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兰州 730030)
清人翁方纲说:“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1]《朱子语类》云:“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然一滚说尽无余意;黄费安排。”[2]从宋诗的务实与说尽切入,结合宋人理论思辨的严密,手法运用的纯熟,有助于全面认识北宋边塞诗好发议论、长于说理的特点。这种务实不仅表现为对议论与说理的仰赖,还表现在积极借助“以文为诗”推进宋调确立,形成纵横回环的结构特点与主理务实的内蕴之征。
关于北宋边塞诗议论、说理的研究成果,樊文军《北宋陕北地区边塞诗研究》一文将陕北边塞诗分为反映战争、书写灾难、送别酬答、描绘风光等类型,在揭示其忧患意识与爱国主题的同时,亦彰显其长于议论、以文为诗、以俗为雅的自家面貌[3]。个案研究,多注目梅尧臣与宋祁。张廷杰在《论梅尧臣的边塞诗》一文中指出梅尧臣边塞诗具有长于议论思辨的特点,其诗《寄永兴招讨夏太尉》分析宋军致败之由与决胜之策,《董著作尝为参谋归话西事》则评价筑水洛城之是非,密切关注宋夏边政[4]。涂序南的博士论文《梅尧臣研究》指出梅尧臣边塞诗流露出投笔从戎、送友赴边、忧心边防的情感,并传递出好发议论、揭露时弊的鲜明特征[5]。杜月仙《梅尧臣说理诗研究》指出梅尧臣力排西昆余弊,将议论、叙述、古文等手法融入诗歌创作,发扬了宋诗“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特征[6]。陈友康《梅尧臣诗的弊病与欧阳修的责任》认为梅尧臣诗“议论过于酸腐,平淡不免枯槁”,不足之处十分鲜明[7]。关于宋祁边塞诗,马瑞《宋祁诗歌研究》一文指出宋祁诗歌“议论不显浅薄,说理不显枯燥”,其边塞诗揭露了北宋腐朽的边防设置与松懈的边防军备[8]。
“以文为诗”是指将散文的“手法、章法、句法、字法引入诗中”[9]。“以文为诗”始于杜甫,中唐韩愈、白居易深化拓展,北宋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发扬光大。杜甫“以文为诗”,在反映社会之深广与描绘细节之生动上取得了较大进步,同时实现了叙事与议论的完美融合。宋人叶梦得、清人浦起龙均注意到杜诗《北征》的散文笔法,甚至以之为“古今绝唱”。胡小石亦认为杜甫《北征》开“化赋为诗,文体挹注转换”的风气,并认为这种风格“独辟一途,前所未有,下为元和及‘宋诗’开山”[10]。中唐是中古诗歌发展史的关捩点,“诗到元和体变新”,“以文为诗”为元和诗歌内容与形式的新变注入了活力。韩愈用赋的方法铺陈,用议论辅助叙事,留给后世“以文为诗”的深刻印象,以至于宋人最早归纳“以文为诗”,都将标签贴在了韩愈身上(1)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卷一载黄庭坚语:“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议论与说理是北宋边塞诗的重要手段,与写景、叙事、抒情合理搭配有助于形成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的艺术效果。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能够将议论、说理、叙事、摹写融为一炉。同样记述平叛侬智高,《十一日垂拱殿起居闻南捷》之“将军曰青才且武,先斩逗挠兵后强。从来儒帅空卖舌,未到已愁茆叶黄”评述将军的英明果决、文儒的能不配位;而《书南事》之“城中旧无井,魏凿安辘轳”“曲突与烂额,看取报功殊”亦可将魏瓘的凿井御边、未雨绸缪积极系连,并在曲突徙薪与焦头烂额中说明御边的正确路径,起到了立论有据、概言事功的效果。
再看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其《和谢公定征南谣》亦观点明确、说理清晰:
传闻交州初陆梁,东连五溪西氐羌。军行不断蛮标盾,谋主皆收汉畔亡。合浦谯门腥血沸,看兴城下白骨荒。谋臣异时坐致寇,守臣今日愧苞桑。已遣戈船下漓水,更分楼船浮豫章。颇闻师出三鸦路,尽是中屯六郡良。汉南食麦如食玉,湖南驱人如驱羊。营平请谷三百万,祁连引兵九千里。少府私钱不可知,大农计岁今余几。土兵番马貔虎同,蝮蛇毒草篁竹中。未论刍粟捐金费,直愁瘴疠连营空。我思荆州李太守,欲募蛮夷令自攻。至今民歌尹杀我,州郡择人诚见功。张乔祝良不难得,谁借前筯开天聪。诏书哀痛言语切,为民一洗横尸血。摧锋陷坚赏万户,堑山堙谷穷三穴。南平旧时颇臣顺,欲献封疆请旄节。庙谟犹计病中原,岂知一朝更屠灭。天道从来不争胜,功臣好为可喜说。交州鸡肋安足贪,汉开九郡劳臣监。吕嘉不肯佩银印,徵侧持戈敌百男。君不见往年濒海未郡县,赵佗闭关罢朝献。老翁窃帝聊自娱,白头抱孙思事汉。孝文亲遗劳苦书,稽首请去黄屋车。得一亡十终不忍,太宗之仁千古无[11]。
谢公定乃山谷妻弟,此诗针对熙宁八年(1075)的交趾入侵所作。前六句交代战役进程与细节,在夹叙夹议中展开是非评判。交趾攻城略地,步步进逼,军情紧急,诗人由“腥血沸”与“白骨荒”激发议论,为怒斥拓边谋臣、守臣——宰相王安石、知桂州沈起、刘彝奠定了立论基石。揆诸史料,熙宁年间神宗君臣积极治南,任用强势边帅,元年任潘夙知桂州、四年以萧注代潘夙、同年命温杲为广西经略司勾当公事,均可见用兵交趾之谋。潘夙、萧注已养成审慎、稳妥的个性,无意拓取,故先后易任,最终启用“独言交州小丑,无不可取之理”的沈起。沈起盲目招纳蛮人,杀戮惨重,又代之刘彝,南治陷于艰危(2)刘彝制交的强硬表现:“遏绝其(交趾)表疏”,“妄意朝廷有攻取谋……点集土丁为保伍,授以阵图,寓教水战,故时交人与州县贸易,一切禁止之。”。上述事实正是山谷批判谋臣守臣、定罪“坐致寇”“愧苞桑”的依据。“汉南食麦如食玉,湖南驱人如驱羊”两句譬喻生动,为“以蛮治蛮”的出台张本。山谷学问渊博,洞见时事,借汉代治蛮的成熟经验开具药方。所论诸人,大将军李固、九真太守祝良、交趾刺史张乔皆以蛮治蛮,大获成功,正可为经制交趾提供参考。“州郡择人”既是黄庭坚基于东汉的平蛮经验所开出的治边良药,也是对北宋用人不当的深刻揭露。举例与对比论证之后,诗人再次将话题拉回北宋边防。曾经的交趾“臣顺”幡然改途,竟至边民“屠灭”,惨剧皆因贪功冒险。“交州鸡肋安足贪”一句直抒胸臆,力陈罢兵,极力称颂汉文帝通过赵佗的收编经验扫清障碍,终于“仁义治边”。诗中叙议时事与鉴古观今交替出现,可见山谷“安排”深意。
关于山谷诗法,《宋文纪事》如是记载:
山谷作诗反对强谏,主张不怨不怒,故虽与新党政见相异,却未陷入偏狭的政争与攻击,而是站在朝廷与边民的双重立场提出仁义治边的合法性。南宋黄震在《黄氏日钞》中即评价:“涪翁孝友忠信,笃行君子人也。……方苏门与程子学术不同,其徒互相攻诋,独涪翁超然其间,无一语党同。”[12]
苏轼亦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入用,亦不无补于世也。”[13]这种对人格与诗品的认同十分可贵。山谷议论宋交战事,条分缕析,不携意气,讲古论今,体现了历史理性与政治理性的高度融通。正因其命意、理路与手法上的一致性,故能将治边方略、民瘼关怀水乳交融,辅以夹叙夹议,层层递进。顾随认为:“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理而理中要有情。人受了感动有时没理也干,没理有情尚能感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14]这篇情理兼备的攻略检讨,虽未必能让上层回心转意,却可见山谷劝世干政之切与仁民爱物之心,达到了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的效果。
北宋边塞诗议论切实,说理透辟,既有剖析深入、解析务实的积极一面,又带来了意境削弱、浑融缺失的消极一面。欧阳修的《送李太傅知冀州》直是一篇宋将功勋表:
吾慕李汉超,为将勇无俦。养士三千人,人人百貔貅。关南三十年,天子不北忧。吾爱李允则,善觇多计筹。虏动静寝食,皎如在双眸。出入若变化,谈笑摧敌谋。恩信浃南北,声名落燕幽。二公材各异,战守两堪尤。天下不用兵,尔来三十秋。今其继者谁,守冀得李侯。李侯年尚少,文武学彬彪。河朔一尺雪,北风暖貂裘。上马擘长弓,白羽飞金鍭。临行问我言,我惭本儒鲰。汉超虽已久,故老尚歌讴。允则事最近,犹能想风流。将此聊为赠,勉哉行无留[15]!
王国维道:“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期口出是也。”[16]诗中的河朔尺雪、勉励深情因为迟迟未出,早已被“吾慕”“吾爱”的价值判断、道理说明抢占先机。唯述事有“如期口出”之感,却始终为“天子不北忧”的边情分析服务,为今日之“战守两堪尤”铺垫前提。李汉超的有勇知方、李允则的善觇多谋,联手促成自问自答:“今其继者谁,守冀得李侯。”理路的清晰、论证的精严,均是镌刻在“文人之诗”上的鲜明烙印。李复最早就“文人之诗”给予回答:“子美长于诗,杂文似其诗;退之好为文,诗似其文。退之诗非诗人之诗,乃文人之诗也。”[17]这种破体的努力,在刘克庄看来并非本色,“不当以诗论”。魏泰亦以为欧阳修的诗歌“才力敏迈,句亦清健,但恨其少余味耳”[18]。可知,魏泰与刘克庄均认可欧阳修诗歌的学养与才力,却对其诗的意境削弱、浑融缺失深感不满。就此诗论,多半篇幅为叙议他人边功,一首砥砺前行的边塞诗完全作成指点迷津、解疑答惑的边塞文,距离盛唐边塞诗的慷慨意气、得言外意已渐行渐远。
送别边将,梅尧臣作《送谢师直秘丞通判莫州兼寄张和叔》,似“经义策论之有韵者”[19]:
河湟宿兵地,劲勇天下闻。侵疆古甚炽,薄伐诗所云。往今势且异,利害理颇分。远以塘设险,遂轻甲屯云。昔传尝胆国,能破怒蛙军。越虽隔大江,吴遭若枯焚。实由持阻懈,抉目悲伍员。夫子负美才,议论高不群。况有令兄弟,今亦贰河汾。助守戒不虞,慎勿倚和獯。张侯为刺史,大族独此君。法明而不苛,可共饰以文[20]。
谢景温,字师直,谢绛次子,梅尧臣乃其姑丈。晚辈通判莫州,圣俞遂直奔河北边情,指出今昔有异,切勿掉以轻心。即便以塘设险,派驻重兵,亦不可全赖议和安边,而要学习勾践尝胆,终成事功。宋辽之间的塘泺设险,如同吴越之间的大江天险,随时有江山不固、遭致践踏的可能。为保谢氏北御无夷,此诗兼寄刺史张和叔,叮嘱谢氏务必请教,共安北塞。面对御辽形势,倡导“平淡之美”与“意见言外”的梅尧臣也不得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观其诗论,“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21],“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愤世疾邪意,寄在草木虫。尔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22],既可知其对诗歌“愤世疾邪”“有为而作”的功用认识,又可知其恢复风雅、复古求新的诗学追求。刘克庄视其为“开山祖师”,亦是本着“桑濮之哇淫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的标尺称赞其功不在欧阳修、尹洙之下。尽管圣俞推崇“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试图以“意境说召唤读者”[23],可是北宋安边的任重道远却促使他不得不发出“助守戒不虞,慎勿倚和獯”的指令。这种“明知故犯”不仅是梅诗的魔咒,亦为北宋边塞诗之无奈。
试以范子奇出知庆州的集体送别为例,从多人聚焦一事的议论说理管窥北宋治边的整体态度。元祐八年(1093),范子奇出知庆州,王觌、范纯礼、杜纯、钱勰、王钦臣、苏轼、孔武仲、彭汝砺等八人宴饮送别,席间各拟边塞诗一首。八首诗均传递出以仁治边的安边寄望,可以窥见宋人在元祐时期的柔静务远。苏轼“谋初要百虑,善后乃万全”“仁风被草木,绿浪摇秦川”,王觌“方当仁草木,况忍尚首级”,钱勰“勇猛不为边,九伐秉周礼”,均立足于民本与仁政,折射出元祐时期内敛保守、息事宁人的治边特色。在这种内敛政风的影响下,宋人常常将仁义治边解读为羁縻怀柔。王觌作“圣时务怀柔,阃寄贵安辑”弘扬元祐边策,王钦臣感慨“羁縻有前言”,欲借鉴前代羁縻经验治理当下。范纯礼则认识到仁治的局限,将仁政与武力连接解读:
为国虽以徳,御戎难去兵。夏人久犯顺,边氓常废耕。……既膺阃外寄,当思千里清。吾家世此官,所得蕃汉情。未尝任杀戮,接以信与诚。方略固多在,惟公守其成[24]。
范纯礼在肯定德治的同时,提出以兵卫国的合理性。关于御夏必须秉文经武,诗人从父亲范仲淹、兄弟纯仁、纯粹的治庆经历中得出谙晓蕃情、恩信结人的重要性。面对风波诡谲的御夏局势,宋人也认识到恩威并著、拉打结合的功效。这一点,孔武仲揭示得最清晰到位:
西戎未纯一,汝可三军帅。擒之或纵之,高枕惟尔恃。公拜稽首归,眉目凛生气。顽童玩天恩,豢养若骄子。欲痛以鞭笞,而畏蹄不止。二者不两全,在所以节制。又如畜狂犬,系颈不系尾。收其要害处,进退随所指[25]。
诗人省去了描绘边乱的笔墨,用“未纯一”“玩天恩”说明西夏狡黠多变、骄纵难治。为了将边策论说清晰,诗人特以驯服动物为喻,叮嘱范氏既要勇敢,不畏反扑,又要扼其喉颈,迫其乖顺。随着驯服的解说结束,抓关键、扼要害的治边理路也就眉清目朗了。如此献策说理,必然收到务实与清晰的效果。结合翁方纲“研理日精,观书日富”“论事日密”的评价来看,孔武仲正因熟知《孙子》视卒如子、避免娇纵的方略,才在驯服关捩论说得当,剖析入理。
议论的弘肆、说理的清晰难免会造成意境的削弱、浑融的缺失,此乃宋诗变革唐诗之失,边塞诗亦不可免。从张戒揭开扬唐抑宋的序幕,至严羽进一步深化唐诗风格学,审美功能的评判标准一旦确立,很难对“务实且说尽”的北宋边塞诗给予客观评价。回到北宋诗人自立宋调、开辟新境的立场,意境的削弱、审美的缺席亦会带来认知、教育等功用的回归,“抒情传统与知识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亦可得到消解。这样,才能深刻理解钱钟书先生所谓的“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26]绝不是随意的握手言和,而是理性的持平之论。
入宋,北宋文士在宋初三体的唐诗遗音中摸索过后,开始探索宋诗道路。随着复合型人才身份的确立,北宋士子文学创变的指导思想愈发成熟,以欧阳修、尹洙、梅尧臣、苏舜钦为代表的文学家发起了诗文革新运动。他们宗经弘儒,崇古去靡,确立了文道并重、道先文后的学术宗旨,在批判地吸收韩愈文学思想的同时,对其“以文为诗”予以吸收利用。在宋人如火如荼地“以文为诗”以期破体、新变之时,北宋边塞诗也不可避免地镌刻上诗文交汇的特征。奔泻的恢宏气势、跳脱的布局安排、清晰的意脉传递、灵活的句法文辞,合力将诗歌引入文气充沛、直露少藏的境地。
一方面,“以文为诗”带来了意脉清晰、文辞畅达、叙议详尽、说理透辟。身为诗文革新的中坚力量,苏舜钦的边塞诗很有代表性,如《庆州败》:
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酣觞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符移火急搜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崄巇。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剑何所施。连颠自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一麾发伏雁行出,山下掩截成重围。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洟。逡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首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守者沮气陷者苦,尽由主将之所为。地机不见欲侥胜,羞辱中国堪伤悲[27]。
此诗记述景祐元年的宋夏庆州之战,宋军都巡检杨遵率七百余骑迎战,惨败于龙马岭,环庆路都监齐宗矩又于节义烽遇伏被执。大批将士“面缚乞降”,毕集丑态。参战将帅因不能灵活御敌,集体降职。因为“乞降”之恨,诗人省去描写与叙事的笔墨,径直进入是非判断。明人谢榛道:“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28]就此诗论,控诉北宋承平日久、边防无备的思理既立,观点与态度皆随理、随事而出,敌人骁勇、宋军折辱、交战惨烈一应可见。就结构来看,诗人通过党项背盟、御边无策引入对将帅的批判,随后的较量悬殊增益了控诉的筹码,诗意亦由对将士的批判上升到对国家的担忧。从手法来看,赋的铺陈与对比论证均精到老辣。为了凸显将骄卒惰,诗人连用“酣觞大嚼”“马肥士喘”“连颠堕谷”等铺陈描绘呈现其全貌,将士众生相遂群体浮现。小丑们的仓促应战、束手就擒、被俘受辱连缀成篇,嘴脸亦尽现无隐。享乐时的“酣觞大嚼”与逃奔时的“矢液淋漓”形成鲜明对比,“马肥甲重士饱喘”则与“厩马肥死弓断弦”异曲同工。结尾,诗人直指主帅之失,将所谓的士气不振与战斗不力均归咎于主帅不辨地势、一意孤行,导致战事受挫,士气受辱。此诗叙事详尽,感情充沛,夹叙夹议中流露出深切的对西陲的担忧。因为宣泄意气,辨析道理,叙议未能一气呵成,而这种“事不接、文不属”的断续恰为宋人推崇。此诗对以文为诗的运用既表现在以语尾虚词入诗,如“酣觞大嚼乃事业”,又表现在对律句的弃用。为了避免以文为诗带来的平直,倾吐兀傲之气,诗人采用猛悍、豪肆、怪异的语词,如“崄巇”“酣觞”“缚尸”“怪兽”,又辅以“十万驰骋山岳倾”的雄豪之势,达到了诗意酣畅、批判痛快的效果。
唐代边塞诗长于以象达意,北宋边塞诗长于破象以立意,主张通过评述边事、价值判断以传情达意。因为淡化了意象与意脉之间的对应关系,叙述与逻辑的重要性则相应凸显。“以文为诗”为叙述的充分、议论的展开、逻辑的谨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解放。苏辙在《诗病五事》中指出:“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29]彭汝砺的《送颖叔帅临洮》将边地气候、颖叔文章、颖叔边功诸事融为一炉,中间洋洋洒洒的文章赞誉正是边塞诗的“连山断岭”,却没有阻隔诗意前后的贯通。就此诗论,“以文为诗”的融通变化,避免了一览无余、直径而行的乏味,营造出委屈而成、一唱三叹的效果。
另一方面,“以文为诗”也会造成如下遗憾,如结构单一、转折拖沓、论事直切、余味不足。试以欧阳修《南獠》为例分析其表现。全诗采用倒叙手法,以96句480字的长篇巨制,用散文笔法铺叙开来。叙事节奏的松弛无度,在窥见细节的同时,也造成了诗意直露。转折之处亦拖沓繁冗,导致了期待视野的巨大消耗。诗人既用“奔走六吏死”“哀哉都督邮”寄托兵力耗损的痛惜,又用“半降半来拒,蛮意犹狐疑”表达赠赐安边的疑虑,甚至以为哀痛与思考还不够直切,最后用“愿值采诗官,一敷于彤墀”陈情结尾。玩其诗味,品其辞藻,“因斯久久来”“堂堂过城戍”中的叠音词汇摹写细致,余音回荡,“此事曷如斯”“赫尔天斯怒”中的愤怒又力透纸背,发人深省。至此,故事的讲述、议论的弘肆、情绪的感发才真正结束。
欧阳修好“以文为诗”,与推崇韩愈关系密切。“吏部文章二百年”既是阐述心志,又为砥砺后学,是对韩愈文章吏治的双重肯定。在《六一诗话》中,他明确标举:“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所谓的“退之笔力”,已然涵盖对以文为诗的评价。清人方东树道:“学欧公作诗,全在用古文章法。”[30]结合《南獠》来看,欧阳修推尊韩愈有细节的证明。诗的结尾最后两字“彤墀”语出韩愈“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表达了是听难达、进谏无路的苦闷。苦闷的背后,是欧阳修对韩愈心系朝政、渴望和平的隔代回应。因为诗中大量运用文法,《南獠》堪称是一部纷繁复杂的镇蛮安边史。因为篇幅拉长,容量增扩,加之又大量掺入虚词,吸收口语,因此既有叙议饱满、细节丰富之长,又有行文拖沓、余味不足之弊,这也是以文为诗不可避免的问题。
“宋诗妙境在实处”。北宋边塞诗的务实不仅表现为对议论与说理的仰赖,还表现在积极借助“以文为诗”推进宋调确立,形成纵横回环的结构特点与主理务实的内蕴之征。议论与说理是北宋边塞诗的重要手段,与写景、叙事、抒情合理搭配有助于形成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的艺术效果。北宋边塞诗议论切实,说理透辟,既有剖析深入、解析务实的积极一面,又带来了意境削弱、浑融缺失的消极一面。同样擅长“以文为诗”,苏舜钦《庆州败》呈现出意脉清晰、文辞畅达、叙议详尽、说理透辟的显著特征,而欧阳修《南獠》则带来了结构单一、转折拖沓、论事直切、余味不足的巨大遗憾。北宋边塞诗叙议相彰,起伏纵横,加之“以文为诗”,既有意脉清晰之利,又有余味不足之弊。为了减少说尽带来的寡味,宋人资书用典,却因多用贴近边事的常典熟典,少用奇典,难掩务实、说尽之征。这种特征也就决定了宋调边塞诗已与唐代边塞诗的含蓄蕴藉、韵致深远迥然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