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
埃里克·欧林·赖特(Erik Olin Wright)是当代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社会学家,在国际左翼学界享有盛誉,不幸因罹患血癌,于2019年1月23日病逝。赖特早年凭借对阶级概念的重构和中产阶级“矛盾定位(contradictory locations)”(1)[美] 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刘磊、吕梁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页。的分析,挑战主流社会学,成为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派的重要代表,在苏东剧变之后转向“现实的乌托邦”(2)Erik Olin Wright,Envisioning Real Utopias,Verso,2010.规划,致力于对资本主义替代方案的探索,为向社会主义的转型勾画路线图,弥留之际依然坚持完成《如何成为一个21世纪的反资本主义者》的写作和修改(3)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正如赖特在一次访谈中所说:“反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贯穿了我的学术生涯”。(4)Erik Olin Wright, “Why Class Matters ”,December,2015,http://www.jacobinmag.com/2015/12/socialism-marxism-democracy-inequality-erik-olin-wright.本文试图通过对新近出版的赖特遗著的解读,从规范基础、策略逻辑、替代方案和政治主体等方面勾勒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总体图景,这对于我们跟踪把握当代欧美左翼思潮的最新进展、正确认识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创新发展21世纪马克思主义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也以此表达对赖特的纪念。
一般而言,批判理论作为解放的社会科学具有三重基本任务:一是对现存社会秩序的诊断和批判,二是对可行替代方案的展望和构想,三是阐明实现社会转型的策略和主体。(5)Erik Olin Wright,Envisioning Real Utopias,Verso,2010,p.10.其中,对现存的资本主义的认知构成了批判理论之自我理解所不可回避的前提性问题。在当代左翼学者的知识图景中,诸如数字资本主义、信息资本主义、债务资本主义、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等各种界定可谓纷繁复杂,那么,究竟何谓资本主义?赖特指出,作为一种组织社会经济活动的特定方式,资本主义包含两个核心要素:其一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及其导致的资本家剥削雇佣工人的阶级结构,其二是通过去中心化的市场交换组织起来的经济协调机制,二者结合造就了资本积累的独特动力体系。资本主义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也伴随着或显性或隐性、或个体或集体的种种不满与反抗,溯其原因,一般有二:阶级利益与道德价值。基于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之复杂性的考察,赖特强调,以往那种二元化、简单化的阶级理解使得许多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没有必要从社会正义或道德缺陷的角度对资本主义提出系统性批判。“这种纯粹奠基于阶级利益之上的反资本主义论点不适用于21世纪。”(6)在赖特看来,任何对资本主义的诊断和批判背后都隐含着一套规范理论,这就意味着,当我们说现存的社会关系和制度对人们造成压迫、苦难和伤害时,已经加入了道德判断。因此,辨识资本主义究竟如何损害了特定群体的物质利益固然重要,但也必须厘清构成反对资本主义道德基础的价值观。
赖特写道:“针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有三组核心价值:平等/公平,民主/自由,社群/团结。这些价值在社会抗争当中历史悠久,至少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标举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理想。”(7)具体而言,其一,平等的观念存在于几乎所有社会正义概念的核心。但平等主义理想的实质内容则歧见纷纭,当代政治哲学围绕“什么的平等”之争,先后涌现出机会平等、资源平等、能力平等诸多理解。赖特主张用以下的方式思考平等价值:“在一个公正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拥有大致平等的进路可以取得享有美好生活所需的物质与社会条件。”(8)这里的关键不是指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美好的生活——消极意义上没有疾病和缺陷,积极意义上能够实现自身的潜能和目标——而是说所有人对于追求美好生活所需的社会物质条件拥有平等的获取进路,不论种族、性别、阶级、宗教,也不分穷人富人、今人后人,这体现了平等主义的公平原则。其二,与那些认为民主与自由具有紧张关系的流俗之见不同,赖特指认二者反映了同一种核心的潜在价值,自我决定的价值。“在完全民主的社会里,所有人对于有意义地参与影响自身生活的决策所需的必要条件,都享有大致相等的获取进路。”(9)在这里,自我决定就是人应该最大限度地决定自己生活的条件,这对于实现美好生活尤为重要。自由与民主的差别在于影响个人生活的行为所带有的背景条件,即在于决策的影响对象是自我抑或他人,而不在于背后的价值本身。因此,我们需要一套界划上述背景条件的规则,这就是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界限,这一界限本身也必须受到民主审议与决定。其三,赖特指出:“社群/团结表达了人应当互相合作的原则,不仅是因为他们个人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也是因为他们真心关注别人的福祉,并且认为自己有这么做的道德义务。”(10)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7,p.9,p.10,p.15,p.18.这就意味着,合作的动机不该仅是来自于对个人自我利益的工具性考量,而是应该结合道德义务以及对别人的关怀。社群/团结之所以有价值,不仅是由于它们是实现美好生活的要素之一,还因为它们对于平等和民主也相当重要。于是,要对任何一种社会制度或社会结构进行评价,都离不开这三组价值,不论家庭、社会,还是国家,都可以依据它们促进或阻碍这些价值的实现来加以评估。
综观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总体格局,不仅批判进路各异,如功能批判、道德批判、伦理批判等各有优长,而且批判范式不一,如社会加速批判、生活形式批判、生命政治批判等层出不穷。但赖特“主要聚焦的批判则是关乎反资本主义抗争最深层的价值:即平等、民主与社群。”(11)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23,p.30,p.34.之所以反对资本主义,就是因为这种组织社会经济活动的方式阻碍了上述价值的充分实现。
根据赖特的分析,第一,资本主义社会中收入与财富的不平等,违反了社会正义的平等原则,致使有些人对实现美好生活所需的条件不仅无法拥有平等的获取进路,甚至遭到彻底的剥夺,这是由其内在的运行机制决定的。在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由于资本与劳动之间的权力不平衡,加之全球化条件下资本的高流动性与劳动力的相对稳定性,造成了一种独特的经济不平等——剥削,富人之富恰恰来自于穷人之贫。而资本主义市场竞争的本质以及应对风险能力的差异,又逐渐拉大个人之间原本存在的不平等。在竞争压力之下,资本主义在不断发展科技、创新工作形式的同时,也伴随着被迫失业的工人遭到边缘化以及陷入贫困的悲剧,由此加剧了日渐扩大的社会不平等。
第二,尽管资本主义在一定意义上会促进自由与民主的兴起以及有限程度的发展,但却也会阻碍这两种价值的完全实现。比如,资本主义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划分,致使许多影响普通民众生活的决策被排除在民主控制之外,当局在制定规则时也往往于资本家更为有利,而且富人相比穷人更容易接触政治权力,资本家相比雇佣工人拥有更高的自主权,凡此种种,都是对民主与自由原则的违背。赖特还特别强调:“自由的价值不仅是说不的能力,也是积极实现个人人生规划的能力。资本主义在这方面剥夺了许多人的实质自由。富裕当中的贫穷不只让人无法平等获取美好生活所需的条件,也让人无法取得自我决定所需的资源。”(12)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23,p.30,p.34.
第三,资本主义在制造不公、限制民主的同时,还会滋生将个人竞争成果置于集体福祉之上的文化理想,直接导致社群价值的衰弱。赖特援引G.A.柯亨的观点:“在市场社会里,生产活动的直接动机,通常是贪婪与恐惧的混合”(13)Gerald Allan Cohen,Why Not Socialis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pp.39-40.;并指认贪婪和恐惧是竞争市场的本质所造成的动机,竞争越激烈,这两种运作动机就越会受到强化,由此便形成了资本主义的腐蚀性元素——竞争式个人主义与私有化消费主义。这两种文化元素与前述个人动机“相互作用,造就出了一种对于社群/团结价值充满敌意的环境”(14)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23,p.30,p.34.,而且,日渐激烈的竞争还会导致处境相似的人形成某些狭小的边缘群体,这种阶级区隔的形式如果与植根于种族、性别或宗教等身份认同的社会分歧彼此吻合的话,社群/团结的价值最终将会因其狭隘而变得支离破碎。
这是赖特基于平等、民主与自由的三大价值原则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病理诊断。对此,赖特的学生格蕾塔·克里普纳(Greta Krippner)指出,上述“规范价值的明确表达,为其擘画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提供了支撑”(15)Greta Krippner, “Love and Marxism”, Politics & Society,2020,48(4):495-504.。这种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正如蒂姆·罗根(Tim Rogan)所言,“始终是反对资本主义的声音里的一部分”,但这种源自维多利亚时代道德主义的社会批判传统“并非反对声音的全部乃至是主要部分”(16)[英]蒂姆·罗根:《道德经济学家》,成广元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页。。这就意味着,在当代资本主义批判话语中,“并不是我们应该只关注道德或精神观念,而排除物质考量。……这需要我们的批判既强调物质不平等,又带有某种对资本主义进行道德批判的特性。我们需要的并不是仅仅掌握一者或另一者。我们能够并且也应该同时掌握它们。”(17)[英]蒂姆·罗根:《道德经济学家》,成广元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0页。这也是为什么拉埃尔·耶吉(Rahel Jaeggi)和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在建构新一代批判理论时,除了道德批判,同时还将功能批判和伦理批判等殊异取径纳入其中。当然,这种复调的总体性的批判话语在马克思那里已然呈现。
要想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并最终实现这一复杂社会体系的解放性转型,仅仅立足左翼的价值立场展开道德批判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为社会转型拟定切实可行的策略。这是赖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第二个层面,也是对当代西方左翼“因策略储备匮乏难以引领和驾驭反对资本主义的洪流”(18)姜辉:《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新特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59页。这一困境的突围。于是,赖特首先检视了反资本主义抗争史上五种特别重要的策略逻辑。
其一,摧毁(smashing)资本主义,这是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之经典策略逻辑。其认为资本主义体系已然腐朽不堪,那种试图通过小修小补将其改良为一种良性社会秩序的主张纯粹是一种幻想,资本主义的核心根本无法改良,唯一的希望就是加以摧毁,并予以重建。由于统治阶级的阻挠,解放性替代方案的完全实现可能需要逐步达成,但达成这种逐步改变的必要条件,就是要对现有权力体系造成决定性的断裂。革命政党的任务就是抓住危机时刻,夺取国家权力,摧毁现有政权,建立替代制度。尽管这一策略激发了革命人士的想象力,并在一段时间内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但20世纪的历史告诉我们,那些断裂性的革命尝试并未产生预想的新世界。不论是由于社会环境的不利、策略领导的失误抑或革命动机的不纯等复杂原因,20世纪的革命悲剧表明以断裂方式摧毁资本主义并不是可行的社会解放策略,尽管它迎合了人们的不满和愤怒。
其二,拆解(dismantling)资本主义,即通过国家主导的持续性改革自上而下逐渐推行社会主义元素,由此逐步拆解资本主义,并建立一套替代方案。要做到这一点,必然有一段漫长的时期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关系——如私有经济与国有经济——共存于一套混合经济体系当中。这一策略得以可行的前提是要有稳定的选举和民主政体,以及拥有广大民众基础的社会主义政党,惟其如此,才能将新的国有经济结构有效制度化。这种混合经济在20世纪上半叶颇受欢迎,但随着二战后的意识形态对垒,这种国有化的做法惨遭挫败,在新自由主义的攻势之下,私有化再次跃居政治议程的中心。
其三,与摧毁和拆解资本主义这两种“怀有革命抱负”的策略不同,驯服(taming)资本主义认为,如若放任资本主义行事,必将为祸甚巨,会导致社会撕裂、引发社会风险、破坏生态环境,对此可以通过精心设计的国家政策来消除资本主义对社会的诸多严重伤害,但依然提供足够的利润使其维持良性的运作,这是社会民主党和非革命性社会主义政党的主要策略。在战后三十年的“黄金时代”,诸如社会保险、公共产品、监管制度等国家新政在一定程度上矫正了资本市场的三大缺陷——个体对风险的脆弱性、公共资源供应不足、私营经济的负外部性,资本主义在主要面向上受到驯服。但这只是历史的异数,在新自由主义的狂澜之下,加之全球化、金融化趋势的影响,资本主义如猛兽出笼再次回归其本然状态。
其四,抵抗(resisting)资本主义,赖特在狭义上“用于指涉在国家机器以外反对资本主义但不试图获取国家权力的抗争行动”(19)。与驯服和拆解资本主义诉诸国家权力进行高度持续性的集体行动不同,抵抗资本主义则希望通过诸如环保抗议、消费抵制、工会罢工等工人运动来减轻资本主义体系带来的伤害。这一策略植根于公民社会,经常受到阶级以外的各种认同所驱使,如种族、宗教、性别等。即便工会势力薄弱难以发动集体社会抗议,工人至少可以不用竭尽所能而有所保留,这是抵抗资本主义最基本的形态。
其五,逃离(escaping)资本主义,这是面对资本主义掠夺所能采取的最古老且本能的反应,其认为资本主义体系过于庞大复杂,不仅无法摧毁,驯服也近乎无望,人们能做的顶多就是自外于资本主义的负面影响,或逃到隐蔽的环境中。“我们也许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尽可能让自己远离其统治网络,创造自己的迷你替代世界,在其中自由生活。”(20)19世纪美国的西进运动、阿米希人的宗教社群以及把家庭视作避风港等都体现了这一策略,尽管由于其通常对参与政治和集体行动无感,甚至被看作是一种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但诸如合作社、共享经济等却也可以成为挑战资本主义的元素。
在赖特看来,上述五种策略逻辑的差异表现在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指策略的目标是消除伤害还是超越结构,据此,驯服与抵抗试图消除伤害,而摧毁、拆解与逃离则旨在超越资本主义的结构。第二个层面指策略的对象,即指向社会体系的哪个层级——赖特用游戏比喻资本主义的政治冲突并将其区分为指向游戏本身、游戏规则、游戏里的行为三个层级。赖特指出,游戏、规则、行为这三者对应三种社会转型的逻辑:断裂式转型、共生式转型、间隙式转型。(21)断裂式转型涉及社会结构的断绝,即在一瞬间打断当下这个游戏的本质;共生式转型是对社会体系的规则作出改变,一方面让这套体系运作得更为顺畅,同时也为后续的转型扩展空间;间隙式转型则是在游戏的既有规则当中从事行为,由此累积成效所带来的结果。由此观之,摧毁资本主义属于游戏本身的层级,驯服与拆解属于游戏规则层级,抵抗与逃离属于游戏里的行为层级。
回顾20世纪可以看出,实际的社会和政治运动通常不会局限于单一策略,而是不同策略的结合。革命的共产主义明确倡导抵抗与摧毁资本主义的结合,但在时机成熟之前,共产党会积极参与工人运动对资本主义的激进抵抗;民主社会主义寻求逐步拆解资本主义,结合了为消除资本主义伤害而推行的改革,同时致力于强大国家部门的打造以及支持工人运动;社会民主主义也包含抵抗资本主义的策略,不过是与驯服资本主义相结合;无政府主义的社会运动则结合了抵抗资本主义的行为与那些试图建立资本主义替代方案的做法。赖特指出,这四种布局是20世纪对资本主义社会造成的不公与压迫所采取的主要策略,但到了20世纪末,随着苏联垮台,革命共产主义不再可信,民主社会主义被边缘化,社会民主主义也已衰退,并失去与工人运动的联结。21世纪以来最活跃的反资本主义形态基本都奠基在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社会运动当中,但这种抵抗与以国家权力为目标的总体政治计划脱离关系,因此与政党也没有联结。不过,赖特通过对拉美和南欧等全球反资本主义实践的考察,提出了一种新式的策略观念:“结合了抵抗与逃离资本主义那种自下而上并以公民社会为中心的行动,还有驯服与拆解资本主义那种自上而下并以国家为中心的策略。这种新式的策略布局可以称之为削弱资本主义(eroding capitalism)”(22)。
赖特强调,这一削弱策略的基础在于对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独特理解。在他看来,纯粹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从未出现过,也不可能出现,现有的经济体系都是结合了资本主义以及其他多种生产和分配的安排方式。“在这种复杂的经济体系当中,如果生活的经济条件与大多数人的谋生方式都受到资本主义主导支配,我们就把这种经济体系称为‘资本主义’体系。”(23)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49,p.51,p.56,p.58,p.60.因此,要想挑战资本主义,一种方法就是在这套复杂经济体系当中任何找得到的空间建立更平等、更民主也更具参与性的经济关系。赖特以自然界的生态系统为喻,对这一策略构想进行了阐释:“削弱资本主义的策略愿景,就是在资本主义的生态系统里引进非资本主义经济活动当中各种最有活力的解放性物种,然后加以培育发展,包括保护其生存角落以及设法扩展其栖息地。最终的希望,是这些外来物种终究能够从自己的小角落当中溢出,转变整个生态系统的性质。”(24)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61,p.38.由此可见,这一削弱资本主义的过程,是一个长时段的过程,也是体现平等、民主、团结特质的生产关系在资本主义主导的经济体系中出现、成长、壮大、直至取代其支配地位的运动过程。
在赖特看来,这一“削弱资本主义”策略整合了双重愿景,一是进步社会民主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的愿景,也就是自上而下改变资本主义遵循的游戏规则,以便消除资本主义最严重的伤害,并且创造出奠基在国家当中的替代制度;另一种是比较属于无政府主义的愿景,也就是自下而上创造出新式经济关系,体现解放的目标。应该承认,在资本主义批判史上,还没有一种政治运动明确采取这种抵抗、驯服、拆解与逃离资本主义的策略组合,企图通过一个长期的过程来削弱资本主义的主导地位,尽管在科尔宾和桑德斯等中间偏左的政党中存在某些类似的因素。赖特的这一策略被国外学者视作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核心”,美国学者汤姆·范荷维尔(Tom VanHeuvelen)评论道:“在这里,赖特试图为抵抗和改造资本主义提供一套清晰的、宽泛的、广包的理论以及抵抗计划的概念工具。他毫无疑问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25)Tom VanHeuvelen, “Review on 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21st Century by Erik Olin Wright”, Social Forces,2020,99(1):25.作为一种策略愿景,赖特的削弱资本主义可谓是既相当诱人,又颇为牵强。言其诱人,是因为即便国家不支持解放性的社会变革,我们依然可以有所作为,在资本主义主导的社会里,致力于打造“现实的乌托邦”这一解放理想的构成要素。言其牵强,是因为资本主义财雄势大,多数人的生计依赖资本市场的顺畅运作,那种试图在资本主导的经济体系中开拓解放空间的尝试,必然遭遇种种打压而困难重重。为了证明削弱资本主义“这种方式是在21世纪超越资本主义看起来最可行的策略构想”(26)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61,p.38.,赖特必须为替代资本主义的解放理念注入更多的实质内容。
在对资本主义进行道德批判并提出反抗策略之后,赖特将目光转向了资本主义替代方案的讨论。对于当代左翼而言,能否设计一套可欲的、可行的、可实现的替代方案是衡量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之现实性的试金石。如果付之阙如,不仅会导致在理论上陷入认同“资本主义是别无选择的”误区,而且在实践上会动摇甚至最终背弃马克思主义。在赖特看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替代方案的思考,不仅在智识上深具创见,而且在实践上富有激情,不仅对资本主义的命运作出了前瞻性的预测,而且对历史主体的形塑给出了精彩的论证(27)Erik Olin Wright,Envisioning Real Utopias,Verso,2010,pp.89-90.。但另一方面,他认为马克思的观点又具有某种不确定性,即“马克思本人并未过多地关注社会主义的具体设计问题以及建设社会主义的实际工程。”(28)[美] 埃里克·欧林·赖特:《持存的现实性:超越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传统》,梅沙白译,《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第10期。于是,赖特的任务就是“接着讲”,为超越资本主义之后的目的地打造一个社会主义的“指南针”(29)[美] 埃里克·欧林·赖特:《指南针:指向社会主义的替代性选择》,闻翔译,《开放时代》2012年第6期。。
长期以来,社会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一直是左翼的共识,然而苏东剧变特别是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带来的恶果却动摇了人们的坚定信念。进入新世纪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以霍耐特、弗雷泽为代表的欧美左翼批判理论家掀起了一股重思、复兴社会主义的思潮(30)Axel Honneth,The Idea of Socialism:Towards a Renewal, trans. Joseph Ganahl, Polity Press,2017.,赖特也提出了以社会权力为基础、以经济民主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构想。
与以往那种将社会主义简单置于与资本主义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中进行讨论不同,赖特独辟蹊径,基于一种以行动者为中心的权力观,发展出一种经济结构类型学,将社会主义视作与资本主义、国家主义不同的经济结构类型。赖特指出,权力就是在世界上行事并产生效果的能力,依据权力产生效果所依赖的社会基础可以区分出三种重要的权力形式,即奠基于经济资源控制之上的经济权力,奠基于控制规则制定与执行能力之上的国家权力,奠基于动员人们从事合作性而且自愿性集体行动的能力之上的社会权力。根据三种权力对经济资源的分配、控制与使用的不同方式,赖特提出了资本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三种经济结构类型。“在社会主义这种经济结构里,资源为了不同目的而受到的配置与使用,是通过行使社会权力而发生的。在社会主义里,投资与生产过程都是由可以让平民百姓集体决定怎么做的制度所控制。就其根本而言,这也就意味着社会主义等于经济民主。”(31)赖特补充道,这种界定只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理想型”,现实的经济体系都是上述三种经济结构复杂互动形成的混合体,只不过居于主导地位的权力形式不同而已。
赖特在指认了社会主义的核心是经济民主之后,便开始对后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展开设计,他指出:“无论如何,一种可持续的后资本主义民主经济当中的经济制度设计,必然会经由实验与民主审议演变而来。”(32)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p.69-70,p.72.首先,赖特列出的民主社会主义经济的建构元素主要包括如下五种:一是无条件基本收入,这是一种定期定额的现金给付,以个人而非家庭为对象,无条件地发给一国所有合法居民,无需审查有多少资金,亦不强制工作(33)[比利时] 菲利普·范·派瑞斯:《基本收入:21世纪一个朴素而伟大的思想》,成福蕊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6期。。这种基本收入不仅能为农民提供生计支持,消除贫穷、减少不平等并提升社会正义,又能够将大量资源转移至艺术领域,为人开启各种全新的可能性,而且能使各种去商品化照护服务的价值得到社会肯定,此外还能成为社会经济与合作式市场经济的一大资金来源。二是合作式市场经济,这是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安排市场导向经济活动的方式,如生产合作社、信用合作社等,由于合作社本身受到民主原则的支配,而且不会为了逃避国家规范而迁移。因此合作社不仅能够强化经济民主、扩展民主程序的范围,而且比较容易服从国家制定的民主优先目标。赖特还特别强调,工人合作社对于经济民主的实现尤其重要,通过推行公共管理方案、设置公共信用机构、提高公共资金支持等,工人合作社在21世纪将成为合作式市场经济中一个蓬勃发展的部分。三是社会与团结经济,涵盖了各种植根于社群、体现平等与团结价值,并且致力于某种需求导向或社会正义使命的经济活动与组织,如合作社、非营利组织、社区组织、互助会、教会等。社会与团结经济不仅是面对边缘化和危殆处境的因应方式,也是那些想“在资本主义经济中打造解放性飞地”的人士促成的结果。由于这种经济形态可能是提供诸如儿童托育、老人照护、残疾照顾等特定服务的恰当方式,因而其空间必然会更加扩张。四是资本主义公司的民主化,即削弱公司本身的资本主义性质,就是通过最低工资法、安全卫生法、就业保障法等限制伴随着拥有生产资料而来的各种权利。赖特指出,在民主社会主义经济里,不仅对私有财产权施加的限制会更加扩张,而且公司员工的民主力量也会不断深化,由此便可大幅限缩经济权力在企业内部的行使,并扩张社会权力所发挥的作用。五是把银行转变为公共事业,与银行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的使命是追求利润最大化不同,在社会主义经济中,银行被视为公共事业,其使命将包含各种社会优先目标。就是说,银行将获得授权,根据贷款给不同种类的公司与计划所带来的正外部性加以考量。
其次,赖特还看到,尽管市场在社会主义经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从属于民主的经济却不该完全由为了市场的公司构成,甚至也不应以其为主。“与当前的资本主义相比,各种形态的非市场导向经济活动在有效民主化的经济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将会更为重要。”(34)具体而言,各种非市场的经济组织主要包括:一是国家供应的物品与服务,或者由国家直接安排这类物品与服务的生产,或者由国家资助并监督各式各样非国家形态的组织。主要包括照护服务、公共场所、各级教育、运输的基础设施以及各种公共事业等。它们能给整个社会带来极大的效益,即所谓的正外部性。二是朋辈合作生产,这是网络时代的一种特别引人注目的非市场经济活动,赖特以维基百科的例子加以说明,指认朋辈合作生产不单纯只是非资本主义,而是奠基于根本上反对资本主义的价值,尤其是平等与社群的价值。三是知识共享,通过创造私有知识产权的替代方案即“开放取用”的授权,如开放版权、开放专利、生物开源授权等,让知识普及到全人类。赖特强调,以上所列诸种元素的混合方式及其相互联结的方式可能会有极大的差异,实际的布局方式则是一段漫长的民主实验过程所造成的结果。
此外,赖特在其遗著中专章处理了资本主义批判语境中的国家问题。他认为,鉴于其阶级性质和制度结构,资本主义国家就其本质而言不利于解放性的社会转型,但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再生产自身的功能具有自我矛盾性,即有些国家干预措施在短期内有助于切实解决问题、维持社会稳定,但长期而言却会削弱资本主义的主导地位、扩展社会主义元素的空间。因此,“社会主义政治力量的诀窍就在于利用国家内部的这种不一致性,为创造民主、平等、团结的经济替代方案扩张可能性。”(35)赖特援引桑托斯关于民主化的观点,强调“为国家进行民主化”,既要颠倒新自由主义对国家造成的反民主影响,又要通过制度创新来深化民主。为了扭转反民主的趋势,赖特提出,要对资本的全球流动重新制定充足的控制,以便让国家对经济事务的优先次序拥有更多的操控能力;要规范管制金融部门,降低经济的高度金融化;要恢复国家直接参与提供已经私有化的公共服务;要创造一种比较有利于劳动结社的法治环境。关于深化民主的制度创新,主要包括如下四个方面:一是民主赋权的去中心化,与新自由主义的去中心化实质是私有化、市场化不同,真实的决策如果交给比较接近那些问题的民主公共当局,问题就可以获得比较有效的解决,这就要赋予城市、社区等次级权力单元以更多的管辖权、自治权和必要的资源,这种大众参与不仅更易做到,而且会开启另一种可能性,即带有高度公民参与的积极民主实验。二是公民参与的新形式,即在各个层级的分权政府中深化民主,并为其赋予行事的必要权力与资源。“参与式预算以及地方层级的其他直接民主形态所采取的制度原则,仍然渴望借着扩大赋权民众参与的可能性,而成为深化民主的一种重要方式。”(36)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85,pp.111-112,p.115.三是民主代表的新制度,即随机挑选公民参与特定种类的决策机构,例如陪审团,这种制度比较能够反映社会中各种不同的利益,而不受精英阶层的主导。四是选举规则的民主化,由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不平等必然会溢入政治当中,因此选举过程难以与私人财富的影响隔离开来,于是问题的关键在于确保选举政治的核心资金来自公众而非私人。赖特提出一种平等分配的民主资金方案,借此制衡私人资助的不平等现象。
关于赖特的社会主义规划,著名左翼学者温迪·布朗(Wendy Brown)在纪念赖特的演讲中对其“民主之难”表示了担忧(37)Wendy Brown, “Why Is Democracy So Har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Memorial Lecture for Erik Olin Wright”,Politics & Society,2020,48(4):539-552.,布朗认为,赖特提出的适用于地方合作社或城市的参与性激进民主规划或许无法轻易扩展到国家或超国家规模的政治场景中,而且,除了民主治理机构和实践之外,在创造真正平等和开放民主的过程中还面临着诸多严峻的挑战,从民主政治文化,到教育和问责制,再到处理金融、资本和气候危机等全球化的权力和问题。著名政治学者艾拉·卡茨尼尔森(Ira Katznelson)则将赖特的现实乌托邦规划置于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内在张力语境中予以考察,认为赖特的民主社会主义方案提供了一种现实主义的审慎与乐观主义的希望之间的结合(38)Ira Katznelson, “Is Liberal Socialism Possible? Reflections on ‘Real Utopias’”, Politics & Society,2020,48(4):525-538.。当然,上述这些制度设计和构想要想真正落地,最终还离不开作为政治主体的集体行动者。
在当代左翼学者的理论规划中,政治主体一直是争论不休的焦点问题,因为反对资本主义的策略不会自动产生,作为替代方案的社会主义亦不会自行实现。赖特写道:“这些替代方案若要真的可以达成,就必须要有能够利用那些策略来实现这些替代方案的政治转型行动者。”(39)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19,p.119,pp.120-122,p.131.但与众多欧美左翼对今日之政治主体的明确指认——如朗西埃的“无分之分”,哈特和奈格里的“诸众”,阿甘本的“剩余之民”等(40)Razmig Keucheyan,The Left Hemisphere: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trans. Gregory Elliott,Verso,2013,pp.169-189.——不同,赖特“希望能够厘清我们在创造这些集体行动者的过程中必须要面对的任务”(41)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19,p.119,pp.120-122,p.131.但与众多欧美左翼对今日之政治主体的明确指认——如朗西埃的“无分之分”,哈特和奈格里的“诸众”,阿甘本的“剩余之民”等(42)Razmig Keucheyan,The Left Hemisphere: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trans. Gregory Elliott,Verso,2013,pp.169-189.,也就是说,他更关注的是集体行动者的生成逻辑。
如前所述,赖特提出的“削弱资本主义”策略布局实际上整合了抵抗、逃离、驯服与拆解四种策略,这就意味着,要实现解放性的社会转型必将涉及不同类型的集体行动者及其联盟。赖特援引戈兰·瑟伯恩对“能动性”的解释,指出人“在这个有结构而且有意义的世界里是有意识而且具有反思能力的行为发动者”,而“集体行动者的能动性,指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组织和社团,可以让人们共同合作追求实现的目标”(43)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19,p.119,pp.120-122,p.131.但与众多欧美左翼对今日之政治主体的明确指认——如朗西埃的“无分之分”,哈特和奈格里的“诸众”,阿甘本的“剩余之民”等(44)Razmig Keucheyan,The Left Hemisphere: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trans. Gregory Elliott,Verso,2013,pp.169-189.。那么,集体行动者究竟何在,如何产生呢?
首先,赖特分析了集体行动者得以形成的重叠基础——认同、利益与价值。所谓认同,简单地说就是人们如何根据生活中的重要事物来区分自己与他人,认同不仅是个人主观认为重要的描述性属性,而且与社会关系和权力密切相关。认同之所以能在集体行动者的生成中发挥关键作用,是因为共有的认同能提高集体行动的可能参与者之间的信任感和可预测性,从而能够促成可持续的集体行动所需的团结。特别是那些植根于现存社会结构所强加的各种不平等和支配之上的认同——如阶级、种族、性别等,会导致人们遭受蔑视、虐待、伤害等生活经验,由此为群体性抵抗运动提供了社会基础。如果说认同更多地体现的是主体的选择与体认,那么利益则是基于解决现实问题的客观效果。由于生活和认同的复杂性,因此,现实的人拥有许多不同方面的利益,彼此之间可能具有紧张关系。“人如果要思考自己的利益,总是必须先考虑某些利益,而暂时搁置其他利益。政治抗争当中的核心议题,就是哪些利益应该受到最大的重视。”(45)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19,p.119,pp.120-122,p.131.但与众多欧美左翼对今日之政治主体的明确指认——如朗西埃的“无分之分”,哈特和奈格里的“诸众”,阿甘本的“剩余之民”等(46)Razmig Keucheyan,The Left Hemisphere: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trans. Gregory Elliott,Verso,2013,pp.169-189.价值在解放性抗争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因为行为的意义之关键部分即在于其价值,人固然会参加那些目标合乎自己利益的社会抗争,但道德信念和价值有助于强化他们的参与以及扩大抗争运动的吸引力。因此,价值是行事动机的强力来源。概而言之,认同对于打造集体行动者的团结最为关键,利益是形塑集体行动者目标的核心元素,价值的重要性在于能够把各种不同的认同和利益连接于共同的意义当中。
随后,赖特指明了建构从事政治行动的集体行动者所面对的三大主要挑战,即生活世界的私人化、阶级结构的碎片化、认同来源的多元化。根据赖特的分析,现实的人总是处在殊异的家庭、工作和社区的网络之中,日常生活的实际事务在时间和精力的限制下无疑会加剧私人生活与公众参与之间的鸿沟。加之,消费社会的误导和竞争式个人主义的文化氛围,“对于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当中动员协同一致的政治集体行动者造就了困难的环境。”(47)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34,p.145.这是其一。其二,赖特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并没有完全按照当年马克思预料的那样发展,工人阶级非但没有日趋同质化,阶级结构反而变得日渐复杂化和碎片化,因此削弱了彼此拥有相同命运和生活条件的感受,这样就使得人们没有共同的生活经验,故而也就难以打造出共同的阶级认同。其三,赖特观察到,近年来进步主义政治的一个趋势是,立足于种族、族裔和性别等非阶级的认同,相比阶级认同而言,在政治上似乎更为重要。这些多元认同拥有共同的基本解放性价值,但又各有不同的利益。
最后,尽管由于各国的社会情境和政治制度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差异性,面对上述挑战和问题不可能有通用的公式予以解答,但赖特还是提出了建构反对资本主义的集体行动者的指导原则。其一,关于价值的讨论应该构成进步政治的核心。三组核心价值——平等/公平、民主/自由、社群/团结,应该明确提出并加以阐释,为了使这一讨论避免沦为冠冕堂皇的空话,必须将这些价值与作为替代方案的具体制度设计联系起来。其二,这些价值可以为削弱资本主义的核心阶级利益和其他带有解放性抱负的认同与利益提供重要的联结。所谓的认同政治应该被视为广义的解放政治之不可或缺的元素,反资本主义的任务就在于不仅承认这些认同和利益,而且要将它们与削弱资本主义的规划相联系。其三,在设计进步政治的具体方案时,民主的价值应予以特别强调。一种深层的真正的民主必须要符合更为广泛的人们的利益,而不仅仅是工人阶级的利益。面对资本主义之虚假的形式的民主,恢复和深化民主的努力能够提供一种团结一致的目标。其四,削弱资本主义的整体规划不是只以国家为中心,政党亦不是推行这种策略所需的唯一集体行动者。削弱资本主义除了依靠驯服和拆解资本主义这种自上而下的集中行动,也同样离不开抵抗和逃离资本主义这种自下而上的社会行动,二者相互结合才能真正建立起“现实的乌托邦”。尽管当前气候变迁日渐加剧、难民危机愈演愈烈、贫富差距日趋极化、风险冲突层出不穷,但赖特并没有悲观认命,而是始终秉持着一种“智识乐观主义”(48)Leo Panitch, “Erik Olin Wright’s Optimism of the Intellect”, New Political Science,2020,42(1):42-51.:“为进步政治的新时代建立广泛社会基础的潜能确实存在。历史事件的偶然性与集体行动者的能动性将决定这一潜能是否得以实现。”(49)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34,p.145.
不可否认,赖特的“智识乐观主义”及其对集体行动者之革命潜能的信心在左翼右转的大背景之下的确令人敬佩,但他在书中给出的分析还是过于宏观的,而且忽视了政党的作用,因此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加拿大著名左翼理论家利奥·潘尼奇(Leo Panitch)指出,“赖特的现实乌托邦规划的最大问题是,它对葛兰西聚焦的问题缺乏关注,即社会主义政党为了作为阶级形成和社会变革的中介而从事霸权实践所需要的那种制度设计。”(50)Leo Panitch, “Erik Olin Wright’s Optimism of the Intellect”, New Political Science,2020,42(1):42-51.:“为进步政治的新时代建立广泛社会基础的潜能确实存在。历史事件的偶然性与集体行动者的能动性将决定这一潜能是否得以实现。”(51)Erik Olin Wright,How to Be an Anticapitalis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Verso,2019,p.134,p.145.迪伦·莱利(Dylan Riley)也在同样的意义上指认赖特“忽视了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表明的政党是社会主义改革的关键推动者”(52)Dylan Riley, “Real Utopia or Abstract Empiricism? Comment on Burawoy and Wright”, New Left Review,2020,(121):99-107.。
综上所述,赖特在其遗著中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探讨从规范基础、策略逻辑、替代方案和政治主体等方面勾勒了21世纪反对资本主义的总体规划,在一定意义上表征着对长期以来欧美左翼之“批判有余、建构不足,理想丰满、策略骨感”等困境的突围,特别是在左翼右转的宏观背景之下,赖特反对资本主义的价值立场、理论勇气、智识抱负和实践探索堪称真正左翼的良心,代表了21世纪欧美左翼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新发展。
赖特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诊断,不再仅仅是简要罗列资本主义的诸多弊端和局部危机,而是从确立批判的核心价值基础入手,彰显了道德批判的力量;他对资本主义转型策略的讨论,实现了对社会抗争史上不同策略逻辑——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双向互动——的有机整合,图绘了通过一个长时段过程来逐渐削弱并取代资本主义的愿景;他对社会主义规划的制度设计,如无条件基本收入、合作社和非市场经济组织等,吸收了世界范围内当代社会主义实践的有益探索,丰富了社会主义理论;他对政治主体生成逻辑的分析,提出围绕认同、利益和价值来建构反资本主义的集体行动者联盟,体现了他试图扭转当前左翼各自为战、日渐分裂的涣散现状的不懈努力。
另一方面,赖特的批判理论规划也存在难以克服的局限,其一,赖特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在根本上是一种道德批判。他试图以基本的道德原则为切入点来诊断现存秩序之弊端,并以道德愿景来推动社会抗争追求更美好的世界,这样一种道德批判范式更多地还停留在伦理学意义上的人本主义批判,而尚未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历史过程的客观内在矛盾运动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高度,在一定意义上背离了马克思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指认资本主义危机并论证社会主义的科学理论。赖特关于资本主义的界定也因过于关注阶级结构而未能深入触及资本逻辑主导的这一本质特征,及其作为建制化社会秩序的总体性内涵。因此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无法像马克思那样通过透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来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批判。只有沿着马克思开辟的内在批判道路,才能将对危机的功能批判、对剥削的道德批判、对异化的伦理批判整合到一种总体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之中,也才能深刻洞察社会现实的对抗性矛盾和异质性潜能,从而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提供一种方向性动力和解放性旨趣。其二,赖特提出的以经济民主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观,就其本质而言仍然没有摆脱民主社会主义的窠臼,他在赋予公民社会和民主参与过多希望的同时,却忽视了政党在社会主义规划中的重要领导作用,致使其偏离了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则,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退步,甚至流露出了后马克思主义的多元化倾向和偶然性特质。就此而言,赖特与霍耐特对社会主义的“规范性重构”、弗雷泽对社会主义的“扩展性规划”一样都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民主决定论”,过分倚重民主的潜能而忽视了民主的边界和条件。而且,赖特的社会主义规划在“接着马克思讲”的同时却离马克思越来越远,在马克思看来, 社会主义不仅是一种美好的理念,而且具有现实化的潜能,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依赖于特定的主客观条件,既需要满足一定的客观物质前提,具备充足的生产能力,也离不开无产阶级自觉的政治意识和普遍的社会交往。(53)参见[美]丹尼尔·萨罗斯:《马克思和恩格斯论社会主义》,孙海洋译,《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12期。其三,尽管赖特的批判规划致力于兼顾理论与实际,但他关于社会转型策略和政治主体的思考,由于忽略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更多地还带有学院派的浪漫理想色彩,没有给出切中实际的答案。正如赖特的好友、著名社会学家迈克尔·布洛维(Michael Burawoy)在纪念文章中所指认的,“赖特从没有乌托邦的阶级分析,转变到了没有阶级分析的乌托邦”(54),“赖特的学术轨迹将其从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带到了批判的马克思主义,但现在后者亟需融入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的动力学,以及一种整合分散斗争的意识形态”。(55)Michael Burawoy,“A Tale of Two Marxisms: Remembering Erik Olin Wright (1947-2019)”,New Left Review,2020,(121):69,95.这也意味着,如何将对资本主义的病理诊断与社会主义的政治规划、将科学分析与社会批判内在联系起来,不仅是赖特始终面临的难题,也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要务。著名政治哲学家卡里尼克斯(Alex Callinicos)曾敏锐洞察到,哈贝马斯、巴迪欧、奈格里等当代批判理论家“一直都有这样的弱点,即不够关注政治经济学批判”,(56)Alex Callinicos, The Resources of Critique, Polity, 2006,pp.245-246.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批判力道。因此,对于任何试图挑战现存世界秩序的人而言,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依然是无法忽视的。当然,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只有在与其他批判视角保持一种开放而有力度的对话时,才能展现其当代价值。这就要求我们首先必须回到马克思,回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通过分析资本逻辑及其在新的全球化时空中的运动布展,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以便更好地服务于社会主义规划。这也是对赖特的最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