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代倩
(高代倩/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初定选题之时,笔者通过知网以“通感”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共搜索到14317 条与其相关的论文成果;以“联觉”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共索引到4366 条记录。快速浏览两次搜索结果可以看到:通感和联觉在人类文化中,以不容忽视的姿态出现,不仅出现在各种关于文艺研究的论文中,还出现在各种自然科学研究成果里。各学科都对通感和联觉有过不同程度的探索,而本文对通感和联觉的探究主要基于文学和音乐学中的研究成果。
本文从文学及音乐中的通感、联觉出发,从定义、功用、与审美的关系等角度对比文学和音乐中通感、联觉的相同及不同之处。笔者通过对比,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通感、联觉,并试图通过对比来寻找音乐美学中关于通感和联觉的问题。
文学与音乐研究中都有对通感和联觉含义的阐释。《辞海》(第四册)指出:通感,也叫“移觉”,修辞手法之一。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各种感觉往往有彼此交错相通的心理经验。于是,通感在表现属于甲感觉范围的事物印象时,就超越它的范围而描写成领会到的乙感官范围的印象,以造成新奇、精警的表达效果。语言学界简明定义将其解释为把一种感觉转换成另一种感觉,通过感觉的互相沟通和联系,以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和感染力。需要注意的是,高志明在其博士论文《通感研究》中提出的通感新定义如下:通感是由联觉—移觉—通感三层级维度来构成的。他指出,联觉是属于生理学的“通感”,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联觉发生在感觉层,是人们的一种潜在能力。而真正的通感具有生理和心理两个不同的来源,实质上是借助联想、想象而产生的综合性感受。
音乐学界对“通感”的阐释有所不同,普遍把文学界的“通感”现象称为“联觉”。叶纯之在其著作《音乐美学十讲》中提出,音乐中的联觉是由一种感觉引起其他感觉的相应反应的统称。周海宏曾在《用“哆来咪”为灵魂打开一扇窗》中说,联觉和视觉、味觉、听觉、触觉一样,是人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种感觉。
对比文学中的通感和音乐学界的联觉,其在定义上既有相似的地方,又有各自不同的论述。首先,二者的相同点在于:通感和联觉的定义中都有“感觉转换和转移”的解释。所以在感觉的转移和转换方面,文学上的通感和音乐中的联觉是相似的。
其次,二者的不同点在于:音乐中的联觉是由一种感觉刺激引起另一种感觉的生理现象。文学中的通感更多是作为一种作者描述事物的修辞手法——即作者在看到事物时,经过联觉和移觉的作用,为了生动形象地表现事物在作品中运用的修辞手法。此外,从概念的提出也可以看出二者的不同。文学界普遍把达到感觉转移目的的修辞手法称为通感,很少出现用联觉替代通感的情况;而音乐学界各类文章中只说或只用联觉,很少出现通感。
高志明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到通感的四个语篇功能:意象组合、意境营造、衔合功能、诗学功能。他指出,通感发挥作用的两个重要功能是意象组合和意境营造。通感通过对意象进行组合,结合作者对感知内容和感觉特征的艺术加工,使作者更加清晰和纯净地传达出他所感受到的意象和意境。
那么,意象和意境的主要功用是什么?这也是之前的学者思考的问题。勒内·韦勒克和奥斯汀·沃伦所著的《文学理论》,阐述意象的功用主要在于它是感觉的“遗存”和“重现”。通感作为深化意象的一种修辞手法用于文学作品中,通过制造意象和意境代表或者暗含某种不可见的、内在的东西。通感生成的意象可以是一种深化“描述”的存在,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思想和情感。
例如,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这段话中,通感修辞是“风声雨味”,化开门的视觉为听觉和嗅觉,既是对房间的一种形象的描写手段,也让人从文字中体会到作者恬淡且有些淡淡忧郁的生活心境。
音乐中的联觉更像是沟通演奏者和观众的一座桥梁。人们在听觉上接收音乐音响之后,根据以往的经验,通过对脑海中的音乐音响进行其他感觉的转化和加工来感受音乐。例如,肖邦《葬礼进行曲》的音响结构形态给人们的听觉体验与人们看到葬礼时的体验十分类似,因此人们在听这首音乐时很容易联想到葬礼队伍行进的画面,从而产生肃穆庄严又沉重的感觉。又如,贝多芬升c 小调奏鸣曲被诗人莱尔斯塔勃命名为《月光》,原因就在于诗人在听到这首乐曲之后,产生了一种“湖畔月色”的视觉感受,这种视觉联想又反过来加深了他对乐曲的理解。
由此可以看出,联觉在音乐中的作用主要在于通过把听觉转化为其他感觉,把音乐音响转化为听众更为熟悉的经验中的认知场景,帮助听众感受和理解音乐内容。通过联觉,听众更容易形成一种形象化的审美方式,也更容易把意义模糊的音乐变成一种可视且可知的认识。
对比音乐中的联觉和文学中的通感可以发现,音乐中的联觉是人们在音乐审美中必不可少或者是无法回避的一个中介环节。而文学中的通感是为了把作者感受形象化的一种修辞手法,其在文学作品中是“可有可无”的。需要注意的是,通感在文学中“可有可无”并不是指通感在文学中不重要,而是指通感不是必然存在于每篇文学作品中。如果一个文学作品中有通感的存在,必然会极大地加强作者和受众的感知联系,让受众尽可能地感作者所感;但作者若没有运用通感这一修辞手法,还可以选取其他修辞手法来表达他的观点。
联觉作为通感的一个前置环节,二者也有相似之处。首先,通感和联觉都能够使受众更加形象生动地深化对作品的认识。这点由于前文已列举许多实例,在此段就不做复述。其次,通过对文学和音乐学文献的综合对比分析,笔者发现,通感和联觉的产生和发生作用都离不开细腻的感知能力。作者或者作曲家在创作之初就应具有强烈的感知能力,包括各种感官都需要有敏锐、细腻且丰富的感知能力。笔者认为,如果没有对事物的敏锐感知,就无法创作出细腻的文字或音乐的表达。受众在接收音乐和文学作品的信息时,也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细腻的感知能力作为支撑。如果受众本身是“一张白纸”,没有对多彩世界的观察和经验,其也无法拥有丰富和富有创造力的联觉和通感能力。
谭学纯认为,“修辞学”的词汇形式中蕴含“美学建构”的意义。通感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同样具有“美学构建”的含义。“通感”的英文单词由“syn”+“aesthesia”构成,从构词法上理解,通感为感官的混合。其中,“aesthesia”含有“美学”或“ 审美”的意义。“美学之父”鲍姆嘉通指出,“aesthesia”一词最初指的并不是艺术,而是人的整体感知觉区域,在本源意义上是一种“感觉学”;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
从这些学者的观点中可以看出,通感一开始从词源上就含有感官的“融合”与“贯通”的意思,即各种感官的感觉特征所产生的表象融合。当一种外界刺激被某种感觉感知,在联觉者大脑知觉系统内产生了引发其他知觉反应的可能性。这时,若联觉者贯通其他知觉并且通过想象和心理层面的升华,则有可能引发通感体验,使原有知觉具有的“综合性”功能大为加强,并上升至美的境界。
周海宏从音乐美学的角度指出,由于音乐的非空间造型性与非指意符号性,人们无法直观地看到或者理解音乐音响与其表现对象之间的对应关系,因此联觉在审美中尤为重要。
宋瑾在《音乐的意义》一文中说到,音乐具有联结信息的意义。联觉可以使音乐中的内容和情感动态联系起来,引起接收者的审美反应,但人们由联觉产生的反应是模糊的。接收者还需要查找资料或者借助作者的“用意”(其用意一般以赋予标题或者用文字阐述创作意图的方式来传达)来获得完全的理解和充分的感受。
相对音乐中的联觉而言,文学中的通感在表达主体的认知心理方面可以让生理、心理上的各种意识活动更为活跃、强烈,是使人为加工的文学作品引发人们情感升华的一种手法。对音乐来说,当音乐音响和受众中存在一个变量时,听众的联觉就会产生不一致。相对于文学中确定的表意文字本身固有的含义,音乐中的联觉具有更多的不确定性。音乐中联觉的确定性受多方面因素的制约,其中最重要的是音乐音响与人心理活动的同构关系是否足够紧密。对现在的序列音乐和许多无标题乐曲而言,人们很难产生明确的对象体验。对这些作品来说,联觉对审美活动的作用比指向性明确的作品会小很多。
那么,如何把文学中的通感和音乐中的联觉贯通起来?王云在《诗词赋呈现音乐美的三重维度》中给出了很好的范例。王云指出,文字无法还原音乐,哪怕在最低程度上,却又让人领略音乐美,那唯一可行的便是以各种具体手法令人联想音乐形象,进而感受音乐美。王云在论文中道出了诗词赋呈现音乐美的三种方式:以音乐的特征彰显音乐美;以音乐的效果映衬音乐美;以音乐的来源暗示音乐美。无论通过音乐的哪些特征和场景,在阐述音乐美时,诗词赋总离不开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
以马融的《长笛赋》:“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象飞鸿。泛滥溥漠,浩浩洋洋。长矕远引,旋复回皇”为例,在他的笔下,长笛的声音像流水,又像盘桓的飞鸟。这也体现了联觉在联通具有文学修养的接受者时,接受者能够通过联想和想象运用通感来向后人传达音乐的美。古代音乐的乐谱或者演奏的人早已不在,但是留下来的优秀文学作品给予人们更加宽广且形象化的审美和想象的空间。
宋瑾在其文章中提出音乐分析的三种方式:音乐社会—历史学分析、音乐学分析、音乐学写作(审美分析与表达)。他指出,音乐学写作的主旨是表达音乐审美感受,主观隶属度最大,那么音乐学写作应该采取什么方式?笔者通过对文献的整理综述发现,运用文学修辞手法通感来增加音乐审美的意境,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当然,在运用文学手法时,也不能缺少作品“是什么”“以何种形式构成”的分析,音乐学写作应该以更综合的方式来进行,这也是近几年的趋势。
笔者在一些文献资料中看到,通感更像是音乐联觉的进一步发展。由于音乐中音响表现的指向性和指代性并不像语言文字符号系统那么明确,因此音响所表现的情感也会较为模糊,并且是片段性的。在阐释及运用联觉和通感上,音乐界似乎比文学界更加小心谨慎,似乎在竭力避免过于浪漫及文学化的想象式的阐述。在现阶段的音乐联觉研究中,人们应努力寻找理性和感性的平衡点。这对笔者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