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马蜂》中的客厅:时代话事人的更迭

2022-11-22 20:07梁思程
艺术家 2022年4期
关键词:马蜂沙龙客厅

□梁思程

丁西林的创作生涯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以《一只马蜂》为代表的独幕剧,剧中往往使用“客厅”作为剧情推进的场所,这与丁西林个人的新月派背景和文人圈子的沙龙风气密切相关。而作为空间容器的房屋与客厅所真正容纳的社会功能与人际关系彰显了彼时社会形态与结构的改变。

客厅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公共空间”。哈贝马斯指出:“公共空间一方面批判国家政治权力并与之相对,另一方面,它虽然是私人领域的组成部分,属于不受公共领域管辖的私人领域,但又要摆脱个人和家庭的束缚,致力于公共事务。”在生活实践中,公共空间的承接者通常是客厅这一非正式的可供公众进行文化批判的场所,以批判、讨论为内容,以沙龙、聚会为形式的公共开放交流平台就此建立起来。18 世纪末的西欧自由风气为大众文化生产和接受提供了可能,进而形成了一个具有批判功能的公共领域,处于其中的公众通过阅读和讨论,相互之间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公共交往网络。在人类拥有了成熟的家居建筑体系后,“堂寝分离”的格局便固定下来,客厅是一个完整成熟的家居构建中唯一同时具备私密性质和社交功能的场合。时代的变动通过客厅播入家庭,无数家庭的改变亦从客厅向时代反馈。

一、丁西林广泛运用“客厅”空间的缘由

(一)“沙龙”与丁西林的新月派背景

“沙龙”一词是法语“salon”的音译,原意为会客厅,后逐渐演变为以男女主人为主角的招揽同阶层宾客进行会谈的场所。在社会交流和演进的过程中,传统意义上的会谈性沙龙逐步演化为媒体性沙龙,即沙龙集团通过创办刊物进行社会交互与媒体传播,进一步扩大话语空间并形成稳固的话语权体系。

从晚清“睁眼看世界”开始,“沙龙”这一新词汇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涌入中国,被开化地区的上流知识分子迅速接受并持续地实践下来,成为都市知识分子圈中流行的社交方式。以朱湘、徐志摩和丁西林为代表的新月派成员普遍拥有留学欧美的经历,他们不仅接受了西方的学术教育,还将西式的生活习惯带回了国内,这些生活习惯中便包含了在19-20 世纪欧美上流社交圈风靡一时的“沙龙”风气。

新月派的组织结构相较于同时代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团体而言较为松散,仅是一个汇聚了政界、艺术界与学术界各色人物,以求学经历与文学爱好为轴承的社交网络。新月派的“内部会议”通常也以餐会、晚会等作为载体,不自觉地融入了沙龙风气。以物理学研究作为本职工作的丁西林是新月派成立之初便加入的成员之一,其随性自由的写作意愿恰好在新月派这一自由的环境得以顺畅发挥。一方面,丁西林的戏剧创作得益于早期新月派的沙龙传统;另一方面,新月派的文学主张和审美趣味深深地熔铸在他的独幕戏剧创作中——以客厅作为剧情发生的主要场景,以会话作为剧情衍进的主要手段。

丁西林作为早期新月派的重要成员之一,其独幕剧的创作心理与新月派的文化沙龙风气密不可分,以文人聚会的发生场景之客厅作为剧作设置的背景是直接的体现。

(二)早期戏剧表演的实地限制

20 世纪初,同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文界革命一般,戏剧革命如燎原之火般勃然兴起。话剧这一崭新的剧种由此诞生在中国大地上。传统戏剧由此开始走改良的道路,在内容上,从歌颂明君贤相、侠客美人开始转向“以改革恶俗,开通明智,提倡民族主义,唤起国家思想”。柳亚子为《二十世纪大舞台》所撰《发刊词》指出:“建独立之阁,撞自由之钟,以演光复旧物推到虏朝之壮剧、快剧。”在形式上,传统的戏曲杂剧的体制逐步被超越,教育化、政治化因素逐渐加强,娱乐化因素减少,唱词和戏文在表演中所占据的比重下降,对白增多,服饰、妆面、道具等也由古典、繁复开始趋向于现代、简便。

1923 年,《一只马蜂》等独幕剧创作完成并搬上舞台,彼时传统戏曲仍然在各大剧院的舞台上占据主流。要想将话剧带上舞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对舞台的协调,相较于《黑奴吁天录》的异国景观、《警黄钟》的城市呈象,“客厅”这一布局所需的陈设随处可见,格局多样却不刺目灼情,不易引发舞台事故,是早期话剧常选择的背景与场所。

二、《一只马蜂》中的客厅空间

《一只马蜂》的主线剧情十分简练,讲述了受过新式教育的“新派”青年吉先生与余小姐二人自由恋爱,并联合起来瞒过了试图包办晚辈爱情与婚姻的带有封建思想的家长吉老太的故事。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互动与整幕剧的剧情推动都在吉家客厅这一固定的空间中进行,对客厅功能的使用反映了家庭内部存在的话语转移与外部社会存在的权力状态变化。

(一)用户之间的信息交流:权力转移

1.家庭内部成员交换观点——家庭话事人的转变

戏剧开场便是吉老太太与吉先生在客厅中进行的对话,母子二人间清晰明易的口述与撰写过程其实折射的是家庭内部话语权的逐渐转移,即吉老太太逐渐卸下家庭内部话事人身份的过程。

在具体的对话开始前,吉老太太一直处于家庭统治者的地位:体质强健、干净整洁的老太太,舒适地卧在安乐椅上。吉先生上场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为吉老太太盖上大衣,这一举动除了体现吉家母子感情亲密,更显示出吉老太太在家庭中不容置疑的“统治地位”。而在对话开始后,吉家内部的权力话语开始出现转移。身为家庭话事人的吉老太太本应该对家庭下一步的行动进行安排,但要求吉先生撰写书信的举动在不言间彰示了吉家话事人身份的转变。首先,在《一只马蜂》成型的年代中,掌握了文化,无疑就拥有了参与社会事务的权利,意味着社会向外的宣传力量的可操控性与转型的可能。吉老太太在主动的状态下交出家庭对外宣传事务的权柄,显然是默认了从话事人身份“退位”的事实。其次,吉先生在撰写信函的过程中虽然看似亦步亦趋地按照吉老太太的安排措辞,但作为对信函内容具有最终审订权和最终解释权的言说者,他按照个人的喜好决定着信件内容所使用的格式、文体,甚至可以按照个人的需求在信中加入可能会引起“前任话事人”吉老太太不满的两件“不太称心”的事情,直指母亲在引以为人生一大任务的做媒说聘中的失败,温柔地讽刺母亲骨子里的封建思想。而吉老太太得知吉先生在信中加入了这一内容后,也只是“稍有不快之意”而已,无法对吉先生更进一步抗争,只留下一句“由你们去,我老早不管了”的忿语,匆忙截断了话题。这是吉老太太对家庭话语权转移这一事实不满却无能为力的侧面反映。

除“口述与撰写”这一环节外,母子间对当前社会中广泛出现的新女性的看法,也是吉老太太逐步失去对家庭掌控的例证。吉老太太虽然否认了儿子对自己“贤妻良母”的褒奖,但紧随其后的人生自述证明了自己“贤妻良母”的身份,同时借此对社会上出现的新女性表达了不屑一顾的态度。但吉先生反驳母亲,认为女性终于在数千年的压迫中解放出来,获得了自由呼吸的权力,应该予以理解。从吉老太太曾试图包办后代婚姻的盘算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或多或少沾染了封建家长气息的长者,但在与吉先生的谈话与观点交换中始终处于下风,这显然不仅是家庭内部的话语转移,更是剧烈变迁的社会环境下话事人身份的交接。

2.外部人员与家庭成员的会见与交易——社会主导权的移交

《一只马蜂》中仅有四个人物登场,其中唯一的外部人员即访客余小姐。吉老太太甚是欣赏余小姐,然而这种欣赏却不是对人格魅力高尚的欣赏,而是建立在对余小姐潜在成为自身侄媳妇的可能的憧憬。在吉老太太与余小姐的交流中,表面上一直由吉老太太占据着主动地位,先后讨论了对护士这一职业的看法和去公园的游览计划,最后吉老太太将整场谈话的最终目的——说媒摆上台面。然而余小姐对此并不接招,甚至逐步反客为主,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老太太的意见如何”“老太太意思怎样”简单礼貌的几番搪塞,逼得老太太只能无奈且自觉地离开客厅这一产生交锋的场景,默认自己所代表的权力体系的败北。

吉余两位女性的对话看似是长辈的媒妁行为与新式女青年的自由意志间的交锋,但具有展现存在社会中的新旧两代人面对社会潮流的失落与掌控的深层意义。吉老太太始终秉承着封建家长一脉相承的控制欲,这种控制欲实然地扩散到了婚姻领域。然而,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社会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下逐渐开放,具有自由精神的青年一代力量迅速加强,并且在一次次的社会潮流交锋中逐渐掌握了社会的主导权。在西方精神政治领域持续生效数千年的马太效应,在面对现代中国疾风怒涛的变革时第一次失去了效力。

(二)逼仄的缓冲区域:对社会现实的正视诉求

来访的外部客人与主人之间的交流除源于个人利益的直接原因外,必然也存在受到社会风气、舆论规训的间接原因。主客间的交流与征询在正式展开前需要化解观点和诉求之间的激烈对撞,这一行为在社交场合通常被称作“寒暄”,而客厅正是这一行为的有效载体。当社会思潮与社会问题影响持续扩大,从伦理思想领域照进真实现实生活,私密的客厅空间便受到挤压,存在于这个场域中的人物必然获得正视这一现实的任务。

《一只马蜂》中的新女性余小姐与吉家母子本是无甚瓜葛的医患关系,来访吉家除了与吉先生建立不久的恋爱关系,更直接的原因是受到了吉老太太的邀约,而这邀约背后包含着封建家长操控后辈婚姻的隐藏诉求。面对吉老太太连环细密的进攻,余小姐不得不拿出自由意志进行防御——封建传统尝试侵入来之不易的自由空间,在逼仄的狭窄客厅中青年一代和其追求自由解放的力量被迫完成了对封建传统“侵略”行动的抗争。

以“五四运动”为节点,中国逐渐走上自我革命的道路,追求自由、解放、自我实现的新思潮从在黑暗寂静中涌动的暗流,成为行走于光明之下并且不断开疆拓土的主要思潮之一,对反对的声音不再是默默承受,而是立于台前地正视乃至于逼视。以丁西林独幕剧中“客厅”环境所代表的叙事场域不再仅仅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私密聚会代言,而是成为崭新思潮的宣传阵地。

丁西林早期的独幕剧创作中所通见的“客厅”环境首先来源于其在欧美留学过程中的沙龙风气熏陶和回国后在新月派中的社会交往活动、场所的潜在暗示。沙龙性质的文人聚会柔润了丁西林身为职业物理学研究者坚实冷静的灵魂,在给予其宽敞广阔的自由空间的同时,为其戏剧创作提供了空间。其次,在具体的舞台表演中获得优势地位,选择布景简便的客厅背景是话剧发展初期功利化与务实化的选择。

丁西林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不乏对社会人生与现实问题的关注。外部社会的转折起伏对丁西林剧作的影响清晰可见。与同时代的一部分作家不同,丁西林笔下的社会脉络隐藏在剧本语言的只鳞片爪中,而非鲁迅式的刻毒辛辣或郭沫若式的狂风暴雨。1923 年的“五四运动”虽走向落潮,然风起于青萍之末,对从新文化运动中发轫的“德先生”与“赛先生”的追求已经燃起星星之火。自由、理性、民主的荧光在家庭、社会的场合中逐渐增强,终成夺目之辉。在崭新的时代中,家庭话事人由青年一代担任,社会话语权亦被他们主导。解放与民主最终从客厅走向广场,从学校走向政堂。在《一只马蜂》中,青年逐步开始为国家与社会代言的趋势被展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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