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原
(李欣原/河南师范大学)
本文浅析了明代闺房画家与青楼画家的绘画风格及功用,即闺房画家擅画闲花静草,少题少跋,以绘画自娱或挽回丈夫;青楼画家擅画幽谷香兰,多题多跋,以绘画来交友或作为生存手段。文章结合中国古代父权制对女性智才的限制,阐释了父权制社会使用“名节”这一武器,阻碍女性画家在社会成就体系中超越男性画家,以擅画为耻遏制她们作品的流通,使其无法创造经济价值。而那些能够创造较大经济价值的青楼画家,就使青楼身份始终消解着她们的艺术家身份,最终也被排除于主流价值观外,难以被正史记载。
首先,我们需要正视一个事实。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中,有些女画家幸运地留下了姓名,并且她们的艺术还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但她们的背后往往站着一位名声赫赫的男性支撑者。元代管道昇背后是其丈夫,大名鼎鼎的书画家赵孟頫;明代的仇珠背后是其父仇英;清代任霞的背后是其父任伯年。而青楼画家则得名人墨客的垂爱而被捧起来。如像马守真、薛素素这样的名妓,许多文人墨客如王樨登、陈鲁南等既是她们的朋友,又是她们绘画方面的师长。
其次,我们需要正视另一个事实。闺阁画家、青楼画家在多种文化环境、生活环境及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等因素的制约下,都没有形成自己独具特色的艺术风格,女性绘画的自觉乃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女画家们的课题。
闺阁画家都是一些贵妇、小姐,她们深居内宅,交友面狭窄,属“社会封闭型”人,绘画大都得自家传而画业专精一面;青楼画家接待四方文人墨客,属“社会开放型”人,能得众人之长,艺术上多有活力。中国古代社会如何制约了这两种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女性画家发展出女性绘画语言?
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把女性以贞操为标准划分成“体面”的女子和“不体面”的女子。“体面”的女性譬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贤妻良母型女性、西方传统文化中的圣母型女性。“不体面”的女性譬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青楼型女性,西方传统文化中的夏娃型女性。
女性在出嫁前为良家妇女,出嫁后为贤妻良母,是儒家文化系统内的辅佐性角色。贤妻良母恪守着“三从四德”的本分,她们的人生职责是恭顺丈夫、孝敬公婆、教养子女。因此,“体面”的女性不需要有艺术造诣,更不需要抛头露面。闺阁画家赖于家庭,深居内宅,过着优裕安定的生活,使她们不必为衣食操劳,有充沛的自由时间来随自己的兴趣研习绘画。她们被封建礼教束缚于各自家中,从小即在父兄们的熏陶下操笔弄墨。在笔墨形式上,她们继承了自家的家风,仇珠的作品被评为“绰有父风”,任霞为父代笔令人难辨真伪。她们无法拥有与除家庭成员外的男性切磋、探讨画艺的机会。
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盛行,但文人士大夫在择妻或与异性交往时,却总以具有诗词书画修养的女性为对象。这也就要求这些文化世家中的女子以笔墨为提高自身素质的一种手段,从而与文人雅士在同一层次上进行情感沟通。
女子绘画不仅在男性择妻时能够讨其欢心,婚后依然可以。唐代的女性擅绘者薛媛就因以对镜写真挽回变心的丈夫而闻名。《云溪友议》记濠梁南楚材,旅游陈颍,颍牧之眷,无返旧意。其妻薛媛,写真(即肖像)寄之曰:“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恐君浑忘却,时展图画看。”楚材得妻真及诗,甚惭,夫妇遂偕老焉。同样以绘画诗文为手段挽回变心丈夫的还有管道升、崔徽等。
由此可知,无论闺房自娱、增加婚嫁时的筹码,还是挽回丈夫的心,绘画对“体面”的闺房画家来说,主要作为消散闺房生活的自娱方式和获取幸福婚姻的筹码,无法跃出取悦男性的范畴。
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中国。秦朝在妇女问题方面关注的是女性的贞操。秦始皇在秦山刻石中云:“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西汉进一步宣传妇女的贞节观,如《初学记》卷二十五引《七略别录》的记载,汉成帝时的刘向参与辑校《列女传》,又绘制列女传屏风,显然其宗旨便是要用形象生动的人物画来说明母仪、贤明、仁智等妇女的言行准则,加强对女性束缚的力度。
即使在相对开明的王朝,不遏制女性才智的施展,但也不允许女性的智谋才略超越父权制所规定的范畴。典型事例是汉和帝召才女班昭入宫,让她继续完成其父班彪遗留下的《汉书》的编辑工作。“而这位令众人瞩目的才女班昭,自觉自愿地著书《女诫》七篇来规范女子行为的封建道德教条,并多次应汉和帝之召,进宫向皇后、妃嫔们宣传男尊女卑的观念、三从四德的古训。”班昭可以被视为汉代知识女性的代表,她的言行已经表露出,这一时代的女性已经在封建伦理的毒害下形成了妇女卑怯的思想意识,视男尊女卑为天经地义之事了。
“清代章学诚的《妇学》,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男性观对女性创作的敌视。在他的著作中,认为天下女性如果都以才女为榜样,去作诗习画,非但不可,‘亦无是理’(天下不容)。”
由此可知,因男权体制的限制和封建礼教,中国古代的传统女性所能获得的教育资源与男性迥然不同,在艺文学习上,女性要比男性艰难百倍。若女性有机会“知书”,也只是为了让她们成为贤女贞妇,至于从诗作文则为妇德不修,为“弃其礼而妄托于诗”,为“以诗败礼”。
“长期的封闭性生活与愚化教育,令闺阁画家们自我表现意识泯灭,她们轻易不肯将自己的作品公布于众,生怕被误认为是广布于社会中的青楼画家用于交际的作品,而有损于自身清白的闺房形象。”在闺阁画家中曾出现以擅画为耻的极端现象,她们还往往自毁作品,使其不得流传。《金陵琐事》记马闲卿,因她始终坚信“画毕多手裂之,不以示人,曰:‘此岂妇人女子事乎’”至今未见其作品留存。中国女性绘画也正因受她们这种被父权制社会赋予的自恃清高的愚昧和迂腐的影响而残缺。
男性权威文化虽然在道德上把贤妻良母树为女性楷模,但对于这种被礼教规范塑造、压抑过的贤良女性,男性在感性层面上却觉得她们乏味无趣。她们是朴素的“拙荆”“贱内”,一般只会“挑灯夜补衣”,并不懂得“琵琶弦上说相思”的风情。正如英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沃尔夫夫人在谈妇女创作问题时所说,女性一旦不体会自己的话,她就没有创造力。那么男性文化传统就不得不塑造出另一种女人来弥补良家妇女不解风情的缺憾——青楼女子。
明代的青楼女子不是一般意义上仅仅出卖色相的妓女,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都市经济的空前壮大,为青楼业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同时,明朝政府实行罚良为娼的政策,致使大批有较高文化素养的“犯官”妻女沦落青楼,这无疑提高了青楼业中妓家的文化档次。而伦理道德的日益堕落及明朝政府在金陵官办著名的十六楼,对一个庞大的妓女群在明代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青楼文化无论从其社会功能还是从其审美追求上讲,实质上就是一种士的文化。士人相较于其他阶层的人,一般要风流倜傥,不但能够十分内行地欣赏妓女的“艺”与“色”,而且他们自身的“艺”与形象反过来也令妓女产生审美愉悦,于是在明代出现才子爱风流的盛况。明代的青楼更是成为谈诗论画的雅集之地,文士们对妓女的渴求并不只是为了获得生理上的满足,与才貌双全、慧黠乖巧的烟花女子游戏文墨更能使他们得到无限的享受。
正如舒尔兹所说,快活的、练达的、在艺术上有造诣的艺妓常常成为一种典型的人物,和那种在智力上未经培植不得不幽居于深宅之中而为人妻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随宫女乐、日本的艺妓、中国的花娘和印度的舞妓,都显出某些不俗的姣好的外貌,有一种自由的艺术人生的气息。青楼画家精通五彩缤纷的中国文学,拥有种种机巧应对的本领,使其画面语言具有动人风度。闺房画家文俶画的是幽庭雅境中的闲花静草,表现与世无争、淡泊平和的精神。青楼画家马守真画的是荒坡野岭僻谷中的香兰,显露出一种不畏环境险恶、奋力抗争的精神。在用笔上,文俶行笔中略带拘谨,不如马守真、薛素素等用笔豪放爽快。只以绘画自悦遣兴的闺阁们仅落年款或名款,如仇珠只署名款“杜陵内史”“杜陵仇氏”等。青楼画家喜欢在画上题诗,以此来宣泄情感。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载,薛素君《梅花峡蝶图》并题:“不愁春信断,为有梦魂来。素素。”的确,她们以牺牲自己为人妻母的最高价值为代价,摆脱了被男人压迫的成规定则和持家的义务而取得了独立,使自己身上一部分的天赋和才能解放出来、发扬光大。
而须知,妓女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一个特殊阶层,她们的生活、起居、习尚、嗜好等都力求迎合文人墨客的兴趣。比如,能否写墨兰,以娱男人,是中国古代青楼女子评定自身价值的资本,也是她们谋生和竞争的手段。她们纵然有着卓越的才华,也不得不服从于对男性的附庸和取悦,否则她们的创作会因无人欣赏而失去意义。
在艺术史中,青楼画家的地位仍是被遮蔽的。失去了贞操的女性始终是“不体面”、难登大雅之堂的。即使在近代中国,潘玉良也曾因过往的身份问题被学术联名拒之于教授之列。明末青楼名妓、丹青高手薛素素和马湘兰由于身份开放,与文人画友交游切磋很多,使她们的作品进入商业渠道,得以流通和保存下来,但这依然是被主流艺术史忽略和排除的。
如何阻止一个女艺术家出名?大多数的能力都需要培养和发展,就算某个人天生就有某种才能,如果不经过积极培养、磨炼和运用,也就会变成“伤仲永”的结局。而这些机会绝非人人平等。
就算男性艺术家与女性艺术家发展出了一样的能力,因为他们面对的游戏规则不同,最后结果也可能天差地别。我们可从中国古代社会中窥见,首先,阻止女性画家出名就要阻止其作品在商业渠道上进行流通。在中国古代社会,仅仅抬出贞操这个大牌坊,失去名节的威慑力就足以使闺房画家们“自毁画作”“自断手脚”。而那些已然在商业渠道上流通了的,只需一开始就剥夺她们的名节,就可使她们最终也被排除于主流价值观外,难以被正史记载。
“体面”的闺房画家需要“不体面”的青楼画家来衬托她们的体面,“不体面”的青楼画家作为宣扬世俗道德又必须存在。“体面的”闺房画家里有一部分智力未经培植,不得不幽居于深宅中为人妻。“不体面的”青楼画家拥有一定程度的天赋造诣、快活练达,但不得不以牺牲名声为代价,使她们的天赋和才能从本来常常受到剥削压迫的状况下解放出来。而父权社会又刚好有办法让这两种女人互相讨厌并贬低彼此。前者鄙弃后者为人不齿,后者鄙弃前者吃糠咽菜。
由此可见,名节是一把利器,它可以阻碍这两种类型女性画家的成就在社会评价体系中超越男性,还可以使女人内斗。名节好的画家被羁绊于家庭,无法创造经济价值,而能够创造较大经济价值的画家,就使她名节不好。至此,便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人们首先通过武断认定女性不如男性一样具有艺术天赋,剥夺女性受到培养的机会。于是所有重要的职位和伟大的艺术家几乎都是男性,而女性努力从历史长河中寻找女性艺术家微弱的存在,却刚好掉进了父权早已设置好的另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