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看曹雪芹的思想偏见

2022-11-22 13:57:19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薛蟠丫鬟贾宝玉

傅 承 洲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1)

作家创作必然要受其思想的支配,曹雪芹没有诗文作品和经史著作传世,小说《红楼梦》就成了研究其思想的惟一依据。基于《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当前的《红楼梦》及其作者研究,几乎是齐声高唱赞歌,而且调门越来越高。对曹雪芹思想的研究也是如此,将小说家曹雪芹尊为思想家,说他的思想甚至比同时代的思想家还高明。冯其庸先生说:“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理想不属于他自己的时代。他的批判是属于他自己的时代的,他的理想却是属于未来的时代的。”[1]143如果我们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从文本出发,仔细考察小说中人物的言论、行为和性格,就会发现,曹雪芹的思想存在明显的偏见。

一、“水作的骨肉”与“泥作的骨肉”

《红楼梦》倡导男女平等、批判男尊女卑的思想几乎得到了现代学者的一致好评,蒋和森先生说:“贾宝玉的这种看似荒唐可笑的怪论,却又并非毫无道理地成为他的最引人注目的、独特的一个性格特征。它一方面含有生理学上的自然因素,同时又体现了他所特有的那‘怡红快绿’式的贵族公子生活情调;另一方面还反映了他对‘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观念怀着急迫、偏激的反逆心理,以致恨不得把男女地位倒置过来。”[2]18冯其庸先生说:“最关键的是贾宝玉提出女儿比男子好,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这样就把男尊女卑的社会传统,彻底翻了个个,变成了女尊男卑了。这是曹雪芹针对当时残酷迫害妇女的现实而提出来的男女平等的强烈呼声,这一呼声,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和透露着历史转折的某些信息。”[3]119《红楼梦》是否真的倡导男女平等呢?我们看一看小说的描写,在《红楼梦》中,多次写到贾宝玉对男人和女人的奇谈怪论: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4]24

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4]237

据胡适之先生考证,《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作者曹雪芹的影子,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言论大体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按贾宝玉的说法,他并不是提倡男女平等,而是女尊男卑,准确地说叫女清男浊。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就自述其创作动机,要为自己认识的一些胜过堂堂须眉的女子立传: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我虽末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4]1-2

作者认为裙钗胜过须眉,要为闺阁立传,这种想法很正常。但认为须眉都是浊物,那就成了偏见。

小说所写的人物,完全符合女清男浊的思想。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刻画了一批年轻、漂亮、高洁、聪慧的女孩形象。林黛玉,《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贾宝玉的知心恋人,不仅“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而且情感细腻,诗才出众,一首借落花题咏身世的《葬花吟》堪称千古绝唱。在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仍旧孤高自许,率真任性,捍卫着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她对宝玉的感情纯洁、真挚而执着,最后焚稿断痴情,让多少少男少女为之一洒同情之泪。涂瀛《红楼梦论赞》云:

人而不为时辈所推,其人可知矣。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5]127

史湘云,四大家族之一史家的千金小姐,尽管自小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养育,仍旧开朗乐观,心地善良。明知贾府人多心坏,却不明哲保身,依然心直口快,我行我素。亲手烧烤鹿肉,大嚼腥膻,自诩“是真名士自风流”。酒后醉卧芍药茵,豪爽而大气,非湘云不能如此。涂瀛《红楼梦论赞》云:

处林、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可谓难矣。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妍,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惟是遭际早厄,与颦颦共不辰之憾,宜乎同病相怜矣,而乃佐袭人,诋宝玉,经济酸论,厌人听闻,不免堕于窠臼。然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犹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5]127-128

晴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贾母送给宝玉一件俄罗斯国产的孔雀毛氅衣,宝玉不小心在后襟子上烧了一个洞,连专业的织补匠,能干的裁缝、绣匠都不会补,只有晴雯补得叫人看不出破绽。晴雯敢爱敢恨,率性而为。贾府抄检大观园,几乎所有丫鬟都老老实实打开箱子,让王善保家的搜查,只有“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4]901。晴雯心高气傲,洁身自爱。她因生得风流标致,能说会道,主子怀疑她勾引宝玉,奴才嫉恨她的美貌才干,最终被撵出贾府,死在亲戚家的破芦席上。晴雯死后,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4]970完全可以代表作者的评价。

贾府里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正面形象。贾赦是荣国府的长子,承袭一等将军的爵位,在朝为官。他倚仗权势,欺压良善,看上了石呆子的二十把老扇子,想据为己有,而石呆子不卖,贾赦勾结贾雨村,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将老扇子抄来,进了贾府。贾赦一把年纪,好色纵欲,荒淫无耻,屋里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却要贾母身边的丫鬟鸳鸯给他做小老婆,只因贾母离不开鸳鸯才算作罢。贾赦冷酷自私,毫无人性,为了卸掉五千两银子的债务,竟然瞒着家人,将亲生女儿迎春抵给好色、酗酒、赌博、暴虐的债主孙绍祖,直接导致迎春的夭折。贾赦的儿子贾琏是一个典型的浪荡公子,女儿巧姐染上天花,需要与妻妾隔房,贾琏便溜到厨子家里与其老婆多姑娘鬼混。贾母为凤姐过生日,贾琏瞅空勾引仆人的老婆鲍二家的到房里私通,结果被凤姐撞见,引发轩然大波。确如贾母所说,贾琏就是一个“下流东西”,“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4]518宁府的贾珍更是荒唐,竟然与儿媳秦可卿爬灰,事情败露后,秦可卿自缢身亡。贾珍和儿子贾蓉与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又有聚麀之诮,也就是说父子俩共同玩弄姐妹俩。后来又将尤二姐送给堂弟贾琏做小老婆。难怪老仆人焦大当着贾蓉的面骂道:“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4]99

这种情况并不是个别现象,余英时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分别何在。譬如说,‘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6]36大观园里的小姐丫鬟,一个个光彩照人;而大观园外的老爷少爷,一个个污浊不堪。

一母所生的薛蟠与薛宝钗,家庭环境相同,所受教育,作为儿子的薛蟠比女儿宝钗更好,但从人品到能力简直是天壤之别,更能体现作者的女清男浊的思想。薛宝钗比薛蟠小两岁,“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4]54因父亲去世,哥哥不走正道,懂事的宝钗从小便知道为母亲分忧代劳。她明白薛家虽为皇商,但富而不贵,为了给家族寻找靠山,愿意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进京备选才人赞善。进宫不成,她又自愿与具有国公府门楣的贾府结亲,嫁给她并不满意、且不爱她的贾宝玉。薛宝钗博学多闻,才华出众。在大观园的历次诗会中,宝钗的诗歌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称许。宝钗情商极高,在贾府,从主子到奴才无人不称宝钗待人热忱,说话得体,“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4]58甚至连黛玉都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4]528尤其难得的是,宝钗年纪轻轻,却有管家理政的才能。凤姐生病后,王夫人安排李纨、探春管理家政,担心李纨能力弱、探春年龄小,又请宝钗协助照应。在探春大刀阔斧改革家政之际,宝钗一面支持探春的方案,一面又提出修补的建议,戚序本第五十六回脂砚斋评曰:“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宝钗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敏与识合,何事不济?”[7]487贾府最终选择宝钗做宝玉的妻子,就是对她品行和能力的充分肯定。

身为兄长的薛蟠,却是另外一副德行,“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4]54薛蟠倚财仗势,横行霸道,为争买一婢,竟然指使豪奴将冯渊活活打死。小说中薛蟠还没有出场,所犯人命案已经被告到官府。最终依靠与贾府的关系,贾雨村徇私枉法,薛蟠逃脱法律的制裁。薛蟠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几个,第二十六回,薛蟠给宝玉讲自己看到的一本春宫画:“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本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4]310明代著名画家唐寅的名字,很常见的两个字,全认错了。第二十八回,薛蟠与宝玉、冯紫英、蒋玉菡饮酒,宝玉提议行酒令:“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自知腹中空空,不等宝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玩我呢!”[4]331-332在众人的劝说下,薛蟠只得答应参加。宝玉、冯紫英行完令之后,薛蟠憋了半天,说出四句酒令:“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4]334-335几句粗鄙下流的俗语真实地反映出薛蟠的文化修养与性格特点。薛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4]54终日斗鸡走马,聚赌嫖娼。薛蟠在赖大家偶遇柳湘莲,见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还喜欢串戏,误认为是风月子弟,顿生邪念,向他调情,被他骗至北门外僻静处打了个半死,并按到苇坑里喝脏水,滚得像个泥母猪。

薛蟠和薛宝钗,家庭出生相同,生活环境相近,为人处世却大不一样,就因为一个是泥做的骨肉,一个是水做的骨肉。

不用讳言,男尊女卑是清代乃至整个封建社会的客观存在,反对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并不是说将男尊女卑颠倒过来,实行女尊男卑。贾宝玉骂男人都是一些“渣滓浊沫”,“浊臭逼人”,就像现在有的女人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样,没有具体所指,大家不会较真,但并不意味着这种说法就正确,设想一下,如果有人指着一个无辜的男人骂道:“你就是渣滓。”你觉得合适吗?你会认为他骂得对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既有良善,也有恶徒,决不能按性别来区分善恶、是非、清浊、尊卑。曹雪芹的女清男浊论无疑是一种偏见。

二、“无价之宝珠”与“鱼眼睛”

也许有人会说,《红楼梦》中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清爽,也有女人很污浊。确实是这样,因为曹雪芹还存在老贱少贵的思想,他的少贵是将男人排除在外的,男人无论老少,均为浊物,而女人的清浊则与年龄有关。在第五十九回,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4]708他将女性分为三等:一等是未嫁人的女孩,二等是已嫁人的年轻女子,三等是老年妇女。

《红楼梦》就是按这种理论来写女性的,未出嫁的女孩,一个个光彩照人,像颗无价宝珠;一旦嫁人,就没有了光泽,像颗死珠;以后老了,就不是珠子,成了死鱼眼睛。无论是主子还是仆人,大抵如此,小姐比太太清爽,丫鬟比老妈子高洁。

关于贵族小姐的光彩,上一节已经有过分析,我们还可以以大观园中的一个特殊人物妙玉为例加以补证。妙玉自称槛外人,自小出家,带发修行,气质如兰,才华比仙。她高洁雅致,让贾宝玉自惭形秽,称林黛玉为大俗人。妙玉博学多才,聪颖异常。黛玉与湘云两大才女中秋赏月联诗,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警句,妙玉听见,担心后力不加,邀二位到栊翠庵吃茶,自己续完全诗,让黛玉、湘云称赞不已。贾府中的丫鬟,她们的品格比小姐们更可贵。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因为是家生子儿,从小在贾府长大,对贾府中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认识非常清楚,她自尊自爱,性格刚烈,贾赦逼她做妾,她誓死不从,被逼无奈,她跪在贾母面前,拿出剪子,打开头发就铰,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她聪慧贤淑,办事公道,不仅伺候贾母的生活,也代管贾母的财产,深得贾母信赖,连老爷太太们都敬她三分。这些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比宝珠还珍贵。

再看贾府中的太太们,反差太大了。邢夫人,贾赦的继室,禀性愚弱,一味讨好丈夫以求自保,竟然找儿媳王熙凤商量为丈夫讨小老婆的事。邢夫人的娘家背景、在夫家的地位、生育状况、个人能力均不及妯娌王夫人,却自不量力,偏要与王夫人一争高下,她想利用绣香囊事件打压主事的王夫人,没想到抄检大观园,搜出邢夫人心腹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的违禁物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难怪连她的儿媳凤姐也瞧不起她,认为“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4]535。王夫人是贾政的妻子,宝玉的母亲,荣国府中有权有势的女主人。此人冷酷无情,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多名丫鬟。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宝玉跑到王夫人房里调戏金钏,金钏说话也不大得体,王夫人是非不分,认为是金钏教坏了她的宝贝儿子,照金钏儿脸上就是一巴掌,当即决定将她撵出贾府,导致金钏投井自杀。王夫人昏聩糊涂,偏听偏信,她害怕有人与宝玉“作怪”,安排线人监控宝玉身边的丫鬟,却将与宝玉初试云雨情的袭人视为心腹之人,把洁身自爱的晴雯认定为狐狸精,撵出大观园,致其死在亲戚的土炕上。真是绝妙的讽刺。

贾府中的老妈子,很多连姓名都没有,王善保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狗仗人势,借抄检大观园的机会,对不趋奉她的丫鬟进行报复,在王夫人面前告晴雯的谎状,直接导致晴雯被撵出贾府。王善保家的愚昧无知,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翻探春的衣襟,被怒不可遏的探春扇了一耳光,自讨没趣。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比王善保家的处事圆滑,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就是她从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潘又安给司棋的情书和信物,也是她奉命将司棋连催带骂地撵出了贾府。

曹雪芹老贱少贵的思想又与女清男浊的观念密切关联,女人之所以变坏,就是因为结婚,与男人一起生活,沾染了男人的气味。第七十七回,写周瑞家的按王夫人的旨意撵司棋出门,正巧宝玉看到,司棋还想让宝玉帮忙求情,周瑞家的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走。宝玉非常气愤,骂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便问:“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4]944所以,贾府中一些年轻的女性,因为嫁了汉子,也就变得混账起来。王熙凤是贾琏的妻子,荣国府的管家少奶奶。此人年轻漂亮,聪明能干,却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谁要是惹她不高兴,她会置之死地而后快。贾琏在外面偷娶尤二姐,她拿贾琏没辙,便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到尤二姐的身上,用尽手腕害得尤二姐吞金自杀。不知死活的贾瑞竟然打起了凤姐的歪主意,王熙凤略施手段,贾瑞便一命呜呼。贾瑞好色,但罪不至死。王熙凤贪婪成性,嗜钱如命,不仅用丫鬟们的月钱放债盘息,还包揽词讼,为了三千两银子,将一对情侣害死。薛蟠的妻子夏金桂专横跋扈,蛮不讲理,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她挟制丈夫,摆弄丫鬟,顶撞婆婆,稍不如意,便撒泼打滚,寻死觅活,闹得薛家不得安宁。这些少奶奶,一个个年轻漂亮,因为沾染了男人的气味,变得俗不可耐。

人的一生,从青年到老年,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精彩与美丽,也有其缺憾与不足。年轻人朝气蓬勃,天真烂漫,好学上进,敢想敢干,适应能力强,富有创造性;同时由于人生阅历有限,对于复杂的事情往往判断不够准确,遇事容易冲动。中年人年富力强,成熟稳重,遇事沉着冷静,勇于担当;人到中年往往缺乏激情,安于现状,故步自封。老年人人生经验丰富,处世恬淡,遇事达观,办事小心谨慎,容易固执己见,难以接受新事物与新观念。人性的善恶与年龄无关,年轻人不一定都好,有的也飞扬跋扈,混账无赖;老年人确有为老不尊者,但大多通情达理,慈祥和善。品行的高下更与结婚与否无关。曹雪芹的老贱少贵的思想明显是一种偏见。

三、“命根子”与“下流狐媚子”

在《红楼梦》研究中,有一些研究者提出,《红楼梦》体现出反对等级制度,主张世法平等的思想。王昆仑先生说:“他(贾宝玉)对于丫鬟们、学戏的女孩子们和其它受压迫的女子,不采取主子对奴才的态度,而且深切地给予同情、关切和支持。……平常他和一般小厮们相处,也不意识到自己的主子地位。从这上面,反映出她对于人压迫人的等级观念是反对的。”[8]3冯其庸先生说:“贾宝玉还反对封建等级制度,主张‘世法平等’,他对待下人‘也没刚柔’、‘没上没下’(六十六回),全没有一点主子的架子,到‘甘心为诸丫鬟充役’(三十六回),并且还说要把他们‘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六十回)。”[3]158如果说贾宝玉比其他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对下人态度要平和一些,倒也符合小说的描写,如要说贾宝玉反对等级制度,主张世法平等,这就言之过甚了。贾宝玉从吃饭、穿衣到梳头、洗澡,哪一件不是丫鬟伺候?不如意时,非打即骂。第三十回写贾宝玉在外面惹了祸,情绪不好,回家敲门,丫鬟们没有及时开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抬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4]360将袭人踢得“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口吐鲜血。虽说宝玉不是要踢袭人,但无论是哪个丫鬟,她都是人。宝玉耍得就是主子的威风,哪有什么平等的观念。贾宝玉在梦中领略警幻仙姑秘授云雨之事,随后便与丫鬟袭人初试云雨情,后来又与房中的其他丫鬟关系暧昧,就是没有与小姐们即他的表姐、表妹们有过男女之事,宝玉的心里非常明白,小姐与丫鬟身份、地位是不一样的,丫鬟可以随便欺辱,对小姐则不敢有非分之想。同理,他可以打骂丫鬟,绝对不敢打骂小姐。

在贾宝玉的意识中,根本没有什么世人平等的观念,对于一个产生于等级森严的清代乾隆时期的文学形象,这种要求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红楼梦》中不仅主子和奴才不可能平等,即便都是主子,嫡出庶出也大不一样,存在嫡尊庶卑、甚至是嫡优庶劣的思想偏见。

贾宝玉与贾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贾政的儿子,宝玉是正妻王夫人所生,贾环乃小妾赵姨娘所生,都是正经主子,但两人的品行、才学、气质以及众人对他们的评价,简直是天差地别。

宝玉身上虽然也有贵族公子的毛病,但心地善良,待人真诚,不曾背地里挑拨是非,暗算他人,他喜欢的人,热情相待,往来密切,不喜欢的人,只是不愿意搭理罢了。小说写贾环却不一样,品行顽劣,心底阴暗。第二十回,贾环和宝钗、香菱、莺儿耍钱玩儿,掷骰子输了竟然耍赖抢丫鬟的钱,莺儿满心委屈,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4]237第二十五回,写贾环嫉妒宝玉和彩霞玩耍,故意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将宝玉左脸烫伤,起了一溜燎泡。第三十三回,因王夫人要将金钏撵出贾府,导致金钏投井自杀。贾环趁机在父亲贾政面前告谎状:“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4]385把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将宝玉打了个半死。

宝玉虽然厌恶读四书五经,不愿习八股文章,却聪明异常,博览群书,题诗作对,思如泉涌。第十七回写大观园竣工,亭台楼阁要题匾联,贾政听私塾先生说宝玉有些歪才,便想考一考宝玉,没想到每到一处,宝玉遇匾题匾,要联拟联,引经据典,才思敏捷,赢得随行者的一片喝彩声。贾环的诗作,虽然得到贾政的赏识,实则明褒暗贬,贾政本身对诗赋之类一窍不通。倒是二十二回写元妃“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当晚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少爷小姐们制作的谜语,“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4]260-261贾环的谜语,元妃认为不通,大家看了,哄堂大笑,作者其实就是嘲弄贾环的不学无术。

更有甚者,宝玉和贾环,连外貌和气质也大不相同,“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平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4]269。如果说品行不好,有生母影响等因素,还可以理解,说贾环人物委琐,长相丑陋,则有故意丑化之嫌。贾政相貌堂堂,赵姨娘为贾政之妾,古人有所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之说,如果赵姨娘不漂亮,贾政恐怕不会娶她。从赵姨娘所生的女儿探春也是一大美人,也可以想象赵姨娘也应该是一美人,从遗传学的角度看,贾环也不至于人物委琐。这种描写只能是作者的偏见。

宝玉和贾环兄弟两人在贾府中的地位完全不同,宝玉有如众星捧月,贾环则不招人待见。王夫人是宝玉的亲生母亲,元妃是宝玉的同胞姐姐,这两人与宝玉都有血缘关系,她俩的态度姑且不论。就说贾母,都是亲孙子,贾母对宝玉疼爱有加,“命根子一般”,让宝玉从小和她住在一处,吃在一起,整天带在身边,对贾环就像没有这个孙子一样,小说没有写贾母对贾环有任何关爱的言行。邢夫人对宝玉和贾环也是如此,第二十四回,贾母带着宝玉等人到邢夫人屋里,邢夫人见了,将宝玉拉到炕上坐,还百般摸索抚弄。只是叫贾环在椅子上坐着。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少奶奶,王熙凤对宝玉关怀备至,衣食住行,丫鬟小厮,比其他少爷安排得都要周全。不排除凤姐有讨好贾母和王夫人的动机,从具体描写来看,她与宝玉的关系确实非常亲密。第十四回写宝玉猴向凤姐身上,搜索对牌。第十五回写秦可卿出殡,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千头万绪,仍旧关心宝玉的安全,也只关心宝玉的安全。“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4]168让宝玉和她同坐一辆车。对贾环凤姐从心里瞧不起,第二十回,贾环赖丫鬟的钱,凤姐知道后骂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了。”[4]238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历数荣国府中的少爷小姐,这样评价贾环:“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4]663

我们并不否认贾环的人品受到其生母赵姨娘的影响,但也不能夸大其作用,赵姨娘毕竟是个没有地位的半仆,贾环还有祖母贾母、父亲贾政、主母王夫人的管教,还有学堂先生的教育,还有兄弟姐妹的影响,赵姨娘一个人的影响能超过贾府众多主子的教诲?贾环的不堪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出身,是由曹雪芹嫡优庶劣观念决定的。

在《红楼梦》中,嫡优庶劣,还不只是贾环一例,贾琮如出一辙。贾琮是贾赦的次子,也是姨娘所生,小说对他着墨甚少,第二十四回写宝玉跟着贾母到贾赦房里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4]279从主母对他厌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贾琮在贾府中的地位。

《红楼梦》中嫡优庶劣也受女清男浊思想制约,女孩即便是庶出,一样清爽,例如探春,与贾环同属赵姨娘所生,照样聪明能干。嫡子之优只是相对于庶子而言,男人都是浊物,嫡子往往有可取之处,庶子则污秽不堪。

在古代社会,嫡庶有别是事实,无论是皇位的继承,还是官职的世袭,都是嫡子优先,世人存在这种偏见可以理解。王熙凤说道探春的时候,也为探春是庶出惋惜,第五十五回写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4]662问题是,曹雪芹写庶出之子,无论是人品、才学,还是容貌、气质,一律顽劣不堪,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偏见了。

《红楼梦》刻画的人物,男人都是渣滓,如为庶出,更是渣滓中的浊物;女人则按年龄与婚否分为三类,未出嫁的女孩则是宝珠,一旦出嫁,就没有了光泽,老了就变得混账。这种人物的分类与定性,源于作家女清男浊、老贱少贵、嫡优庶劣的思想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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