲化痰开窍止痉;栀子清肝泻火,以对抗患者肝阳上亢之证;半夏涤痰通络;茯苓、人参片、白术等益气健脾,辅以宁心安神;泽泻渗湿消肿;陈皮疏肝理气等,诸药合用,共奏涤痰开窍、平肝息风之效。二诊时患者记忆力下降,口干,夜寐欠佳,便干,可见伤阴之象,故予加用麦冬、北沙参以养阴生津、润肺清心,予远志、茯神宁心安神,改善患者记忆力。 三诊时患者癫痫未再发作,但阴虚症状更甚,故予去钩藤、天麻、石决明、焦栀子、胆南星、姜半夏等涤痰开窍、平肝息风之药,加用青蒿、炙鳖甲、生地黄。 青蒿清热透邪,鳖甲滋肾阴,同时还可清血分之热,两者合用则“有先入后出之妙,青蒿不能直入阴分,有鳖甲领之入也,鳖甲不能独出阴分,有青蒿领之出也”[27];生地黄可加强益肾滋阴之效,加用上述药物后原方滋阴清热之效加强,故诸症得愈。
范永升教授指出,SLEE的主要病因病机以肾阴不足为本,风痰上扰清窍为标,因此在临床诊疗中应根据患者临床表现和体征判别疾病的轻重缓解,分清轻重缓急,不能一味地补肾滋阴或涤痰开窍,应根据患者当前的临床表现和体征灵活变通, 兼顾SLE本病和继发的神经精神系统损害, 动态观察疾病的发展过程。但需指出的是,SLEE是SLE的危重急症之一,病情进展迅速,病死率极高,治疗当以激素、免疫抑制剂和生物制剂等西药为主, 辅以中医中药控制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